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禅师号“不悟禅”,本无所识,全仗二侍者代答。适游僧来参问:“如何是佛?”时侍者他出,禅师忙迫无措,东顾复西顾。又问:“如何是法?”禅师不能答,看上又看下。又问:“如何是僧?”禅师无奈,辄瞑目矣。又问:“如何是加持?”禅师但伸手而已。游僧出,遇侍者,乃告之曰:“我问佛,禅师东顾西顾,盖谓人有东西,佛无南北也;我问法,禅师看上看下,盖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也;我问僧,彼且瞑目,盖谓白云深处卧,便是一高僧也;问加持,则伸手,盖谓接引众生也;此大禅可谓明心见性也。”侍者还,禅僧大骂曰:“尔等何往?不来帮我。他问佛。教我东看你又不见,西看你又不见;他又问法,教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又问僧,我没奈何,只假睡;他又问加持,我自愧诸事不如,做甚长老,不如伸手沿门去叫化也罢。”
有些浅薄、无意义的东西,每每是被人理解得深刻、含意深远了。同样的表示,常会有不同的含义。牵强附会是不可取的,虚无主义也未必正确。天下事物复杂,还其本来面目才可贵。
为什么想起这么一个明朝留下来的笑话呢?是想起那个脸上总是带笑已死了几十年的太空法师了吧?啊,啊!确实如此!
晏师明(觉非)的回忆
1936年那个冬天
云门文偃(公元864—949年),晚年移住韶州云门山的光泰禅院,是云门宗的开山祖师。
他说过:“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出家修行这第一年,从春到秋,我就处在这种心情中,虽然不免感到物质上的贫穷落后和精神上的高尚。
入冬以后,心情有了反复,变得凄凉不定,常多忧愁忧思了。
由禅房望出去,晴朗的夜晚,天空是一块深蓝发亮的天幕,嵌满了熠熠星光。阴雨之夕,顶空像一堵墨黑的墙,压罩在头顶上,分外压抑。
玉龙寺很大,占地一百五十多亩,共有大殿五重:大雄宝殿、弥勒殿、韦驮殿、大悲殿、卧佛殿及配殿、僧舍。身处其中,我总感到自己的渺小。
寺内有个苦行僧,两眼失明,枯瘦如柴,法名慧道。我在寺内开初几个月,简直不知道有这个瞽僧的存在。他每日起早睡晚,诵经不绝,每日睡眠时间仅只三四小时。大家一日两餐,他有时一日一餐,过午不食。穿的破僧衣,冬天盖的仅一条破薄棉絮。因病重,住寺中存放灵柩处旁边的“如意寮”[4],与众隔绝。
一天,大雪之后,天气特别寒冷。我有意去如意寮看看。转过正殿,下了台阶,通过引廊,走向后殿,曲曲折折走过几道回栏。到了用青砖砌成的阴森森的如意寮。
先看到了一些施主存放灵柩的地方。那种气氛使人心里沉重、紧张。我偶然瞥见了瞽僧,他坐在禅房内,白发皤然,满面皱纹,面黄肌瘦,弯腰驼背,体力孱弱,那模样孤苦伶仃,无人照顾,像朔风中幸存的一棵枯树。看到了他,不禁感到人间不平,心里凄惶。
我上前合十,说:“师父自苦如此,有所悟否,愿受教!”
瞽僧先是不答,忽然阴郁地开口了,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地狱,说:“我今年五十七岁,尝尽世味。过去张眼看此世界,看不到别的,只见痛苦与烦恼,我遂用针自己刺盲双目。这样,眼不见为净,眼前清净了,心上也就清净了。出家以后,我一心希望将来能入极乐世界,心上清净了,庶几不远矣!”
他呛咳着,苍白瘦削的脸泛一点潮红,话里带一股凄凉味。他的口气里透出许多苍凉,有深沉而不可捉摸的东西。
听说他是用针自己刺瞎双眼的,我大吃一惊,毛骨悚然,不禁唏嘘地问:“我来此修行已快一年,但感到心尚不净。依师父说,我是否也应当刺瞎双眼以便进入禅境呢?”
瞽僧闭着两只瞎眼摇头,说:“修行在于个人,参破一切只有靠自己,没有别人可以代替的。我是我,你是你!何必问我?”
再想提问,他盘腿跏趺,似已睡熟,什么都不回答。
这时,也巧了!监院智信刚好走来,见我同慧道在一起,忽然不悦,语气生硬,说:“这是如意寮,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乱跑。”他指指停放灵柩的地方说,“这几家大施主寄存灵柩,常有女眷前来上供,冒犯了人家不好。”又盘问我,“觉非,你同他谈什么来?”
