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疯子飞跑过来了！疯疯癫癫，鬼鬼祟祟。看他飞跑的架势，家钢估计他是想回阎王院里去。家钢按住性子不动。阎王院西北角墙上有扇小木门，木门朝西，平时小丫头彩云从后院出来赶集买菜或者到清水汪边洗衣，总是从这扇小木门里出走。现在小木门由山虎和登魁监视着。看到白疯子来的方向，家钢起先猜测疯子是想从小木门里进去，但一看又不像，疯子是笔直朝北墙来的。这时，家钢才发现：北墙下的蒿草丛旁有个狗洞。洞，本来是排水用的，现在水排泄走了，剩的是泥浆。看来，疯子是想钻狗洞进后院。家钢想：怎么也不能让他钻进狗洞里去！见白疯子越逼越近了。家钢一箭步蹿出去，打算远远迎面拦住白疯子。
谁知，疯子灵巧得很，一见对面出现了家钢，拔身就跑。看他那股邪样，似乎疯得更厉害了。只见他一歪一扭，又蹦又跳突然穿过高粱地往西蹿去。
家钢想：我得抓住他！不顾一切飞也似的追上去了。
他追着白疯子，跑过草丛，跑过土堆，跑进高粱地，又跑进玉米地，跨进坑坑凹凹的小沟渠，又绕过一些小树行子。那疯子又像上回家钢和榆钱、成宝追他时一样了。你越追，他越跑越快！眼看着越是想缩短距离却越是办不到。眼看着，快跑到干涸了的银沙河边那广阔的沙滩来了。家钢紧紧追住不放，白疯子拼命乱窜，突然一转身又跑向庄头间的佃户林跟前来了。
佃户林里，绿草萋萋，阳光透过葱茏的槐树枝叶洒落在一个个坟堆上。中午时分，槐树的枝叶变得金碧辉煌。
家钢追到这儿，心里生气，随手拾起一块鸭蛋大的石头蛋儿，想撇过去。按家钢在桃花山上练就的撇石子的本领，这块石子要是撇到白疯子头上，准够他受的。可是一想，疯子万一不是假疯呢？又没定罪，你把他撇伤了合适吗？民兵可不能胡来呀！一想，家钢就又把石头蛋儿扔了。
白疯子一步跳多远，脚下像踩着风，蹿进了佃户林，就看不见了。
家钢也脚下踩风，往佃户林里窜，佃户林里的草又深又高，有艾叶，有蒿子，还有薄荷草，小刺槐树也密密匝匝的。昨夜大风雨，吹折了一些槐树枝，地面仍旧十分潮湿，树叶、草丛里沾的水珠也湿人衣衫和鞋子。
那些坟堆，一个又一个的，在外边朝佃户林里望，是一片葱茏。走进了佃户林，家钢的心又沉重起来了。不仅是因为这里埋着爹娘，埋着那么多死去了的阶级骨肉。这儿的气氛也使家钢觉得不安。自从白疯子窜进来以后，仿佛到处都隐藏着什么危险似的，仿佛到处有人在用眼睛窥视着自己似的。佃户林里曲折幽深，无从去发现危险隐藏在哪里。家钢在红石桥挨过小阎王一黑枪，有了经验教训，他随手掰下一根洋钱粗的树棒捏在手里做武器。可是立定脚步，挺着胸脯手搭凉棚四面一看，谁知道白疯子窜到哪里去了呢？
风摇绿树，一片逼人警觉的寂静，远处有鹧鸪鸟在叫。是继续前进还是退出佃户林？是追白疯子还是就此回去？家钢心不甘呀！一咬牙决定追！他看看草丛被践踏过的痕迹，判断出白疯子准是往西北方向跑了。他就沿着草丛被践踏过的痕迹追。
正跑着，也不管脚下的草和石块绊腿，也不管刺槐树枝拽衣，两眼圆睁，两耳倾听，正穿过两个高高的乱坟堆之间，忽然发现草丛被践踏过的痕迹不见了。家钢立刻提高了警惕：难道疯子藏在附近要下毒手？……
正想着，忽然听到背后有声响。家钢警觉地猛一转身，只见白疯子真是疯狂到了极点，双手高举着一块水桶大的巨石正对准他的脑袋上砸来哩！疯子脸上全是横肉，抽搐着，龇着牙，脸上那块紫痣真难看呀！白疯子的表情和动作，仿佛要把家钢砸成肉泥似的。家钢望着大石头要砸过来，纵身后退，谁知，这时听到枪响了！
枪声，“叭”震动了寂静的山林。
真险呀！疯子双手举起的大石头已经脱手猛掷过来了。幸亏家钢机灵敏捷，身子一闪，大石头骨碌碌地砸在乱坟堆上又骨碌碌滚下来落到家钢身旁的草窝里，把坟堆上砸了个大凹坑，把草窝压倒了一大片。在这同时，家钢见白疯子听到枪声，忽然没命地一蹿，更快地往东北面草深林密处逃跑了。
