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流萤传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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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五步棋同时下

    高高的桃花山旁,有个出名的二百多户的大庄寨,叫流萤寨。流萤寨依着桃花山,傍着银沙河,形势险要,是舒河东南的一扇门户,有条公路紧贴着寨西。这儿离南边铁道线不过二百三十里,离国民党军队的重要据点东安镇四百里。山货在这儿集散,苏北和鲁南的物资在这儿流通。往日,经过此地南来北往的人不少。现在,它快面临解放了。

    这是一九四七年二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天阴沉沉的,西北风悠悠地吹,颇有下雪的意思,冷得钻骨。从北边传来的枪声又南移了。这是解放军的大炮声,大炮怒发雷霆,轰隆轰隆,震得地动山摇。在树木茂密的桃花山紫云崮下一个被柞树、栗树和乱草遮掩隐蔽的大岩洞里,有三个人正在秘密接头,悄悄商量事儿。一个是区委负责人田松,他三十多岁,精干、老练,个儿不太高,样子很威武,眼色却十分和善,说话时好眯着眼睛咬着烟袋杆儿。一个是给流萤寨阎家大地主看山林的魏春山。其实他是在流萤寨这一带做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是区委派在紫云崮下的情报站的负责人。他比田松大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魁梧,嘴边有两条深刻的纹路,两只炯炯的眼上有两道铁扫帚似的浓眉引人注目。还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庄稼人,戴顶破毡帽,有点儿清瘦,卧蚕眉,大眼,薄嘴唇,却构成一张英气勃勃的脸膛,笑起来挺讨人欢喜。他名叫张孟良,是区中队干敌工的同志,有时化装成“黑皮兵”,有时化装成“黄皮兵”,有时化装成卖野药的、说唱书的到敌人区域里去转悠。三人在洞里烧了一堆火,烤着取暖,抽着烟,低声拉呱。

    大岩洞外面,犬牙交错茁长着的树丛中,鲁家钢正在放哨。鲁家钢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个儿长得像大人了,脸上还带点稚气,眉毛浓黑,有两只光彩闪烁又大又黑的眼睛。他并不粗壮,身子骨却透着结实劲儿。看上去,给人勇敢、机智、倔强的印象。他蹲在山岩旁避风,听着炮声,用警惕的眼睛居高临下四下里张望。那弯弯曲曲蚯蚓似的小路,那似乎正在山下慢慢升起的乳白色雾气,那带点神秘的由山涧形成的峡谷,那氤氲中的山峦、树林……尽都收入眼底。天虽然冷,他精神抖擞。平时他把这大岩洞叫作“司令部”,今儿有重要会议,他当然更知道自己保卫“司令部”的责任重大,所以毫不松懈。

    鲁家钢的爹鲁万兴是流萤寨的一个穷庄户人,本来有祖传的三亩多开荒地。流萤寨的恶霸地主阎飞虎和他爹阎金鳌,说鲁家这块地风水好,利用荒年放债给鲁万兴。讨债时,鲁万兴还不出,地就被阎家霸占了。一九四三年夏天,鲁万兴正给阎家的地主做长工,他下了决心要往北边山里去投抗日的八路军,可是偷跑时被阎家地主的自卫队逮住了。当时,带兵驻在流萤寨的日寇米田大尉送给阎家地主一支“蓝钢毛瑟”枪。阎飞虎为了讨好日本鬼子,说鲁万兴是“八路奸细”,当着鬼子的面试枪,用米田送的“蓝钢毛瑟”打死了鲁万兴。家钢他娘听到男人被杀,冲到阎家住的“流萤山庄”——阎王院去拼命,被阎飞虎一脚蹬在心口,回来吐血不止,未满一月就死了。乡亲们见家钢一家祸从天降,又怕阎王院来揭锅锁门再下毒手害了家钢,决定让家钢转移。家钢那年刚过十二岁,孤苦伶仃,就来到桃花山紫云崮下,由看山林的魏大爷抚养。光阴似水,日月流转,不觉已经三年半了。这三年半中,日寇投降后,国民党“遭殃军”来到流萤寨,阎家父子投靠了国民党,阎飞虎常常同些“遭殃军”军官和特务交往,阎王院依然威势赫赫。这三年半中,家钢在魏春山抚养教育下健康成长。魏大爷总是一点一点地把革命道理讲给家钢听。区委书记田松来时,常常把着手教家钢写字、学文化。风霜雨雪锻炼了他,艰难困苦磨炼了他。鲁家钢长大了!有时替魏大爷送信,有时给魏大爷看守“司令部”,成了魏大爷的好帮手。

