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1942年8月—1942年9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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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威点头,他向大厅西侧看去。见穿军装的戴笠正同一个穿军装的佩戴着中校衔的军人在一起娓娓私语,似乎在谈什么神秘的事。那中校身材挺拔,约莫三十几岁,脸色严肃,模样精干。童霜威点头说:“看到了啊,怎么?”

    叶秋萍突然轻声说:“啸天兄,你注意:同戴雨农谈话的中校,你在上海、南京是否见到过他?是否在‘七十六号’里见到过他?”

    童霜威仔细端详,摇摇头,说:“好像没有见到过。不认识!”

    叶秋萍提示说:“军统原来有个京沪区的区长,后来被日本宪兵队逮捕投敌了,成了周佛海与戴笠之间秘密联系的一条渠道。现在听说此人突然又来重庆了!我特地想请你确认一下。如果你脸熟,是在上海或南京见面的,那么,肯定就是这个人。你仔细再看看,想一想。”

    童霜威恍然大悟:啊!你们中统和军统之间有矛盾。你今天邀我来,原来是别有用心怀着这样一个目的啊!仔细端详那个中校,见中校正端酒在喝,同戴笠谈得亲密诡秘,脸孔确是陌生的。只好如实地说:“不认识!没见过他!”又解释道:“我在那边一直是被囚禁着的,见过的人极少。”

    叶秋萍思索着说:“这我知道,但你总是见过一些人的。听张洪池说,李士群为了要你屈膝,是将一些被逮捕的人有意给你看看炫耀他的力量的。”

    童霜威觉得无话可说,只好继续摇头。

    叶秋萍脸上露出一种失望的神色,使童霜威感到有点难堪。

    就在这时,只听军乐队忽然停奏音乐,奏起了响亮的军号声。军号声昂扬、悠长、激奋。

    军号声吸引了所有男女中外来宾。边上有一个军人在自言自语:“啊!这是中将莅临的军号!”

    另一个军人在窃窃议论:“陈纳德只是空军少将呀!”

    童霜威昂头看时,只见头上歪戴船形帽、身穿美国丝光咔叽空军制服的陈纳德,帽上佩着金鹰,佩挂一星空军少将领章,胸前满挂勋标。他用右手挽着宋美龄款款步入小礼堂来了。

    皮肤黑黝黝的陈纳德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像只鹰隼,脸上有一条条垂直的皱纹,下颚的线条刚劲坚毅,令人感到他的军人气魄。他满面是笑,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情。

    天热,宋美龄身穿短袖蓝色软缎旗袍,却外罩黑披风,肩佩二星空军中将肩章,左胸前有一个镶有宝石的空军徽章大扣花。她两眼熠熠生光,脸色雪白,戴着耳环,满头黛发多姿地梳成光滑的发髻,风度翩翩,面带微笑。优雅高贵、颐指气使的姿态蕴藏着魅力。小礼堂里肃静了一阵,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刚一站定,宋美龄就脱下了黑披风,由一个侍从拿去。另一个侍从手捧托盘敬上斟满鸡尾酒的高脚玻璃杯。大厅里的仆欧也同时捧着托盘送酒。宋美龄和陈纳德都拿起一杯鸡尾酒高高举起,碰杯,并向大家祝酒。笑容飞跃在人们脸上。瓶里的鲜花,空中的酒气,美国人的金黄头发和蓝眼珠,水蛇般的女人的腰肢,勋标、勋章闪出的彩辉,西装革履洋溢着的文明……一切,都使童霜威感到是在一个洋化、光明、兴奋、卫生、奢侈的社会里。可是脑际又摆脱不了河南灾区惨绝人寰的印象。他知道,在陕西,河南灾民们被截阻不许西行,当然更不许入川。灾民大量流离死亡在路途中,未死的都得回到河南去!他们不会来侵扰重庆这种豪华、幽雅、安然的生活!河南的天灾,似乎是与此无涉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了。那儿当然是受灾受难的中国土地与中国百姓,但确乎是离这里太遥远太遥远了!

    宋美龄体形优美,短袖蓝色软缎旗袍下的线条撩人心弦,同陈纳德与大厅里的宾客们在碰杯、聚谈。有人自己动手,各取所爱,用小盘托着吃的,用叉在进食、聊天。

    厅外,天黑了,远处有雾气在升腾。婆娑的树叶把园中的灯光筛滤得像花皱纹似的充满诗意。厅内,灯光灿亮,童霜威觉得眼前的灯光有点迷茫,人声飘沸,乐声高低抑扬,沉沉浮浮的,也许是血压高了吧?他想:抗战初爆发时,我曾觉得长期的承平生活似乎容易使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甚至导致腐败,而抗战却激发人们去过朝气蓬勃、精神振奋的生活。可是,曾几何时,抗战初期有过的昂扬激情,早消逝殆尽了。而今,战争还在延长,在重庆看到的,是超过于战前在南京时的腐化与奢靡了!战争仿佛反而促使国民党上层在加速腐朽的进程,这应该怎么解决呢?

