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1943年8月—1943年12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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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寅儿。燕寅儿浑身鲜亮,洋溢着青春气息,她脸上总是乐呵呵的,人世的忧愁、烦闷似乎与她无缘。她劲头十足,连走起路来那两条漂亮的长腿都带弹性。她今天没穿旗袍,白衬衫,黄咔叽裤,头发上扎一根天蓝色的处女带,显得格外年轻活泼,引人注目。自从在民声新专同学后,有过不少次接触,家霆同她已经很熟。家霆喜欢这个女同学的真诚无邪和直率大方。她有点男孩子脾气,似乎很喜欢同家霆接近。家霆转过身来,等着她走过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逛书店的,没什么好书可买。看到令尊的《历代刑法论》,要不是令尊给家父寄了一本,我真可能买一本回去呢!”燕寅儿说,“令尊的这本书,家父夸说写得不错。”

    童家霆打起精神同他笑笑,其实笑得有点苦,说:“是吗?”

    “阁下好像不太高兴?”燕寅儿机灵地已经注意到童家霆的笑容很勉强了。

    “是啊!”家霆如实回答,“是不太高兴。”

    燕寅儿忽然感兴趣了,说:“走!我们上茶馆喝茶去好不好?我渴死了,真想牛饮!一个女学生独自上茶馆喝茶有点别扭,碰到你正好,陪我去行吗?你让我解解渴,也许我能帮助你解解忧。”她话说得风趣,始终笑容可掬。

    家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心里忽然一亮:啊!她是熟识冯村的!她父亲又是国民参政员、老同盟会员。这件事告诉她托托她,由她找她父亲燕翘出出力岂不是好?这一想,倒觉得应当陪她喝茶了,说:“好吧!我们去茶馆喝喝茶聊聊天吧。”

    两人就近到了一家名叫“晓园”的旧式茶馆店,里边墙上贴着副红纸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全是躺椅,瓷杯盖碗,屋后有扇门通风,茶馆凉爽宜人。生意不太好,也许是被咖啡店和一些类似咖啡店的新型茶室抢了生意,茶客不多。茶客们,有的躺在靠椅上嗑葵花子或咬着干炒蚕豆和花生,有的撑起身子慢拂盖碗啜茗摆龙门阵,有的吸着叶子烟吞云吐雾,悠闲得很。

    两人找了个边上无人的清静地方坐了下来。燕寅儿像个男孩子似的对着茶博士大大咧咧叫了一声:“幺师[3]!”叫完,却脸红了,朝家霆笑。

    她实在太渴了,巴不得马上能大口喝到茶水。

    “茶来!——”过来上茶碗的茶博士,又瘦又矮小,是个有点白胡子的老头,白布缠着头,穿套干干净净的白褂蓝裤,围着围裙,双手连碗带盖捧着摞得高高的十几副盖碗,稳稳当当地过来。

    燕寅儿要喝杭菊花茶,家霆也要了杯杭菊。茶博士在几上摆好茶碗,一会儿右手提着一只大铜茶壶快步来冲茶了,他扬臂运腕将那把十几斤重擦得锃亮的铜壶高举得与肩相平,娴熟地左手揭开茶盖,壶口的沸水银龙似的一个弧线准准地直射进茶碗中间,滴水不漏,水斟得刚好齐到碗口,不多不少,一点不溢出碗外。在这同时,茶碗盖轻轻盖在茶碗上,老头已经转身去别的桌上掺茶去了。他的一举一动,稳稳当当,富有节奏。

    燕寅儿看了,赞赏地说:“怎么样,真是艺术吧?我看,你那《重庆今昔》连载,也可以写篇重庆茶馆的今昔。在这山城,每天在茶馆里消磨时间,聊天办事的,何止几千上万人。这种‘幺师’,你说他平凡也平凡,实际却身怀绝技。我听说好些作家、记者、演员常常都在茶馆里泡,你不妨就写写他们和茶馆,准有人看。”

    家霆觉得题目出得不错,热情地说:“你来写吧!好不好?那个连载以后就由我们合作如何?”

    “君子不掠人之美!”燕寅儿笑了,“以后我们会有合作机会的。我想一定会有的!”她急着喝热茶,脸上出了汗,用一种对家霆十分友好的眼光和态度看着家霆,改换话题说:“喂,言归正传,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的眼光和态度里,似乎有超出一般关心的情意,家霆忽然感到她有点像欧阳素心关心自己时的神情了,心里有点警惕,说:“唉,我遇到了一件非常难过的事!”

