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1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宿勋却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很使我感动地说:“老师,您对我太好了!您千万不要对我有歉意。因为您教我的是正确的!我直到现在,都是这么想!我宁可正直地为社会主义这么苦下去,不愿跟他们一块儿干坏事!我今天是特地来看望您的!以后,我也不出来了!我为了养娘,得回去劳动。看他们再拿我怎么办吧!反正,我跟您一样,我也相信我们的党不会让这种情况永远继续下去的!我总怀疑中央出了坏人,才使‘文革’搞得下边这么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物理学告诉我不少真理!让他们的压力大吧!压到一定程度,会发生大爆炸的!我要等待!”

    他外形像个乞丐了!但气质和气概却像个勇士!他是给我留下这种印象走的。当然,走后,也给我依然留下了无穷的歉意。

    以后,宿勋竟没有再来过。……

    六

    宿勋没有来,但我们偶然也通信。我们都很沉默。但这是海啸前那种沉默,是雷雨前那种沉默。从他的信上,看出他是埋头劳动为了养娘糊口赚工分,也是为了等待!……终于,一九七六年清明,听到了天安门前的群众性大爆炸!到一九七六年十月,又爆发了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的粉碎“四人帮”革命行动!这以后,宿勋给我来了一封信,表露了心中的喜悦与期望,但写得很简单,有这样的句子:“……我希望十月的阳光,快照到村里来!……”我回了他一封信,含蓄地说:“会的!会的!十月的阳光会很快地照到你身上来的!……”

    随着揭批“四人帮”运动的进展,看到许多冤案、错案、假案的平反、改正,看到那些罪恶的帮派体系骨干和打砸抢分子得到应有的下场,谁能不从心底里高兴出来呢?

    但我心头对宿勋的那种错误的歉意却仍没有消失。去冬,他来信告诉我:“‘圣手书生’畏罪自杀了!……但‘司马昭’仍在做他的管理区书记!听说,他说清楚了问题,已经解脱了!‘圣手书生’的死,便宜了‘司马昭’,因为许多问题都死无对证搞不清楚了!……”到春天,宿勋又给我来信,告诉我:“父亲的问题已经平反昭雪,我的贪污问题也已作为错案纠正,但是因为当时并没有正式给我戴上帽子,所以问题也就只能这么不了了之……”

    到此,宿勋的问题似乎全解决了。可是,在我心上却总有那么一种不满足。我总觉得,宿勋常常用近视镜下两只诚实而带着不平之气的眼睛瞅着我,依然在问:“老师啊,您看我怎么办?……”因此,那种错误的歉意总是未能完全消除。是什么原因呢?我思索着思索着……我想,主要的是“司马昭”这样的坏人没有得到惩处。但也很难呀!“圣手书生”自杀了!许多事弄不清了!再说,包庇袒护他的人不见得没有吧?况且,“四人帮”时干了坏事的坏人太多了!像“司马昭”这样的,也许还不算坏中之坏吧?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但,现在,长期不来的宿勋在这样一个下着霏霏及时雨的日子又突然来了!总是有些什么特殊重要的事吧?……听着雨声,头脑里闪过往事的片断回忆,心头荡漾着变淡了的那种错误的歉意,我起身洗手。谁知,刚洗好手开门泼水,却见宿勋打着一把绿塑料布雨伞背着个黄挎包站在门口。他,脸上是笑容,脸色好看多了!头发仍是蓬松的,但两只近视镜下的大眼仍旧那么诚实、坦率,却没有那股不平之气了!天下雨,他穿着胶鞋卷着裤腿,但身上整齐、干净,他亲切地说:“老师,您好!……”我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湿淋淋的,但我就这样用双臂拥抱了他,像拥抱我的孩子一样。我说:“快进屋坐!看你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好消息哩!”

    他放下湿淋淋的雨伞,点点头,笑着说:“我又干大队的会计了!不过,这一回,是大伙儿选的!……”

    我高兴地赞了一声:“好!”

    宿勋说:“老师,我深深感谢您。如果当时您劝我同流合污,那今天我就是‘圣手书生’了!”

    我突然体味到一个做教师的神圣的职责有多么光荣!高兴地带着鼓励的眼光和笑容看着他。热情又在我心中燃烧。我说:“我又恢复了我的信念,一个教师的信念,一个培养革命接班人的教育工作者的信念!”

