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霆说:“好,Aunt,我是该把全部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您的。我这次是死里逃生!”
陈玛荔亲切地笑了:“你命大福大,我略有所闻。你学校里我也不是不认识人。走吧走吧!快换衣!”
家霆从病床上起来,去房里门边的屏风后换下了病人穿的白衣,穿上了西装,打了领带,出来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拉出床下小箱子,拿出一包东西,又去枕边拿了一叠原稿,向进房来的一个护士说:“我有事出去,下午回来。请向医生说一下。”
他随陈玛荔出去,那辆蓝色小轿车停在门口街边,家霆随陈玛荔上车后,她对司机说:“嘉陵宾馆!”就迅速点上了一支香烟。
途中,陈玛荔说:“快开始讲吧!我真想听听你那死里逃生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3]呢!你的伤现在不要紧了吧?”
家霆笑了,他青春年少,飞扬潇洒,伤病中也仍这样,说:“那我就把惊险故事讲给您听吧!”
他如实地讲着,陈玛荔专心听着。陈玛荔自然与燕寅儿不同。她听得有滋有味,却不像燕寅儿倾注着感情。家霆的冒险经历,仔细讲起来还是很生动很长的。当汽车停在嘉陵宾馆门口时,话只讲了一大半。陈玛荔丢了烟蒂,开启汽车门,说:“下车,我们吃中饭,边吃边讲,好不好?”
在重庆可以算得上豪华的嘉陵宾馆,人都知道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每逢圣诞节都要在这里举行宴会的。在靠近窗口可以鸟瞰到一些开阔景色的一张桌旁,陈玛荔和家霆坐了下来,侍者上来送了菜单。陈玛荔做主点了冷盘、牛尾汤、白汁桂鱼和英国铁排,外加布丁和咖啡,然后说:“Adonis,继续说吧。你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
家霆继续讲述,发现说到在桂林机场被美国宪兵拦阻凌辱无法乘机和桂林大火时,陈玛荔似乎受到了震动,在说到沿铁路步行见到女尸和遇劫被刺时,她也显得不安。说完,冷盘来了,陈玛荔招呼家霆吃冷盘,带着感情地说:“太后悔让你去冒这次险了!你飞机上天后,我就后悔了,太不值得!倘若你回不来了,或被歹徒刺死了,我将永远不会饶恕我自己。”
家霆笑笑,真诚地说:“我倒觉得吃这些苦值得。这种经历对我来说,是宝贵的。也许,有利于以后我可以做一个比较好比较成熟的记者!”
陈玛荔摇摇头,表示不以为然,说:“不值得!不值得!我想不到是这样危险,只以为替你想得很周到、做得也很周到了,谁知竟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很抱歉!”又随便地问,“现在,政府正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军’,你们学校里动得怎样?你不会从军的吧?”
政府正在发动“十万青年十万军”,要知识青年从军。但在民声新专,却没有人去从军,倒不是缺乏抗日热情,而是看到役政腐败,又拼命在反共,明明是想表明能控制学生得到学生拥护,又想要知识分子从军成立一支青年军将来好用来打内战。对待这种诱骗,学生们就用了抵制的办法。所以陈玛荔提到这,家霆笑了,说:“那当然!”
陈玛荔也笑了,亲切而关心地说:“你是个抗日狂热的人,但前线到底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家霆将拿在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推到陈玛荔面前,说:“Aunt,这是我临走时,您给我的几个金戒指和钱。我按照您的嘱咐,缝在身上才保留下来,现在原璧归赵。”他刚才叙述时,故意没把花了一只金戒指坐牛车的事讲出来。
陈玛荔吸着烈性烟,又摇头微笑了,说:“唉,你这个人呀!我知道,你有极强的自尊心。”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收下。”她把纸包拿过去,随手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用叉吃着冷盘里的芦笋,说:“针线包呢?你不还我?”
家霆说:“遗失了!”他并不愿意说谎,想起那首英文小诗,只能这么说。
“里边有一首小诗你没看到?”
“看到了!”家霆说,“Aunt,我当时忙,没来得及细看,后来就丢了!”
“那也好!”陈玛荔把香烟揿熄,说,“我本意是介绍给你,让你将来送给燕寅儿的!这首诗好像适合你们之间,你说不是吗?”
很难猜测她的真意,家霆吃着冷盘里的鸡胗,笑笑说:“可是连针线包一起丢了!”
