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晚六点三十分在大礼堂
特请著名社会贤达、国民参政员颜成之先生演讲
《为民主拼命》
请本系同学准时参加,欢迎外系同学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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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是战前在上海认识颜成之的。颜成之比童霜威年岁大些。民国二十年,颜成之去日本考察,发现日本侵华战备空气极浓,归国后,带着日本即将侵华的预感,多方奔告。当时童霜威在上海友人处认识了他,认为他颇有见地。“九一八”后,颜成之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在上海成立了上海市地方协会。到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时,他动员上海市民筹募捐款,供应军需物资,支援十九路军抗日作战。童霜威对他那种赤诚的抗日爱国精神颇感钦佩。“八一三”事变爆发,颜成之又组织上海市地方协会在战区救济、救护、慰劳、募捐和动员工厂内迁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从那开始,未再见过面。现在见他到复兴大学来演讲了,讲的题目如此大胆,叫作《为民主拼命》,童霜威不禁想:老头儿年纪虽大,实在不老!当年他为抗日大声疾呼,今天又在为民主大声疾呼,胆气真是不减当年。但不怕特务下毒手吗?
他觉得世道在变。中国人民决定民族命运和前途的紧急时机,已经开始来到。尽管特务越来越多越凶,但不怕特务的人也越来越多越厉害了。现在占人口最多的工农大众都是毫无民主权利的,他们如果起来了,这股怒潮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抗战还在继续,虽然已经胜利在望,仍有恶战在豫湘两省出现。人们已经看到:中国需要胜利,需要准备反攻,但没有民主化怎么发挥全国人民的力量?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面,怎样实行彻底转变?怎样打倒法西斯特务统治?怎样改弦易辙把一切不能适应抗战要求以至阻碍抗战进行的政策和行为,勇敢加以革除?这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他极想明晚能听听颜成之的演讲,又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去听颜成之的演讲,必然也要引起特务的注意。而且,事先不去看望颜成之打个招呼不好,事先去看望颜成之与他同到会场也不妥当。斟酌着,就放弃了明晚去听颜成之演讲的愿望,决定明天抽空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
他到了“临江庐”,走上二楼去开房门。房门口放着两只热水瓶,这是校方对他的特殊照顾。每到这两天,都让校工给他送好热水。他开门进了房,放下提包,将开水瓶提进来,倒水洗了把脸,略略休息了片刻。凭窗眺望,可以看到浩瀚的江水,也可以听到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心旷神怡。看看手表,离上课时间不远了。为了从容一点,锁门下楼,向教室方向走去上课。
这大学里,实行的学分制,有必修课和选修课。他未想到自己开设的两门课《评史论古》与《历代刑法论》,竟有那么多的学生选修。
他从自己的讲课中,发现青年学生并不喜欢那种就史讲史的教授方法,却喜欢以古喻今或以史鉴今。童霜威明白学生的这种喜好,是由于时局和社会上种种丑恶不良现象造成的。大学生们已经不能满足于经院式的讲授和受业了。他们希望从历史中得到眼前自己所关心和需要解答的意蕴,哪怕是三言五语也好,但必须可以联系现实。这使他想起了人所共知的事:两年前,郭沫若写的话剧剧本《屈原》上演时,盛况空前,许多观众为了能买到一张戏票,不辞辛劳,有的人半夜带着被盖到剧场门口等候,有的人没有座位,宁愿站着看三个多小时。一些由郊区进城到重庆看戏的穷学生,戏完后已是深夜,无法回去就干脆留在剧场过夜。《屈原》引起的反应为什么那样强烈,不仅仅是演员出名,更重要的是那出戏虽写的是一幕历史悲剧,里面却蕴含有现实的人的声音。它运用历史题材借古喻今,表达了民众要求团结抗战的愿望,义愤填膺地抨击了南后等人的卖国阴谋和迫害忠良的倒行逆施,无情地谴责了当局的反动政策。