    宿勋点头,脸上泛着信心,说:“我今天来,一是感谢老师当年对我的正确劝告和这些年无微不至的关怀;二是告诉老师您的学生又重当大队会计并且下决心一定要当好;三是‘司马昭’已经被撤职了!县委正在处理他的问题!我——”他从黄挎包里取出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来,“写了‘司马昭’的罪状。我要告!以前老师劝我告过,我那时没有干!现在,我觉得对党对革命负责,我应当这么干!当然,我也并不是从私仇出发一定要把他怎么样,但至少,我要以对人民负责的态度,如实地让党让有关部门了解他!也让他自己今后懂得如何改造和赎罪!要向前看,做点必要的回顾,我看是有好处的。”

    他不再问我:“老师啊!您看我怎么办?”他自己有了主见,而这是一种政治上重又翻身解放后产生的主见!我心中称快,那种错误的歉意,到这时真正是一扫而光,我高兴得只有点头。有人说:“天下没有不会痊愈的创伤,有的创伤可能还是回忆中的花朵!”这话我本来体味不深。现在,在我同宿勋的这件事中,那始终折磨着我的那种错误的歉意此刻似乎也成了我记忆中的花朵了!

    外边,雨声还在清脆地响在青枝上、田野间……望着行将丰收的秋庄稼和门口栽的绿叶红花,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对这场及时雨从心里面有一种特殊喜爱和欣悦的感情……

    写于1979年

    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

    一

    离别十三年后,四十九岁的龙泉勋又回到美丽的故乡S城来了!

    现在,龙泉勋站在灯光辉煌的戏院门口,卖瓜子、糖果和香烟的小贩嘈杂的嚷嚷声充塞两耳,熙来攘往蠕动的观众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香烟味、香水味,夹杂着近旁饭馆子的葱油香扑鼻而来。但这一切都没有干扰他。他手里拿着一张八排中间的座票,两眼紧盯着海报上的一个名字——薛慧秋。龙泉勋今夜来看这场戏,既不是为了欣赏京剧艺术,也不是来消遣时光,说穿了,就是为了看看薛慧秋!十三年了!她怎么样了呢?……龙泉勋是昨天到达S城的,在招待所住下后,就出外打听薛慧秋的消息。有人兴奋地说:“她好!她好!又登台演出了!”有人叹惜着说:“这十多年,她弄得家破人亡。不过,总算落实政策了!”……他昨晚就预购了今夜的戏票。今儿白天,他跑了好几个轻工业厂子,向人家学习经验,人很累了。再累,他仍准时来看这场戏。

    地处太湖之滨的S城,城里河道纵横,城外湖泊罗列,十三世纪时,被意大利人马可·波罗称誉为“东方的威尼斯”。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游客很多。夜市初上,热闹的街道灯光闪烁,一片繁荣景象。外国旅游者异国风味的服饰,使龙泉勋觉得新鲜;本地人说话时那种软绵绵的乡音,使龙泉勋听了感到特别亲切顺耳。家乡的风物气氛,引起一种热辣辣的感情。他不禁回想起十三年前那次回到家乡时的情景来了。

    那是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正逢酷暑,两派武斗,火车刚靠站,就传来了噼啪的枪声。龙泉勋提着一只旅行包,跟着一些旅客在弹雨中东躲西藏,经过盘问搜查,好不容易才绕道走出了车站。站外处处关门闭户,静悄得像人都死光了似的,只有设下街垒如临大敌的造反派,戴着藤柳帽,拿着步枪长矛,在巡逻放哨。龙泉勋心惊胆战地停停走走,经过多次盘问,才到达阊门附近的家里,见到了年迈的母亲和活泼的小妹……

    二

    剧院里,灯光明亮。上座率很高,前前后后都坐满了观众。戏还没有开演,偶尔可以听到琴师试弦的声音。

    龙泉勋虽然坐在位置上,一颗心却在游荡。前排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长得太像小韵了!……

    小韵已经十四岁了!十三年前,他只有八个月。现在长得还是很像小时候,尤其是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这次来S城时,袁蓉笑着说:“小韵,爸爸要出差去家乡了!你要爸爸给你带什么吃的回来?”小韵笑着摇摇头,仍旧专心做他的数学作业。袁蓉说:“妈给你做主了!带松子糖,出名的松子糖!”小韵笑着点点头。他倒底长大了,已是初三学生了!现在,对他有吸引力的是数学、物理……

    但,临动身的那个夜晚,小韵去睡后,在外间房里,袁蓉突然说:“老龙,我发现你有心事!”

    “是啊,我心上是有个包袱!”

    “你打算怎么办?”

    “十三年没回家乡了,也不知薛慧秋两口子怎么样了,我想打听打听。”

    袁蓉沉默了,一会儿坚决地说:“打听一下可以,但不能去见面。……”说着,她突然掏出手帕来拭泪。

    “我明白。可是我老觉得亏心。”

    “我们生活得很好,很幸福,为什么还要破坏它呢!”

    “要是我们破坏了人家的呢?”

    “没有!我们没有!那时,不是她恳求我们这样做的吗?现在,难道你……”

    “……”他沉默着,看着伤心的妻子。

    袁蓉的泪水挂满了两腮:“十三年来,我省吃俭用,花了多少心血?你应当可怜可怜我……”

    是的,也难怪她呀!她耗去那么多的心血,长期操劳已在她的额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

    “滴铃铃……”剧院的铃声在召唤着观众快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戏就要开演了!

