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1943年8月—1943年12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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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碚是重庆的一个风景胜地。童霜威早听说抗战期间,北碚名流荟萃,文风颇盛。十点钟,汽车到达,下了车,见街道整洁,比起重庆的喧闹、肮脏不可同日而语,印象很好。童霜威决定按照乐锦涛的指引,到缙云寺去借住。

    雇了一乘滑竿,由北碚顺着嘉陵江边的羊肠山径去北温泉,两个抬滑竿的壮汉徒步行走健步如飞。童霜威坐在滑竿上,有时身子向后仰。一路瞰望缙云山,只见群峰高耸、巍峨峥嵘,云雾缭绕,岚光滴翠,美丽极了。不到半小时,就到达了北温泉。北温泉地势高于北碚,是一座小山上的公园,背负葱茏的缙云山,前临翠绿的嘉陵江,早在千多年前,这儿就是游览胜地。江畔,有一断壁残岩,岩壁上镌有“第一泉”三个草书,字体圆润,刻工精细。可惜荒草湮遮,已弄不清是谁写的。童霜威凝坐滑竿,一路欣赏水色山光,心情虽不急迫,但在滑竿上晃动得有些害怕,加上天热,仍满头是汗。他回溯一下,抗战军兴以来,几乎已从未有过独自游山玩水的雅兴和机会了。现在却由于一种意外的遭遇,忽然又漫游在山水之间,而且是有目的又似无目的地去看望一位抗日殉国的中将师长的未亡人,人生际遇多么奇怪。

    到北温泉后,他决定不坐滑竿了。因为缙云山山势更高,他决定步行。向人打听,从北温泉一条山径,可以登缙云山。山,满眼是山,没完没了的山的巨浪。山巅即是古刹缙云寺,他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山路。

    童霜威来前早已寻找查考过有关缙云寺的记载。寺建于宋少帝刘义符景平元年。唐太宗贞观二十年,赐额“相思寺”。唐僖宗乾符元年,相思寺经和尚宏济重建。宋太祖开宝四年,又重修过。宋真宗赵恒赐名“崇胜寺”。明代天顺年间,英宗朱祁镇改崇胜寺为“崇教寺”。万历年间,神宗朱翊钧依缙云山名,改崇胜寺为“缙云寺”。张献忠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到此地后,烧毁了这座古寺,到清朝才又陆续重建成现在这般模样。一路上,只见沿途密楠葱茏,古树参天,松涛滚滚,苦竹青幽。俯瞰山下,蜿蜒如带的嘉陵江,风光秀丽的北碚镇与它对岸的黄桷镇,铁桥飞跨的观音峡,逶迤如浪的鸡公山,都尽收眼底。

    童霜威一路找人指点,不时在太阳穴上搽点万金油,偶尔在山间坐下歇息一会儿,近中午时分拾级登山到达了缙云寺外。庙宇极大,树木峥嵘,名僧太虚法师在这里办有“世界佛学苑汉藏教理院”,自任院长,使童霜威想起江津支那内学院今年已经去世了的欧阳大师。他想:太虚与欧阳渐都是出家人,佛教学者,都为弘扬佛学奋斗一生,但两人的观点颇有分歧和争议。谁是谁非,各有所宗。可见佛门之内也不平静。人间战争频仍,也就不足为怪了。

    缙云寺门前,有圣旨“迦叶道场”石牌坊一座,明朝万历三十年修建的。石牌坊结构仿木建筑,前边有两只石狮匍伏。童霜威手上挽着早已脱下身的西装上衣,将松了的黑领带又整一整好,掏手帕拭汗,持乐锦涛的介绍信进入寺内。

    寺内有天顺六年重修寺碑一座,清雍正年间修庙碑一座。两碑文字都已模糊得看不清了。石坊前有石照壁一座,上雕一兽,身披鳞甲,侧有芭蕉,是麒麟。童霜威见有些游客正在瞻仰大雄宝殿,有的进去行跪拜礼。他走了一圈,看了看佛堂上写着的“昙花蔼瑞”四字和庄严的佛像,然后,取出信来找住持联系。

    出来接待的知客僧四十岁光景,出口不俗。看了信,说住持法舫随太虚法师外出了,表示歉意,随即安排童霜威到后边净室居住,并让管理饮食、住宿等的典座僧前来同童霜威见面,随后由小和尚上茶,又送来了香喷喷的素面。