他眼睛像头一样,一下就刨出了我心里埋着的东西。我如实说了,语气充满对慧道的同情。
智信歪着嘴说:“不必为他瞎了双眼而惋惜,他在尘世有罪,愿用苦行赎罪。《金刚经》说:凡夫只有肉眼;以行善为乐的人,可有天眼;体悟一切皆空,无所执着、贪爱的人,可得慧眼;能进一步在空荡荡中积极救世的是法眼;而层层前进以至极善的人,最后会得到佛眼!慧道虽无肉眼,但苦苦修行,有天眼、慧眼、法眼与佛眼可求,不用肉眼观察世界,就能看到光明与美丽。慧道刺瞎双目,斩断了妄念,是大智大慧大彻大悟的表现。你若要进入禅门,也应有做如此大的牺牲的勇气与决心才行!”
我听了,突然像有所彻悟,便向智信礼拜,说:“感谢师父指点!”
一刹那间,似乎感到自己确实也应有决心刺瞎双目不去看人间不平事,一心去求得真经的愿望了!心里觉得智信真是一位非常高明的禅师,心中对他多了不少敬仰。
只是,毋庸否认,秋苇的笑颦,她那乌黑的眼睛,总常在我心上浮起。有时,仿佛看到她避开银灿灿的月光,站在一片婆娑的树影里;有时,仿佛看到她那双动人的眼睛包含着晶莹的泪水,更增加了魅惑的力量。有时,仿佛听到她柔媚的声音分外亲切。她的头兀自疑惑地偏着,像是一直在思索着什么……
冬夜,风,震撼着屋瓦,窗棂颤抖。我心醉神迷于禅的境界,也心醉神迷对秋苇的怀念。心中似乎明白:这是正与邪、好与坏、烦恼与菩提、迷与悟、戒与破戒的斗争。但不愿也不能向谁暴露思想。人,似乎在未曾修成正果之前,总是像《镜花缘》中两面国里的臣民似的,要遮住一面藏在阴暗中的,只露出那一面可以让人看的。
我虽自谴并内疚,却无法摆脱内心最深处的魔幻。
记得那次过年,爆竹声噼噼啪啪,傍晚时分,去到她家。她家大门上的春联,贴的是:
诗书传家秀色盈门,
福寿延年春风满堂。
那一笔富态的颜字,是她父亲的手笔。墨里放了糖,黑得亮闪闪的。
她梳着发髻,穿着一套喜气洋洋的红色织锦缎裙袄出来了。她年轻,梳着发髻,别有风韵。髻缝里插一朵通草制的红喜花,美艳极了。
她父亲和继母在隔屋招待拜年的客人。四下无人,我悄悄在她耳边说:“你今天真像个新娘子!”
她瞪我一眼,说:“你坏!”
我给她带去了一个手工制作的小小彩陶扑满做新年礼物。
她笑着说:“你是想让我做守财奴?”
我笑着说:“不!给你用来贮满对我的爱情!”
她似乎感动了,宛然地咬着嘴唇笑了。
后来,我们燃起了一支香放烟火。一朵朵彩色的烟火如梦似幻的闪亮着,散开着,金花似的映着我俩的笑脸。
……
是头年的一个秋天,天空中已经消失最后一缕霞彩,一钩淡淡的蛾眉月挂上林梢。夜幕降临时,遥远的天空中,清晰传来雁鸣。天,似要下霜。
她到我住处来,走时,我送她出屋。她穿着那件黑平绒的中式罩衣,衬得她异常白皙,也使她显得格外修长。
忽然,她似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眼圈红了,第一次告诉我说:“我不能不告诉你,父亲和继母一定要我跟表哥好……”
想这些干什么呢?我暴躁并恼怒,恨我自己心存杂秽,悟性太低。要有不受任何烦恼约束困扰的彻底自由,还有多少路程要走?
我恨我自己。决心排除杂念。那夜,特别寒冷,我始终不能合眼。我脱去上衣,光着身子盘腿念经,我虽心中尚未四大皆空,但如此时此地,要我为入佛门而殉身,我恐怕入虎穴蹈龙潭也是会毅然做到的。
我是想要以瞽僧道慧的苦行来激励自己的上进。为此殉行似也不悔。
第二天,感冒了,发起高烧,脸色赤紫,所赖我身体底子好,一场感冒,喝喝姜汤也就治愈了。我感到自己太傻,不应用这种愚蠢的办法求禅。
治愈感冒以后,我苦心参究,从藏经楼里借来许多经卷。打开经本,从三论般若,天台、贤者、禅、净以及大小乘经论,都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决意安心做一个佛教徒。
我有以前研治先秦诸子和宋明理学的基础,现在耐心读书,颇有所得,但心中存在的问题却又变得更多。我觉得不能只靠自己这样苦修苦钻,还须名师指点;不能只靠自己这样与人隔绝,还须适当活动,深入考察寺院中一些和尚的底蕴。形形色色知道得愈多,也许更有助于证明佛理的正确。
下了这样的决心,那一天,我找到了满面笑容的太空法师,向他求教。