    现在,流萤寨快要被解放了,家钢心里那个兴奋呀,真是没法形容了。他一会儿蹲,一会儿站,坐立不安。凛冽的西北风吹得他浑身冰冷,他冻得擦掌跺脚,可是心里却又激动又痛快。有不知名的野鸟在枯瑟的树丛中叽叽喳喳欢叫,也引不起他的注意。他像一个最认真的哨兵一心一意警戒着。

    天上三架“黑寡妇”美制蒋机“嗡嗡”地向北飞去了。远方大炮仍在吼叫。这时,天已向晚了,空中灰蒙蒙,黄昏的暗影已开始投向地面,雪意更浓了。家钢突然看到山下远处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影影绰绰在崎岖的山路上出现了!她在蜿蜒的小道上匆匆行走,那么急促,家钢不禁“咦”了一声。

    这是霜花姐呀!霜花姐从山下走来了!她走得风风火火,叫人看了心里觉得紧张。

    鲁家钢站起身来,拍打着沾在裤子上细碎的土屑和枯干的草叶,惊疑不安,想:魏大爷同霜花姐约定,没有要紧事不要来!她这会儿突然来了,难道发生了什么紧急事儿?

    家钢马上机灵地闪身钻进大岩洞里去,报告说:“霜花姐来了!”

    魏春山听家钢一说,急急走到洞口,透过稀疏遮住洞口的光秃秃的树枝条,手搭凉棚向山下凝神张望起来。

    二月初的天气,除松柏外,树木落叶,草丛枯黄,连石头上滑腻腻的苔藓也枯死了,一片萧条。雾气在暮霭中似香烟缭绕飘散,霜花姐在雾气、树丛中忽隐忽现。当她快步响动的脚声传到“司令部”洞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

    住在流萤寨的霜花姐,是魏春山的闺女,也是“司令部”的人。原来,这老根据地边缘区周围的敌据点或者拉锯地区,每个庄子里都有共产党地下党组织。党员人数少的庄子,几个庄有个联合党支部。拿流萤寨说吧,就同绣针河畔的红云村是一个支部,支部负责人就是魏春山。流萤寨的党员,如今有薛大娘、霜花、鲁志忠和铁柱等,流萤寨的情报,每次都是由霜花送来的。霜花姐本人,看上去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美丽。今天,霜花姐罩在大襟棉袄上的是她那件洗褪了色打了补丁的安安蓝大襟褂子。她一根又黑又长的辫子甩在胸前,手腕挽了个篮子,俊气的脸上因为赶路走热了,红扑扑的。她一进“司令部”,看见了田松、张孟良、魏春山和家钢,脸上很激动,二话不说,开门见山就讲:“情况发生了变化!志忠大叔让我快来一趟……”

    田松叫霜花姐赶快拢拢火烤烤手;魏大爷叫霜花细细谈一谈。家钢走近洞口一边朝已经朦胧了的山下望着警戒,一边急着侧耳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大岩洞的角落里,堆着些从山上采来晒干了的草药,也有晒干了的蘑菇、木耳、金针……空气中弥漫了一种掺和着草药香、松脂味和柴火烟的气息。霜花姐在火堆旁坐了下来,火光映得她脸更红,把她那件洗褪了色的安安蓝褂子映成了紫色。她有头有尾地讲了起来。

