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1945年3月—1945年9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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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忆祖笑道:“德公已被任命为军委会委员长北平行营主任。行营直辖第十一、十二战区,包括河北、山东、察哈尔、绥远、热河五省及北平、天津、青岛三市,兼管军事、政治,建制上设有秘书长一职,德公认为汉中行营幕僚中尚无适当人选,只有霜老最是理想。想请霜老屈就此职,希望应允,等着我回电向他报告。”

    事先毫无准备,童霜威心中对李宗仁的好意深为感谢,但觉得自己这三年来做个学者,颇为自在,尤其现在自己已决定走另一条路,再去投入桂系怀抱,政治主张势必格格不入,就犹豫了,说:“承蒙德邻先生厚爱,十分感激,只是德疏才浅,怕担当不了这一重任。请忆祖兄代为陈述,我婉谢了!”

    杨忆祖说:“霜老,德公的决定是慎重的,遴选也是诚恳的。请勿过于推辞!”

    童霜威又推辞了一番,杨忆祖仍旧纠缠。童霜威想:唉,这真是难以拒绝了!既然如此,就应承了吧!好在有这一职务,也并不能影响我的政见。我行我素,初衷不变。有此地位,说话做事更有影响和力量,也许可以更有些建树,如征求程涛声或忠华的意见,他们也会同意的。万一将来与李宗仁志不同道不合,辞去官职也很方便。因此,说:“既如此,烦请转告德公,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只是我本想将来回南京,这一来,又得去华北了!”

    杨忆祖大喜,说:“我回去后立即电告德公。不过,行营秘书长一职尚须报请军委会审定,俟德公报请审定后,我当再来奉告。据估计,九月底应当前去履新,届时我当为霜老送行。”

    杨忆祖走后,童霜威心情不禁激动,这种飞来的事做梦也想不到。家霆出外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说:“爸爸,这官不小,但您干不干似乎先同程涛声老伯商量一下的好,您说呢?”

    童霜威点头,说:“我想他会同意的。我往泥潭里跳,他会反对;我入污泥而不染,而且仍不变初衷且可以有更大作为,我想他是会支持的。不过,你说得好,我应当去找他,说一说,谈一谈。”

    他说干就干,马上去找程涛声。却也巧,这次,程涛声在家。谈了一番,果然不出所料,程涛声说:“啸天兄,你去,我赞成!”

    童霜威是带着一种轻松的心情回来的。家霆看到爸爸时,感到他心情很好。他理解爸爸。

    从这次李宗仁的借重中,童霜威又体会到了自己的分量,体会到了自己在当前这种时局中,理应继续有所作为,挺起胸来,昂起头来,而不应过于藏首露尾了。

    事也凑巧,一周之内,童霜威料不到自己竟有机会两次见到了由延安来重庆的毛泽东。

    那是八月三十一日,上午突然收到了中苏文化协会为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并举行“苏联各民族生活图片展览会”而举行的鸡尾酒会的请柬。

    是谁让发这请柬的呢?

    家霆说:“可能是李宗仁要借重你的事传出去了,所以引起了重视,也不排除中苏文协会长孙科和副会长邵力子的邀请。他们都认识您。但也可能是程涛声他们?或是忠华舅舅他们通过什么关系提出了你的名字!”

    童霜威沉吟不语,虽然认为儿子猜测的有点道理。

    “这次会哪些人参加呢?”童霜威自言自语地说,“毛泽东会不会参加?”

    后来,下午家霆从姗姗大姐那儿了解到:报上虽未发消息,举办方面也保守秘密,但新闻界都知道毛泽东要参加这个鸡尾酒会。姗姗大姐也应邀参加这个会。据说,会的规模不小,发了三百多张请柬,估计人都会去。时间是九月一日下午七点。但姗姗大姐说:“还是早点到的好!”

