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嵩微微点头,揿灭雪茄说:“也好!这事暂且搁一搁,你再考虑考虑,随时我们再谈,反正我是诚心诚意的。我这人你应该信得过。我是从不会使人吃亏上当的。”
童霜威听了恶心,嘴干了,端起茶来喝,苦得皱眉。谢元嵩亲热地替他斟水。
童霜威见他这样,此时气只好渐渐消了,问:“听说你如今在大学里任教?”
“啊,没有没有!听说我在美国奥立荷大学得了荣誉法学博士头衔,好几个大学来请我聘我。但——”谢元嵩摇头晃脑,“‘教授’者,‘教瘦’也!物价飞涨,穷教授如何干得?我到成都住,是因为这里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现在也没有空袭了,完全可以享受享受。‘教瘦’的买卖,干不得!干不得!”
童霜威说:“隔壁那个‘鼎信’当铺是你开的?”
谢元嵩仰面笑了:“哈哈,还记得香港那个大阔佬季尚铭吗?他就是开当铺的。这倒启发了我,使我开了窍。‘鼎信’者‘顶信’也,顶顶讲信用!我这人就是做生意也同在政界一样,顶顶讲信用!从美国回来后,原说分块肉给我。谁知僧多粥少,该给我的肉没有给,一气之下,我就到了成都。坐吃要山空呀!想起了季尚铭,我找点熟人一合计,有人给我撑了腰,就开了个当铺,月息大三分,典押期限一年。看来,既救了穷人,我也有点好处。”
童霜威又问:“楼下商行也是你开的?”
谢元嵩又笑了:“同两个朋友合开的。现在打仗离不开盟军,做生意也离不开盟军。美军越来越多,军用物资排山倒海。成都造了大飞机场,美军招待所多的是。同美军串通一气,走私、贩卖黄金美钞和手枪,那些东西有人敢做,我是反对的。但美国香烟、羊毛军毯、蚊帐、美军干粮、奶粉、罐头以及玻璃牙刷、裤带、剩余军装等等,都是民生必需品嘛!这生意完全应该做。有人会经营,我只不过借此消遣而已!哈哈哈!”他笑得括辣松脆。
童霜威打量起这间卧室来了。在当前情况下,算是间条件极好的住房了。墙新粉刷过,那张大照片是谢元嵩炫耀身价用的,连框占了一面墙的四分之一。再看那幅草书,写的是首五言诗:“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字写得相当好,但并非名家,裱得也不精致。童霜威忽然想到:是袁世凯的一首名诗呀!当初,袁项城开缺回籍回河南家乡后,表面上披蓑戴笠,莳花种草,寄情于山水虫鱼之间,似乎无心于政治,实际上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政治活动,随时都打算东山再起。这诗充分表达了他当时不甘寂寞待时而起的野心。看来,这个谢元嵩,也野心勃勃呢!房里一些家具也还整齐,大橱上还有穿衣镜。一张旧式红木大床上有两床蜀绣被面的被子,铺成两个被窝,另一个也不知谁睡过的。童霜威不禁问:“嫂夫人呢?”
谢元嵩衔着雪茄,不清不楚地说:“仍在上海。当时我走,冒着生命危险,只带了乐山同走。她在上海倒也不错,房子她可以照顾。”说到这里,问:“听说你离婚了,是吗?”
童霜威点点头,叹口闷气,说:“确有其事。”
谢元嵩打哈哈:“其实,没有老婆牵挂,自由自在,也是福气。”
童霜威也没理会,见茶几上有本书放着,顺手拿来看看。一看,书名是《厚黑学》,作者叫李宗吾,很不熟悉,翻了一翻,说:“这本书倒未听说过呢!厚黑学不知是门什么学问?”
谢元嵩又擦火柴点烟,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没听说过这本书?是本名著呢!全书分经与传两卷。经是谈既厚且黑、必厚必黑的道理,仿老子《道德经》五千言体为之;传则叙事,罗列了种种论据,有点像《左氏春秋》。”
童霜威还是不太明白,倒有点兴趣了,问:“何谓厚黑呢?”