    “什么事呢?”燕寅儿又喝了两口热茶,茶烫,她实在太渴了。她脸又红了,说:“说出来,如果我能帮助,一定尽力。”

    家霆终于压低嗓子,将冯村突然失踪的事如实讲了。

    燕寅儿听了,愣了一愣,皱皱眉。杭菊花被开水泡开了,一朵朵洁白淡黄,鲜花开放似的在杯里水中,很美。茶博士提壶又来掺水,一道银水龙划一道曲线,从家霆背后飞流直下,将燕寅儿喝去一半水的茶碗斟满。开水浇下来时,好像要烫了家霆的耳朵,氤氲的水汽在茶碗上稍瞬即逝。等茶博士走后,燕寅儿带着气愤,认真地说:“我等会儿回去,就同我父亲说!现在特务真横行霸道。父亲对冯经理印象很好,他一定会出力托人办的。你放心!”她很豪爽,说话有一股侠义气概。

    家霆表示感谢,说:“冯村,我是叫他舅舅的。他战前是我父亲的秘书。后来做过新闻工作,所接触的人左中右都有。他为人正派,是个无党无派有正义感的人。他会出事,真是太奇怪了!他老家是武汉,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个妹妹一家在武汉。他在重庆举目无亲……”

    家霆说这些,目的是要使燕寅儿对冯村有一个无党无派的印象。谁知燕寅儿打断了他的话,率直地说:“我不管那些,他就是共产党我也要叫父亲救他。我对特务这一套秘密抓人的恐怖做法反感。你先别急,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她确实是真渴了。家霆一口茶也没有喝,她见家霆碗里的水比她碗里的凉,说:“你不喝?我就喝了!”端起家霆的茶碗吹了几口气,“咕嘟咕嘟”喝干了,站起来说:“童家霆,我也等不得了,我马上回家去办这件事,好在今晚上课还要见面,有消息我随时会告诉你。”

    两人匆匆分手,燕寅儿修长、敏捷的身影一会儿就混在转动的人流中消失了。家霆站在那里,望着她远去,忽然对燕寅儿的侠义与豪爽产生了一种好感。这个带点男孩脾气的女孩子,倒确是适合做个新闻记者的。女孩子带点男孩脾气,家霆并不觉得好,妙在燕寅儿一方面带点男孩的豪迈与直爽,一方面却确确实实又是个女孩子。她有女性温柔妩媚富于同情心的善良品格,她的美丽的笑容中有一种对男性的吸引力。这种笑容,欧阳素心也常有。

    童家霆转身拔步回余家巷。他因为在等待爸爸回来之前,能先托燕寅儿办一办救冯村的事感到欣慰。

    一天匆匆过去。晚上在民声新专上课时,见到了燕寅儿。燕寅儿主动告诉他:“家父决定让家姐燕姗姗拿他名片去找中统和军统的人。他说首先要保住冯经理别遭毒手被杀害,然后再进一步设法救他出狱。”

    家霆曾听燕寅儿说起过她的“姗姗大姐”。燕寅儿说她这个姐姐十分能干,交游广阔,在一家民办报纸做采访主任。姐夫于浩本是一个中学校长,不幸在民国二十九年秋天的一次大轰炸中负伤去世。“姗姗大姐”实际排行第二,燕寅儿的大哥燕东山,是齐鲁大学内科毕业的,私人开业。医术很好,就是跟嫂嫂感情不好,嫂嫂又有严重心脏病,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燕东山就成为一个嗜酒酗酒借酒浇愁的人了。现在,听说燕姗姗出面去办冯村的事,家霆感到放心,热切盼望着爸爸快从北碚归来。

    但,第二天上午,燕寅儿来余家巷了。从她面部的表情,家霆察觉情况不妙。果然,燕寅儿美丽的黑眼睛里闪着义愤的光芒,告诉家霆:姗姗大姐昨晚连跑了三个地方,都不得要领。军统与此事无涉,确是中统干的。听说冯经理的问题很严重,说他同共产党、左倾文化人都有联系,牵涉到替共产党送情报的事,是叶秋萍下令逮捕的。大姐回来跟爸爸谈了,都觉得棘手。

    家霆几乎叫嚷起来:“说冯村舅舅送情报完全是胡扯!他对我说过:做经理需要交游广阔。书店的股东里,军界、政界的人都有!”

    燕寅儿浅浅的眉峰展露出她柔中有刚的个性,两只乌亮的瞳仁神光闪闪,说:“你也别急。反正,我再催促爸爸和大姐想办法。我想,伯父也该回来了吧?”

    家霆说:“我想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昨天的急电论理晚上也该到了!”他忽然问:“大姐她的观点是‘右’还是‘左’?”