    童霜威又有一种在梦幻中的感觉了。他发现叶秋萍心里不高兴。没等鸡尾酒会结束舞会开始,叶秋萍忽然提议:“啸天兄,我们走吧!”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跟叶秋萍离开了。他在鸡尾酒会上只喝了半杯酒,没有吃东西。现在,肚子突然很饿了,脚下的新皮鞋又压脚,脚趾头很疼。参加这个会,他倒了胃口,心情不愉快,有被叶秋萍作弄了的反感。

    夜色苍茫。孤寂升起的一弯冷月散射着银色的光华,大地昏沉,山城又是迷雾凄凄。一路上,坐在汽车中,童霜威心头那种梦幻似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

    四

    山城重庆的房屋多数都建在山上或山腰。陡峭的崖坡,一级级的石板阶梯,真是山高路不平,老是爬坡上坎。气压很低,天气炎热,使人心胸沉闷。

    中央党部终于派了C.C.大将方治来做礼节性地看望。高个儿瘦削的方治是桐城人,抗战前做中宣部长时,他和那位日本夫人住的洋房离潇湘路不远,同童霜威常有点头之缘。抗战后,方治在家乡安徽做省党部主任委员,广西军队驻扎安徽,桂系掌握军政大权。他同桂系矛盾闹得十分尖锐,最后狼狈离职到了重庆。如今正传说他要出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道不同不相为谋”,童霜威谢谢他来看望的好意,但什么心里话也不同他说,也并未因他来就对C.C.有好感。

    只是从方治闲谈中,童霜威听到了李宗仁从老河口他那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任上坐小飞机来重庆花天酒地的消息,说是住在李子坝八号白崇禧公馆。童霜威心中不禁一动。他同李宗仁当年北伐前后在上海相识,对李宗仁谦恭下士的态度印象不错。抗战后,从台儿庄大捷到五战区在随枣会战和豫南鄂北会战的胜利,都使他对李宗仁有好印象。但方治说李宗仁离开前方来重庆花天酒地,他又有些反感。心情矛盾:想去看望李宗仁谈谈时局,又觉得去也无聊。冯村知道了,说:“让我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冯村当年做记者时到过五战区,又认识在上清寺的五战区驻渝办事处处长杨忆祖,同杨忆祖联系后,才知是C.C.有意在造李宗仁的谣言。李宗仁因前方离不开未来重庆。杨忆祖是个头剃得光秃秃的黑红脸军人,笑呵呵地恭敬有礼。同李宗仁联络请示以后,备了四色礼品来看望,特代表李宗仁问好,并表示欢迎童霜威到老河口去看看,说那里附近有座海山,可以避暑,还有武当山名胜可以游览。童霜威虽然懂得这种“邀请”不过是一种客套,却觉得李宗仁这是“雨中送伞”,已经值得欣慰了。

    一连多天,童霜威总在外边访友。家霆闲来无事,除了看书,常在外边逛逛。从上海来到大后方,他抱着要了解、熟悉陪都的心理状态,决心要好好睁眼看看这个重庆城。冯村对他说:“我实在太忙,你一个人就多看看吧!多看看就对大后方有个正确的了解了。”

    家霆有时在都邮街逛逛中华书局,有时到兴隆街看看赶场的盛况,有时到两路口中央图书馆里找一个偏僻清静的角落坐下看看书,有时看一场话剧或电影,也有时到朝天门江边散步,挤在那些头上缠白布的、脚下踩草鞋的、背上背背篼的本地农夫当中,吹吹长江和嘉陵江送来的微凉的江风。当然,更随处跑跑,像个观光的旅客,也像个有心的记者。

    朝天门旁有户人家养着一群鸽子。鸽子结队飞翔,在天上兜圈子。鸽子在飞,总使家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的情景。那时养了许多鸽子,他下课放学回家是每天赶鸽子练飞的。可是,童年的旧梦已经多么遥远了啊!

    家霆在外边逛得多了,东张张,西望望,对重庆的面貌也看得更清楚了。这里有繁华热闹的街道,高楼深院的花园洋房,奸商权贵们在花天酒地。更有破烂肮脏垃圾成山的小街小巷和用楠竹架在高坡上的竹架危楼。每隔一二里路,就有个卖自来水的管子,担水的人常排成长长的长蛇阵,阻碍着交通。去年的疲劳大轰炸已经过了,但敌机轰炸破坏的断垣残壁仍在。奸商勾结官吏,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政府颁布了“限价令”,不许货物涨价,市场上人心惶惶,抢购成风。在茶馆里,公开谈论现状,悲观失望牢骚满腹的人处处都有。虽然严令禁赌,走过临街的房屋,常常可以清晰听见麻将牌声噼噼啪啪。明令禁烟,只要经过深宅大院附近,也可以闻到随风飘来的鸦片烟香。江边那些门招灯笼上写着“未晚先投宿”的小客栈门口,掌灯时分,门口常隐约看到帘后闪现着一些卖淫的涂口红抹胭脂的烫发女人。大饭馆里,政府下了皇皇布告整饬风气:请客菜肴不得超过六盘一汤,并且严禁饮酒。但令不行、禁不止!到处仍看到的是大吃大喝。在上海歌楼舞场流行的一些歌曲,在重庆的跳舞厅和咖啡馆里也在流行,傍晚经过跳舞厅就可以听到里面吹奏着的靡靡之音。