尽管如此,童霜威认为无论从讲授历史还是从策略上考虑,他都不赞成赤裸裸地以古喻今或含沙射影,让古人变成今人。他之所以把《三朝三帝论》的内容改用《评史论古》课的形式来表达,理由和目的也在这里。他只“评史”,不“评今”;只“论古”,不“论今”。这门课,他没有讲义,只是自己凭一个提纲即兴讲述,完全出乎意外地受到了大学生们的欢迎。来旁听的学生,竟一周比一周多。本来选课的学生仅仅只能坐满一间教室。今天,他来上课时,兴奋地看到教室里坐得满满的,门口已早早放满了椅子,窗口外也有站着的学生要旁听。
童霜威曾把自己到大学来执教,看作是失意、落魄的结果。一个本来曾任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的人物,如今除了一个毫无作用的战前选出的国民大会代表空头衔和一个养老的国史馆委员空头衔外,实际仅仅是一个复兴大学的教授。当日的红火与今日的冷落、炎凉之不同,不能不使他感慨刺心。但现在,当他讲授的课吸引了这么多的大学生来听,而且从大学生们好思索的脸上,他能体会到学生们对他的尊敬与崇拜。他不能不激动万分了。当然,兴奋激动中也夹杂着不安。他老于世故和政治,绝不想引起特务的注意。于是,他在措辞上、在态度上,都尽量使自己平和、稳妥、雍容,尽量使自己技巧、策略,没有大辫子让人去攥。只是,由于他讲述的内容含意尖锐、事实生动,大学生们听来有心,尽管你是“评史论古”,他们听来仍是在“以史喻今”。童霜威是处在这种既兴奋激动又感到必须小心谨慎的矛盾心情中授课的。他本来是个辩才无碍、博学强记的人,又仪表堂堂,大学生们也早听说他的一些经历与有关他宁死不屈摆脱敌伪羁绊逃脱魔爪的传闻,已感到他这人带点传奇色彩,现在又欣赏他的讲课内容,自然对他格外尊敬。他上课时,下边几乎鸦雀无声,只有钢笔尖接触纸张记笔记的“嚓嚓”声。下课时,他迈步走到教室旁那间冷冷清清的休息室里洗洗手喝点水,偶尔吸支烟,同并不熟识的别的教授点个头,也不同别人谈说什么,只是独自坐一会儿或临窗望一望,显得有点清高、孤僻与傲气。这种时候,他会想起战前自己穿了披风和蓝袍黑马褂在南京丁家桥中央党部做纪念周的盛况,会想起坐了尹二开的“雪佛兰”小轿车,去中山陵参加谒陵、到干河沿司法行政部及中惩会那幢西式淡黄色大楼里办公的情景。都过去了!于是,一股酸辛泛上心头,落魄不得志的感觉又来了。
一下午的课,他感到疲乏。下课后,肚子饿了,独自走到西边那条开满了饭馆、茶馆的小街上,找了一家干净宽敞些的小馆子,点了一菜一汤。时候还早,馆店里人少,只有两对谈恋爱的大学生在吃饭,低低喁语,倒很安静。童霜威吃了晚饭,散步似的沿着林荫道慢慢走回“临江庐”去。
一路上,在林荫道上走的师生很多。这个八百多学生的国立大学,大部分学生都比较穷。但因为离重庆近,也有阔绰的少爷小姐。所以学生的服饰既有整年都穿一件蓝布长衫的流亡学生,也有西装革履的阔少;既有齐耳短发十分朴素的姑娘,也有烫发高跟鞋和西式毛料大衣的摩登女郎。大后方的有些学生,根据生活水平都说成都的华西坝大学区是“天堂”,沙坪坝大学区是“地狱”,而这儿是“人间”。这儿的教授携家带口住校的多,像童霜威这样的少。这时候,快近黄昏,教师们都该在家做饭了,在外边的几乎没有。只有些大学生用筷子敲着饭碗,三五成群往大食堂里跑,去吃以盐水煮萝卜或辣椒炒地瓜当菜,以发霉的掺了沙石稗子的糙米煮出的“八宝饭”来充饥。童霜威看着绿茵茵的江水,江水正向远处峡口流去,水波万叠,悠悠荡荡。他又看见美丽的缙云山了。缙云山上烟雾缥缈,一种寂寞孤单的心绪侵上心来。他觉得这世界上太凄清了,想:明天一早我就上缙云山,去看望卢婉秋!一定要去!这样想着时,心里倒有了点温暖。虽然那个不幸的出世的女人是冷冰冰的,他同她还是能谈得来的,从谈话中交流感情是他迫切需要的。
走到了“临江庐”。楼下住的那位生物系的步履蹒跚的胖教授正自己在炒四川泡菜,一股泡菜味儿有些刺鼻。他走上二楼,开了房门,进去后,冲了一杯茶,在临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休息,感到确实累了,是衰老的表现抑是不得志的表现?这场战争,从“七七”算起,已经打了快七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七年?这六年零十个月过得好快又过得好慢哪!使生活起了多大的影响和变化呀!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剩下的东西这么少,想起来是要心酸的。但如果不坚持抗战,像那些卖国的汉奸们,他们这几年做了新贵,也许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官禄、财产、享受……只不过他们是遗臭万年的民族败类!现在的时局已经开始昭示:随着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失败,汉奸们的末日必将一同来临,不会太久。而我,我虽然为这场战争失去得太多,但我保持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气节!