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1961年
春风桃李
北京那金色的初秋是最美丽的。
下午,骄阳灿烂,欧阳梅樱老师站在办公室外面的廊檐下,看着少先队辅导员带着初中一年级的新生,在教室前面那绿盈盈的草坪上,愉快地过队日。他们围成一圈,正在玩“击鼓传花”的游戏。一双双小手紧张地把花顺序传着传着。鼓声咚咚,密如雨点,蓦然一停,花在谁手里,谁就罚一个节目。学生们那嘻嘻哈哈明朗快乐的笑声高一阵低一阵地传来。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学生,欧阳老师觉得自己也年轻起来了。现在,她看到那朵花刚好传到活泼天真的秦红手里,鼓声突然停了。秦红笑吟吟地在同学的掌声中站起来了,那么灵巧,那么有生气,就像一只百灵鸟似的。大家要她出一个节目,欧阳老师正在想:她是唱歌呢?还是跳舞呢?……想不到她竟出人意外地朗诵了一首数学诗,作为一个节目来考大家。她那童稚清脆的嗓音,响亮地在欧阳老师的耳边回荡:
在波平如镜的湖面,
高出半尺的地方长着一朵红莲。
它孤零零地直立在那里,
突然被狂风吹倒在一边。
有一位渔人亲眼看见,
它现在有两尺远离开那生长地点。
请你来解决这一个问题:
湖水在这里有多少深浅?
欧阳老师忽然心里有了浓烈的感触,不禁转过身来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走近自己的写字台,静静地坐下思索起来。
一
欧阳老师解放前同中共地下党的同志接近,思想进步,参加过建立新中国的斗争,解放后,很快就入了党。她今年五十岁了,中等个子,两鬓花白,戴一副近视眼镜,圆圆的脸上老是带着和蔼的笑容。她复姓欧阳,可是在学校里大家都习惯地把她喊作“杨老师”。她一向是在高中教数学。现在,为了加强教学改革的试验,学校决定调她来教五年一贯制一年级(2)班的代数,兼做(2)班的班主任。打算请欧阳老师随班跟着教上去,一直教到这批学生毕业。欧阳老师热爱这工作,做班主任以后,她轮流进行家庭访问,开学二十天来,她已经访问了十多个学生的家庭。明天,她正打算去访问学生秦红的家长。刚才,秦红朗诵的那首诗打动了她的心,引她想起了往事。她静静地思索着,不由得再一次地打开了学生的学籍簿,仔细地看着秦红填的那张学籍卡。
秦红的父亲名叫秦大年,是市汽车公司的司机,共产党员;母亲名叫李红,在百货公司东城区分公司做会计,也是共产党员。秦红在“家庭情况”一栏里,用自豪的口吻填着:“爸爸是劳动模范,妈妈是先进工作者……”欧阳老师看着看着,眼睛又转到学籍卡上贴的秦红的照片上去了。这真是一个聪敏、健康、可爱的孩子。长睫毛掩盖下的明亮的大眼睛,短短齐耳的黑发,那张神气的小脸微微昂起,嘴角隐隐上翘……多么叫人喜爱,可这脸上的眉眼神情又多熟悉啊!
欧阳老师在开学的第一天,就注意到这个全班最小的女学生了。这孩子入学二十天,欧阳老师从她的容貌举动,从她对数学的爱好,得到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在她身上,欧阳老师好像发现了一种曾经熟悉过的东西。秦红在小学时是三好学生,来中学后在数学上表现出很有独立思考的天赋。每当欧阳老师课堂提问,她总是第一个举手,对答如流。每当欧阳老师在黑板上教过一个例题,询问大家:“有不懂的地方吗?”她常常会举起小手,然后出乎意外地提出一些问题:“杨老师,你看,用另外一个方法做这道题行不行?”或者说:“老师,我想到另外一个解法,你看行不行?……”
那天下午,欧阳老师同她闲谈,不禁问她:“秦红,你数学怎么这样拔尖?”
“我在小学时就最爱算术,还有……我妈妈,她常教我。”
“呵,妈妈常替你补习?”
秦红点点头,眼睛里闪出稚气的骄傲与满意的神色:“杨老师,我应当学好数学。妈妈说的,工厂里,人民公社里,劳动的岗位上,有许多地方都要用到数学。我们将来长大了干革命、搞建设,数学可有用呢!”