    三

    热闹的京剧锣鼓声“锵哐,锵哐”响了,打断了龙泉勋的思路。

    第一出是武打戏《三岔口》。龙泉勋过去倒是看过,好像说的是杨家将里的三关上将焦赞路过三岔口,店主刘利华为了救护焦赞,误认为侠客任棠惠要暗害焦赞,偏偏暗中保护焦赞的任棠惠也怀疑刘利华是个黑店店主。因此产生了一场激烈的摸黑对打。武丑演的刘利华,两个小圆眼,两撇小胡子,身穿碎花黑色短衣长裤,外加一件蓝布背心,腰系白绸巾,头戴碎花黑色圆顶软帽,加一排颤动的白珠子软弹簧须条,脑袋一晃,珠子须条乱颤,显得特别机灵、特别精神……但龙泉勋看了一会儿,兴趣不大。他懊悔自己来得太早,不禁又胡思乱想起来……

    这次回来,发现S城的变化可太大了!就说一件吧!十三年前,所有的园林都不开放。后来,隔了几年,听说才开放了两三处。现在,拙政园、狮子林、留园、沧浪亭、网师园……都开放了。那次来,拙政园里有名的盆景全给“红卫兵”和造反派砸光了,听说一位最有名的盆景专家正在挨斗。现在,拙政园和留园里都有盆景园地,一盆盆形怪枝奇逗人喜爱的盆景正在展览。那位盆景专家,人说早在十多年前就含冤去世了。……为什么想起这些呢?……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介绍:“桃花坞木刻年画和天津杨柳青年画,素称‘南桃北杨’,驰名中外。桃花坞木刻年画已有二百七十多年历史,但在十年动乱中受到了严重摧残,研究机构被拆散,创作、雕刻人员受迫害……”

    上午,他路过桃花坞大街,特地去看了一次历史悠久的著名木刻年画。

    一家书画店的一位老年店员喜气满腮地告诉他:“十几年看不到的桃花坞木刻年画,又大量发行了!”

    “老师傅,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文化大革命’前创作桃花坞木刻年画很出名的一个人,名叫毕韵!”

    头发斑白的老年店员的脸上黯然:“他?十多年前就死了!”

    “怎么死的?”

    “唉!被折磨死在监牢里了。去年,平反了。他女的就是薛慧秋,也不改嫁,一直守着他。现在又登台了!你认识毕韵?”

    “呵!不认识!我只是打听打听!”

    台上,刘利华和任棠惠正打得火爆紧凑,龙泉勋竟感慨起来:自己人打自己人,摸着黑打,特别起劲,岂不可笑?跟十年内乱中两派发生的武斗,何其相似啊!想到这,看起戏来就更加神思恍惚了……

    四

    台上又换了第二出戏:《赵氏孤儿》。

    龙泉勋看了一会儿,还是兴趣索然。他从来是不爱看戏剧的,“文化大革命”硬把“样板戏”塞给了他,才使他较多地接触了京剧。他在鲁南那个地区所在的县城里住了整整二十年,本来是轻工机械厂里由工人提拔起来的技术员,三年前被调到地区轻工局做了生产科科长。袁蓉则一直在百货一店做会计。县城里有山东梆子、柳琴戏,也常有豫剧团演出。他和袁蓉都从来不看。小韵也只爱看电影。今晚是星期六,袁蓉和小韵可能又在电影院看电影了吧?……

    上午,到阊门附近的故居那儿兜了一圈,周围模样变了不少,盖起了一片新楼房,拆了许多旧房子。故居被一道新砌的围墙隔住,要绕道才能走进去,他也就没有兴致再去看了。

    心里有点难受,十三年前那次来,还见到姆妈和小妹。那时,姆妈整天唠叨说这世道不像样子。小妹高中毕业,在学校当了几天“保皇红卫兵”后就转成逍遥派了。爹爹、姆妈都是老工人,爹爹去世后姆妈也退休了。出身好,又退休了,“文化大革命”里要少受多少罪呀!

    十三年前刚到家的那天夜里,慈眉善目的姆妈拉着儿子的手说:“啊呀,泉勋呀!外边武斗得那么厉害,你路上没受到惊吓?”

    小妹笑着说俏皮话:“阿哥,人都说我们这儿人软弱,其实,武斗起来象老虎!阿哥,你怎么不在你那里闹革命,跑回家来做啥?”

    “革命还能不参加?我也参加了一派,今天开批斗大会,明天上街游行,一点意思也没有,想想还是做了逍遥派。那些打人、骂人、抄家、静坐绝食的事我不想干!”

    姆妈说:“‘逍遥派’好!我就是个老‘逍遥派’!这叫什么‘革命’呀?当权派都成了坏人,自家人好好都分成两派乱打一通!”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