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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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玉兰的声音,夹杂着还有孩子的声音,也在叽叽喳喳模仿着大人询问:“谁?”“谁?”……

    “是我!玉兰!”节振国的心要跳出口来了,一边答应,一边把缰绳递给纪振生,让纪振生找地方将马拴住。

    门“吱呀”一声开了,雨线像一道门帘分隔在节振国和屋里的人中间。玉兰呆呆地站在门口,刘老汉老两口也呆呆地站在玉兰身后,凤英和凤兰像小猫似的挤出身来揪着妈妈和姥姥的衣襟,瞪眼看着自己的爸爸。给单独留在屋里炕上的凤生却在里面哇哇哭嚷起来。

    屋里有灯光,屋外黝黑,节振国看屋里的人清楚,屋里的人看振国看不清。但节振国兴奋高叫:“爹!妈!玉兰!……”屋里的人立刻认准是谁了!玉兰“啊”的叫了起来,泪水迸流。两个老人欢喜得连连用手擦拭两眼。凤英、凤兰欢叫:“爹!……”节振国不顾身上潮湿,一手一个抱起了凤英和凤兰,和拴好了马的纪振生一起大步进屋。进了屋,他放下了凤英和凤兰,马上又去将在里屋炕上大哭的凤生一把抱起来亲了又亲。

    屋里生起了火给节振国和纪振生烤衣服。刘大娘和玉兰赶快揉面擀面条。孩子们躺在爹和纪大叔的怀里,似懂非懂地听爹和大叔讲这些日子来搞暴动、杀鬼子、除汉奸的故事。

    衣干饭饱,节振国谈起了形势,谈起了要让刘玉兰和孩子们转移的事。

    到哪里去呢?王官营有亲戚,潘家峪也有熟人。最后商定,暂时先让玉兰带了孩子秘密去潘家峪。潘家峪在丰润县玉带山麓,是个小山村,冷僻、安静,比较安全。

    老人们总是舍不得的。但是知道形势如此,只得这样办。他们打扫了里屋,让女婿跟客人住。纪振生知道了,却调皮得像个小伙子似的伸开两条长腿朝炕上一躺,说:“今儿让咱们大队长跟嫂子团圆团圆吧!我在这儿跟您两位老人睡,只要这么一小块地方,也碍不到你们。”

    他赖着就睡,再也不肯动弹,老两口也呵呵笑了。窗外的雨声风声仍未停歇,屋里却又响起了纪振生的如雷的鼾声。

    四周一片寂静,孩子们都睡熟了,两位老人也睡着了,只有睡在里屋小炕上的节振国跟刘玉兰却不能入睡。炕角上的油灯仍点着,明亮,温暖。

    刘玉兰突然从炕角席下一个布包里拿出一块黄绸来,说:“好些东西都丢了!这块绸子我还给你留着!”

    节振国接过黄绸,那上面用朱砂写的四句诗赫然又呈现在眼前。往事顿时像流水似的全部涌上心头。他想起那晚舞剑的事,第二天当剑的事,想起了这风起云涌的岁月……现在,他不正在钻刀山火海吗?现在,他不正在杀侵略中国的东洋帝国主义者吗?……

    节振国“噗”的吹灭了炕角上的那盏小油灯。

    他轻轻地握住玉兰的右手。这只瘦削的手,腕骨已经损坏,手掌不能再向外翻转。节振国不禁说:“玉兰!你受苦了!”

    玉兰点头,回忆着说:“审问我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矮胖的鬼子宪兵军官,光光的秃脑袋,撅着小胡子,戴副黑边眼镜,后来才知那就是彬田。因为我什么都说不知道,他就让人将我吊起来鞭打。是拴着大拇指吊的,这手就成了这样子!受刑以后,我半死地躺在监牢里水汪汪的地上一连两天水米不沾牙!可是想到你和孩子,我决定坚强地活下去!”

    节振国抚摸着玉兰的右手:“后来呢?”

    “真想不到,夏连凤那天突然站在我面前了!”

    “他?……”

    “是啊!他穿一件新的棉袍,我见到他就察觉他味儿不对,他怎么会到牢里来看我的呢?……他说:‘嫂子,您受苦了!大哥这次的祸可闯大了!’又问我你上哪儿去了?说要是知道你在哪儿,他马上给你通风报信让你远走高飞。他又死死问我你有个姓周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跟谁认识?最后,他干脆说:‘嫂子,冬天穿袄,夏天吃瓜,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你千不想万不想也得想想三个孩子,犯不着为了旁人连累自己。’我就明白他当了汉奸了!给我臭骂了一顿!他临走,装作讨好我,说:‘嫂子,我一定设法保你出去!’关了二十三天,鬼子果然放了我。可我明白,放我是为了想抓你!这黑山沟,那时常有汉奸监视我们!”听玉兰讲完,节振国没有说话。这是他的个性,每当他愤怒的时候,他总是异乎寻常地沉默。他在想着仇恨,想着抗日。

    看见节振国沉默得可怕,刘玉兰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缩回了手说:“这以后哪天还能再见面?”