欧阳老师的心里高兴得开了花,连连扶着近视眼镜,不由得浮上了明朗、和蔼的笑容,赞许地看着孩子说:“是啊!秦红,你想得对,革命接班人的大志就是革命,为革命学习,这志向好啊!”
秦红点点头,微微把脸昂起,天真的眼里泛出幸福的光芒,这一来,又触动了欧阳老师的心。这个短头发、大眼睛、好把头微微昂起的小姑娘,又一次地勾起了她心里某种难以磨灭的回忆。而刚才,当她站立在檐下,听见这姑娘用好听的声音朗诵那首数学诗的时候,就更注意了:真奇怪!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这天真活泼聪明可爱的秦红,多么像十五年前欧阳老师教过的一个女学生——李薇。遗憾的是那么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学生早被黑暗可恨的旧社会和国民党反动派的魔手葬送了。她死去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可是,现在从秦红的身上,欧阳老师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个女学生李薇的影子。促使欧阳老师不禁想起那件不能忘怀的往事。
欧阳老师现在看着学籍簿上秦红的照片,不由得再一次地深深想起了李薇。想着想着,欧阳老师就觉得难过。欧阳老师不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可是那万恶的旧社会给人留下多少永远不能忘记的事啊!
二
十五年前——一九四七年,欧阳梅樱老师那时三十五岁,但她已教过十年书了。暑假过后,初秋的时候,她在上海养正中学教高二的代数。她发现在班上的学生中,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李薇,在数学方面接受能力很强。别的学生难以理解的数学题到她手里都变得十分容易解决。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事:老师演算过例题,询问学生们是否懂得的时候,她常常会经过独立思考举手提问,设想出另一些解题的方法来。她总是微微地把头昂起,一头短短齐耳的黑发,在长睫毛遮盖下的明亮大眼睛里闪出智慧的光芒:“老师,这道题我想到另外一个解法,你看行不行?……”
一天,欧阳老师亲切地同她谈心,她眼睛里飘拂着向往的光辉,对欧阳老师说:“老师,我爱数学。在数学史上女数学家是不多的,我要学好数学,将来能有些创造发明,把数学用于人类生活……你说,这样好不好?”
欧阳老师回答学生:“李薇,应当有这种志愿和抱负。但最重要的志愿和抱负是做一个站在时代前列的人,做一个进步分子,为广大人民造福,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你有把数学用于人类生活的理想,这很好。但你想过没有?假如这社会仍是这样子不变,你有可能吗?”
李薇好像从梦幻中醒了过来,蓦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老师说得对,我这全是不切实际的梦想啊!……”
是啊!腐败卖国的国民党反动政府,黑暗无边的魍魉社会,说那些美好的东西的确还遥远啊!但欧阳老师是个对光明有信心的人。这时候,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由防御转入进攻。欧阳老师含着深意说:“不!李薇,应当坚强。现在是严冬,但春天不远了!只要你能站在时代前列,你就会懂得这一点的。你对数学有兴趣,等到春天来后,你可以有发挥特长的一天的。”
李薇苦笑:“特长?爸爸也对我说过,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常教我算术。家里穷,糊壁的都是爸爸的一些上面演算过公式、例图、习题的纸张。我常常看,睡在床上也看。那些常常和我接触的东西,引起了我很大的趣味。当我在初一的时候,有一次他改作业,我老纠缠他。他不得闲,就故意出了一道题难我。”那道题是一首诗:
在波平如镜的湖面,
高出半尺的地方长着一朵红莲。
它孤零零地直立在那里,
突然被狂风吹倒在一边。
有一位渔人亲眼看见,
它现在有两尺远离开那生长地点。
请你来解决这一个问题:
湖水在这里有多少深浅?
结果,我一下子就算出来了。我用壁上贴着的纸张上被我看会了的勾股弦定理求到了答案,我说:“‘湖水的深在这里是334尺。’当时他很惊讶,他说,我学数学一定比他还行。可是,唉!这贪污腐败的法西斯政府!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万恶社会!物价像断线的风筝疯狂上涨!遍地失业者,到处是哭声!……”她停止了说话,默然无声地低下头去。
欧阳梅樱老师望着李薇,心里感到无限同情,也混杂着悲愤。欧阳老师知道李薇的家庭情况。李薇有一个患三期肺病的父亲在徐家汇一个中学里教数学;有一个本来在纱厂做工因为得了风湿性心脏病被老板辞退在家卧病的母亲,李薇的家境很困难。欧阳老师忍不住说:“李薇,你要乐观,光明的日子不会太远的。你有困难,对老师说。下学期你缴学费有困难,老师可以帮助你。”
李薇深情地看看老师,头微微昂起,嘴角微微上翘:“谢谢你,杨老师。”
她后来夹着书走了,可是她的话、她的表情总是萦绕在欧阳老师的脑子里。
刚进入深秋的时候,李薇突然常常缺课,欧阳老师关切地看着李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两只眼圈微微泛出淡黑色的晕圈。天冷了,她依然穿着那件单薄的破蓝布旗袍,欧阳老师不禁把李薇找来问:“李薇,你最近生活得怎样?”
