王火文集-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1942年6月—1942年8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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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时分,柳忠华和家霆在专署住处,由厉筱侯派的邢副官陪同吃饭,招待得很丰盛。家霆在吃饭时,将金饰取出,托邢副官代为卖掉。邢副官一口应承。童霜威则早早就由厉筱侯派车接去赴宴去了。

    原来,酒宴并不设在司令长官部,是设在洛阳东郊十二公里处的名胜白马寺里。

    童霜威到达时,毕鼎山已经先到了。天气炎热,他未穿西装,脱了白绸长衫,身穿一套白夏布短衫裤,手摇纸扇,气色盈和,颇为潇洒。数年不见,脸上粉刺依旧,不但未见老,反而发了胖,显得滋润了,要不是挺出了肚子,该说是变得年轻了。见到童霜威,他亲热地握住手,挺胸腆肚,连声说:“啊,啸天兄,你老了!你老了!”一股做作劲儿,使童霜威感到肉麻。

    白马寺据传是中国第一座佛教庙宇,建于东汉,背负邙山,南临洛河。寺院大门口甬路两旁对立着两匹石马,古刹黄墙,茂林高塔,风景幽美,只是天太旱,树木叶片稀落,蝉声也极少。

    酒宴,设在毗卢阁旁的一个小院树荫下,大树葳蕤。虽然雕梁画栋已经褪色,石板缝中长着青草,朱颜剥落的廊柱间结着蛛网,但布置了些大盆兰花、金鱼草、海棠之类,环境依然宜人。外边烈日下地皮晒得滚烫,这里倒还凉爽。散列着一些藤椅,茶几上摆设着鲜果之类;一只红木圆桌,几只蓝花圆瓷凳,已经放好杯箸,用绿纱罩罩好一些冷盘。一套孔雀蓝的餐具特别讲究:葫芦式的酒壶,白玉雕花的双环酒杯,闪烁着奇光异彩。一些穿军便服的副官、勤务兵,加上两个涂脂抹粉的女侍在旁侍候。有的摇扇驱赶苍蝇,有的随时递上洒了花露水的手巾把给客人擦手擦汗。

    童霜威同毕鼎山寒暄了几句,厉筱侯请他在藤椅上一起坐下。勤务兵来致茶敬烟。

    厉筱侯说:“啸天兄,天气热,知你怕吃油腻,毕委员也说近来油腻吃多了,所以决定在洛阳名胜白马寺里大家聚聚,办点素斋,请大家尝尝。”

    一张紫红的木案上放着许多拓下的碑文,毕鼎山在一张一张翻看,看来,是厉筱侯送他的东西。毕鼎山的脸上陡然较从前多了一重自尊自贵的矜持神色,可能是被特派来做救灾大员使他这样的吧?童霜威放眼过去,见毕鼎山看的是一张元代碑刻,摇头摆尾地在欣赏。

    厉筱侯正在一边介绍白马寺的来历,说:“东汉时,汉明帝梦见一个顶有白光的金人在宫殿内飞行。醒来说梦,朝臣说这是西方的神,其名曰‘佛’。明帝就派人去西方拜佛求经。派去的人到了大月氏,正好遇到了传教的天竺高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便邀二人来京都洛阳,并为两位高僧建造了白马寺供他们讲经。”

    毕鼎山一边衔着烟斗欣赏一张碑拓,一边挥扇问:“为什么叫白马寺?”

    厉筱侯介绍说:“传说从大月氏驮运佛经、佛像来的是白马,所以叫白马寺。”又说:“等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天王殿、大佛殿、接引殿等各处看看。山门内东西两侧还有两位高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的墓冢。大雄宝殿内的三世佛、二天将、十八罗汉都值得一看。”

    童霜威见毕鼎山身为救灾大员,来到灾情严重的河南,摆出一副悠闲而欣然自得的架子,似乎是来游山玩水研究名胜古迹的,很不顺眼,心想:这个官僚!攀附C.C.,现在又攀得更高了!只可惜河南灾民碰到这样一位救灾大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心里有气,闷声不说话,只是挥扇,身上仍不断冒汗。

