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同冯玉祥告别,冯玉祥送到门口,用大手重重拍拍家霆肩膀,说:“青年学生是中国的青年主人,中国的希望在你们肩上!”
他话说得不多。家霆手里攥着冯玉祥写赠爸爸的那副对联,听了冯玉祥的话,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外边,夜色浓黑,天有雨意。家霆随童霜威走出冯玉祥住处来到马路上。远处、近处全都模模糊糊,像是罩上了透明的黑雾。黑雾像无形的网神秘地飘游,昏暗、阴沉。街灯阴暗,光线发红。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像鬼火眨眼,山冈、树木都影影绰绰看不清。
童霜威沉默着。家霆知道爸爸心里很不平静,是在思索什么。他看到刚才冯玉祥拭泪时爸爸的眼圈也是红的。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是了解爸爸心情的。同冯玉祥见面,听冯玉祥讲了那么多的话,可以思索体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父子俩急匆匆走着,走到了路角同冯村约定见面的地方了。奇怪,空荡荡的没有人。
站了一会儿,童霜威说:“咦,怎么的?冯村他没有来?”
家霆迈步向四周看看,忽然瞥见阴暗处一条肮脏的臭水沟旁堆放着垃圾,飘来一股腐烂的气息。就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有个穿衬衫短裤的人一闪。家霆顿时提高了警惕,回来挪步走近童霜威身边,说:“爸爸,有人盯我们的梢!”
童霜威轻声紧张地说:“是吗?”又说:“难道冯村出事了?”他语气焦灼,他忘不了叶秋萍同他说过的话。他那天参加鸡尾酒会回来,同冯村已经说过。但冯村笑着说:“叶秋萍一定误会了!哪有他说的那些事呢?要是有条件,我真想在政府里干个公务员。要是秘书长你有了好的职务,我就干脆跟着你仍当秘书算了!我做过记者,来往的人自然左、中、右都有。中央要人也是可以成把抓的呀!他为什么神经过敏呢?再说,这社会的现实,也总不能使人闭眼不见、对一切都来歌功颂德呀!秘书长,有机会你给他讲讲,我冯村如今不爱过问政治了!我还订阅《中央日报》呢!天天都看的!……”他的话似幽默讽刺又似乎很认真。
但现在童霜威很怕冯村出事,冯玉祥刚才就对特务的事说了不少。冯村一向守信用,他讲定一小时后来接我,不会不来的呀!这么想着时,他心里十分难过,顿时担心冯村已经出事被秘密带走了。他想: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定要上下奔波营救他!他低声对家霆说:“走!我们回去!看看冯村到底怎么了?”
童霜威和家霆匆匆起步。阴暗处那条臭水沟旁的人影果然也移动了。两人也不管他,匆匆迈步,远远的盯梢的人果然像个尾巴似的跟着。
快走近公共汽车站时,恰好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停站。
家霆对童霜威说:“爸爸,快!上车!”
当车门开时,有乘客下车,家霆拥扶着童霜威刚一上车,车门“砰”地一关,车子“呜”地发动开走了。从车窗里,看到黑黝黝的窗外那个盯梢的坏蛋正跑着赶到车站上来。可惜太迟了,他被甩掉了。
随便坐了两站路,父子俩下车,走回都邮街去。满头大汗,到了渝光书店楼上,高兴地看见冯村正在房里坐着,穿了汗衫看报。
家霆喜悦地说:“啊,冯村舅舅,你在这里悠闲啊!”
童霜威也欣慰地说:“我们真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你没有去?”
冯村笑着说:“准时去了!可是那里竟有‘义务随从’盯梢!我觉得不好,只有离开算了!将他甩掉,就先回来了。”
童霜威叹口气,恼怒地跺脚说:“唉,真成了魍魉世界了!”