谢元嵩吐口浓烟,哈哈呛咳了,说:“李宗吾认为人要成功,秘诀在于脸皮厚心要黑才行!所以论述这门脸厚心黑的学问遂叫作厚黑学。他认为三国时代的曹操、孙权、刘备都各有其厚黑的一面,但偏而不全,且不彻底,所以都未能完成统一大业。”
“那谁是厚黑得最彻底的人呢?”童霜威问。
“他上溯到楚汉相争时的项羽与刘邦,认为项羽之失败,全由于他的厚黑太不彻底,所以尽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名,还是要垮台。只有刘邦,既脸厚又心黑,所以终于使项羽自刎于乌江,自己成了汉高祖。”
“这怎么说?”童霜威不解地问。
“刘邦这人当打了败仗楚兵追急时,他心黑到能亲手把子女推下车去,好让车子轻快些便于自己逃脱。若不是从臣拼命抢救,则惠帝和鲁元公主早就死掉了。这种心黑的程度可谓了不起。当楚汉两军战于荥阳成皋时,项羽天天骂阵,刘邦老着脸皮不敢应战,厚颜无耻地说:‘我宁斗智不斗力。’到了项羽要烹太公来要挟刘邦时,刘邦能心黑皮厚到不但不顾父亲死活,竟对项羽说:如果你要把我父亲煮了吃,‘请分我一杯羹!’所以五年之后,他就做了皇帝。”
童霜威觉得可笑,问:“李宗吾是何许人也?”
谢元嵩说:“是四川自贡人,自号‘厚黑教主’,比你我要大七八上十岁。早年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后,做过中学校长,也做过四川省的议员,在成都住过二十来年,干过省教育厅的督学,学问大约不错。啸天兄,你觉得此人有点道道吧?我读此书,常把老蒋和汪兆铭厚黑方面的事想了又想,倒觉得颇有意思,可惜他没有写!哈哈,颇有意思。”
童霜威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世风日下,只怕这种厚黑学再来泛滥,坏人就更多了。况且,从治学来看,此人的论述也极浅薄偏颇,太牵强附会了!人的成功失败全归之于厚黑,太不科学。也许他是玩世不恭,但却贻害于人,格调也低下。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又办教育的人,而今来写这种拙劣的害人文章,未免太等而下之了!”说这话时,心里想:唉,你谢元嵩,原来就够坏的了!如今又在看《厚黑学》,要再把厚黑精髓学去,怕今后更要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了!
大约谢元嵩已经听出看出童霜威对《厚黑学》不以为然,也不再谈了,问:“啸天兄,你来成都干什么的?”
童霜威不想如实告诉他,说:“一是游览,二是听说你在成都,来找你谈谈的。”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说:“我走了!车子还在下面等着。我明天就回重庆了。”
谁知,谢元嵩起身一把抓住,说:“不不不,啸天兄,你不要走!一别多年,见面不易,岂能匆匆就分别。这样吧,你有汽车,我们何不去宝光寺看看呢?你一定没去过!对了,那里可以吃上等的素菜,我们再多谈谈,我请你吃素席,也算向你赔罪。我想来想去,在上海的事我只错在一样,就是走时不告而别。但当时形势已不可能邀你同走。不过,我们都是忠贞之士,我这人也历来肯虚心自责。我们理应像以前一样友好。我向你道歉、赔罪。我们同去宝光寺一游。”
谢元嵩这人就有这种厚黑本事,童霜威拗不过他,终于两人坐汽车出成都北行,去新都宝光寺了。
在汽车中,两人相处的气氛比原先好得多了。童霜威问:“上海汪伪方面的情况现在如何?”
谢元嵩衔着雪茄挺着肚子,哈哈笑了,用两只蛤蟆眼机灵地望着童霜威说:“我同他们势如水火,现在何从知道他们的情况!”
童霜威不觉也笑了,说:“你消息向来灵通,见闻也广,我只是随便问问。”
谢元嵩说:“大局还不是明摆着的!意大利投降后,日本人与那伙人也一定更悲观了吧?前一阵,在广播上,汪兆铭常常发表谈话诱降,听说,也秘密派过人到重庆谈判。他们打的如意算盘还是一起携手反共。所以日军总是在大量与共军作战。只是反共固然要反,现在去同日本谈和,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会这么干!如今,美军在太平洋上打得好。所罗门群岛日军退路已受威胁,小笠原群岛也要完蛋。我替汪精卫他们悲哀的是:无论如何,他们总是不行的了!不过,听说有些聪明人也正在找路子与重庆沟通,为将来找退路。不过,话又说回来,人总是有所得有所失的。他们这些年在上海、南京,声色犬马,享乐也享够了,金条也捞够了。不能说不实惠呢!”说到这里,问,“那个江怀南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微胖身材、中等个儿的江怀南那张伶俐的白净脸又出现在童霜威眼前了。童霜威冷冷地回答:“不知道!我来时,他仍是汉奸的锡箔局长!”提起江怀南,许多往事涌上心头,童霜威皱起眉来吁口气说:“此人不足道!一个卑鄙小人!”又问,“听说南京、上海敌伪很怕美机去轰炸。但我看美机迟早会去轰炸,担心的只是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中国百姓,在轰炸中怕要遭殃了!”