    童霜威独住一间小屋,自己舀水洗了脸,喝了茶,不由得想起在苏州寒山寺被囚居的情景来了。那时,读了不少佛学经书,目的不外是想“转迷为悟”“离苦得乐”,更坚定自己的不屈不挠信心,更坚强地使自己履苦如饴。同时,又以佯作消极出世的态度来抵御日本侵略者和汉奸的进攻。那段锥心刺骨的日子哟!怎么忘怀得掉?在寒山寺里听到钟声激起心底涟漪的感觉,犹在眼前,回想起与柳苇一同在枫桥镇共同度过的幸福时日,也犹在眼前。想起那些过去了的感情上的折磨和精神、肉体上的煎熬,童霜威觉得人生痛苦太多。早年,他在失意懊丧时常有过要出家做和尚的想法,可是如今,却是来到缙云山去拜访卢婉秋劝她不要消极出世,应当回到红尘中来,岂不矛盾?只是人生也每每是在矛盾中存在并进行的,是矛盾又不矛盾。《五灯会元》里有句谚语说:“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炉。”佛犹如此,何况是凡胎的人!活在世上,如果太消极,必然是走向毁灭自己的道路。等待着生命的结束,又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死比生易,生比死难。自己在“孤岛”陷身魔掌时就是如此。当时简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但终于没有用消极态度对待,而是用积极态度战斗的。正是这样,学佛经学佛性看似消极,实可积极,终于同忠华带家霆一同逃出沦陷区来到了大后方。这也就是选择。一样学佛读经,可以有出世与入世两种选择;一样生活,也可以有积极、消极两种选择;一样面对厄运与逆境,也可以有克服和退让两种选择。我的选择显然是对的。

    此时,在古刹之中,看到和尚来去、香客出入,闻到香烟触鼻,他忽然有一种想用生命直截了当地投入对世界与人生的体验,在活泼的体验中自见自性而开悟的愿望了。他觉得对卢婉秋谈些这种道理,还是对她对自己都是有益的。

    他向小和尚详细问了到卢婉秋住处的路途,知道离缙云寺不算远,是在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一条岔路附近,就走出寺来,从寺侧林间幽径顺路而上。

    中午时分,十月的太阳本来还有点猛烈的余威,但大山披垂绿髯,这里气候凉爽,林幽竹翠,鸟儿鸣啭,树叶清香,安静而又凝满诗情画意。山上凉爽,蝴蝶成双结队,翩翩飞舞,斑彩之美,难以形容。看到远处山峰峭壁高悬,蜷曲的老树挂在崖边,风光无限,童霜威也不感到劳累了,坦然地迈步向前走去。

    依傍山势,按照小和尚指点的路径,走着走着,看到了浓绿的树丛竹林间,一些农舍模样的房子出现在眼际。是建立在一块较平坦的山地上的用竹笆建成的平房,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修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一摊旧些,一摊新些。旧的一摊房屋多些,约莫五六间,新的一摊不过三间屋,门窗漆了碧绿的颜色,窗户配了绿纱。门前一条小溪泉水弯曲流过,有石块砌的桥路,通向卵石曲径。

    忽然,听到有悠扬的凤凰琴声,叮叮咚咚,弹着一曲空灵、崇高、超凡入圣的曲子,飘飘摇摇,行云流水般荡逸旋转在山林丛树之间,令人有陷身梦境之感。童霜威向前走去,来到新建的三间绿窗小屋前,站在湿漉漉苔藓布满的岚岩旁,忽然听到有轻轻的女子歌声悠扬地传出来,侧耳细听,唱的是:

    “……人天长夜,宇宙,谁启以光明?三星火宅,众苦煎迫,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陀耶!昭朗万有,衽席群生,功德莫能名!今乃知,唯此是,真正皈依处……”

    童霜威依稀记得,这好像是太虚法师写的《三宝歌》,作曲的是弘一法师李叔同。李叔同精于音乐,民国十九年与太虚同在厦门之闽南佛教院执教。他持律谨严,后人推为近代律宗祖师。这歌是他配的曲子,很出名。无怪乎如此缥缈高洁,又如此不同凡响。童霜威来到此处,还未见到卢婉秋却已听到歌声,可以想见其为人。他记得,李叔同当年有一首《满江红》热烈歌颂辛亥革命,他是十分欣赏的。还记得下阕是:“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心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真是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可谁知李叔同几年后竟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剃度当了和尚。奇人、奇女子为什么都会这样?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

    童霜威的手指叩在门上了:“笃笃笃!”门是紧闭着的,安着绿纱的窗户则开着。歌声就是从窗里传出来的。他怀着急切的心情想看看来开门的是怎样一个人。

    门“吱呀”开了。童霜威突然感到眼前一亮。

    呀!一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站在面前。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满头乌发,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在脑后,乌发黑衣衬得皮肤格外白皙,像施了粉一般。眉眼长得很美,有一种傲气与悲戚笼罩在脸上,素净而大方,高雅而又矜持。童霜威凭想象是绝对想象不出这么一个卢婉秋来的。可是面前这个女性确实必是卢婉秋无疑。

    她有一种冷峻的美,美得异常,没有开口,也在打量着童霜威,态度似是问:“找谁?”

