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1946年2月—1946年3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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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无目的地、失望地从原路走出法国公园,又徜徉在霞飞路上。霞飞路改名叫林森路了。走着,想起了同欧阳一起在这条路上漫步的事。啊!一切的回忆都甜蜜、隽永又辛酸。此刻,倘若在这里迎面忽然看见欧阳该有多好!

    路上的商店里和人行道边的地摊上,都摆满了美国货:罐头食品、美国香烟、化妆用品、玻璃丝袜、克宁奶粉、菊花牌淡奶、美军的给养……简直是“无美不备”。

    他沿途仔细张望、寻觅,注意着迎面来的和对街走的每一个女性。可是,没有,只有失望接着失望。

    霞飞路上过去那家花店仍在,这里仍有温室培育的粉红康乃馨和鲜红芬芳的玫瑰花出售。欧阳最喜欢这两种花了。

    一直走到距善钟路口不远处了,天已渐渐向晚了。忽然,看到一家出售旧文物、旧画等的拍卖寄售商行。在橱窗里,醒目地陈列着一幅有金边画框的大画。啊!啊!他几乎大声惊叫起来。这幅画!怎么会是这幅画呢?怎么偏偏是这幅画呢?烧成了灰也认识。画上光的运用是那样神奇!画的色彩漂亮极了!画得随心所欲,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样的仙境。画上蕴含着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震撼人心引起人思索的美!

    是欧阳素心画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呀!

    记得,那个神奇的下着雨的夜晚,在她的房里,他看了画后,赞叹地问:“啊,美极了!真是一幅奇异的杰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却说不出!能告诉我,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她爽朗地笑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是美?是真理?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我想象和感觉中缥缥缈缈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都被战争破坏了!”

    现在,岁月苍苍,历尽波折,这幅画怎么会来到这家拍卖寄售商行里了呢?

    当然,也容易得到答案。环龙路上欧阳家的故居早被军统接收,里边的所有财产物件自然都已被侵占。这幅画送到了拍卖寄售商行来也不奇怪了。

    不由自主地,家霆跨步走进店里去。店里亮着电灯,货物充足,各种古董花瓶,各样古玩玉器、珊瑚枝、景泰蓝器皿、画幅、绣花织锦类用品……琳琅耀目。但生意冷清,没有顾客。一个戴眼镜的黄脸花白头发的西装矮胖子,上来笑脸相迎。他眼镜下的一只斜眼看起人来显得特别精明。

    家霆指指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故意问:“这幅画有来历吗?是什么人画的?”

    矮胖子亲昵恭敬地回答:“那还弄不清!但画是一流的!价钱也不贵!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其实,无名画家的作品每每并不比名画家的差。现在买着,将来会值钱的!”用的是一种带有诱惑力的语调。

    家霆站在灯下,萌生了立刻想把画买下来抱在怀里的感情,问:“多少钱?”

    矮胖子笑着伸出食指和中指、无名指比画,做了个手势:“三十万!法币!”

    这两天,金价猛张,一两金子价已涨到十八万元。三十万法币折合一两六七钱金子了!这真是漫天要价,实在太贵了。

    “最便宜多少钱?”

    “好吧!最便宜一条小黄鱼,外加六万元!好不好?”矮胖子爱用斜眼看人,黄脸上装出诚恳来,“你也别再还价了!这画来看过的人不少。前天有人出一两二钱金子我没卖。这是最低价了!你买了绝不会吃亏的。”

    家霆身边哪有这么多钱!他感到为难,又实在舍不得不买。临来时,将欧阳首饰盒中仅剩作纪念的一副珍珠项链、一对翡翠镶金耳环随身带来了,目的是见到欧阳想先还给她。现在,寻找欧阳无望,这幅画怎能不买?决定用首饰来换回这幅画,又有点犹豫,说:“你再说个最低价吧!”

    “你到底是不是诚心买?”

    “当然!”

    “好吧!忍痛再让你两万元!爽快哦?”矮胖子看得出家霆急着想买,更不愿意大杀价了。

    “再多让点行不行?”

    矮胖子用斜眼瞄着家霆,用一种心疼的口气说:“说实话,现在生意不好,才这么便宜的。不然,这幅画爱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你没看看,连相框都是上等进口货!”

    家霆终于咬牙说:“这样吧!我是远地来的,随身没带这么多钱,得叫外地汇钱来。你给我留一礼拜,一礼拜内一定不要卖掉。我一定来买,绝不失信。你看行不行?帮帮忙吧!”