这位传说已年将百岁的高僧,在我眼光中高不可攀,在我心目中认为他慧灵的本质与神相同。我认为应当把他视作奉神之命而来世间传达神意的使者。他的相貌特别使我产生一种敬慕之意。他清秀脱俗,仙风道骨,两眉修长,红光闪耀的面上总有那种慈祥煦和异乎常人的笑容。走路时,颀长的身材与缓慢的步伐十分潇洒。我真佩服在山林寺院中每天只进食两顿素餐的老年人,怎能满面红光如此健壮矍铄?这当然主要靠的心境,凭这一项就使我对他无限膜拜。
整个夏季,我都未见到太空。听说他这玉龙寺的住持,不但兼着当地佛教会的会长,还兼着近邻玉龙孤儿院的院长。那是一个慈善机构,经费来源主要靠向各行各业经常性的募化。无论佛教会还是孤儿院,实权据说都在智信手中,只是出面募化要借太空的名望和仪表。
听说太空将寺里事务全部交由智信主持,自己整个夏季出外募化。他所收皈依弟子很多,在达官显宦、富商阔贾中有威信。
玉龙寺里的和尚谈到太空时,有的只表示敬畏,不敢给他什么评价,顶多说一句:“别看他总是笑,他很严厉。”有的则钦羡地说:“他的年龄已不可知,估计总该有一百岁了!他的智慧无限,法力无穷……”
监院智信则对我说:“他是高明的禅师,在他的悉心督促之下,进入禅门,比较容易。他会用种种使你看来好像违背常情常理的语言、动作或态度,做启示性的引导,使你很快得到觉悟,进入禅门……”
这使我想起了我来出家时他向我说的“七七八八”,真是禅味无穷。
于是,我决定悉心求教。
那天清晨,西北风瑟瑟,拂面如同刀刮。我向太空住宿的后院走去。
住处在何处?弄不清。只知他住在后院卧佛殿后的禅房里。
卧佛殿里,听说有一尊铜卧佛,有一丈多长,侧卧在殿中心一座高大的榻台上。人说是元代冶铜铸成的,轻易不给人看,派有和尚把守住一扇通往卧佛殿的小门。
我刚一走近小门,把门的一个年轻和尚就伸臂“嗨”的一声拦住了我。
他喝叫止步,查问:“你去何处?”
我陷入慌乱,说:“师兄,我想找太空法师求教。”
年轻和尚矮小瘦削,高颧骨、黑皮肤,睡眼惺忪,疲劳不堪地说:“法师吩咐过:佛门重地,这里不许胡乱走动。你不在前边做功课,跑来乱窜,我要禀报监院!”
我用眼瞟着门里边,只见卧佛殿巍峨壮丽。有装饰性的雕刻和剥落了的彩绘,使人产生古朴的美感。里边两厢是一个用梅花砖墙砌出的独院,再往后深远处,叶片落尽的树木密密森森,凹凸不平的卵石小径通往寺院两边一个便门,那远处的后门紧闭着,里边别有洞天。站岗的年轻和尚驱赶说:“走!不准窥视!”
我心里升起一团失望的云翳,怔怔伫立。天冷,在寒风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我的声音也像被寒气凝结了。佛门难道还有怕见人的什么秘密去处不让人看的?
这使我想到《六祖坛经》上的一个故事:
一次,善慧菩萨正在讲经,梁武帝突然来听讲。“皇上驾到”的呼号声响彻云霄,听讲的僧众都起来跪拜迎驾。善慧菩萨端坐不动。
一个大臣上来责问:“皇帝圣驾来到,你为何不站起来?”
善慧回答:“法地若动,一切不安。”
这说明,佛门圣者,心中只有佛,并无什么皇帝,实质上是不该有尊卑、高下的分别。
现在,一个玉龙寺的住持,要见他一次同见皇帝一样困难!一个玉龙寺的卧佛殿与后院,划为禁区,连寺院里的僧众也不许涉足,岂非咄咄怪事?
我怅然若失地走回来,却在前边碰到了监院智信。智信见我从后边往前走,踅来歪着嘴问我:“你去后边了?”语气里好生警惕。
我点头说:“想找太空法师求教,但卧佛殿前守门的师兄不让进内。我在想如意寮那儿不准去尚有可说,这往卧佛殿的后院去顶礼膜拜,有何不可?”
智信冷着脸瞅我,摇头说:“嗬!你是嫌约束你了吗?‘回心即是佛,莫向外头看。’[5]早说你六根不净,尘缘未了,劝你勿出家受戒。如今果然!你该知道,这做和尚是你自愿哀求才来的。既出家受戒了,就该遵守戒律和寺院清规。你如真不想修行了,禀明太空法师后,还俗也是可以的!……”
我辩解:“弟子并无此心!”
智信未予理会,自顾自地说:“但还俗是否自由了呢?未必!否则你也就不来做和尚了!因此,你说的什么自由,实际是你心上自己存在的桎梏!你的心如果得到自由,无所拘束,不芥蒂什么对你的限制,那才是真的自由。你该去好好悟悟!”
他的话触动了我,我觉得不无道理。
我说:“阿弥陀佛!弟子知错!”不过,我终于还是提出:“我希望能向太空法师请教一次,请他指点迷津。”
智信算是答应了,点头说:“可以!待我禀明大师后,找时间请他同你谈谈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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