    原来,老地主阎金鳌年岁大了,冬天好犯哮喘病。这一向,一直病着,又舍不得离开家乡,所以迟迟未走。阎飞虎看到形势不妙,已先将老婆儿子送走,自己却在流萤寨陪着老地主。现在,驻扎在流萤寨的一连国民党军队,因为解放军已经迫近,怕遭围歼,今夜打算撤走。武工队派在阎王院里的“内线”——替阎王院打更也帮助干些杂活的倪二,送来了紧急情报:老地主一向烧香念佛,也不当家,现在年老多病,路上经不得颠簸,决定不走了!阎飞虎自己决定明晨天亮之前逃跑。逃跑的路线,不是往南走红石桥,而是往东走红云村再向东去,路线不明……为什么这样?倪二说:“可能是怕在红石桥遇到武工队,决定走一条武工队意想不到的路。”

    既然早先的估计错误,只以为阎飞虎一定会走红石桥,一切都从走红石桥做准备。现在,敌情突然有变化,自然棘手。鲁志忠得到这个紧急情报后,当机立断,马上改变原来的部署,将埋伏在红石桥那儿的人抽回来,埋伏到从流萤寨到红云村中间的石碑坟山间大道上。但这里没有红石桥那样一个破坏以后能拦阻敌人的“咽喉要道”。现在还摸不清国民党军队会不会保护阎飞虎逃跑。估计阎飞虎怕国民党军队利用混乱“大鱼吃小鱼”,是不放心跟国民党军队一块逃跑的。阎飞虎手下现在还有十八条枪的一支自卫队。鲁志忠的武工队第一分队,一共九个人,只有七支枪八个手榴弹。枪里除了日本三八大盖外还有“汉阳造”和“老套筒”。没有枪的两个武工队员扛的是扎枪头子。要在山间大路上狙击,只怕任务艰巨,所以派霜花姐赶快跑来联络,一面汇报情况,告诉他已改变作战部署;一面希望区中队能赶快分拨力量,帮助在流萤寨到红云村之间伏击敌人,不让阎飞虎逃跑。

    霜花姐激动地把情况前前后后简单扼要一讲,田松眯着眼睛咬着烟袋杆儿自言自语地问:“倪二这个人到底可靠不可靠?这个紧急情报可靠不可靠?……”

    倪二这人,给阎王院敲锣打更,在麦收、秋收前兼带看守青苗已经十几年了。这人穷得地无一指,瓦无一片,平日挣到点钱爱喝酒爱赌钱。他睡倒一个人,起来一张嘴,过的是光棍生活。有人对他没好印象,说他对阎王院巴结讨好;有人却因他是个穷人,见人脸带三分笑,对他印象不坏。

    炮声隆隆,火堆上的树柴冒着青烟,烧得毕毕剥剥炸响。霜花姐皱着眉说:“倪二过去穷得揭不开锅时,志忠大叔周济过他。去冬,幸亏他救了志忠大叔的命。志忠大叔发展他做‘内线’后,他也送过些情报。我对这人过去有看法,可是这一段……”

    魏大爷两道扫帚似的浓眉一纠,说:“据说此人这一段表现还不错。只是过去他虽穷,并没有长个穷人的心眼儿,人给他起的绰号叫‘泥鳅’,说他又滑又刁钻,我就怕他真是条泥鳅啊!”