    中苏文协在黄家垭口一带,那儿离观音岩纯阳洞不远。中苏文协是在一条巷子里。童霜威到达的时候,才六点二十分。汽车喇叭声、人声,响成一片。只见街巷里已经挤了很多人。街巷这边是中苏文协,对面是《中央日报》社,《中央日报》社门口也拥满人看。许多小汽车、吉普车都拥挤在带斜的坡道上,有的停在纯阳洞一带的街上。许多绿军衣戴白底红字袖章戴钢盔的宪兵和交通警察忙着维护秩序,安排汽车停驶。

    夜里,下过一场雨,天不很热了。这时,又下起霏霏细雨来了,地上是湿的,可是街边上仍旧挤满了观看的人。一家叫作“文风书店”的屋檐下,有几个姑娘捧着些鲜花,引人注目,那很可能是想向毛泽东献花的。

    童霜威凭请柬进了中苏文协,中苏文协楼房是木造结构,木头加竹篱笆糊的灰墙。走上二楼正厅,见二楼上已经人挤得很多了。房屋也有点震动,但充满了欢笑声和谈话声。正厅中央,挂着中苏两国的国旗,还有花篮和鲜花,显得喜气洋洋。一些房间里,墙上布满展览图片。

    童霜威发现,熟人不少。陪都的党政军要人,知名之士,文化、新闻、艺术界名流似乎都来了。他开始握手,有的简单地问一声好,有的则握一下手就过去了。苏联大使彼得罗夫、武官罗申都不认识,但都在门口握了手。他看到些熟人,有孙科、覃振、贺耀祖、吴铁城、王世杰、陈立夫……然后又看到了冯玉祥、陈诚、沈钧儒、郭沫若,还有孙夫人。他不想多招摇,拿过侍者托盘中的一杯鸡尾酒,独自走到一角靠窗口的地方做冷眼旁观者。

    他忽然看到了程涛声。程涛声正同一个秃顶穿西装的人在谈话,他没有走上前去。

    史良当年在上海时,曾以后辈学生的身份认识他,上来同他寒暄,然后走去同沈钧儒谈话了。他独自品尝了一口鸡尾酒。这酒该是用杜松子酒加上清水糖浆、柠檬汁和苏打水调制的吧?分层的色调绚丽好看,带甜味,爽口。

    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初到重庆时,随叶秋萍一同参加“林园”小礼堂那次鸡尾酒会的情况来了。宦海沉浮,曾几何时,叶秋萍已经成了一条被遗弃的走狗,失去了踪影。他对叶秋萍毫不同情,甚至还厌恶仇恨,却感到叶秋萍这种“小鬼”背后的“阎王”更加可怕!

    燕姗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上来碰杯,亲热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然后,又忙着去找人谈话了。

    人,陆续在来到。芬芳的酒气与人们的笑脸显得和谐,使人开心,大家都满面春风。

    七点钟刚过,楼下一片哄动。“哗哗”的掌声响了。是张治中和邵力子陪同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来了。大家都拥上去握手。童霜威也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他看到毛泽东的脸上欢喜而感动,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这张脸,在童霜威的记忆中还有印象。只不过那时年轻瘦削,颧骨高,现在丰满了。那是民国十三年,毛泽东在广州参加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国民党中执委候补委员后,由广州回到上海。当时他有中共中央的工作,双重党籍,又担任国民党候补中央上海执行部委员兼文书科主任和组织部秘书。童霜威那时在上海办报、做律师,颇有名望,同毛泽东有一次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见过面,虽仅仅是一面之缘,却留有印象。等到一九二七年“清党”以后,接着是对共产党的十年围剿,从未想到会再见面。而今天,却在这里有了见面的机会,人生岂不奇妙?他不禁想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诗句了。

    他看到司法院副院长覃振紧握住毛泽东的手,忽然流下眼泪来了。大约是想起了民国十三年时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一代”时的旧事?覃振并不喜欢共产党,但他恐怕不想再看到国共相残又来“剿共”吧?他看到冯玉祥两手握住了毛泽东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拿过一杯侍者敬上的鸡尾酒,说:“你来了!中苏友好条约缔结了!来来,让我们为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干杯!”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家都听得清。

    他俩碰杯。毛泽东举杯一饮而尽。冯玉祥忽然也悄悄摸出手帕来拭泪了,是忧国忧民之泪啊!

    许多人都在同毛泽东握手、碰杯。

    童霜威也上去握手、碰杯。毛泽东一样是点头微笑和握手。他发觉毛泽东已记不得他了!他也不愿在这种场合作自我介绍,握过手、碰过杯就走到了一边,心里想:多少人在期待着中国的和平、团结和民主啊!但愿中国能够前进,能够兴旺,能够富强!