谈谈说说加上沉默,不多一会儿,到了新都,往城北行,远远只见竹木葱茏,坐北朝南庙宇巍峨,四周有红墙环护,绿水萦绕。
谢元嵩用手一指,说:“到了!宝光寺,我国南方四大寺院之一,建于唐代,这是清朝康熙年间重建的。”
汽车在庙门前“福”字照壁旁停下,童霜威和谢元嵩下了车。让司机就近停车等候。童霜威取出钱来,赏给司机作小费,说:“你自己玩耍一下,找个地方吃午饭吧。”自己随谢元嵩在“宝光禅院”四字的匾下走进寺庙去。
天上有群不知谁家喂养的鸽子在绕着圈子奋翅高飞,无拘无束,迎风振翮,追着光流,陡折天外,使童霜威想起了南京、香港时看到的鸽群。俱往矣,记忆为什么如此清晰?
一进山门,见一边塑的是个白发土地,另一边是个穿明代衣冠戴乌纱着紫袍的官员。童霜威奇怪了,问:“这是谁呀?”
谢元嵩咧嘴笑了:“这是当地鼎鼎大名的状元杨升庵,明朝正德年间的状元。后来因为不识时务‘议大礼’触怒了嘉靖皇帝,被充军到云南,死在戍所。庙里将他塑像在此,既慰民望,得民心,又使状元替菩萨看门,抬高宝光寺的身价。这叫一举两得。只是这位杨大人明明可以当大官享尽荣华的,偏要直言乱谏,落得个充军下场,未免失算。也是厚黑之道不到家的缘故吧?”
童霜威有意刺他一句,说:“那你还要办个报叫《老实话》干什么?”
谢元嵩仰脸大笑,笑得捧腹:“啸天兄不必为这担忧。我这人虽是老实,很懂分寸,也识时务。说老实话,首先也要有个目的,要看看起什么效果。像杨升庵,他不是老实,是傻,愣头青的事能干得的么?得不偿失的事是不能干的。所以,啸天兄,你别怕吃亏,我们还是一同合作办报吧!把报一办,我们就开始组党!你我都是党魁,同国共两党分庭抗礼。你看这点志气该不该有?”
童霜威大摇其头,要他再同谢元嵩“合作”,况且又是干这种荒唐事,他觉得太可笑了,说:“我们来此,还是好好游览一下,别的以后再谈吧!”
谢元嵩笑笑,说:“好好好,以后再谈。”
穿过挂着“尊胜宝殿”匾的天王殿,走过舍利塔,再经过七佛殿,到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东边有个建筑独特的罗汉堂,平面是“田”字形,内塑三佛、六菩萨、五十祖师、五百罗汉。那五百罗汉,同真人一样大小,形态各异,造型绝妙。
谢元嵩说:“看吧!这些罗汉衣着、姿态、面貌、表情各具特色,绝不比杭州灵隐寺的逊色。来吧!我们来依照年庚点点罗汉像,看看自己点到的是哪个罗汉,就是我们的金身,好看看今后的鸿运如何。”说着,他随意从一个罗汉数起,往下一直数着,说:“数到第五十四个,就是我的金身!”
一数,竟数到了个大肚子胖罗汉,胖罗汉咧嘴在笑,模样真跟谢元嵩有点像。谢元嵩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我的金身在此!既年轻,又快乐!大腹便便,一副富贵气!看来,今后还大有可为呢!来来来,啸天兄,你也数数!”
童霜威被他怂恿得兴起,笑着说:“好呀,我也来数。”他随意由一个罗汉数起,数到第五十五个时,不禁愣住了。这个罗汉竟穿着清代官服,而且留着黑须,全是一副俗者模样。看不出有什么超凡出世的仙姿佛骨!他惊讶道:“呀!这个罗汉怎么竟是清代衣冠?”
谢元嵩“咯咯”笑了,说:“这是顺治皇帝!你来看。”他指指又一座清代衣冠的罗汉塑像说:“这是康熙!这两位万岁爷塑了金身在此跻身罗汉之列。他们有了金銮殿上受膜拜的权力还不够,还要在此跻身寺院罗汉之中,受善男信女的膜拜。你了不起啊!金身竟是皇帝!可见将来必有一番了不起的鸿运。来吧来吧,啸天兄,我们合作办报吧!我到美国去了一趟,美国的政坛人物靠办报发迹这一条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办《老实话》。你我同做社长,有福同享,如何?”
童霜威不想同他再在办报的事上纠缠,岔开话题说:“你看,这里的楹联有的很好啊!你看这一副——”
谢元嵩看时,这副镌刻在柱子上的楹联,写的是:
退一步看利所名场,奔走出多少魑魅;
在这里听晨钟暮鼓,打破了无限机关。
谢元嵩说:“这是劝人出家出世的说教,使人悲观,不可取!况且,对得也不精彩。其实我早说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博,政治舞台就是赌场。上了赌场却不赌,能行吗?”
他这一套又来了!童霜威听了厌烦,说:“唉!我并不出世,却也看穿了利所名场的折腾,更不愿把政治当作赌博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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