“好,丢了就算了!我并不要你赔偿!”陈玛荔风趣地吃着鸡心说,“Adonis,我越来越了解你这个人了!我喜欢你许多方面,不但包括你的外貌,而且包括你的内心,包括你的才能,你的为人!勉强而不可能的事不必去做!这我懂。现在你平安回来了,我就心满意足了。今后你就真把我当作是你的Aunt好了!我愿意你同燕寅儿成为美丽的一对。”
家霆连忙声明:“不,我同燕寅儿并不是一对,您误会了!”
“是吗?”陈玛荔笑笑,“那是另有别人!我并不追究这是谁,但你能谈谈你在爱情方面的观点吗?是孔子那套封建的,还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侍者来上汤了,端走了冷盘。
家霆坦率地说:“Aunt,我年轻,事业心重于一切。在爱情上,我喜欢专一,喜欢严肃,喜欢负责任,不喜欢随便,不喜欢损害自己也损害别人。您说我这样不对吗?”
陈玛荔喝着汤,笑着说:“你雄辩,善于表达,你的话我应当欣赏!”说到这里,她问,“刚才你说你同燕寅儿不是一对!那是谁呢?为什么不能把这秘密告诉我呢?我很愿意知道!”
家霆觉得说了也有好处,就坦率地简单讲了欧阳素心的事,只是略去了同欧阳在重庆见面和欧阳去上海的事,只讲到在重庆江边重逢后她又失踪就不再讲了。
陈玛荔专心听了,似乎感动,说:“太奇怪了!你也太不幸了!”她似乎微微叹一口气,接着说:“让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打算写些什么文章?”
家霆把一卷稿子放到陈玛荔面前,说:“写好了,也带来了!是想请您过目的。”说着,他把文章的题目、写法与中心内容大致都说了一说。
陈玛荔注意地听着,叹口气说:“有些情况也许你知道一点,也许你不清楚。我应当告诉你:关于你提到的那个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由于丢失全州,已经被扣留,估计是要军法从事的。桂林现在外围战激烈,敌人攻势虽猛,尚难得逞。现在九十七军即将由重庆出发去增援桂林。我说这些,是告诉你:赏罚还是分明的!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坚决勇猛,增援部队正在派去,情况不像你说的那样消极悲观,指挥调度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徇私不当!”
家霆喝着汤说:“我是实地亲身经历体会的,我也注意到了将士们的抗日情绪。关键不在将士不用命,关键在于上边太腐败了,而且抗战消极,将实力保存着将来准备另作他用。”
侍者前来收去汤盆,送上白汁桂鱼。
陈玛荔往桂鱼上洒番茄沙司,似是不理会家霆的话,自顾自地边吃鱼边说:“你这观点同史迪威倒相仿了。关于史迪威的事可能你已知道了!他佩戴了四星上将的军衔,却无意同我国最高当局合作。他在中国竭力要同延安进行接触,不断攻击我们腐败无能。他缺乏政治头脑与战略,给我们造成困难,现在终于滚蛋了!魏德迈已代替他成为中国战区的美军司令兼委员长的参谋长。与史迪威持相同政见的美国驻华大使高思也辞职回国,赫尔利少将来代替他。你应当注意到这些都是好消息。”
家霆吃着鱼说:“我们中国自己的事,不靠自己却想靠美国人,就怕靠不住呢!”幽默地又说,“就像我拿了那张机票到桂林机场想上美国飞机,可是美国宪兵说:‘Get out!(滚蛋!)’”
“这不一样!”陈玛荔被逗笑了,“而且,你拿的并不是一张废机票!你到柳州不还是靠了它才飞回来的吗?”
家霆摇摇头说:“政府正处在危机之中,人民都起来在要求改组政府,要求团结,要求反对独裁、特务统治。日本侵略者又在发动豫湘桂战役,前线节节败退,不靠我们中国人自己进步,寄希望于美国人来主宰,怎么行?”
侍者又来上英国铁排。陈玛荔说:“菜上得太快了!”却仍让侍者把两盘未吃完的鱼都收走,开始用刀叉切割起铁排来。
家霆陪着陈玛荔吃,用刀叉将铁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洒上番茄沙司和辣酱酒。
陈玛荔忽然笑着,看着家霆用上海话说:“勿得了!勿得了!”
家霆抬起头来,说:“怎么?”
陈玛荔笑着说:“上月下旬,重庆有一批人集会,打着各党派、各界、各阶层代表的旗号,声势不小,确实也有名人,要求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主,修明内政,挽救危亡等等,后来通过了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闹得很凶!不过,我们的报纸上连消息都不登!我注意到,这次会令尊也出席了,还讲了慷慨激昂的话。这下好,你们父子都这么进步,怎么得了?”
