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时局杌陧,巴山夜雨恃风雷(1945年9月—1945年12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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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摇摇头。他自己的感情很复杂,他也能了解寅儿复杂的感情。

    第二天下午,准三点钟的时候,家霆在燕寅儿家打电话给陈玛荔。电话铃声刚响两下,就听到人来接电话了,是陈玛荔的声音。

    她一下就听出是家霆的声音了,说:“Adonis,是你?”

    家霆说:“Aunt,您好!”

    “你好!好久不见面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你叫作Aunt的人?”

    家霆笑笑,说:“今天,我有重要事情,无法来看望,所以打这电话。”

    对方笑了,说:“其实,我也估计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对付我的。你在哪里?”

    家霆避免说出自己在哪里,说:“在一个朋友家里,借用她的电话。”

    “是那只小燕子吧?”

    家霆笑笑,没有否认,说:“您什么时候去京、沪?”

    “三天后就走了!他去上海接收,我去南京接收。”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毕鼎山。

    “那我就算给Aunt送行了,祝您一路顺风!”

    她笑笑:“你不来,我们在电话里多谈几句总是可以的吧?”

    家霆带点歉意:“当然!”

    “《明镜台》我每期都看。我暗中在关心,在研究,也在帮你的忙。你也许感觉不到吧?”

    “我想,您会这样的。”

    “Adonis,我总为你遗憾!你本是一匹骏马,给你安上翅膀,应当能腾空起飞的。你却不愿按照我为你设计的康庄大道走!你如果进了新闻学院,如果去了美国,你就是一匹飞马了!你却要走崎岖的小道,不可思议。”

    “我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生活得很快乐!”

    她说英语了:“Adonis,我也不知同你有什么缘分。我很忙,却总是要关心着你,总是忘不了你,愿意同你谈谈,感到同你一起玩玩很愉快。这种机会,我希望以后还有。”

    家霆笑笑。

    她用上海话说:“一位西方名记者说过:‘多方接触,同一切有权势的人保持良好关系,是一个新闻记者积累事业资本必需的途径!’你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高。劝你,不要那样!”

    家霆仍旧笑笑,但说:“我对人生确实了解得还很少。”

    “人生短暂!懂得这一点,你也许有些地方会改变。”

    “但是有位哲人说过:要是你晓得善用人生,生命毕竟是悠长的。”

    “是呀!关键是善用人生!”

    “Aunt,那就这样了。我再次祝您一路顺风!”

    “Adonis,你想不想有机会早点回京、沪去?如果想,我可以办到。”

    “我暂时还不能去!这里有《明镜台》在办,爸爸也在这里。”

    “那好,我想,后会有期的!也许将来我们仍可在上海、南京见面。”

    “是的!”家霆说,“那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挂掉,在一边的燕寅儿说:“真抱歉,这电话太响,她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本来想走开的,走开又怕你说我见外。”她说得风趣。

    家霆说:“如果我怕你听到什么,我就不在这儿打电话了。况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可听的话。你是个豁达的人,为什么说得这样拘谨?”

    寅儿笑了,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时,令人想起深邃的海洋,灵活起来时,又如鲜花上闪耀的阳光,她说:“人的感情有时是最微妙的。她同你说了许多微妙的话。我也说了点微妙的话。我是说:这种微妙的话表达的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知道你们都很清白,我也不认为她对你一定就是什么亚当夏娃之爱。她也许只是欣赏你、喜欢你。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讨人喜欢的。我看也不仅仅是她喜欢你!”

    家霆说:“她有她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

    寅儿继续把话说完:“但我觉得你说的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是很对的。这种危险构成的成分很复杂,但确实是危险!”

    家霆笑笑,说:“‘猫’!你说得很好。只是,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放不下别的了,我只想到今晚的见面和谈话了。”

    七点钟,天刚擦黑,又下起了小雨。十月底,晚上雾气常常很浓。这时,白色的淡雾在暮色中若有若无地泛出青蓝色,缭绕在屋舍、街道、树木、竹丛之间。

    童家霆和燕寅儿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淋着细雨,等候在南区公园左侧那棵大黄桷树下。四下僻静。这时,极少见到人影。准七点钟时,一辆黑色小汽车冲下坡来,在他俩身边“嗤”的一声停下了。车门倏地打开,一个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在前座下车,彬彬有礼地向他们笑着一招手,接他俩上了车,年轻人钻进前座,关上车门,汽车就迅速开动了。