    节振国摇摇头。自从早晨周文彬谈过形势以后,他就明白今后战斗十分艰苦。他也早下定了不怕一切困难抗日革命到底的决心。他把心里的想法,坦率告诉了玉兰,最后用乐呵呵的声调说:“……革命不成,抗日失败,我就吃‘烧鸡’,把骨头扔到哪儿就哪儿!”

    他说得轻松,玉兰却听出了话里的决心和分量。

    他怕玉兰听了担心,又用更加乐观的语调说:“你放心,好好带着三个孩子,艰苦就艰苦些。打走了日本鬼子,建立了富强平等的新中国,才有好日子过!我跟着共产党抗日干革命,这条道是走定了!有共产党,你就可以为我放心,也许……”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很快就又回来了!那时候……”

    没等他说完,刘玉兰就打断了他的话。她知道他是安慰她,温柔地说:“你别安慰我。我不软弱!孩子和我,你就别挂心了。你好好干你的吧!一人在外,自个儿多当心些……”

    刘玉兰是不愿意影响节振国抗日干革命的。她是一个会下决断的人。到潘家峪去,她觉得这是一个妥善的办法。前一段,大暴动之前,她被彬田释放回来后,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黑山沟窥探。她意识到:可能都是些日本宪兵队派来的特务汉奸。后来,大暴动起来了,她才感到住在黑山沟心里平静了,生活安定了!现在,部队要转移,日寇随时又会卷土重来。她懂得,要让节振国一心带着工人特务大队去作战,自己应当带着孩子去潘家峪,好让节振国无后顾之忧。

    屋外,雨停歇了,风仍在空中打着呼哨。有秋虫“唧唧”的鸣声清脆、美妙地传来。

    夜已经深了!

    注释:

    [1]都山,当时在热河省南部,现在是在河北省东部青龙县西北。

    【第二十二章】桃林口

    潇潇的雨,下个不断。云彩像倒翻了染缸似的,云底浓黑,随着风雄伟、迅猛地在长空奔驰。淅沥的雨声,沙沙地响,忽而奔腾澎湃,如波涛呐喊;忽而飘飘拂拂,如细沙落地。

    工人特务大队离开榛子镇附近随抗日联军大部队东北行以后,冒雨行军,有时日行夜宿,有时日夜兼程,已经东渡滦河,继续向都山方向进发。

    快临近古长城了,虽是九月,人们都感到霜风凄紧。大雨滂沱,行军真是艰苦。身体健壮的战士浑身湿透以后,也都冻得直磕牙齿。好的是头上没有漆着红色膏药徽的日机盘旋,一路东北行比较顺利。

    看到雨,听到雨声,节振国在行军途中常常想起出发那天半夜里同关寿年和林子华分别时的情景。那天半夜里,又下起了大雨,节振国和胡志发一起去关寿年和林子华的住处送行。忽然听到歌声。这是林子华在慷慨悲歌,唱的是《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节振国记得,在关家梢时,听他唱过这支歌。节振国听了一会儿,此时此地,心里涌塞着一种说不出的离情别绪。关寿年和林子华带着关大个子等三十多个关家梢的子弟兵在拂晓前悄悄离开工人特务大队回关家梢。走前,林子华将他的那只珍爱的矿石收音机送给了节振国,说:“留个纪念吧!听了也能了解些情况。”节振国收下了这件珍贵的礼物。离别时,节振国、胡志发、关清风、纪振生和关玉德冒雨给他们送行,送了一程又一程。大家都依依不舍……现在,他们早该回到关家梢了吧?工人特务大队也快走到当年秦始皇建造的古长城了!雨中行军,节振国也不禁常常哼起《满江红》的歌子来,唱着这支歌,就总是想起关寿年和林子华。节振国是一个热情的人,心头常有千顷波涛在激荡,他放不下对战友的思念呀!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突然雨过天晴,节振国、胡志发率领的队伍到了桃林口。

    工人特务大队奉命出发时很仓促,季节又在夏秋之交,多数人穿得都很单薄。节振国头上戴一顶灰军帽,身穿黑布便衣,打着绑腿,肩上披一块油布挡雨。他腰里插着两把驳壳枪,别着两个大鼻子手榴弹,背上还背插着一把拴着红缨的大刀片。那样子,真是威风凛凛。他浑身早湿透了,可是从小吃苦耐劳的他,并不在意。

    桃林口一带,地势险要,山峦迤逦,丘陵起伏。前边传下口令来,让工人特务大队就地休息。连日冒着风雨行军,漆黑的夜里不见指路的北斗星,四围全是黑乎乎的庄稼、树木、田野和山冈;白昼只见风雨弥漫,层云压顶,山川雾罩。现在,雨停了,大家看到晴天,心里多了几分欢畅。既然就地休息,节振国马上让纪振生带人布下了岗哨,自己同胡志发去观看地形。