五
九月下旬,重庆的大雾天气更多了。
早晚时分,有时雾气氤氲,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轻纱一般,笼罩着江面,笼罩着山峦,笼罩着山城。迷雾开豁的地方,才露出缥缥缈缈的建筑物、人群熙来攘往的街道和山岩、树木的轮廓。雾,有时乳白色,有时浅灰色,像烟,又不是烟;像云,又不是云。人在浓雾中行走,特别郁闷,特别迷茫和孤单。
雾中在崎岖陡峭的石级上行走,艰难地逐级攀登,似乎这种攀登永无尽头,使人分外疲劳。
雾,扑在脸上,睫毛、头发都湿漉漉的沾上了细水珠,皮肤也滑腻腻的像淋上了胶水。这种时候,晚上月亮出来了,月光会给雾气增加凄凉和寒冽的银光;早上,太阳出来了,会像是一个托在远处海上的孤孑的火球,似乎无法与这将天地掩盖涂抹成白茫茫混沌一片的浓雾搏斗。
山城的雾,成了一个象征。仿佛迷漫的白雾遮掩了许多卑劣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仿佛中国的命运是处在一种缥缈得难以明朗的杌陧状态之中。有时,听得到雾中的江涛声、人声、车声,却看不见水,看不见人,看不见车,使人在雾中生活,害怕浓雾会遮掩了前边那些深渊,也怕雾中突然会飞驶出将人撞倒的车辆。即使是白昼,也会产生在黑夜中的心态。
来到重庆,仅仅不过一个半月,家霆已经感到厌倦、痛苦而失望了。在沦陷区时的生活像是一个逝去的噩梦。现在,重庆的生活,使他感到像从一个旧的噩梦又走进了一个新的噩梦之中。
他同情爸爸,发现到重庆后的一个半月中,爸爸一直是在为思想上的寄托和生活上的出路奔走。最后,爸爸受到了冷落。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的事没有谋成,结果是送了一个“委员”的空衔,没有固定工资,只在逢年过节时可以送点特别费或车马费。那么,生计就只能主要依靠“中华实业信托公司”那个“设计委员”的挂名差使按月拿“车马费”当作薪水了。他知道爸爸并不想挂个空衔拿干薪,更不乐意拿杜月笙的钱,但却没有一个真正合乎他发挥才能的岗位。爸爸像是被遗弃了!燃烧在胸膛的抗战烈火,到重庆后好像老是被人用凉水在一盆一盆地浇泼。火焰快被扑灭了,心里的愤怒却更高涨了。
思想上的寄托,就更可怜了。除了从冯村处,从那次在冯玉祥那里,得到过一些安慰和鼓舞外,目睹的是不平的世事,腐化的宦途,崇美媚外的丑态,豺狼虎豹般的作威作福。耳闻的是上层的腐败,小民的呻吟,艰难的生活,特务的横行,不愿做亡国奴的人在受苦受难。从童霜威无数次的摇头叹息之中,家霆能体会到爸爸内心有多么痛苦。他察觉爸爸在变,当然也掌握不准爸爸想的全部。
有一次,他见爸爸同冯村谈话时,愤愤地说:“如果让我能再从年轻活起,我就会懂得怎样做人怎样生活了!”
又有一夜,睡下后,父子闲谈,他听到爸爸自言自语地说:“忠华不知现在在哪里?他在干什么?”后来忽然又叹口气,说:“唉,要是你生母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啊!……”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家霆明白,爸爸透露的仅仅是一点点,他所想的,一定更深、更远。整个家,像一只在战争中航行在炮火横飞的洋面上的小舟。家霆感到无法为爸爸解除困境、排遣烦恼。
家霆也想念舅舅柳忠华,不时反啮、回味着舅舅在由上海入川途中讲过的一些话。在这种对生活充满厌倦、痛苦和失望的时候,他才最感到舅舅说过的那些话的可贵。舅舅的话常常余味无穷,引起思索。有时,家霆想拿冯村舅舅来代替忠华舅舅。凭了解与感觉,冯村舅舅的思想确是进步的,绝不是一个如他自己所标榜的“如今不爱过问政治”的人。冯村舅舅可能是因为形势恶劣,必须谨慎小心。爸爸似乎明白这一点。自从叶秋萍给了劝告和警告后,爸爸对冯村说过:“谨慎小心,锋芒不宜太露,自投罗网的事不能做。”又说过:“你的处境看来不好,但如果出了事,我一定竭尽全力护着你。”人同人之间,相交贵在知心。爸爸与冯村之间,似乎就有这种默契。这种默契在家霆和冯村之间也存在。当家霆将在南京见到尹二和庄嫂的事告诉冯村时,他看到冯村两眼充满感情,后来说:“地狱里是有勇士用头颅去撞开铁门的!我希望到胜利后能在南京再见到尹二!”又有一晚,当家霆把与柳忠华舅舅一路来川的情况告诉冯村时,也谈到了忠华舅舅讲的许多深刻的话。冯村听了,最后点头说:“家霆,记住他对你说的话吧!他的话有道理!你应当鉴别比较,懂得政治。但是,他的话你不要随意对别人说。现在,需要的是自己心中有数。环境险恶,到处有鹰犬,必须谨慎小心。”家霆了解冯村舅舅的心。冯村舅舅不能同他多谈什么知心的、进步的话,他谅解冯村。
家霆有迫切为抗战献出全身力量的愿望。他本来向往着大后方应当是高燃抗战烈火的熔炉。在这里,可以投身抗战的滚滚洪流中去。只要能这样,哪怕付出牺牲,再吃苦,再受累,也心甘情愿。谁料到重庆竟是眼前这般模样?家霆无法出力、无法献身,十分痛苦。无法摆脱,甚至造成了精神上的懊丧。来到重庆,因此就泛起乡愁,思念上海,思念江南水乡。难道是一种思乡病吗?英文上叫作“Home-sick”的!他想念南京,确有辛弃疾词里写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心情。常怀念小时候在潇湘路一号和在大石桥学校里的情景。甚至夜深梦醒,怅念起雨花台妈妈的墓碑和那些杀人的荒野草坪。……他想念上海,特别想念交往亲密的欧阳素心和不知去向的程心如,甚至伶俐的银娣,舅妈杨秋水和大舅妈“小翠红”的坟墓。
欧阳素心在香港怎么样了呢?
