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有过两三次,我上楼,正好卡特琳娜下楼。我抬起脸,会看到她友好的笑容。她总同我打招呼,并且问好。她的美丽和风采使我惊讶,我总觉得她很像一个童话中的公主,那么高贵和矜持。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我对她有一种好感,甚至同情地想:一只凤凰怎么竟生在一个白俄家里呢?也许是记者职业的好奇心,我常想接近她、了解她,尤其是当我听到口琴声,她吹奏的口琴声里蕴含着一种寂寞和凄凉。我了解到她上学和放学的时间,有时有意识地等她,这就增加了同她见面的机会。有时我还陪她同去电车站,一路上我们聊物价猛涨、金价猛跳,聊租界命运前途难卜,也聊绘画,聊音乐,聊文学……
有一次,她说她父亲罗布哲夫邀请我到她家喝茶,感谢我那晚扶他上楼。晚饭后我去了,父女俩用加方糖的红茶、罐头沙丁鱼、巧克力糖和水果款待我。那晚罗布哲夫没有喝酒,但他那长满黑色浓密络腮胡的脸给我一种颓丧、疲劳、浮肿和布满沧桑的印象。他们父女住的是一个套房,分成两间,外间正中央挂着一幅基督的彩色画像。卡特琳娜告诉我,他们是虔诚的东正教徒,墙上另两幅画是她的油画作品。我真想不到她会画得这么好!一幅是她临摹的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荒塘》,那塘边的老树、水上的倒影、树荫覆盖的池塘。她带着一种怀乡的愁绪,脸上有动人的表情,用好听的声音说:父亲讲,这很像我们老家附近的景色,所以我把这张画挂在这儿。她还画了一幅自己的肖像画:金发的她脉脉含情,带着一种向往的神态,背景是广阔的夜空,群星宝石般闪烁,有一颗大流星拖曳着明亮的光芒划破了幽暗的长空,衬得人物更美。这画,既有印象派外光和色彩的表现力,又能生动地反映出人物的性格和内在的美。那流星光芒四射,静谧明亮,少女的表情刻画得很细腻。我问画的名字,卡特琳娜笑了,说:《流星》!她问我对画的印象,我诚实地说:很出色,非常美,但您的肖像怎么样也不可能有您美丽!听到夸她美丽,她高兴地笑了。罗布哲夫话很少,这时也在一边高兴地竖着拇指说:有人说我女儿像一位公主!她像她妈妈。她妈妈是尼古拉耶夫将军的女儿,可惜五年前就死了。卡特琳娜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现在活着一切都是为了她……说着,他走进内房去取出一只银的小镜框来给我看,那是卡特琳娜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的确是个美人。卡特琳娜很像她妈妈。
罗布哲夫的话里带着自豪,也带着凄怆,似乎蕴含着不少故事,但他没有多说。我知道,白俄里边经历复杂的人很多,他们实际都无国籍,流落在上海,处境杌陧,生活可悲。卡特琳娜在喝茶闲谈时说:我是生在上海的,从没有回过俄罗斯,但却常常想念,要是哪天能回去可就好了!……我那晚喝了茶,谢了主人,回到自己房里,听到卡特琳娜又吹口琴了,那曲子使人会想起俄罗斯广袤大地上的阳光、山野和河流……后来口琴声停了,我睡在床上,闭上眼就看到卡特琳娜美丽的面容。当时,抗日战争正是最艰苦的时期,上海早被日寇占领,租界成了“孤岛”,老是看到国土沦丧的消息,又看到在敌占区日寇铁蹄下的同胞过着亡国奴般的生活,我的心是哀怨愤激的。白俄是由于反对国内革命而造成自己的无国籍,沦陷区的中国人虽然与他们不同,但却有相似的体会:无国籍的人会感到处境的痛苦;得不到自己国家的疼爱和保护的人是最可怜的,国家对百姓是何等重要!……我在给晚报写稿时,每每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爱国抗日的情绪来。这晚,这种情绪更浓烈。不远处霞飞路上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声隆隆传来,震得我心颤,我失眠到凌晨才睡熟。
二
我同卡特琳娜越来越熟悉了。她有时还亲手做些罗宋汤送来给我吃。这种浓汤,有番茄酱和洋葱,有马铃薯、洋白菜和牛肉片,味道很香。为回报她的好意,我有时也送些水果和巧克力给她。我觉得找到了一个好邻居。