    只见勤务兵捧了几个大西瓜来,两个女侍将用刀切开的一牙牙红瓤西瓜,用盘盛了娇滴滴地端上来请用。

    毕鼎山脸色红润,看得出他营养富足、血脉旺盛。他坐着藤椅,压得身下的椅子“咯吱咯吱”响。大口咬着西瓜,鲜红如血的西瓜汁顺着嘴角滴淌下来,夸赞道:“旱年的西瓜确实是甜!好!在重庆可是吃不到的!”一牙西瓜只咬几大口心子就放下了,再换一牙吃,讲究得很。

    童霜威也吃着西瓜,忍不住叹口气说:“瓜确实是甜,只怕河南产瓜的地区已经都旱得结不成瓜也缴不出钱粮了吧?”他说这话时望着厉筱侯,其实话是说给毕鼎山听的。

    厉筱侯是个精明人,脸上平和,微笑未答。毕鼎山听出童霜威话中的含意来了,辩解地说:“啸天兄,你是刚从沦陷区来,形势恐怕不甚了了。你一定以为河南灾情十分严重,其实灾情确有,倒也未必像你想象得那么厉害。河南历来地瘠人贫,自古迄今,有灾之年百姓艰难,无灾之年,百姓也艰难。抗战已经五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抗日嘛,出人出钱出粮是公民的义务,主要应怪日寇侵略,铁蹄践踏,炮火横飞,造成了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偏偏又来了些天灾,外加奸商投机取巧,囤积粮食,放剥皮钱,就给政府增加了困难。我们此番来豫,是来做全面考查的。以偏概全不行,吵吵嚷嚷也不行,只有仔细慢慢调查,才能有正确结论。自古救灾无善策,何况有战争!此事难矣哉!中国地大人穷,连菩萨也是难当的,何况凡人!哈哈!”

    童霜威听他一番谬论,肚子都要气破了,说:“鼎山兄,河南灾情与百姓的困苦自然同日寇侵略密切有关,但照你的说法,似乎河南的灾情并不十分严重,你下去看了没有?我是从界首步行来到洛阳的。一路上,逃荒的人络绎不绝,卖儿卖女的见到不少,人与人相食的情况已经发生,饿殍处处,赤地千里,确是人间地狱。不但天灾严重,更有十分严重的人祸。”他本来想提汤恩伯的名字,这是厉筱侯所希望的,但又一想: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就未提名了,接着说:“只怪日本人,只怪老天爷,只怪奸商,我看是不全面的。你的责任很重!在这白马寺名胜地乘凉吃西瓜,是看不到灾情的!饥民对你们抱着极大希望。不能再慢吞吞考查了!应当赶快请中央拨大量赈款和救济粮来救灾!也应当赶快建议停止向河南人民征粮征丁了!”

    毕鼎山听得出童霜威话中的不满和不快,将块咬剩一大半瓜瓤的西瓜扔在地上,接过女侍递来的洒了花露水的雪白毛巾擦手拭嘴,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说:“啸天兄忧国忧民,钦佩之至。但河南很大,你也没有都去看一看,这也就是我先一会儿说的以偏概全了!你可能不知道,豫省今年之征实征购,进行颇为顺利。据省田粮管理处负责人说,征购情况极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试想,如果真正如你所说的人间地狱,征实征购能顺利进行吗?老兄何必过分杞忧?”

    童霜威心里气得像噎着一块巨石,知道同毕鼎山争辩,完全徒劳。此人历来固执得很,他那颗心早就结了一层厚茧,是个麻木不仁的家伙!只好忍住气停止吃瓜,也接过女侍递来的白毛巾拭手,闷不作声,抬脸看着一棵荫翳莽莽的古松。那亭亭的枝盖在旱天依然葱茏,给人一点绿色的舒适之感。

    只听毕鼎山得意地又叼上烟斗挥扇扇风,说:“这次来,在西北公路上,汽车路过秦岭陕西留坝县庙台子,那里有张良庙,依山傍水。由山脚蜿蜒而上直达山巅,海拔二千多米,有楼阁亭殿、廊厅屋舍一百数十间。登临览胜,妙不可言。殿内有留侯张良金身塑像,我在那里焚香求签。得到一根上中签:‘嘉谷如珠稗草青,桑柘阴阴遮小径。看遍天涯千万里,奇卉异花春色新。’解曰:‘求名迢迢,病保无凶,婚姻匹配,媒妁相从,年景大熟,官运亨通。’我觉得这签上说得真准!一二句指的是河南目前有灾,第三四句写的是灾情并不可怕!我看指的是明春就可以否极泰来,年景大熟了!你们解解,是不是这么个意思?”说着,用右手捻掐着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