家钢不知枪声从哪来的，一愣一怔，估计枪声是保护自己的，胆更壮了。从追白疯子的时刻起，他心里就在想：要是我有一支枪该多好呀！进了佃户林以后，这想法更浓烈了。现在，他径直朝着白疯子逃窜的方向，抓着一根树棒拼命追去。
佃户林里坟头上和坟边的野草密密匝匝裹人的脚。一些被风吹倒了的小树桩子也绊人的腿。家钢正追不几步，忽然听见身后远处是魏大爷的声音在高叫：“家钢！”
家钢手执树棒，威风凛凛地停下了脚步，看到魏春山从刚才枪响的地方出现了，魏大爷手里握着“左轮”手枪，显然刚才那一枪就是他打的。
家钢用手一指白疯子逃窜的方向，脸上疑问似的说了一个字：“追！”
魏春山摇手。
一会儿，爷俩靠近了。
农会长说：“那儿会有拿枪的民兵跟着他的。你别追了，你刚才真险啊！”
家钢苦笑着说：“谁叫俺是个没有枪的民兵呢？俺也知道危险，可不能看到敌情不管哪！我是提防着的。他那石头砸不到我。小阎王在红石桥打过我黑枪，我估计这个疯鬼也会下毒手。可我不怕。”
“不怕是对的。”魏春山严肃地说，“可是这儿如果没有我在，刚才你是要吃亏的。这白疯子现在看来准是假疯可以肯定。万一就是真疯，他把你往死处打，你一个人也对付不了他！”
“那怎么办呢？我又没有枪！”
“你不身边有哨子吗？一边追一边该吹哨子呀！我们有群众，民兵队又有一批带枪的战士。管谁听到都会来帮你的呀！不比你一个人力量大吗？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对付敌人都不要忘了群众的力量。”
家钢笑了，点头。他一时确实把吹哨子的事忘了。他从心里接受了魏大爷的意见，但仍笑笑说：“你别担心，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魏春山摇头说：“不，‘蓝钢毛瑟’不是不见了吗？敌人手里有枪，你能肯定‘蓝钢毛瑟’不在疯子身上？追有枪的敌人时得加倍小心。你一人追他到这种地方来岂不冒险？我刚才是怕他下毒手，离你又远，才开这一枪的呀！”
谈到枪，家钢马上想起守田告诉自己的关于阎王院后院夹壁墙的事儿。本来想就告诉魏大爷，可话到嘴边，又好胜地想：咱几个十六岁的民兵该带着儿童团去起枪，出其不意地起出枪来让农会长魏大爷和民兵队长志忠大叔高兴高兴，让你们瞧瞧咱的能耐！就决定保密不说了。家钢问：“魏大爷，你怎么会在这儿？”
魏春山笑笑，说：“敌人没睡觉，你以为我能睡觉吗？昨夜小阎王逃跑的事，我已经失职了。吃一次亏长一次智呀！”
爷俩一同找地方坐下。
远处银沙河两边，长着碧绿青翠的芦苇、蒲草、蒿子。来到银沙河，家钢总不免想起几年前的童年生活。夏天，在这儿跟冬生、黑胖、虎娃、蓝蓝他们一起逮萤火虫，山洪过后在这儿拾从山上冲下来的断树枝当柴火。秋天在这儿抓大嘴灰山雀，大嘴灰山雀专在银沙河边的草丛里做窝。摸到白蓝花点子的雀蛋可以烧熟吃，摸到小雀子可以用秫秸编个笼子养着玩……这佃户林里，爹娘的坟上都早长满了萋萋的绿草，看到这，家钢心里哪能不难过？那夜同娘和乡亲们站在爹坟前哭泣的情景，又涌到眼前来了。但是他不多想过去，小阎王和“蓝钢毛瑟”不见了！土改有多少大事放在面前等着干哪！
家钢问：“魏大爷，你怎么知道白疯子会在这儿对我下毒手？”
魏春山说：“我又不是诸葛亮，咋能未卜先知？这是碰上的。我们已在庄周围几个可疑的地点都布上了天罗地网。根据群众报告：昨夜大风大雨时，佃户林里有人来过。看树行子的柄怀大叔，今天一早来拾柴火，看到那边有人把草坐平了一大摊，留下的脚印也挺多。在一个坟头跟前的刺槐树上还留下了一块碎布条……”魏大爷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碎布给家钢看，说：“你看，这不是从阎飞虎穿的那件上衣上撕下来的吗？”
家钢一看，果然，说：“小阎王到过这儿？”
魏春山点头：“当然，不过，早跑了！本来可以从佃户林里的痕迹追踪，可惜昨夜的大风雨冲刷了脚印和痕迹。但我估计，小阎王不是一个人，而且是从这往东向红云村方向跑的。你铁柱哥这一向一直在同红云村、刘家店子保持联络。今晨，他已去红云村联系了。”说到这，魏大爷问家钢：“刚才，白疯子是从哪里给你追来的？”