    年轻人瘦瘦的,很精神,有很挺直的鼻梁,对他俩一笑,解释说:“特务太多了,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不能不同他们捉迷藏,只能这么安排。”

    受到这样热情周到的接待,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非常温暖。

    泛着青蓝色的雾气和牛毛细雨包围了一切。汽车在暮色苍茫的雨雾中穿行,间或有几盏半明不灭的路灯从车窗边闪过。家霆和寅儿想看看车往哪儿去,雾气弥漫,车窗上又挂着窗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车子开了好久才停下来,眼前出现了嘉陵江边那幢三层楼的曾家岩五十号周公馆了!天已经暗了。

    家霆心里有一种预感:今晚接见谈话的不会是一般的人。那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谈话呢?

    下车被引进小楼,到了天井旁一间屋里。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开了电灯,请他俩落座。一会儿,送进两杯茶来,放在藤茶几上,仍旧温文有礼地说:“请等一等,马上就来。”他将门轻轻带上一半,矫健地走了。

    家霆和寅儿坐在两把藤椅上,静静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屋里极简朴,像是一间办公室。一边却又搭着一张小铺,铺上有简单的被褥。临窗放着一张写字台,台前有一把藤椅。靠墙是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及一些报章杂志。写字台上,有一只铜墨盒和毛笔、铅笔、纸笺,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看来,主人刚才还坐在这里工作。家霆和寅儿不禁同时都想:一定是个做文字工作者的房间。约定谈话时,从信上看是由《新华日报》派人接谈的。是总编辑抑是主笔呢?由于来时的特殊方式,使他俩感到有些神秘。随着茶杯里袅袅冒出的热气悠悠散开,两人不禁都神驰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夹着细雨的夜风吹得窗外的树枝飒飒有声,飘进来一阵阵潮湿的空气。可以想见,夜间滔滔的江面上,此刻在细雨中正弥漫着白雾,一片混沌。无意间,家霆又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瓷盆养着一棵君子兰。碧绿的叶片两侧分展着,美得像翡翠,使这简朴的房间格外生意盎然。

    家霆站起身来,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信笺,上边写着一首诗:“党权官化气飞扬,民怨何堪遍后方。谁见轩乘能使鹤,不知牢补任亡羊。连年血战驱饥卒,万里陆沉痛旧疆。且漫四强夸胜利,国家前路尚茫茫。”读了一遍,不禁叫绝,对寅儿说:“看看这首诗,写得真好,但不知是谁写的?”

    寅儿也上来看了诗,说:“听说红岩村会客室里挂着一副对联是:‘白日澈蒙千层雾,红岩屹立五周年’。语意双关,气派雄伟。你采访时看到过没有?”

    家霆还没回答,那扇半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神采奕奕、黑发浓眉的人含笑走进房来。他英气勃勃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浓黑的眉下两只充满聪颖、睿智和坚毅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套浅蓝的布制服,显得非常精干,又非常威严。进门,他就快步走了过来,伸出似乎有些不方便的右手,先握家霆的手,又握寅儿的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请坐!”口音是带着苏北尾音的普通话。

    “啊!”家霆神采飞扬,几乎叫了起来,这是周恩来先生呀!真的是他!

    寅儿也早已认出是谁,亮丽的脸上十分兴奋,尊敬地说:“周先生!”

    两人显得很恭敬。周恩来将写字台前那张藤椅拉过来,叫两人坐下,他坐在两人对面,微笑着说:“先要请你们原谅,信是早就收到了。但那时还在谈判,实在抽不出空来。毛主席在谈判结束就回去了。我则因为忙,直到今天才请你们来,希望谅解。”又说,“我已经看过你们办的《明镜台》了,办得不错嘛!”

    家霆感叹地说:“我们很感谢这次同意约我们来谈话,做了如此周到的安排。”

    寅儿补充说:“这使我们很感动。”

    周恩来亲切地注视着、倾听着,诚恳地说:“你们是两位年轻的主编和社长,工作很重要。你们信任我们,使我感到荣幸。请你们来谈谈,我们也是想多听听人民的声音,互相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如果可能,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寅儿说:“那当然。只是,来一次太不方便了。”

    周恩来笑笑,摇摇头说:“尽管特务如麻监视严密,但他们阻挡不了我们同各界爱国进步人士的接触。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提高警惕,善于斗争,就能冲破重重阻碍,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说对吗?‘三岩三岩:指红岩八路军办事处、曾家岩周公馆、虎头岩下的新华日报社。路上多荆棘,却被人民践踏开’!你们听到过这两句话没有?”他做了个手势,请家霆和寅儿喝茶。

    茶叶里有茉莉花,清香散布在空气中。

    周恩来庄严、威武,却又亲切,使家霆感到像是跟一位久已熟识而又尊崇的长辈促膝谈心,既无戒心,也无距离,忍不住开门见山地问:“‘双十协定’签订后,大家都很高兴。但现在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发生了战事,危机如何挽救?”

