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童霜威问:“近来可好?”
叶秋萍呵呵一笑,说:“啸天兄,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月已被免职了!下的手令是十个字:‘免去本兼各职,永不录用!’已办了交接手续。现在是归去来兮超然于物外的闲人了。这辆小汽车,再过几天我也不坐了!”说罢,苦笑。
弄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看表情,像是真的,童霜威简直弄糊涂了,问:“怎么回事?”
“哈哈,”叶秋萍脸上又阴阳怪气了,说,“等一会儿到舍下,我陪你喝一盅,好好谈谈,一起都告诉你。我现在很怀旧,老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做邻居时的事。唉,古人说‘飞鸟尽、良弓藏’,其实,飞鸟越来越多,我这把弓并不破旧,鸟未尽而弓藏,可笑!”说完,有一种无声的叹息。
童霜威知道他当着司机有些话不便说,闭上了嘴。车子开到了国府路七十八号,这里是叶秋萍的公馆。
叶秋萍请童霜威下车到家里坐,说:“我也快搬离这儿了。房子已经找到,远远的在歌乐山附近,打算过一下隐居生活,好好休息休息。”
走进一幢两层楼的灰砖洋房,叶秋萍带童霜威进了客厅,马上有一个高身材的中年女佣送了茶来。童霜威看看客厅的布置,同叶秋萍战前公馆里相仿。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仍旧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挂的仍是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仍是蒋介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和他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墙上雪白,衬着青沙发套,依然有一种肃杀、寒冷、阴森的感觉。
叶秋萍对女佣说:“吩咐厨房弄几只下酒菜,找太太把客人送的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拿来。”
女佣应声走后,叶秋萍说:“啸天兄,我难得这么清闲。自古伴君如伴虎,一点不错啊!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一个筋斗从天上栽下来,真叫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你为人忠厚,我同你谈谈抒抒胸中苦闷也不要紧。我这次倒霉,本来并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却又很明白是为什么!”
童霜威感到他反常,往日的阴沉和胸有城府似乎都丧失了,问:“是为什么?”
叶秋萍笑笑,笑得难看,说:“军统捣我的鬼告我的状,这是一!我也失去了老头子的宠爱,这是二!有人说我贪财爱色,其实戴笠他才是贪财爱色,却平安无事。可见主要是老头子觉得我这把手枪不称心,想换支新手枪用用了!”
女佣和厨师的手脚麻利。一会儿,女佣走来请到隔壁吃饭间里喝酒。
童霜威本不会喝酒。叶秋萍热心邀请,他又想听听叶秋萍谈些什么,就随着进了吃饭间。见一张小圆桌上已放着好几个冷盘和筷、碟、匙、酒杯,两人坐下对酌起来。
叶秋萍同童霜威碰杯说:“我们这社会弱肉强食。你在台上时,吹捧你、巴结你的人拼命鼓掌。你下了台,喝倒彩的、不理你的、踩你脸的人或许就是当年鼓掌为你喝彩叫好的人!朋友像酒,越陈越好。远亲不如近邻!你啸天兄,是局外人,又是做学问的正人君子。我喜欢你这种朋友!”说完,把酒喝干,自己又添满一杯。
童霜威只是举杯轻轻一舔,便又放下。
叶秋萍说:“前年,为捕人的问题,上头认为我们行动粗鲁,不讲究策略,造成了不好影响,面斥过我。其实,我明白,是军统告的状。军统找了美国人做娘,早想独揽这种大权。去年,中央党部内突然发现一条标语,这就不得了啦!严令我们彻查。我为这事动了不少脑筋,一无所获,这就糟啦!认为我‘有失职守’!”
童霜威不禁问:“什么标语?”
叶秋萍笑笑,取出手帕擤鼻涕,又把一杯鲜血似的红葡萄酒喝净,说:“八个大字:‘总裁独裁,中正不正’!你说厉害不厉害?”他又将酒杯斟满,叹口气说:“难办哪!谁知是谁干的?去年的一次会报中,询问河北、山东敌后共区的情况。我事先未准备,戴笠他早有准备,说了一大套,就认为我不行。还有那张可恶的《新华日报》,让我们监视、封锁,又不许放手干。《新华日报》不仅在重庆发行广,送到成都、贵阳等地的时间也比《中央日报》早!诸如此类的事,我在上头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了!何况还得罪过不少人!军统同我们早就势如水火,偏偏我那在成都居住的前妻同朋友在中缅国境线上做了点进口物资买卖,军统搜集到了些材料,打了小报告,就免了我的职。其实,军统干的这种事最多,有什么理可讲?”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丝毫不同情,不由得笑着说:“秋萍兄,说起打小报告的事,我倒想问一问:是否有人也打过我的小报告?把我写的《历代刑法论》送到上边去,还把去年九月我在一次会上的讲话也打了小报告?”