转眼到了十二月,月初一个冷雨霏霏的夜晚,我在灯下看书,忽然听到卡特琳娜家里有激烈的吵闹声。是两个男人粗野的嗓门,用的是我完全听不懂的俄语。野蛮的喧闹声使我想到了咒骂、斗殴、打砸……有瓷器落地粉碎的声音,有“嘭”的一响,像是热水瓶砸在地上,有乒乒乓乓加上号叫的打架碰撞声。雨声急了,哗哗地响,但遮不住对面房里传来的兽性的搏斗声。我捺住性子细听,在卡特琳娜一声惊骇的尖叫以后,我忍不住拉开门冲出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正当我冲出门去时,卡特琳娜家的门突然砰地敞开了!有个俄国佬像只被用力踢出来的足球从里边飞也似的迎着我冲过来,同我撞个正着。他将我撞倒在地,跑向楼梯,“噔噔噔噔”一溜烟下楼去了。我只看到这是个矮壮方脸盘的人,衣服旧而脏,秃顶,脸上自额至鼻有一道可怕的粗粗的刀疤,模样十分凶恶。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卡特琳娜家,朝里一望,只见满地是酒瓶、茶杯、碗盏的碎片,空气里散发着酒味,罗布哲夫抱头坐在地上,左眼眶乌青了一块。美丽的卡特琳娜双手捂脸倚窗站立,似在哭泣。我关切地问:卡特琳娜,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没有理睬我,依然双手捂着脸站在那儿。罗布哲夫则手扶着地站立起来,喷着酒气对我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脸上布满黑气,表情压抑而深沉,走过来关门,嘴里说:晚安!那意思是要我离开。我犹豫了一下,只好回身返回房里。
一切归于寂静。外边雨仍在哗哗地敲着窗户,我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谁都知道,这些白俄当年有许多都是白卫军的军官,离开本土前,他们反对苏维埃,有不少都在同红军作战时欠下过血债。罗布哲夫怎样呢?脸带刀疤的陌生人怎样呢?谁知道他们的过去呢?卡特琳娜这样纯洁美丽而高贵的姑娘真像一朵鲜艳的荷花生在污泥之中!我对她同情而又为她遗憾。
第二天一早,我还睡着,响起了敲门声。我应声穿衣起床,打开了门,发现站在门口的竟是卡特琳娜。她脸上布满忧郁,眼睛红肿,当然是昨夜哭泣留下的痕迹。我惊讶地问:有事吗?马上请她进来坐。
她依然那样美丽,但脸色不好,坐下后,对我说:张先生,我们感到您是位好人,所以有件事想麻烦您,不知行不行?我慨然地说:行,当然行!她说:有只皮箱想拿来寄放在您处,请您代为保存一下,不知可不可以?我说:这很方便,您拿来就是!但我心里嘀咕:为什么要把皮箱放在我这里呢?却不好意思问。聪明的卡特琳娜似乎看出我的想法,说:为什么把皮箱寄放在您这里以后我再告诉您。反正,我们遇到了麻烦而不幸的事。皮箱里是我父亲的一些珍贵的东西。我说:谢谢您信任我,我会代您好好保存的。后来,她就把箱子提来了。这是一只老式的半旧棕色牛皮箱。皮箱坚固笨重,上着锁,显得神秘。我打开壁橱,当着卡特琳娜的面将皮箱放进壁橱,然后在上边堆了许多杂物。放好皮箱,我请卡特琳娜坐下,忍不住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严重吗?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们做点什么。她嘴唇颤抖,嗫嚅着说:我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他吞吞吐吐,又忧心忡忡。我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倒霉的事!她又叹息地说:唉,你们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多好啊!而我们不能回自己的祖国去,就像没人管没人疼爱的孤儿,漂泊在异国他乡。我们太可怜了!她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对故土的依恋,眼圈又红了。我拿起桌上一张苏商办的《时代日报》递给她说:这种报纸您看过吗?现在“孤岛”上看《时代日报》的人很多,您也该看看。苏联现在很强大,她正在同法西斯德国侵略者血战,胜利和正义一定属于她!你们将来应当回去,那总是自己的祖国和故土。只要对苏维埃政权采取拥护的态度,到将来回去了,会受到公正对待的。而我们中国人,现在最重要的是抗日!只有抗战胜利,才是我们的活路。她说:您说得对!但是,可怜的愿望有时也不易实现,命运使我们不由自主。但愿我将有实现心愿回到故土的机会。我们这样谈着,一时竟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情,双方都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说:我走了!