保留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民族尊严。我从生死之间突破死亡线而博得了光荣的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现在,虽然宦途失意,有时感到空有一腔抱负无从出力,有时感到寂寞孤单,我却保留着自由之身,正直之心,可以选择应走的道路去走,走一条正确的路,走一条对国家民族和百姓有利的路!中国将往何处去?我应当为此得到答案做出实践。我也许不会像颜成之那样火爆,那样在老虎嘴上拔毛,但我会策略地用我的能力走应走的路的。我从那些大学生听课时的表情与心理状态上,看到了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本来是一个过多斟酌、容易犹豫不定的人,遇事好多思虑,每每举棋不定。可是又满意于自己在大的选择上是坚定的。那种斟酌和犹豫不定,可能就是柳忠华在武汉时说的“中间派”的态度吧?那种爱多思虑、举棋不定,也可能就是柳忠华批评的“明哲保身”吧?现在,犹豫不定的心理有时仍存在,“明哲保身”的态度依然有残余,比起从前来已是大有区别了。是形势造成的,也是亲身经验、教训、体会得出的结论所作出的抉择。他颇有屈原在《国殇》上所说的那种气概了:“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心情比较平静了,舒畅了,疲乏也逐渐消失了。天开始暗将下来了,他不开电灯,今晚有月亮。他走近窗前眺望窗外。月光下,嘉陵江水像匹锦缎泛着波光,对岸北碚的万家灯火闪闪烁烁。月光下,看得到江边沙滩上散布着一对对男女学生。这沙滩是大学生们谈情说爱的地方。有人把这叫作“沙滩会”。现在,江边沙滩会的男女学生一对对的不少,有的散步,有的坐在沙滩边上谈心,还听到有隐约的歌声传来。
远处的缙云山,山巅在月下似是积雪的山峰,山中央淡淡地似乎飘浮着乳白色的薄雾。天际有被淡云遮掩显得寂寞、稀疏的星星。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思绪流动。一会儿想起缙云山上的景色和卢婉秋住处墙上那幅精裱而未曾写字绘画的空白屏条;一会儿想起成都望江楼上那副意境优美的楹联:
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
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是呀,多好的“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呀!不禁想起江南美丽的五月来了:潇湘路旁玄武湖畔淡蓝色的湖面上,轻舟荡漾;苏州枫桥镇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和小酒店里飘出的黄酒香;同柳苇在寒山寺的邂逅与漫游……啊!柳苇!柳苇!他不禁脱口诵出了元稹的悼亡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冥何所望?”
心情又复有点怅然,慢慢吸尽了烟,丢掉烟蒂,离开窗前,开了电灯,回到桌前椅上坐下。见外边月光极好,突然很想下楼去在江边林荫道上走一走。
正在这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响。是谁上楼来了?
再一会儿,脚步声止于门前,听到门上有“剥剥”的敲门声。童霜威起身去开门,问:“谁?”
外边,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声音回答:“我!”
门开了,童霜威“啊”地一声,惊喜交集,发现站在门外的竟是柳忠华。
“忠华,是你?”童霜威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啊,姐夫!看到灯光和窗上的人影,我知道你今晚住在这里。”
两人握手一同进房,童霜威请柳忠华在房内仅有的一张有靠背的藤椅上坐下,恨不得将别后种种都倾吐出来。真太兴奋了!连连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到这里找我的?”
柳忠华摸出烟来,递一支给童霜威,擦火柴给童霜威和自己都点上了烟,笑着说:“你的情况我是时刻关心着的。你的事我也差不多都知道。今晚,是特意来看望你的。”
“为什么突然要特意来看望我呢?”
柳忠华朴实诚恳地笑了:“关心国运的大问题,促使我们越走离得越近了。那么,我来看你一趟,不是应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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