叶秋萍喝着酒,夹冷盘里的腊肉吃,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啊!”忽又笑着说,“啸天兄,你的小报告,我们是从来不打的。我这人很讲友情。你为冯村事写了信给我,我不就让他们释放了吗?你刚才说的事,如果有,我看是军统干的!他们的网密得很!人员差不多有五万名!五万名哪!”
也听不出叶秋萍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把这事从自己身上推得干干净净。
童霜威也不想多追究,闷着头吃碟子里的香肠。对叶秋萍的事不感兴趣了,想:走狗,反正是要烹的!你作的孽也够多了!倒霉也活该!掉转话题问:“管仲辉不知现在怎么了?有消息吗?”
“是啊!”叶秋萍点头,“我们三家战前都住潇湘路。邻里之情嘛!管仲辉这个老滑头,听说他在那边既有官又有钱,吃喝嫖赌得意得很。当时,派他去上海、南京,我是出了大力的。其实这小子我了解。他脚踏两条船:这边胜了他是派去做假汉奸的;那边胜了他就是真汉奸了!去年,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干脆甩开了我。好在我也下台了,不管这些事儿了!”
听叶秋萍骂管仲辉,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西安事变发生时,在南京潇湘路上管叶之间的那场暗斗,心里感慨很多。
叶秋萍劝童霜威喝酒,突然说:“啸天兄,听说你现在思想左起来了,可是真的?”
童霜威心中一惊,想:你也下台了!能奈我何?笑笑说:“秋萍兄,听谁说的?”
叶秋萍奸笑笑,用手帕大声擤着鼻涕,说:“不必瞒我。我当然明白,你不得意,想到左边找出路,并不奇怪!”
童霜威故意用玩笑口吻回敬他,说:“照秋萍兄的说法,你也要到左边找出路?哈哈!”
叶秋萍也笑,喝着酒摇头,说:“我不行!我不可能!”他神经质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阴阳怪气地说:“我双手都有共产党的血!他们不会要我!我也不会找他们!”
童霜威身上悚然发冷,心头涌起恶感,很想马上离开。
叶秋萍毒刺似的微笑:“你们都很自由!比如你那位好朋友谢元嵩吧,你知道不?经商得意发了不少财,由成都搬来重庆住了。居然要组织政党,还将他在成都办的报纸《老实话》搬到重庆来。看来是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一番,好待价而沽了!”
童霜威想起谢元嵩,心里就作呕,说:“我同谢元嵩哪是什么好朋友!”
“他亲口对我说的!”
“此人不可交!我早同他不来往了。”
叶秋萍继续说:“他有野心,可能你也知道。法国大革命时,在巴黎旺多姆广场,有人用绳子套在国王铜像的脖子上拉倒它。结果铜像倒下来把拉的人压死了!我是说:谁想拉倒铜像,就有这种可能!……”
童霜威厌恶这个下了台的可怕人物嘴中的威胁气味,忍不住说:“你是指谢元嵩吧?不过,唉,你是忠心耿耿保护铜像不让人去损坏它的,结果却……”
叶秋萍带着酒意叹着气说:“是呀,所以我现在深深感到虽然战略反攻算已开始,抗战胜利也无问题,但这国家将来非乱不可!乱就乱吧,越乱越好!人心不平啊!我这样的人,一片愚忠,居然还要被谤免职,落得下场可悲,这世道还不该乱么?”他目光锐利,有些残忍,语气里带着嘲弄。
干尽坏事的人,老想把自己说得十分圣洁。倒了霉的坏人,也希望别人倒霉。童霜威感到无言对答。
叶秋萍忽然笑笑,带着酒意又自嘲起来了:“其实,我也该满意了!武则天时代的周兴和来俊臣二人都曾出过死力支持武则天执政,声势赫赫,名相狄仁杰都怕他们。最后,来俊臣奉武氏之命杀了周兴,来俊臣本人也为武氏杀了。武氏最后之所以要杀周兴和来俊臣,是因为他俩知道她的隐私太多了。我做调查工作多年,只仅仅是被免职,我应该很庆幸,也很满意了!”说完,神经质地哈哈笑将起来。
这段历史,童霜威熟悉,《三朝三帝论》里写到这一段。但,童霜威不想听他再扯什么了,说:“秋萍兄,我看你有点醉了,休息一下吧。我要回去了!”心里想:这个虚情假意阴险毒辣的可怕人物,从此就像泥沙一样沉底了吧?