    从东北方向进桃林口,要经过一个山谷隘口。山谷隘口两边是岩石嶙峋的山冈。山冈上有密集的树丛,有岩石。山上本来丛生着半尺高的野草,现在野草大部分枯黄了,地面上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路边坡上有个破祠堂。节振国带着人进去,让赶快分头找柴架锅烧开水煮饭,又叫大家分头找柴火好烤干衣服。

    胡志发带着“黑旋风”梁凯一伙去找柴火,在东边山头下找到了几户穷人家,付上钱抱了一些干谷草和松木柴回来。关清风带了一伙人砍了许多湿树枝回来。顿时,祠堂里火点起来了,呼呼地烧着。

    人们都绕着火围拢来,烘烤着湿透了的衣服和鞋子、帽子。有些战士砍来的树枝湿淋淋的,也架在柴堆上去了。湿柴有时压灭了火苗,有时使火堆冒出熏得人落泪的青烟。人们咳嗽着,光着脊梁,光着下身,用手晾着衣裤,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穿着湿衣的人,皮肤都给雨水泡白了,打起了皱褶,如今脱下了湿衣,又烤干了湿衣,身上舒坦,心里更是痛快。大家一边烘烤衣服,一边说闲话,祠堂里满满都是烟雾和热气,不断散发着笑声。

    大铁锅架起来了,从祠堂前的一口井里打来了水,熬起了稀饭。节振国让战士们先烤衣服,自己却穿着湿衣,帮着老炊事员续柴烧火。火苗蹿得老高老高,咝咝响,有时噼啪迸火花。正在这时,突然纪振生急火火地跑来了,气喘吁吁地说:“有情况!”

    节振国站起身来,眼睁得圆虎虎地问:“怎么一回事?”

    纪振生比画着方向说:“东北方发现约莫有一个营的敌人,正向我们这儿扑来。原来以为是鬼子兵,一色穿的黄色日本军服,戴的日本军帽,细细一看,是‘二鬼子’!打的是伪满的旗子!”

    “二鬼子”是伪满军,当时又把它叫作“满洲队”,是归日本陆军指挥的。

    这下,可把节振国搞糊涂了:敌人是怎么来的?企图怎么样?……可是,情况紧急不容许去侦察、调查,节振国当机立断,高叫一声:“集合!”

    烤衣的人立时都穿上了衣服,踢踢踏踏列起队来。节振国走近胡志发,把情况一讲,说:“我们立即迅速占领桃林口隘口两边的山冈,‘二鬼子’要是进了隘口,咱就堵住了打!”

    胡志发点头,转身叫道:“树森!你快去前边向司令部报告,说发现敌情。我们去占据桃林口隘口两边的山冈阻击敌人!”

    田树森应了一声:“是!”回身就走。

    胡志发忽然提高嗓门又说:“回来!敌人现在由东北方向往这儿来,你得由这儿向西再往北绕过桃林口到前边司令部,不要被敌人发现了!”

    田树森应了一声拔步又走。节振国马上部署战斗:一、二分队迅速占领东山冈制高点阻击敌人;第三分队绕下山去阻击敌人。他说:“这次,不要舍不得花子弹,也不要怕蚀本!‘二鬼子’是块大肥肉,咱把它吞了,身上就能长肉!”说得战士们都心花怒放。

    节振国和胡志发把伏击敌人的作战方案跟工人特务大队战士们一说,工人特务大队一、二分队的战士一起走出祠堂那残破的围墙外,风风火火地散开队伍径直往东北跑,去抢占东面的山冈。

    节振国和胡志发同一、二分队一起去。节振国凭借地形地物的遮掩朝远处“二鬼子”的队伍看着,忽然“咦”了一声,说:“奇怪!看样子不像是来讨伐的!你看,前头骑马的军官那副熊样!多自在!”

    胡志发在节振国身边应声说:“可不,看来是‘二鬼子’不知我们在这儿行军,走到我们的驻地里来了!你看,都没戴钢盔,不是来执行战斗任务的!”

    节振国得意地说:“等‘二鬼子’进了桃林口,要是司令部的队伍往我们这儿一压,我们从这东山上往下一堵。你看吧!这几百个‘二鬼子’做肉馅可不够咱包饺子的!”

    越离越近,看得越发清楚了。敌人约莫三百多人,估计是一个营。前边有一个肩挂豆腐牌子、挎着腰刀、骑大洋马的军官,看来是个营长。节振国看得心痒手痒,对胡志发说:“老胡!瞧我等会儿活抓他来当俘虏!”

    胡志发用两只明亮深沉的眼睛看看节振国,说:“你是大队长,别光顾着自己一个人痛快。要指挥这几百人打仗,你自己可不能随便冒险!”

    节振国笑笑,说:“不冒险还打什么仗?”

    胡志发脚下走着,想着节振国的这句话,心里转悠:是啊!他勇敢,我是怕他冒险会出事。可是,他说得不对吗?打仗还能不冒险吗?也就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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