    家霆当然绝对想不到今天傍晚在闲逛时会突然迎面碰到了老同学谢乐山。

    家霆是从两路口逛到曾家岩附近时经过都城饭店碰到谢乐山的。都城饭店生意兴隆,乐队正在吹奏着《满场飞》,一支在上海听得烂熟了的歌曲。两年前,有一次同舅舅柳忠华见面,那时舅妈杨秋水还没被刺死,带家霆到一个名叫“绿野”的小舞厅里同舅舅见面,也听到过这曲子。现在,都城饭店里一个歌女正在唱:“……勾肩搭背,进进退退……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害得我今晚不能安睡。……”舞场门口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马路上,一辆辆小轿车驰过。舞场附近,一家溢出麻辣味的小吃店顾客很多。有个看相测字的小摊,围着些人在听那戴眼镜秃顶的老头儿唾沫飞溅地算命论相。

    忽然,家霆看到从闪亮着霓虹灯的饭店大门里,出来了一对男女。男的吹着爵士乐口哨,女的挽着男的右胳膊,亲昵地媚笑。穿得都很时髦。男的是淡褐色派力司西裤、雪白的衬衫,红底黑点领带,左手挽着一件藏青色西装上衣;女的是浅绿色连衣裙,披着烫过的长发,发上扎了一根紫红色的缎带,笑声轻盈。

    家霆仔细一看,男的矮矮的个儿,身体结实,西装分头。一看那蛤蟆眼和蛤蟆嘴,家霆就认出是谢乐山了。谢乐山的身材比过去高了一些,模样变化不大,越长越像他父亲谢元嵩了。

    天下真大也真小!谁能料想,同谢乐山会在山城又相遇了呢。

    谢乐山一眼也发现了家霆,倒是他先打招呼,惊奇地张大了嘴:“啊啊,哈哈,童家霆!你怎么也在重庆?Where are you come from(你从哪里来)?”

    家霆明白:虽然《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刊登了父亲到渝的消息,谢乐山这样的花花公子,是不看报的。况且,重庆的报纸很多,就是看报,也未必就看《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呀!

    家霆有点距离地说:“从上海来,刚到还不久。”语气生硬冷漠。他的心情复杂,想到了谢元嵩出卖爸爸的事,想到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事,又看到那个头上扎缎带的少女表情上不希望谢乐山逗留谈话,摆出一种要挽着谢乐山快走的姿态,就更不想多说什么多问什么了。

    倒是谢乐山说:“哈哈,我现在进了中华大学经济系。你呢?”他是自我介绍,显然也有炫耀,表示他是个大学生了!他喝了酒,说话时嘴里喷出浓郁的酒气。

    家霆摇摇头,诚实地说:“还没有安顿下来呢。反正,还得拿高中毕业文凭!”

    “啊……哈哈!”谢乐山带点醉态地笑笑,“老同学,我这人是‘宰相肚里好撑船’的!有空,请到中华大学来玩,我请你吃饭!家父到美国考察去了!哈哈……”他语气里也仍在炫耀,喷着酒气。

    家霆感到同他说话简直是受罪,想摆脱他迈步走了,点头敷衍地说:“好好!”

    谢乐山被女的挽着右臂要拽走了,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我们的老同学在这里的可不少呢!你小时候养鸽子的搭档杨南寿当上空军了!韦锋考上了军校,在湖南前线负了重伤险险送命。还有,哈哈,童家霆,你同欧阳素心不在一起?”

    家霆摇摇头,坦率地说:“她在香港!”

    “胡说!”谢乐山耸肩膀,撇撇嘴,“你的Sweet-heart,我是不会抢你的!她在重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家霆看他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酒确是喝多了,不再说话。

    谢乐山突然笑笑,挤挤眼做个鬼脸:“我成全你们!成全……”谢乐山打着嗝,摇着手做着再会的姿势被那女的挽着胳臂拖走了。

    这个花花公子,在上海那样,到重庆更进一步了。

    家霆愣愣站定,看着谢乐山和那少女的背影消失,心里滋味奇特。他明白,谢乐山是开玩笑,揶揄他,甚而可以说是报复他。但这玩笑却搅动了他内心的安宁。如果欧阳素心真在重庆,该多好呀!他深深思念着她。她当初那样神奇地闯入了他的生活,后来偏又倏忽隐逝得无影无踪。她在陷落了的香港,现在怎样了呢?香港陷落前,曾遭炮击,黑社会分子到处抢劫,日军进香港后见人就开枪,还大肆奸淫。港九粮荒,出现饿殍。欧阳在战火中会怎样呢?

    岁月多么急促,战前的事还如同昨天。童年、少年,在战争中瞬息都过去了,留下了多少怅惘和难忘的记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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