    周恩来点头说:“是呀!抗战胜利了,我们是反对打内战的。但半个月来,国民党军队对解放区的包围进攻,规模日益扩大。据估计,已有八十万军队在进攻解放区,说明内战已在事实上存在,和平前途受着严重威胁。”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那怎么办呢?”

    周恩来沉着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喜欢言必信,行必果。我们已经呼吁过:要国民党停止攻击、停止进兵、停止利用敌伪军。如果他们能这么做,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可以及时防止,一般的交通可以迅速恢复,人心可以大安,团结商谈也可以顺利进行,一切建设计划也就可以有个着落。如其不然,则内战扩大,令人可叹了!”

    家霆问:“‘双十协定’不能履行,关键何在?”

    周恩来说:“虽然签订了‘双十协定’,可是国民党绝不愿意轻易放弃他的反人民、反民主、厉行独裁、排除异己的旧方针,这就是关键所在。正是由于这种错误方针还未被放弃,才利用日寇,收编汉奸,让敌伪继续践踏中国人民,才动员八十万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必欲将全中国仅有的一片光明地区加以彻底摧毁而后快。国民党当局这样的行为,危害了中国和平建国的前途,损害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违背了全国人民的意志。”

    夜雨淅沥有声,从窗外传来,刚才的小雨此刻似乎下大了。

    周恩来的话简单明快,理由充足,使人信服。

    寅儿不禁说:“现在,有些报纸和有些军政大员都说国军所以要进攻,是因为中共‘放了第一枪’。周先生认为应当怎样驱斥?”

    周恩来朝燕寅儿看着,认真地说:“国民党宣传机关正在制造谣言,颠倒黑白。其实,解放区军民八年抗战中,从来就只是从敌人手里收复国土的。抗战中,国民党大闹摩擦,解放区军民始终顾全大局,只有到了忍无可忍时,才起而自卫。皖南事变,新四军八千健儿惨遭聚歼时,我们仍相忍为国,致力于团结抗战。日寇投降后,我们的枪口仍然是对着拒绝投降的敌伪。为避免冲突,新四军奉命流泪北撤,离开江南。各解放区军队节节退让,国民党军队却步步追逼深入解放区腹地。谁放第一枪,谁在发动内战,还不明白吗?直到现在,我们始终认为最要紧的是阻止战争,不让内战发生!”他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了。

    家霆说:“向解放区进攻的另一借口是‘军令政令的统一’。请问对这问题的看法如何?”

    周恩来点头。他脸上有点疲乏的神态,看来是工作的繁重造成的,说:“国民党当局对解放区所发的是些什么军令政令呢?他们不对解放区军民发布彻底消灭敌伪势力、建立民主政权、改善人民生活的军令政令。这些解放区军民自己都做了。他们发布的是使敌伪军保持武器杀害人民的军令政令,这样奇怪的军令政令,怎么能叫人民接受?”

    家霆点头,说:“您看,现在怎么办呢?”

    周恩来浓眉下的两眼忽而有雷电般的闪光,说:“解放区军民,坚决避免内战,争取和平。现在国民党军队进逼太甚,无法生存了,也不能不起来为正义而自卫,同全国人民一起制止反动派挑动内战。国民党当局为中国和平前途计,为他本身利益计,应该立即停止攻击,履行‘双十协定’。如果谁倒行逆施,一意孤行,多行不义,一定会在人民反对内战、保卫和平的长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寅儿说:“但是,现在国民党有美国帮助,力量强大!不免使人担心!”

    周恩来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对,目前的时局,可以比作是拂晓前的黑暗。但世界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压倒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大党了,他们消灭不了的。我们也是从不悲观失望的。希望你们二位也这样,能在你们的地位上为中国的前途为中国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踱到窗口,指指窗外雨中雾气浓重的夜色,说:“正像这山城的夜雾,它总要散去的。”他忽又指指窗台上的那盆翠绿的君子兰,说:“看!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即使是秋天、冬天,春也有着生机!春天不可抗拒地总要来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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