    也许童霜威的外表、气度给了她不坏的印象,她带着冷气的面容并没有表露出一种厌烦或拒绝的神情。童霜威礼貌地点了点头,开口说:“我是来拜访卢婉秋女士的。这里有封乐锦涛兄写的信。”他将信递给门内站着的她,心里想:乐锦涛夫妇给我写的这封介绍信里写了些什么呢?是怎么写的呢?信,是封了口的,自然是有的话不便给我看到,也自然是为了便于向卢婉秋说些可以不被我知道的话。反正乐锦涛夫妇总不会写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的。这样倒好,我可以少些拘束,自然一些,随便一些。因此,声音不高不低,拭着额上的余汗,态度亲切有礼地又说:“我住在缙云寺。”

    对方把信撕开,没有看完,就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卑不亢地说:“请进来坐。”

    童霜威进屋坐下,扑鼻闻到一股沁人的馨香味。屋内明窗净几,雅静得很,给人一种特别清洁的感觉。见卢婉秋坐下在细细看信,就打量起屋里的陈设来。雪白的粉墙下首挂着一幅字和一幅画。一幅字笔走龙蛇,刚健流丽,自成一家,写的是李清照的《渔家傲》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是李清照乍失伴侣,弥天哀痛,而且国事日非,流离异地,无子无女,身将何依,深痛当前、深忧以后之作,使童霜威从挂这幅字上似可窥察到卢婉秋的内心。一幅墨绿彩画,不知出自什么画家之手,画的是竹林旁一所小庵,小庵仅露一角,只见竹林,不见人迹。题诗云:“深深竹林下,园庵最幽僻。高怀本恬旷,野趣助闲适。众人奔名徙,浮世荣物役。岂知庵中乐,道胜心自逸。”诗画都颇有雅意。

    雪白的粉墙上首却怪,挂的是一幅雪白无字亦无画的屏条,用白绫裱得十分精致,可是一片空白,叫人估不透猜不着是怎么回事。这奇女子确实是奇!

    童霜威再看看屋里,外间与里屋有门相通,用一块雪白的布帘遮隔。外间是书房,又似是诵经的房间,临窗的一只桌上放着无数佛经、佛学书籍,一盏煤油灯玻璃罩擦拭得透明透亮立在左侧,有只古瓶供着一束野菊立在右侧。桌上有讲究的文房四宝,还有一盘红得像火的橘柑。西边有张小案,上面搁着一架凤凰琴,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刚才主人一定就是坐在这里弹琴吟唱的。东边沿墙,放着两只竹书架,每只四层,里里外外整齐地满满放着书籍。童霜威约略一看,多数是线装书,一只竹书架的底层,还放着一副讲究的围棋。书架旁的茶几上,则是热水瓶和茶具。童霜威想看看有无木鱼,却未看到。主人肯定极爱干净,地上桌上窗上均是一尘不染。童霜威在一张竹椅上坐着,见卢婉秋读完了信,脸上平静,掀帘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干净的盖碗和一小筒茶叶,干净利落地将一撮茶叶倒进杯里,又去冲了开水,放到童霜威身旁的几上,说:“请喝茶!”又将一盘火一样的红橘柑放到童霜威面前敬客,说:“请吃点!”

    见她这样,童霜威明白既然泡茶待客,就是表示了不嫌弃请多坐的意思。乐锦涛夫妇已经写了信,无须再说明来意了。他对主人印象甚好,但却像面对一潭绿水不知深浅,见主人在对面远处书桌前的竹椅上坐下了,就说:“这里真是人间仙境,一路走来,两眼美不胜收。”

    卢婉秋点点头,虽然脸上依然是冷,眉眼间也依然是傲气与悲戚笼罩,却轻声细语地说:“再过些时候,在秋冬季节,如果由此攀登狮子峰,可以观赏雾海奇景。早晨,茫茫雾海,银浪翻腾,蔚为奇观。倘若等待日出,不但能看到绯红的太阳在乳涛中跳跃着冉冉升起,还能看到灿烂的光环,绝不亚于峨眉山金顶的佛光。”

    见她肯说这样多的话,童霜威感到更自在些了,不假雕琢地问道:“缙云寺原名相思寺,我来之前查过典籍,说缙云寺即古相思寺也,寺前多相思树,有相思岩生相思竹,形如桃钗,又有相思鸟,羽毛绮丽,巢竹树间。今日来时,知道相思岩在寺东香炉峰下,也见到了相思鸟,只是竟连一棵相思树也未看到,不知何故?还有这相思竹不知与这门前的竹子有何不同?”

    卢婉秋似乎并不嫌童霜威问得唆,用手指指童霜威的茶碗说:“霜老,请饮茶。这是山中特产缙云甜茶,味甘芳,养胃健脾,滋喉润心,请试试。”

    童霜威道谢,捧起茶杯,水还烫,喝了一口,清香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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