    他看到周恩来陪伴着毛泽东。这个能干的风度翩翩给人印象非常好的中共领导人,在毛泽东身边表现得格外谦虚尊重和忠心耿耿。苏联大使彼得罗夫同毛泽东碰杯并且干杯,说了些什么,从笑容看说的必然是一种庆祝和祝贺的好话。向毛泽东敬酒的人很多。毛泽东的酒量很大,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态度从容地边观看展览边同人谈话。

    冯玉祥上去说:“不能再喝了!今天你喝得太多了!”

    毛泽东亲切地微笑着,似是回报他的好意。人太多,楼房质量不佳,楼板常常颤动。

    人越来越挤,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谁在宣布,说:“晚间八时,毛泽东先生还要赴吴铁城秘书长的宴会……”

    童霜威看到毛泽东开始向大家告辞了,由周恩来、吴铁城同警卫人员等陪同着,挤着走向楼梯口。又是许多人拥上前去一一握手,又有不少人正从楼梯拥上来。握手的人说些什么听不清,反正总是一些亲切的告别语吧。周恩来等好不容易才挤开一条出路,毛泽东被引到楼后侧门边一条深长的胡同口,估计从那里可以下去上汽车。有些人一直送到门口,童霜威却没有送。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看看表,七点四十分。小雨似乎还在微微飘洒。但外面街上等待着看一看毛泽东的人仍旧挤着、等着,可以听得到毛泽东下楼出门后,街上情绪沸腾的人潮里响起渐次模糊而遥远的掌声和人声。

    那晚回家,家霆问:“爸爸,您对毛泽东的印象怎样?”

    童霜威说:“印象不错!他是个懂政治懂历史的人。敢来重庆谈判,就是大智大勇,也是有谋有略。中共今天已成中国第二大党,又有那么多军队和地盘。他来,是为国家统一、民族独立,抱着化干戈为玉帛之心来的。如果不来,有人就可以把发动内战、破坏团结等等罪名都往中共身上推了!可是他来了,打出和平、民主、团结的大旗,雍容自如,稳重和蔼,豁然大度,面带微笑而胸有城府,确有领袖才能。他能争取到人心,就一定能成功。”

    家霆问:“爸爸同他握了手吗?谈了话没有?”

    童霜威笑了,但不是愉快的笑,说:“手是握了!可是,二十年前也只见过一面。后来他成了举世瞩目的人,我才记得他。至于我,他早不会记得了。在那个会上,显要太多,我的脾气你该知道,围着他的人很多,我何必瞎凑数。我一直在一边站着作壁上观。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也并不太少。”

    家霆听得出爸爸心中的不快。爸爸既清高正直又摆脱不了名誉地位的束缚。有时触景生情就会处在这种不得已的矛盾心情中,笑着排遣说:“爸爸,你又发牢骚了!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多为国家民族考虑,少为自己个人打算的吗?”

    童霜威似乎被提醒了,又似乎是自我的醒悟,哈哈地说:“对对对,对对对!”

    第二天,九月二日,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东京湾内的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第三天,九月三日,重庆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大游行,大约有五六万人参加游行。山城沸腾,街道堵塞,爆竹、锣鼓声响彻云霄连续不断。国共和谈正在继续进行。童霜威父子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与对国家和平与进步的期望之中。每天,都关心着阅读报上的新闻,而且都是从《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外加《大公报》等几份报纸的比较阅读上来取得信息,进行判断和估计。

    复兴大学九月初开学,九月五日,童霜威去北碚上课,九月六日回到重庆家里。九月七日下午,他忽然想到上清寺康庄二号冯玉祥那里坐坐谈谈,了解了解和谈的进程。他不想在冯玉祥处吃晚饭,给人添麻烦。可又觉得去的时间最好是在吃饭时间。这时间主人多数在家,而且晚上长谈最好,于是叫家霆让侯嫂做碗面吃了当晚饭,就远远赶到上清寺来了。

    到时,已是薄暮时分。冯玉祥见到他来,在客厅门口迎接,显得很高兴。请他坐下后,说:“啸天先生,有什么事吗?”

    童霜威说:“为抗战胜利高兴,为国家和谈关心,到你这里,是想听你谈谈的。”

    冯玉祥仍旧坐着他那把可能是特制的大藤椅,说:“好呀好呀!你的高兴正是我的高兴!你的关心也正是我的关心。”忽然爽朗地说,“这样吧!今晚你在我这里便饭。有客人来,我们就一同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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