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东门外大约四华里,到了望江楼。翠竹夹道,岸柳石栏,亭阁相映,极有诗情画意。童霜威独自看了那口有清朝康熙六年成都知府翼应熊手书“薛涛井”三字的古井,用手摩挲井栏,不胜怀古之幽思。看了清人石刻的薛涛画像,薛涛很美。不知怎么的,使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妻子柳苇。柳苇的才华,如果向诗文方向发展,肯定也是个在诗文上有造诣的才女呢!据说薛涛死后葬在这一带附近,坟墓早已湮没不知去向。柳苇死在雨花台,柳忠华给她在死难处立了个碑,但尸骨也早不知湮没在何处了!想起这些,心里发酸,意兴阑珊。忽又想起在缙云山上带发修行的卢婉秋,更加游兴扫尽。
游客不多,他却感到清静宜人。他走到那座高大的矗立在锦江岸边的木质结构的“崇丽阁”里来了。这该是清朝建立的吧?鎏金宝顶,回廊环绕,因为可以望江睹景,民间称之为“望江楼”,反倒把原名压倒了。他望一下锦江的江水,江水很小,岸边有挖掘的痕迹,也胡乱散放着些大石块和石鼓模样的东西。早听说:政府听人举报,说锦江里有张献忠当年兵败时埋下的金银财宝,所以调了抽水机来抽水挖宝,只是劳而无功,看样子,现在已放弃不挖了。
他又慢慢踱到了“濯锦楼”畔。楼阁枕江而立,四面均有门窗,像船形,周围花木扶疏。再走到旁边,是吟诗楼,大约是依据薛涛生前的吟诗楼修建的吧?四面敞轩的吟诗楼,在竹影树荫之中,别有一番雅趣。在这里,想起了薛涛的名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不禁又忆起了柳苇。
他刚踏上回廊,迎面有一个游客走来,定睛一看,实在喜出望外,高叫一声:“啊!振亚先生!是你啊!”
遇到的正是程涛声。他也是独自在此游览,高兴地说:“啸天兄,你怎么独自也在成都呢?”
两人一同走到江边。四边无人,水声潺潺,翠竹摇晃。童霜威如实将李宗仁邀来小游的经过讲了,也说了李宗仁要邀去汉中行营任职自己婉辞的经过,更说了自己日内就回重庆,将到复兴大学任教的事。
程涛声听了,高兴地说:“我来这里,是来开民主宪政促进会的!其实,你不是国大代表吗?你也参加一个吧!”
童霜威问:“民主宪政促进会?”
程涛声做着手势说:“是呀,上月我们在重庆江家巷迁川工厂联合会大礼堂开了宪政问题座谈会。各界名流有六十多人参加。这是通过座谈时事联系和团结一些上层人士和各界名流,从事民主宪政运动,敦促当局实现民主政治,早日实施宪政,来争取抗战形势好转。现在,成都要成立民主宪政促进会了。邀我来,我也就独自来了!下午开会,上午偷得片刻闲,我特来拜访薛涛来了!”他把“薛涛”念成“学童”。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上次北碚别后,我在重庆,曾到你住处去了两次,都没碰到。你夫人说,你是游方和尚,四处云游,连她也不知你在何处。”
程涛声哈哈笑了:“我确爱走走游游,但也是跟盯梢的特务开开玩笑,让他们捉摸不定。他们盯我,我不见了;不盯我,我就出来了!”说毕,又哈哈捧腹,却突然问:“啸天兄,听说你以前那位秘书被秘密逮捕了?”
童霜威气愤之至地讲了冯村的事,叹息一声说:“洪秀全有诗说:‘擒尽妖邪归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往昔读时,只觉得过于愤激直露,近来却觉得恰如其分!不是有这种深切感受,他也不会寻求救国真理在广西桂平金田村起事了!”
程涛声注意地听着,说:“是啊,你去找那位司法院长居正出力营救你的秘书,必然一点用也没有。你可能不知道,上个月他在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演讲宪政问题,我决定去听听他的高见。你知道他怎么说?他竟说:‘讲一句老实不客气的话,现在宪政的基础需要建筑在国民党身上,说得清楚一点,就是建筑在总裁身上。’哈哈,你说,这是什么话?他真是‘老实’得可笑,也老实得愚蠢!”