李薇簌簌地流下眼泪:“爸爸最近大口大口吐血,不能上课,学校里已经把他解聘了。他在那个学校里教了十几年书,老了病了却被一脚踢开!这使他的病更重了。他现在躺在床上,家里能卖能当的东西都卖了当了。天天就靠我和带病的妈妈给附近一家火柴厂糊纸盒,天天要糊到夜里两三点钟,换点钱糊口。”
欧阳老师看着李薇,眼镜的镜片突然模糊了,不让学生再拒绝,她把口袋里仅有的一些钱硬塞进李薇的手里,可是这姑娘咬紧牙齿说了一个“不”字,微微红着脸,昂着头一甩短发就跑了。
欧阳老师从教务处打听了李薇家里的地址,当夜就去了。那是在洋泾浜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李薇一家三口住在一个三层楼晒台上用木板搭成的小屋里。李薇的爸爸——一个五十多岁黄瘦黄瘦、头发斑白的穷教员躺在床上,死一般地沉睡着。一个苍老、枯槁的中年妇人坐在门口的一只小板凳上,在小风炉上熬药,药味正从一只被烟熏黑的药罐里浓烈地飘来。欧阳老师问:“这是李薇的家吗?”那妇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拂拂额上的乱发招呼:“李薇上街买东西去了。”欧阳老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个装着钱钞的纸袋和一件绒线衣交到李薇母亲的手里,说了一声:“请交给李薇!”就急匆匆地走了。
但是,从此,李薇好多天不来上课了。欧阳老师忍不住在一个秋风萧萧的夜晚,又向李薇家走去。想不到在李薇家的街口遇到李薇正从药铺买了药回来。她头上戴着一朵刺眼的白绒花,穿的是一双白布孝鞋,左臂上箍着黑色的孝布。欧阳老师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李薇那患三期严重肺病的爸爸一定完了!李薇看到了老师,轻轻叫了一声,悠悠低下头去,欧阳老师看到她脸上挂着两串晶亮的泪珠,这是两串在以后的日子里从欧阳老师记忆中常常出现的泪珠。欧阳老师没有上楼到那间简陋的木屋里去坐坐,只问:“李薇,你妈妈呢?”
“她躺着,爸爸一死,她刺激太深,又躺倒了。”
“李薇!”欧阳老师激动地把早预备好的又一个放着钱的封袋塞进学生的手里,“你拿着用。”
但是李薇不肯,她感激地咬着嘴唇,坚决地要还给老师:“不!老师!您生活也苦,不能再收您的钱了。”
“有什么要紧呢?像我们这样的人应当互相帮助嘛!老师愿意帮助你。”
“不!”李薇摇头,“老师,你负担不了的。我们已经欠下了许多许多高利贷,那不是很小的数字,它利上加利滚雪球,我们借了又要再借,数字一天比一天大。我能懂得这些数字的意义,它们会压死我的。老师,我对不起您。您的关心,您的教导,我永远铭记。但是请原谅我。从今以后,我是不能再来上学了。”
“你打算怎样?”
“我?……”李薇的音调里带着惶惑,“母亲想带我回乡种地,可是我们没有一寸土地一间房;我想做工,可是资本家的残酷剥削不说,哪里有做工的门路,哪里需要人呢?……我们没有活路了!……”
“不!你应当坚强!李薇,”欧阳老师心情沉重,激动地轻声说,“这个反动政府寿命是不会长的。水深火热的日子总要过去的。眼前有再大的困难,你也要咬紧牙关顶住。光明是一定会来到的,而且不会太远了。你应当相信老师的话。”
“是啊,老师!”李薇点头,“您说得对,我应当顶住。但是这人吃人的社会,处处有陷阱啊!债主逼我去当舞女还债!这黑暗险恶的世道,没有一处没有压迫,没有一处没有眼泪。陷阱似的旋涡,也许会吞没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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