叶秋萍并不醉,关照用汽车送童霜威,临别时说:“啸天兄,‘过时的凤凰不如鸡’!以后,一时难能见面了!我搬到歌乐山后,打算闭门不出,读读书。但愿抗战早日胜利,我们将来在南京潇湘路能够见面重温当年比邻而居之乐。”
说这话时,他那阴阳怪气又倒霉泄气的脸,真比鬼怪还难看。
二
家霆和燕寅儿合办的《明镜台》,原定五月一日出试刊号,由于重要新闻接连不断:国际上,四月十二日美国总统罗斯福逝世,由副总统杜鲁门接任。四月三十日,希特勒自杀。五月二日,苏军攻克柏林。五月八日,德国无条件投降。在国内,四月二十三日,中共在延安召开七次全国党代会;五月五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于重庆。……他们办刊物没有经验,抽稿补稿,手忙脚乱,刊物迟到五月十五日才赶出来。
《明镜台》登记时用了燕翘的名字作发行人。刊物登记获准全靠燕翘的招牌和燕姗姗的奔走活动。因为打着中间路线的幌子,加上三句宗旨:“报道你最关心的事,写出你最爱看的文,讲出你最想讲的话!”加上人事关系,居然未有什么麻烦就得到了登记证。《明镜台》暂定两月一期,十六开本,六十四面。纸张是姗姗大姐赊来的,印刷由姗姗所在报馆的印刷厂排印。预定七月十五日正式出第一期。五月出的试刊号印了一千二百册。家霆找了“渝光书店”的甘汉江。由“渝光书店”发售并批发给沙坪坝、北碚等地的书店发售。
为给《明镜台》筹集资金,童霜威不得已写了信让家霆去找了胡叙五,希望“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能予赞助。胡叙五回信说:“……杜先生愿意赞助五万元,并已将此款划入账户。”童霜威又让家霆持信找了褚之班。褚之班久不见面了。他在杜月笙那里走红后,准备自己立门户在储奇门附近办一个“光明企业公司”,经营百货,自己当经理。他生活优裕,又发了胖,还娶了个舞女做姨太太。为了报答童霜威,答应赞助四万元。那一阵子,物价暴涨,有的物价比战前上涨千倍,猪肉一斤四百五十元,鸡蛋一个三十元。为了避免钞票贬值,这两笔钱连同燕姗姗筹集来的几万元,家霆和寅儿一起都买了金子存放。
试刊号在集稿时,姗姗大姐看了全部稿件。她那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眉毛下的眼睛看稿时全神贯注。她手里拿着的笔,或改或删,像一支神奇的魔杖。她闭着嘴唇,有时蹙着双眉,玲珑而悬直的鼻梁,给人正直、洁净的印象。结果,建议删去家霆写的一篇短小的时事漫评。家霆是针对四月二日赫尔利的声明写的。赫尔利说:中国“统一”之阻,在于“有武装之政党”,并且强调“军事统一”。家霆有感而发写了评论,大意是:美国支持中国抗战,很好,中国人欢迎。但为什么要像太上皇一样来干涉中国内部事务呢?这不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而且会影响中国的团结、进步。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美国人未必有中国人了解得清楚。赫尔利大使还是多做些对中国抗战有利的实事,少把脑子花在不应花的地方吧!姗姗大姐说:“文章写得不坏,只是激烈了些。《明镜台》刚办,图书检查官正在注目,开头不宜登这样的文章。”
家霆觉得姗姗大姐说得有理,表示同意。
试刊号的重要文章,主要有五篇:
第一篇是:中国出席旧金山联合国会议[2]代表团人员介绍。介绍了首席代表、代理行政院长宋子文及成员王宠惠、李璜、吴贻芳、魏道明、胡适、顾维钧、张君劢、董必武、胡霖及顾问施肇基。
第二篇是:攻克柏林与希魔之死。
第三篇是:罗斯福逝世及杜鲁门其人。
第四篇是:十万美军冲绳岛大血战。
第五篇是: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
这些文章,题目吸引人注意,其实除了第五篇外,都是根据资料及国外报刊电讯综合编写的。第五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是家霆和寅儿采访后合写的,介乎内幕新闻和特写通讯之间的稿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