两人都耻笑了一番,也不想再游览了,决定回去。童霜威用汽车送程涛声到住处。程涛声住在春熙饭店。那在成都和“沙利文”“静安别墅”“成都饭店”等都算是著名的旅馆,设备还算讲究,服务也较周到。两人约定下午一同去参加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成立大会,才握手告别。
二
同程涛声分别后,童霜威决定到谢元嵩处去一趟,然后,第二天回重庆。
这次,同程涛声相处,童霜威觉得非常愉快。
第一天,他同程涛声在下午一起参加了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的成立大会。会议在东城根街锦春茶楼里举行。门口停着不少小轿车,也有不少包着白铜、黄铜车辕撑着黑白绸子车篷的人力车摆满街边。这是座老式的楼庭,古色古香,楼下一排桐树苍翠碧绿,楼上为了要明亮,开着电灯,照得玻璃门窗亮晃晃的。茶楼今天布置得像会议室,宽大的厅堂里整齐地放着桌椅,四周摆着美丽的盆景和万年青、迎春、兰草,显得清静、洁净、幽雅。会上的气氛很热烈。童霜威看到了第一届国民参政会时就遴选为四川省参政员的无党派名流邵从恩老人和著名爱国人士、教育家张澜,也看到了依照国民参政会组织条例第三条丁项[3]遴选为第一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李璜。李璜是青年党的。童霜威对张澜是久仰的了。张澜清末曾被保送日本留学,就读于东京宏文书院。在留日期间,他反对留学生为慈禧祝寿,并倡议慈禧退朝还政于光绪,被清朝驻日公使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押送回国。辛亥革命成功后,四川成立了军政府,张澜被任命为四川军政府川北宣慰使。民国四年,他曾联络川军第三师响应蔡松坡讨袁。民国六年,任过四川省长,以后就做了好几年成都大学校长。“九一八”后,张澜曾参加抗日反蒋活动。做参政员后,在参政会中,他对国民党一党专政、蒋介石的个人独裁以及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反动政策,进行了公开的抨击。据说,军统对他常进行监视。童霜威听说:救国会、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青年党、职教社和一些民主人士组织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口号是“贯彻抗日,实践民主,加强团结”。张澜以无党派民主人士身份参加民主政团同盟,现在被推选为主席。在成立会上,发言的人不少,都提出了实践民主精神,结束国民党独裁统治,在宪政实施以前,设置各党派国事协议机关的言论。听到这些发言,童霜威感到这些人的胆量真大,也觉得这些发言个个针中时弊,确为促使抗战早日胜利并使国家大局改观所需要。
他不禁想:像张澜、邵从恩这样的老人,张澜年龄比我大十几岁,他们为了国家民族,思想、行动都不像老人,选择了一条激进的路,我却总是有些前怕狼后怕虎,不能按照自己的良知选择正确的路走,是为什么?
他对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情况简直毫无所知。程涛声告诉他:那时你还在上海未到大后方来。是民国三十年春天,皖南事变发生后局势严重,大家感到为了应付这样严重的局势,必须有个组织,所以就有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
童霜威不禁问:“在重庆竟能公开成立这样一个组织吗?”
程涛声笑了,说:“当然不行!大独裁者哪能容许。因此当时是秘密的,派了一个人到香港去办一个《光明报》,借以宣布成立了这么一个组织。谁知,立法院长孙科在香港,看到《光明报》后,立刻招待记者,说重庆根本没有这么一个组织。事既如此,张澜他们几位政团同盟领导人,就义不顾身在重庆举行了一个公开招待会,邀请部分国民党和共产党参政员以及社会和报界人士宣布重庆有这么一个组织,并且已经成立多时了。木已成舟,又都是些头面人物,大独裁者气得没有办法,不承认也只好默认了!”他把“大独裁者”说得像是“歹徒惨哉”,听了叫人发笑。
听了这些,童霜威非常佩服这些人的勇气。参加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实际就是当年的“第三党”。使他不能不想起了他认识并交往过的第三党创始人邓演达。邓演达早在民国二十年就被蒋介石杀害了。那时,他思想上曾接近“第三党”,只是他并不公开表露自己的思想而已。自从邓演达被杀害后,他就更以无派系的超然态度自居了。但现在,他却隐隐责怪自己了,感到自己的启悟太迟,行动太缓。一个人或少数人单独要做一件带有危险性的事,常常会胆怯,有一大批人在一起做一件带有危险性的事,就总会胆壮。正像游行队伍,带头的每每是要身先矢石的勇士,尾随的大批人流,却会有一种安全感。童霜威在参加了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成立大会后,从思想和心态上都起了变化,感到:我不能再冬眠了!我应当出来依照我本心的意愿,按照当前我对国事的愤慨说我应说的话,做我应做的事了!