    矮胖子门槛精,笑着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钱随时来买好了。我们要是卖不掉,当然给你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做生意嘛,就是为了赚钱,就高不就低,你也就别见怪。”说着,他似乎发现家霆身上油水少,又有客人进来看货,势利地撇下家霆去招呼刚进店的一男一女去了。

    家霆想:我还是得买下这幅画!但,钱怎么办?找银娣想法筹借?不好开口,工人现在生计都无着落,银娣明摆着很穷。打电报到重庆,让爸爸电汇钱来?他又踌躇。

    他走出店去,又站在玻璃橱窗前张望。外边早已万家灯火。夜的都会噪音沉寂了许多,火辣辣的心上凉爽了许多。电车“当当”响着铃“隆隆”地在轨道上驶过,晚归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在走向回家的路。他看着那幅亲爱的画,眼前始终映现着欧阳素心美得惊人的面容和跳动着希望的火苗的黑眼睛。店家来上牌门了。法国梧桐在水银似的路面上撒下枝干的影子。路灯光昏昏沉沉,他怅怅地离开。沿街公寓楼房里家家户户窗户里朦胧如纱的灯光,显示出一种与外人无关的温暖和舒适。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像一个可怜的流浪者。

    第二天一早,下着雨。家霆想到南京路外滩的电报局里打个加急电给童霜威,请爸爸火速电汇款项来买画。这是想了一夜决定的。此刻,想到爸爸经济不宽裕,又犹豫了。他思考了一夜,仍舍不得用欧阳的首饰换她的画,心里矛盾,痛苦得很。

    雨很大,有暴烈的雷声和闪电将雨水从云团里癫狂地泼下来。想到要了自己的心愿(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心愿呢?),他打着伞,买了一把鲜花,暂时把心头买画的事放一放,到沪西埋葬杨秋水阿姨的公墓里去给舅妈扫墓。

    春雨潇潇,天上的雷声常在奏乐。进了公墓,墓场里最大的变化,是比从前多了数不清的新墓。仅仅六年不到的光景,竟又新葬了这么多人。战争时期,人好像衰老得快,也死亡得多了。这飘着苦雨的天,家霆不禁想起同欧阳素心当年来参加葬礼给杨秋水阿姨鞠躬的情形了。

    那天,在墓前,淋着小雨,欧阳忽然流泪了,雨水和泪水混合在脸上,若有所思地说:“……生命不在长,而在好!”

    现在,欧阳在哪里?她那本来应当如春花灿烂的生命怎么了?

    走到了杨秋水阿姨的墓前,周围的环境仍同以前相仿。四周湿淋淋,静悄悄。有不知名的小鸟被雨湿了翅膀,在树梢哀啼。坟地里在“沙沙”的雨声中仍似有悠长的叹息,也有万般悲哀,又似有沸腾的激情和奔腾跳跃的冲击,用无声的形式在表达。

    苍翠长青的柏树,在墓园里迎着风雨“簌簌”作响。杨秋水阿姨墓上那块美丽精致的大理石墓碑,经历过日月和风霜雨雪的侵蚀,比当年陈旧了一些。但有好几束已经枯萎的鲜花放在墓前,说明不久前曾有过一些人来上坟。碑上两行金字,被三月的春雨洗得一尘不染,灿灿放光。

    家霆放下雨伞,淋着雨,献上鲜花,独自出神,心非常安静,立正站着说:“舅妈,我来看望您来了!”说时,流下泪来。他先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忠华舅舅在南京有事未来,他应当替他鞠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这是代表欧阳的。

    他打着伞,凝望着那两行金字。从“秋枫之壮丽”上,忽地想起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诗句。这几天,报上的消息不好。内战冲突并未停止,危机仍然紧迫。报载:国军已由美国前后装备了二十二个军,包括五十七个师。美国还帮助国军收缴了在华日军的大部分武器,以空运、海运帮助国军接收全国各大城市。枫叶与荻花,红与白的斗争,使中国大地上仍将流遍鲜血,使这寒冷的春天蕴含着秋的意境。真像一本小说的名字一样,这是“春天里的秋天”!

    想到这些,家霆在杨秋水阿姨的墓前,感到了一种时代的使命感,一种爱国与理想信仰的责任心,使他压制了不少悲恸。

    下午,家霆赶了远路,又到龙华附近安葬大舅妈“小翠红”的公墓里去。去时,特地带了两大盒冥币去。他认为迷信可笑。但他是个讲信义的人,始终不忘大舅妈在他最可怜的时候给予他的美好可贵的心意。也始终不忘自己的承诺。大舅妈不止一次说:“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来了,会到我坟上给我行礼化点纸钱给我的吗?”迷信的善良的大舅妈“小翠红”,那么值得怜悯,他不忍心违背自己的承诺。

    “小翠红”的墓在公墓的东北角里,当初建时就很马虎。墓碑小,墓地窄,也未栽树。墓背后是围墙,高头是一棵长在墙外的大白杨树。如今,墓周围枯草刚刚开始返青,荠菜已经长出嫩嫩的小叶。周围坟连着坟,墓连着墓。看来都有人来祭扫过,墓前有枯花,也有烧纸钱的焦痕。大舅妈的坟墓却荒凉、孤单,特别凄凉。

    家霆在这里,感到和大舅妈靠得很近。想起往事,心里难过。鞠了三个躬,默默地说:“大舅妈,我回来了!来给你烧纸钱来了!”