    燕寅儿笑了:“是‘中’!她在大学里是学新闻的,认为做记者应当不偏不倚、不党不派,应当公正,才像‘无冕之王’。她是个自由主义者,说实话,我也正是受她影响才进民声新专的。我看没有职业比做记者更有意思的了。”

    家霆默默思忖,燕寅儿讲姗姗大姐的话,值得咀嚼。他一时还不能完全理清这段话的内容,觉得不对,又难以用凝练中肯的几句话来说明是非。同燕寅儿相交也不长,已在麻烦她姐姐搭救冯村,一下子就来挑剔也太不礼貌。从燕寅儿日常言谈中,他感到燕寅儿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再作声,心里想到冯村在特务手里,说不定已经动了酷刑,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坐立不安。

    燕寅儿看得出家霆的痛苦与烦恼,见他情绪不好,也不多坐,热情地安慰了几句,表示一定找父亲和姐姐继续出力,然后告辞。

    她走了。家霆觉得该留她一留,留她下来谈谈总比自己独自苦闷的好。同燕寅儿谈话还是挺有味的,她的心地透明得好像叫人一眼能看穿,讲话时没有顾忌、隐讳,也没有做作,纯情、纯真。他猛然感到,近来的相处,使她和他,两个本来陌生的青年人,产生了一种相互的吸引,是一种建立在互相信任和友好关心上的并非男女之爱的友情,这使他在心上产生一种宁静和快慰。

    从早到下午,家霆始终在烦躁不安与苦恼等待中度过。直到暮霭悄悄爬上窗户涂暗了玻璃,童霜威突然归来,家霆才感到一点安慰。同爸爸在吃晚饭时,家霆把冯村的失踪与托燕寅儿搭救冯村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讲了。晚上,他没有去民声新专上课,留下来同爸爸商量该怎么办。

    童霜威听了家霆的叙述,认识到冯村的被捕肯定是叶秋萍下的毒手,张洪池也在中间起了坏作用,估计到这次搭救将很艰难。他沉默着,回忆着许多往事。终于,气愤填膺地叹着气说:“为了搭救冯村,我要尽一切力量!不管怎么样,非把他救出来不可!”

    家霆问:“爸爸,你找谁?”

    “当然先找叶秋萍,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万一他不买账呢?”

    “我要多找些人,像于右任、冯玉祥、居正、杜月笙,都立刻找。于管监察,居管司法,冯主持正义,杜有他的邪门歪道和不可低估的势力,我都先找一找,然后再考虑找别的人。”

    “爸爸今晚去看望一下燕翘老伯不好吗?他已经开始办这件事了。您同他见见面,一是再当面托托他,二是也好多个人计议。”

    童霜威点头。提起燕翘,使他想起一些往事。童霜威与老同盟会员里极有威信的赵声[4]是江苏丹徒同乡,赵声比他年龄要大七八岁。辛亥革命前,有一年,童霜威在南京拜见过赵声。赵声身材魁伟,长面竖眉,声音洪亮,模样威严。当时在南军新军三十三标任标统,大家称他为“活关公”,年轻人都崇拜他。正是在赵声住处,童霜威第一次见到了燕翘。当时燕翘刚从清朝监狱里出来,背上还拖着一条大辫子。那是晚上,在灯光下看见他满面胡须,形容憔悴,但讲话声音刚劲有力,给童霜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赵声一九一一年四月与黄兴一同领导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去香港积忧成疾,常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句,痛哭流涕,不久即抑郁病逝。一晃二十几年,童霜威在南京又因友人之邀到过一次燕翘家里。燕翘已经半身瘫痪,住在南京鸡笼山下考试院附近。那次见面,谈些什么已记不清了。但燕翘家客堂里挂的一幅条幅却使童霜威再也忘不了。

    那是赵声亲笔写的一幅条幅,裱得素净精美,挂在墙上,写的是:

    录旧作《送皖南友人吴樾[5]北上》七绝一首

    淮南自古多英杰,山水如今尚有灵。

    相见襟期一潇洒,朔风吹雨太行青。

    燕翘老弟留念

    丹徒赵伯先书于白下

    这首七绝是吴樾去北京谋刺清朝五大臣前赵声送赠的。吴樾之去北京,大有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赵声又将这首诗写赠给同是安徽人的燕翘,自然寓含鼓舞勉励之意。燕翘在辛亥革命成功事隔二十几年之后仍挂这幅条幅,自然是作为一个老同盟会员永志不忘的意思。这使童霜威不禁肃然起敬。童霜威听人说过:燕翘这人一直还保留着一股当年的豪气,也敢仗义执言,对现实多有不满。到底半瘫痪了,虽有参政员头衔,只是将他当元老一般养着,点缀门面,毫无实权,说话常等于不说。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有不少熟人,是块老牌子,拉他出来自然是好,因此点头说:“好,家霆,你马上陪我去吧!”

    燕翘住在小什字水巷子附近,离余家巷不远。晚饭后家霆陪童霜威到那里时,燕寅儿去学校上课了,燕姗姗也未回来。燕东山同父妹等不住一起,他同有病的妻子住在较场口附近,不常回家。燕翘正坐在轮椅车上,与一个侍候他的年轻男仆下围棋。见有客人来了,一盘黑子白子的残局仍放在身旁短几上。童霜威注意到,当年在南京挂着的那幅赵声的条幅仍悬挂着。只不过,年代久了,屏条早已发黄陈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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