与此同时,他为自己的不得志仍感到气恼。他倒并不热衷于想凭自己同当局唱对台戏来换得自己的什么利益,像战前管仲辉在南京潇湘路教他的办法。那时,管仲辉说:“我劝你,立刻唱唱高调骂起来。只要你一骂,看吧,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说一个国大代表,就是再给你重新任命一个秘书长或者委员,也十分可能。”政界许多人都是靠“捧”与“骂”取得政治资本爬上来的。他那时骂了一下汪精卫,果然换得了一个国大代表。现在的事仍是一样。但童霜威的心胸却有些变了。自从在上海经过敌伪羁绊的生死考验,自从在中原大地上见到了人间地狱,自从在大后方看到了处处黑暗与腐败,自从因儿子闹风潮和冯村被逮捕尝到了特务横行的滋味,他不能不为中国的现状和未来忧愁忧思。人生几何?江山万代!富贵荣华于我又有多少可羡之处?他并不想通过“骂”来博得些什么,但确是想跟着一些忧国忧民的志同道合者,为救中国、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出一分力,创造一个好的现在和未来。
成立会在午间聚餐后结束了。散会后,童霜威坐饶府的汽车陪程涛声回到春熙饭店。程涛声打算次日晨回重庆,两人在春熙饭店程涛声的房里又谈了很久。童霜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程涛声。当做了决定性的选择后,他有一种从大雾中跑出来走到灿烂阳光下的感觉。他谈得透彻而大胆,激动而明白。
午后市声喧嚣:“叮当!叮当!”是人力车的踩铃开道声,“啷啷啷”是拨浪鼓的货郎担儿,“!!!”是卖糕担在敲竹梆,“嗒嗒嗒嗒,砰!”是楼下左近素面馆在打锅盔的声音,都从临街的窗口里传进来。
程涛声看着他,说:“啸天兄,我们互相信任。听到你这番话,心里很高兴。为了中国,我早是什么也不怕的了!与周恩来、董必武他们中共的人也有接触,很受教益。这当然有点冒险,你暂时还不一定这样做。但我们正在筹建一个组织。建立一个国民党民主派的组织,去团结国民党内爱国民主人士参加抗日民主运动的条件已经成熟,可以着手这件事了!我对你有了解,有的人对你也有了解。我们在适当的时候,就会吸收会员参加活动。让我们一同携手为了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而努力吧!我可以告诉你,谭平山、杨杰、朱蕴山、王昆仑等这些你也认识的老朋友都在。我们这个组织名称为中国国民党民主同志联合会,也许会改为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
听程涛声说了“有的人对你也有了解”这句话,童霜威不禁问:“是谁对我也有了解?”
程涛声说:“钟放呀!你不认识吗?”
“钟放?”童霜威想,我何尝认识这么一个人呢?想了又想,摇摇头,说,“我还想不起是谁呢!”
程涛声说:“他有一次对我说,他了解你的为人。”
有卖报的报贩在楼下街边叫唤:“买报!买报!全家五口生活无着服毒身亡的新闻!总府街发生抢劫案强盗被击毙的新闻!”有附近茶楼上“开水!掺起——”的吆喝声,纸烟、瓜子的叫卖声,饭馆里汤瓢敲打锅儿声,鲜菜下锅的“嗤啦”炸响声,喝酒拳的吼叫声,戏园子里的锣鼓声,都从临街的窗口里传进来。
童霜威仍想不出这个“钟放”是谁,心里纳闷,像揣着个谜似的解不开,只是又想:我也早是个有地位名望的人,认识我而我不认识的人并不少,问:“这个钟放多大年岁了?”
程涛声说:“说不准,大约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岁吧。中等个儿,你们江南口音,一个很沉着坚强的人。”
童霜威依然想不出“钟放”是谁,心里想:反正,以后总会认识的吧!就也不去多想了。当晚,两人同在春熙路上小吃店里吃了晚饭,才分手告别。他觉得这次成都之游十分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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