    厉筱侯连连点头,敷衍奉迎地说:“是啊是啊,我看这签是有这么个意思。”

    童霜威记得那年西安事变,毕鼎山在南京花了三十块大洋在夫子庙请瞎子徐半仙给老蒋批了个命,说老蒋一定能逢凶化吉。后来,老蒋果然从西安脱险回来了。从那,他当然更信星相这一套了。但现在,他以救灾大员身份来豫,不去体察民情巡视灾区,却视而不见地胡说什么灾情并不严重。而且迷信求签,认为明春可以否极泰来年景大熟,怎么得了?……心里一肚子不受用,又觉得同毕鼎山抬杠也无用。自己刚从沦陷区来,得罪他也大可不必。但要自己附会他去胡说八道,心里也不愿意。因此,闷声不响。

    厉筱侯见空气不太融洽,毕鼎山似有不悦,马上说:“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谈、边吃边谈吧!”他张罗着请毕鼎山和童霜威都在圆桌上坐了。好在是圆桌,也无所谓首席了。他自己在下首陪了,叫快点上菜、斟酒。

    酒菜都好。童霜威一直没有说话,毕鼎山也没有说话。只听厉筱侯在那里讲些洛阳城的名胜古迹传闻事消遣:什么西城外面的周公庙呀,西晋石崇的金谷园呀,唐朝李德裕的平泉别墅呀,北宋邵康节的安乐窝和司马光的独乐园呀……他说得无味,童霜威也听得无味。

    毕鼎山夹着冬菇吃,忽然问童霜威:“啸天兄,沦陷区的情况怎样?”

    童霜威简单将情况讲了一下。

    毕鼎山嚼着腐竹忽然又说:“啸天兄,好像还是在三年前的这时候,我们在重庆,听说你落水了!哈哈!”

    他话未说完,像留个尾巴。童霜威心里明白:是对刚才那种不快的报复。面对暗箭,心里气恼,生硬地说:“我衷心拥护抗战!此次是脱险归来,并非附逆归来!”

    毕鼎山用手搔搔拔了顶的秃头,哈哈笑笑,面呈讥讽之色,说:“是啊是啊。可是那时候,汪逆精卫在上海召开什么‘六大’,重庆报纸上确实登了那批落水附逆的伪中委名单,标题是‘一张狗名单’!哈哈……”

    见他近乎当面辱骂,语气讽刺,有一种不露锋芒的老成和工于心计的狡诈,童霜威只觉得心里冒火,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沦陷区三年多,遭遇到那么多曲折坎坷稀奇古怪的经历,自己苦苦用了韬晦之计,拼着一死,才得脱险。到重庆以后,如果原来的政敌都像毕鼎山这样来看待自己,误解难免,传闻难辩,岂不可恨!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悲哀,却又觉得于心无愧,脚正不怕影斜,因此理直气壮地说:“张睢阳[9]有诗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我这人讲的是民族气节,决不偷生。敌伪盗用名义,其心可诛!我在上海从未参加过他们的任何会议!”

    毕鼎山轻酌慢饮,喝了几杯酒,脸色潮红,仍在大口吃着盘里的素什锦,笑笑说:“是啊是啊!我听谢元嵩说过,听他说过……”

    童霜威心里既惊又气:谢元嵩?谢元嵩在参加汪伪“六大”后,因为分赃不均等原因,忽然离沪去港转赴重庆。这个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变化莫测的人物!他不但真的落水附逆过,还陷害了我!可是当我被监视软禁时,他却自由自在地到重庆了!真是一笔糊涂账!他到重庆当然是为自己洗刷的。可是他会说我些什么呢?当然是不会说我什么好话的。这么想着,浑身冒汗,问:“谢元嵩说了我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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