皮箱像放在了我心上。我下意识地揣摸那里边藏的是什么,但更多的是猜想卡特琳娜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那肯定同脸上有可怕刀疤的陌生人有关!是什么事使卡特琳娜要把这只皮箱寄存到我这里呢?夜晚发生在卡特琳娜家中的吵闹与斗殴是怎么回事呢?
三
连续两天,我都想找卡特琳娜谈谈,但没有机会。
美国总统罗斯福下令撤退美国海军和侨民的消息传来,美日关系更加紧张。上海这个昔日帝国主义冒险家所赞赏的乐园,危机重重。租界上人心惶惶;“孤岛”生活更加艰难,通货贬值,米粮来源困难,米店门口出现了排队买米的长龙;政治性、经济性的绑架案不断发生……晚报事情忙,我每晚都很迟才能回家。那夜,又是下雨,我穿着风衣冒雨踩着两脚泥水回到住处。刚进门,看门老人就告诉我:罗布哲夫被人刺了几刀,已被送进广慈医院,可能保不住命了!我吃惊地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看门老人说:两个小时以前,罗布哲夫刚进门,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白俄从暗处冲出来,用尖刀刺杀他。看门老人马上摸出警笛猛吹,可是罗布哲夫已倒在地上,凶手背上也被罗布哲夫刺了一刀,带伤逃逸。巡捕来了,呼叫来了救护车,将浑身是血的罗布哲夫就近送到了广慈医院。卡特琳娜知道后,也赶到医院去了……
问清情况后,想到卡特琳娜此刻一定悲痛欲绝,我立刻回房拿了一些钱跑下楼来,叫了一辆黄包车,冒雨赶到广慈医院。罗布哲夫正在接受手术抢救,我见到了形容憔悴的卡特琳娜。看见我,她流下泪来。我问:钱够吗?她点头说够。我们在外科急诊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着,我安慰着她。她却按捺不住激动,告诉我,她父亲早已昏迷,说是肝部破裂,肠也受了重伤,医生认为救活的可能性不大。她伤心地说:马尔采克,就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他从天津来,是特地为了报仇来的!我问卡特琳娜:报仇?报什么仇?她哭泣着说:弄不清楚!那晚马尔采克突然出现,老是狞笑,罗布哲夫好像很害怕,请马尔采克坐下喝酒。起先,两人一同喝酒谈话,还忆起当年的旧事。从谈话中,知道他们年轻时曾经一同对布尔什维克作战。打胜仗时,他们的军队开进村镇,把布尔什维克和苏维埃政权的工作人员都抓起来枪毙或吊死在白桦树上,烧毁被杀者的住房,在死者的胸部背部或者额上用刺刀刻上五角星……说到这里,卡特琳娜连声摇头叹息失望地拭着泪说:他们怎么这样凶恶!怎么这样凶恶!……这当然也是在谴责自己的父亲,不过没有指名罢了。接着,她又说:后来,打了败仗,他们一大帮人逃入中国新疆境内,被劝说缴出了武器,资遣到甘肃敦煌,打算再把他们分批分送到内地。罗布哲夫同马尔采克本来是好朋友,可是后来有了仇……记得,那天马尔采克喝了些酒,突然变得杀气腾腾,对罗布哲夫吼叫:你虽然改名换姓,但我花了整整二十年,终于还是找到你了!又说:我脸上的刀疤是你留给我的!血债要用血来还!你偷我的财宝,也一定要讨还!马尔采克的出现,使罗布哲夫感到恐怖不安,他说马尔采克可能要杀他并且占有他的一切,所以他随身也带了一把刀子防身……
我大致已能把这件事拼凑在一起了!只是马尔采克逃跑了,他还会做什么?会再来对卡特琳娜下毒手吗?
我从卡特琳娜美丽无邪的眼里,从她那纯洁坦诚的谈话里了解到,她那曾有过罪恶的父亲的见不得人的隐私,她确实并不都知道。有罪恶的父亲在自己心爱的女儿面前也是怯懦的,怕暴露自己的丑陋的。而如今,这些谜一般的隐私只有等待罗布哲夫从手术台上被挽回生命后才有希望获知了!
遗憾的是,从手术台上下来的医生,无奈地两手一摊,说:他死了!
四
暗杀罗布哲夫的马尔采克在第三天就被法国巡捕房抓住了。
他背上的刀伤很重,他的朋友把他送到一个私人医生诊所包扎。他矮壮、秃顶、脸上有引人注目的刀疤,这些特征使他暴露,他被拘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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