她是用幽默的语气讲的,家霆也只好随着她笑。英国铁排很老,嚼起来费力。陈玛荔咬了一块就不吃了。家霆想起在黔桂路上挨饿的情况,不愿浪费,慢慢嚼着,也感到无味,说:“这一定不是嫩猪肉,很可能是老母猪肉。”
陈玛荔忽然变得严肃一些了,语气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去桂林有了惊心动魄的经历,当然想写出来。但此时此刻,该怎么写呢?必须注意!我支持你去一次前线,目的是要你写点东西露露头角,同时也可以让你进新闻学院,为将来去美国深造打个基础。你写的东西如果是左的,就不可能给你带来这些好处,我的苦心也白费了。你懂吗?”
家霆嚼着无味的老母猪肉,说:“我不认为我写的东西是左的。再说,不能不如实地写。老是说‘以空间换取时间’,骗人的话人们反感了!”
“我虽然没有看你写的这些文章,”陈玛荔说,“但我刚才听你讲的一切,可以想象得出你写了些什么。目前,不需要这类捣蛋、毁谤的文章!”
家霆决定不再吃那些嚼不烂的铁排了,放下刀叉,说:“读者还是需要的!现在再来粉饰太平,说假话,指黑为白,指鹿为马,怎么行?”
陈玛荔拿出烟来吸,摇着头说:“Adonis,你别使我失望!怎么一件事都不能依我?”
家霆先是沉默,接着僵硬地说:“我相信一句格言:‘人生不但是学习要做什么,并且也要决定不做什么!’”
侍者送来了布丁和咖啡,他已经没有吃的兴致了。
陈玛荔往咖啡里加方糖,用小匙调动,吸着烟,似乎感到自己的话分量重了,和缓地说:“Adonis,别老是那么固执嘛!我们在一起,应当高兴些。像那次一同游慈云寺,像那次一同吃饭看《卡萨布兰卡》,你还记得《时光流转》那首歌吗?”她的眼神似乎沉浸在一种追忆和幻想中。
家霆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苦涩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里他没有加糖。
陈玛荔又回到本题上来了,用和缓的口气说:“听我的,Adonis,你的《桂林去来》不必写三篇,写两篇就行了。一篇写一下你到桂林,并去了前线,要写出我们是用精锐之师在抗日的,并非保存实力无意抗日。写一下前线将士同仇敌忾,上下齐心,誓与阵地共存亡,写一下全州的失守是经过激战的,主要是我军武器装备差,盟方给的物资装备太少了!”
家霆说:“我没有去前线,我只到了桂林!”
陈玛荔笑了:“‘无冕之王’应当有这种写作的本领嘛!你还以为所有记者写的东西都是要亲眼目睹的吗?在这方面,记者应当有小说家、剧作家的本事,没有想象力的记者不是好记者!”
家霆也笑,说:“胡编乱造,难道就算好记者?如果坐在家里也可以闭门造车,我就不必到桂林去这一趟了!”
陈玛荔说:“Adonis,别在这种小地方纠缠、钻牛角尖!去过同没去过当然不同。正因为你去过,写的东西就可信,作用大。你听我说:第二篇你专门写一下那个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作为一篇专访,写他写遗书给家属,写他的必死决心,好好渲染。这篇总不算臆造的吧?这是你自己也认为很感动的事嘛!写这不困难吧?”
家霆说:“阚维雍的事我写了,不过没有作专访来写,也未渲染。怕那样不好,他的遗书我未亲眼看到,也未同他见面。”
陈玛荔把桌上那叠一直放在那儿的文稿顺手拿过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说:“文稿我带回去看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只好点头,说:“好!我希望还是照我这样来发表!”
陈玛荔笑笑:“世上有许多智慧的格言,却都不能阻止人们去做傻事!我希望你别傻,这次你要听我的。稿我看了再说,过几天,你给我打电话吧。”
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来,用小手绢擦了擦嘴,又取出口红涂了一下嘴唇,说:“Adonis,我们走吧。”
家霆招手叫侍者来结账。他抢着看了账单,掏钱付账并给了小费。
陈玛荔摇头笑着叹口气说:“唉,你这个人呀!我对你越来越了解了!”
家霆笑笑,没有说话。西菜很贵,他掏钱付账感到安心。
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医院。告别时,轻声用英语妩媚地说:“Adonis,也许是一种女性的本能吧,我也说不出我为什么要这样喜欢你。我希望你出名,也希望你深造,我将为这努力!相信我吧!”
同陈玛荔分别后的第四天上午,家霆就出院回家了。
天,下着蒙蒙小雨,秋天的雨,总是说下就下。这雨细小得无须打伞,淋在脸上很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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