家钢说：“我从阎王院北边碰到了他。他逃，我追，就追到佃户林来了。”
魏春山皱眉思索着说：“他什么时候离开阎王院的？”
家钢说：“谁知道呀？没看到他出来，却在外边碰到了他！”
魏春山点头沉思：“昨夜，你和黑胖不是看到阎王院里有个黑影翻墙出来的吗？”
家钢点点头。
“黑影是谁呢？”
“谁知道呢？”
魏春山像得到了启发地说：“我本来怀疑是白疯子。可是后来你和黑胖说白疯子在屋里睡觉没出来。”
家钢愣了，说：“是呀，黑胖是看到白疯子躺在床上呀！可是……”
魏春山说：“可是什么？”他两条铁扫帚似的浓眉纠在一起。
家钢说：“可是，在树上望哨监视阎王院的虎王说夜里成宝哥他们放暗哨时，没见白疯子出来活动。他们放哨后，也没见白疯子出来活动。”
“白疯子明明是出来活动的嘛！”
“是呀！我在阎王院后院北边撞上了白疯子，见他突然从树行子里飞跑回来想钻狗洞。我也在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家钢说着，皱起眉来。
魏春山两眼望着远处，露出思索的神情：“是呀，昨夜到现在，我头脑里想的问题很多。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们看见的那个跳出阎王院的黑影是谁？既然不是白疯子，当然是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很显然，小阎王的逃跑，‘蓝钢毛瑟’的失踪，是同这个人密切有关的。小阎王逃跑，无人帮助是不可能的。此人是谁？在小阎王的逃跑上，我们确是麻痹疏忽犯了错误。可是难道我们竟连这个人的可疑线索都找不到吗？这一向来，流萤寨的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你们民兵也做了大量的工作，连儿童团也出了力，该监视的人都有一双双眼睛在监视着。可是从哪里突然又冒出这样一个我们毫无所知的黑影来了呢？”
家钢苦思苦想，突然说：“会不会昨夜我和黑胖看到的那个从阎王院翻墙出外的人就是白疯子？”
魏春山望着家钢那两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说：“怎么解释呢？你们不是看到白疯子在屋里睡觉的吗？”
家钢没回答，但心里有自己的想法，稍微沉吟了一下，说：“我怀疑……”
魏春山沉着地说：“呣，保不住咱俩想到一堆去了呢！你是说，黑胖毛毛躁躁胡二马三的没看真切？上了白疯子的当吗？”
家钢拍着大腿说：“对呀，黑胖一向就是毛毛躁躁的！”
魏春山黑眉毛一扬，兴奋激动地站起来，说：“走，咱马上到老阎王那儿去！”
家钢说：“去看看白疯子的屋子？”
魏春山说：“！”
两人迈着流星大步一前一后走出了佃户林，然后折向东面来到阎王院后院。
不多久，当他俩来到了白疯子住的那间肮脏而零乱的住屋时，推开屋门，臭气熏天，只见白疯子裹着被睡在床上。
家钢“呣”了一声，魏春山也一怔。
魏春山马上掏出了“左轮”手枪。
家钢上前，把被子一拉，立刻对魏大爷叫了起来：“看哪！”
原来，被窝里没有人！被窝卷的是些脏衣服、包袱，卷得还真像个人哪！
农会长魏春山那两只锐利的眼睛冒出火来，说：“假疯子！真敌人！”
家钢“呣”了一声，他气得肚子几乎要胀破了。
【第十四章】“谜”在揭晓
土改的发动工作日益深入，群众要清算斗争恶霸地主的火焰早已熊熊燃烧起来了。本来准备马上就开斗争小阎王的大会哩，可谁想到敌人垂死挣扎，小阎王连同“蓝钢毛瑟”一起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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