    家钢听了,眼前立刻浮起倪二那张带笑的耸着尖下巴的面孔来了。爹生前对这个“泥鳅”印象一直不好,说他“就怕巴结不上老阎王,跟阎王院沾边挂拐”。家钢对他印象也坏。别看倪二见人总是脸带笑,那也得看对谁。爹死的那年春天,他给阎王院看青苗时,家钢跟冬生、黑胖和虎娃带着小铲儿,挎了柳条筐挖野菜,碰到“泥鳅”,“泥鳅”为了在财主阎王面前讨好卖乖,硬说家钢他们想去偷青,还拿走了冬生的小铲和柳条筐,狠狠蹬了冬生一脚……

    只见张孟良听了霜花姐的话,好像在咀嚼品味什么,又好像深思熟虑什么,朝着霜花姐拿眼征求意见,说:“你估计‘泥鳅’这情报可靠不可靠?”

    火光照着霜花那清清亮亮的眉眼,她答:“这就难说,这些天去给阎王院打短工的榆钱反映,他也听说阎王院的狗腿子都催阎飞虎快走,怕迟了走不掉,这些人怕的是清算,听说打算走红石桥。”

    魏春山吸着烟袋,说:“不能说没改走红云村的可能,可是阎飞虎突然改走这条道目的何在呢?他儿媳妇和孙子都早到四百里外铁路线上的东安镇了。他们从南边红石桥去东安镇比较方便,可是现在不走这条方便的路,要往东走干什么?”

    张孟良听了点头,霜花和家钢也不禁点头。田松这时问霜花:“这几天阎家父子在流萤寨还干了些什么?”

    霜花兴奋地说:“阎飞虎这些日子到处放风,说什么‘大家都是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是共产党占了流萤寨,将来也得变天。做事留点情,将来好相见’……我们分析,是敌人看到大势已去,想改用这种手段来给他们自己留条后路了。咱发动群众的工作早已做好,防备敌人垂死前疯狂逮捕屠杀,出头露面的人都隐蔽起来了。”

    魏春山听了点头,瞅着田松说:“我现在有个想法。”

    大家都看着他,那意思是问:什么想法?

    魏春山说:“别看出头露面的总是阎飞虎,其实老阎王阎金鳌是只狐狸,心计用不完。我怀疑这是他们声东击西用的调虎离山计。他怕我们在红石桥拦阻袭击,所以放出风来,说要走东面这条通往红云村的路,让我们中他的计,结果扑个空。你们想:往东走的这条路,对他们来说,是条危险的路。因为骏马岭和陈庄现在都已经解放。从流萤寨到红云村再往东走,随时会落入解放军手掌之中,县大队最近也正在那一带活动,这阎王院都是知道的,他自投罗网干什么?往南走红石桥这条路,现在比较安全,而且再往西南到东安镇是他们的目的。安全的路不走,要走险路;近路不走,要绕圈子,岂不叫人想不通?”

    霜花焦躁不安地扯她那条乌黑的大辫子,吃惊地说:“呀,那怎么办?要是这是阎王院玩的诡计,那咱改变原来的部署,岂不上了他的当了?”

    田松吸着烟袋,眯着眼点头沉吟:“看来,志忠还真的可能上了当呢!不管怎么,原来决定在红石桥断桥阻击敌人的部署不能变!敌人如果走红云村这条路,在那一带活动的县大队决不会让他们漏网。”

    霜花焦灼地说:“啊呀,怎么办呢?现在志忠大叔自己带了人已经奔红云村去准备在那儿打伏击了!”

    真急人呀!别人着急,家钢也像热锅上的蚂蚁。家钢心里想,要是上了阎王院的当,受了调虎离山计的骗,阎飞虎可要逃走了。怎么能让这个恶贯满盈的恶霸大地主逃走呢?唉!志忠大叔要是上了敌人的当可糟了……他正在想,只听见霜花姐决断地说:“这么吧,我马上去追志忠大叔,叫他带人再赶回红石桥。我这就去!”说着,她站起身来,那火光照得她脸上那双深沉黑亮的眼睛闪闪放光。

    家钢受到霜花姐的启发了,刚想说:“不,我去!……”却见魏大爷一攥拳,说:“看来,我们要四步棋同时下了!”

    四步棋同时下?大家看着魏春山,听着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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