    将两盒冥币都散堆在坟前,擦火柴点燃了。看着纸钱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又被初春的寒风吹得扬扬洒洒飞飘起来。

    纸钱化尽,他觉得遂了一件心愿,心里舒适些了,才离开大舅妈的坟墓,走出公墓。

    了却一件心愿,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畅快。遗憾的是,要寻觅欧阳素心却无从下手。这个心愿怎么才能实现呢?唉,唉!

    四

    没有理由为了思念、寻找欧阳就影响工作。童家霆为了寻找欧阳,花了一天,有目的又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两腿酸疼,鞋底也真要跑破了,依然毫无着落,他只好暂时把这同买画的事都放一放。

    为了给《明镜台》写一篇有吸引力的特稿,家霆决定访问日俘、日侨了解情况,赶写一篇《上海访问日俘日侨见闻》,用航快立即寄给寅儿。

    上午,他到江湾“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访问,接待的是管理处处长黄光汉。这是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的一个上校军官,瘦瘦高高的,穿着笔挺的军装,说起话来爱皱眉头。他说:“现在有日本徒手官兵十七万余,安置在江湾、南通、苏州、南京等地集中营,主食与国军同量,副食待遇较国军略高。这场侵略战争,使许多日本军人把人性和良心什么的都扔掉啦!他们杀人也不难受,强奸也不脸红。目前日俘的思想状况,有的因为过去作恶太多,怕中国人报复,急于想早日遣返日本;有的不服气,至今还不承认他们确已战败。很多人认为他们既不是被中国人打败,也不是被美苏打败,投降是他们天皇的权宜之计,是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严重的破坏,保存国力,早日结束战争,以备将来重显国威。这很危险!”

    家霆提出,希望直接同一些会说中国话的战俘见见面,谈一谈。黄光汉答应了,安排了一间房,把日俘找到房里来谈。

    第一个选的是个日本少佐田村良雄。一个剽悍的军人,光头,络腮胡,红脸膛,凶恶的大眼,像条赤练蛇。穿着已经旧了的军装,一副桀骜不驯的架势。在家霆对面的凳子上坐了,讲话坦率,声音很大。

    家霆感到这是一个可怕的人,尹二一定是被这样的日本人杀死的!问:“你对日本无条件投降有什么看法?”

    田村良雄的表情苦闷而阴沉,劈腿坐着用粗嗓门答:“如果天皇不下令停战,日本仍有战胜的希望。”

    家霆尖锐地说:“你认为日本的战犯应当得到惩罚吗?”

    田村居然龇着牙说:“据我想,什么人该是战犯很难下一个明确的界限。”

    “为什么?”

    “比如我吧,我是少佐,也当然有一点责任。可是我是一个军人,我只是奉命打仗的。而且,中国多年来的反日教育,也该负一份责任。”

    黄光汉坐在那里听了,直皱眉头。

    家霆心中燃烧着最强烈的憎恨,笑了一笑,这是一种勉强的笑,不是气得十分厉害,是不会这样笑的。他严肃庄重地说:“你是倒因为果了吧?中国有抗日教育,也是日本数十年侵略之果。你们日本军人,在中国土地上烧杀奸掠,无恶不作,杀了中国多少人!毁了中国多少城市乡村!掠夺了中国多少财富!现在战败了,倘若再不深刻认识你们犯的罪,难道还想以后卷土重来继续再走侵略的老路吗?”

    田村良雄狰狞的脸上先变得泛白,随后又涨得极度的绯红。忽然,他用军人姿态笔直站起来,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也许是屈于压力,也许是表示歉意。

    家霆见他这样,善意地教训说:“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政策,不仅使中国人深受其害,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一样。你们不久将被遣返,回去以后,应当以你们亲身经历的惨痛教训教育下一代,坚决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此后与中国人世代友好相处。如果还是像过去那样带着刀枪大炮来,你们就要好好地想一想:你们在战争中死在国外和本土上的人有多少?侵略者是必然要在侵略战争中失败灭亡的!”

    田村良雄仍旧沉默,又站起来更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他闭口不再说话了。

    家霆同他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黄光汉叫田村良雄回去,对家霆说:“你刚才讲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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