那天匆匆遇到谢乐山时,谢乐山插科打诨似的开了一个玩笑,逗得家霆格外想念欧阳素心。寄发给她的信,也许要很久很久才能到达她手中吧?不,也许根本在中途失落永远不会到达她的手里吧?她是已在战火中死去,还是仍很好地活在世上?她是仍在香港漂泊还是已经离开了香港?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离合悲欢。战火燃烧蔓延,人间的生离死别就加剧了进程增大了数量。思念欧阳素心时心头的忧烦与不安,使家霆老是有一种像在浓雾里行走心里积贮着郁闷和惆怅的感觉。李白的诗:“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家霆觉得恰切地表达了他的思念。
家霆迫切要求赶快能上学。虽然,他一直在刻苦自学。到重庆后,又设法购到了高三的课本预习,也大量在阅读文学、历史等书籍。但不进学校,没有学历。中学都已开学了!再耽误蹉跎怎么得了?谢乐山上了大学了,向他炫耀的神情和语气还在眼前。家霆好胜,一心想赶快结束高中考入大学。偏偏,一切又决定于爸爸的部署。现在,爸爸受到冷落,还借住在渝光书店楼上,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家霆不忍催促爸爸。看着月份牌上的日历一天一天撕了一张又一张,心里的焦急又是难以忍受的。
终于,今天晚饭后,冯村来了。家霆听到童霜威在同冯村商量去向时做出决定了。
童霜威用斟酌的语气说:“看来,抗战仍是不要我来出力,我是不可能有什么发挥抱负的地方了!”他看看那副尚未裱过已被家霆用图钉钉在墙上的冯玉祥赠的对联,说:“像冯焕章都只能挂着空衔住闲,我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不想再出去奔走折腰了。在重庆住着,也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冯村,你说我带着家霆怎么办?”
冯村先是沉默,半晌,说:“雾季开始,重庆的轰炸估计不会像以前那么厉害。但日寇狗急跳墙,以后未必不再来空袭。这里居住条件差,物价贵,生活也不好。秘书长和家霆住在这里既不舒适,也不方便。而且,家霆也该快点入学了。”
家霆插嘴说:“是呀!到哪里好呢?”
冯村思考得很周密地说:“秘书长,我当然希望您在重庆,我可以随时见到您聆听教益。可是,如您所说,在这里住着,也没太大意思。我倒建议您带家霆住到江津去。那是一个美丽洁净的小城,盛产橘柑,离重庆近,坐船来回方便。一百几十里路,半天多就到。生活安定,便宜。我有个熟人,是个银行家,名叫邓永刚,江津本地人。抗战军兴后,下江人到了江津,他很热心公益,喜欢结交名流,专门腾出了房子低价或免费借给下江人住。秘书长如去江津,他是会热心照应的。”
童霜威叹口气,站起来背着手踱步。战前在南京官场中有过的畸零、孤单感又浓烈地回来了。他似在思索,问:“那里我还有熟人吗?”
冯村点头说:“有!您还记得吗?战前,有个郑琪,有一年到南京看望过你,是法官训练班毕业的,听过你讲课,自诩为是您的门生。他原在重庆,大隧道惨案时,爹娘老婆和子女全死在隧道里了。孤孑一人,现在是江津的法院院长。此外,就是我对您说过的李思钧了!战前中惩会的总务科长,太太在逃难来川时途中病故。当年中惩会那个‘景泰蓝花瓶’女秘书钱敏敏做了他的填房太太。李思钧在江津当了县党部书记长。”
童霜威皱皱眉头,他对李思钧印象不好。又因提起“景泰蓝花瓶”钱敏敏,想起了毕鼎山,毕鼎山当年同钱敏敏的风流艳事是人所皆知的。
冯村接着说:“江津有个国立中学,办得不错。听说校长是法国留学生。家霆可以在那里上学。我想,秘书长如果到那里,退一万步说,挂牌做大律师也未始不可。而且,可以著作。目前特务无法无天,依您在司法界的名望,从法学观点谈法,必然不同凡响。您不是答应冯玉祥先生要为坚持抗战和团结进步出力吗?这实际是最好的出力。您的大著,渝光书店可以出版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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