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禅悟(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由此,我不能不想到卧佛殿后的那个用人把守的神秘后院。为什么后院像个禁区似的不让人去呢?鸦片烟香深夜从后院飘过围墙飞溢出来,意味着什么呢?

    我也未向慧观告辞,丧魂落魄地独自离开慧观走回来了。一路走,一路心上仍在盘算,脑中仍在思想,悟众与慧观的对话,也引起了我深思。

    不禁又想到了那个神秘的如意寮。这本是僧人生了病养病的地方,可是,到那里看望瞽僧同他谈话,智信却怀有戒心不让我谈,并且不准我在那里乱走动,又是为什么?

    瞽僧早就病重,现在怎么样了?

    如意寮本来是病僧养病的清净之所,如今,那里的厅房里,停厝着一些富户家女眷、爱妾的灵柩,气氛变得压抑、恐怖。智信说是为了给玉龙寺僧众增加收入才这么做的。那些富户都是头面人物,都是施主,智信难道不是为讨好这些人这样做的吗?

    卧佛殿的后院与如意寮那儿都成了“禁区”,是为什么?如果不是藏垢纳污,忌讳人触犯,堂堂寺院应当正大光明,为什么怕人涉足?

    有一团团暗淡、闪烁的鬼火在树木中悠悠闲闲地浮动,一似鬼在眨眼。我心里产生一种古怪的、挣脱不掉的厌腻与畏惧。

    越想越纳闷,越想越激动。不禁又想到了我断食时智信送四字诀的事来了!他为什么要设下骗局,自己写的字说成是太空法师的字?他的“天堂便至”四字诀显然是想让我断食送命,这是为什么?难道他恶毒得想让我断食而归西天?这是不是为了我那夜发现了鸦片香和他的鬼祟行动?……

    越想越深,毛骨悚然,身处在这如银的春夜里,却凉嗖嗖仿佛沐浴着严寒的西北风了!

    啊,佛门寺院,未必就是清静之地呢!

    啊,人世复杂,寺院内的人也复杂,并不单纯呢!

    啊,佛陀慈悲,但假冒教义者的心是险恶的呢!一样都是受了戒的比丘,一样都是修行,一样都在学禅,可是所作所为并不一样呢!

    这夜,月光照着窗户,风吹得竹枝声飒飒作响,我睡来睡去睡不着,辗转反侧,心中思前想后,左想右想,说不出酸甜苦辣咸是什么滋味。

    后来,睡熟了,做了一个梦,糊涂而又清醒。仿佛梦见自己置身在玉龙寺内,耳闻钟磬之声,鼻嗅香烛之气,菩萨金身庄严,神气氛肃穆。庙宇开阔,禅房清幽,古树森森,有诵经声隐约回荡在空中,但阒无人声……

    忽然,又似是置身在动物园内了。只见那虎、那豹、那豺、那狼……瞬忽从四面八方出现。虽不甚多,但也不少,凶狠地龇牙,伸出血淋淋的红舌,呜呜吼叫,到处搜寻猎物……

    我好不害怕,连忙回身,急促间不顾一切地爬上大雄宝殿释迦佛的莲花宝座旁藏身。那些豺狼虎豹在下面前前后后四处东窜西跑,寻找目标。有想蹿上神坛来的,正在纵身跳跃,朝我进逼。

    我见慧观、悟众也为躲避野兽的追逐,跑到大雄宝殿里来了。

    我气急败坏地叫喊他们:“上来!快爬上来!……”

    但一只金钱豹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跃上了神坛朝我猛扑而来……

    吓醒时,躺在无边的黑暗中,在彻骨的空虚及恐惧中,出着冷汗。月光没有了!野兽出没的恐怖场景消失了!

    外边,霏霏下着春雨,空气似乎变得异常清爽。雨声潇潇,我心灵上擦过哀伤和失望,喉咙口感到了苦涩,心里有一种汹涌、神秘的呼唤。

    呼唤什么?说不出!只向往着走到一片翠绿、恬静、温馨、和平的芳草地上去,闭上眼,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让霏霏春雨飘洒在脸上、身上……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融化、消失到大地中去化为泥土哟!

    【第五章】

    1994年8月晏师明的部分札记

    (阴历)六月二十六日晚星期三

    1928年出生的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德斯蒙特·莫里斯,大约在1969年出版了一本名著《The Human Zoo》(《人类动物园》),后来曾引起西方社会的震动,成为风行一时的畅销书。他以一个动物学家的眼光来观察人类社会以及人的行为模式,认为当今人类像监禁在动物园中的动物一样,被监禁在人类社会这个动物园中,由此产生了杀人、自杀、伤害同类、贪欲无尽等种种罪恶。

    我绝不苟同用人的动物性、兽性为出发点来研究、解释人类社会及人的模式。尽管有人认为这是为人类提供了一个研究人的新的视角,人是有思想的、复杂的生物,他并不仅仅受动物性支配。人,主要的是社会的人,而不是动物的人。何况,人类社会制度并不相同,人也确有思想信仰之不同而造成行动、行为之不同。人类社会正在并总是要向前发展的。我对人类的现状和发展并不持悲观的态度。那许许多多人类的优秀先行者早已用他们的崇高模范行动表明了这一点。

    只是五十多年前那个夜晚我做的那个像置身于动物园中一样的恐怖的梦,到今天仍清晰地镌记在脑海中,那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玉龙寺里的一些令人难解的谜一般的事,使我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使我想到了野兽的兽性。我看过电影《火烧红莲寺》,读过不少像《江湖奇侠传》等流行的、写寺院黑暗的武侠小说,难道我崇奉并信仰的这名山古刹的玉龙寺里,竟也藏垢纳污,被一些坏和尚无法无天地掌握着权力在为非作歹?难道这些人以出家修行为掩饰,以佛经禅悟为法宝,以佛门清规戒律为刀剑,诳骗着真正的佛门子弟,蒙蔽着一心解脱的厌世者,将这片理应洁净高尚的圣地,幻化为虎豹横行、豺狼出没的场地?

    这些想法,反映在梦境中,就有了那夜使我醒来后浑身冷汗淋漓的恐怖荒诞的梦了!

    其实,事情总是复杂的,并不那么简单。正如世上没有纯之又纯的东西。佛门如果一尘不染,也就无须诞生或维持什么戒律。佛门如果只有慈悲,也就不再存在什么“大慈大悲”。每一个事物本身都有差异,因此,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绝对标准。用绝对的眼光来看待、要求一切,势必只有失望。

    《六祖坛经》上两个故事,我读到时都曾惊心动魄,感到残忍,觉得不应出在佛门。

    以“一指禅”闻名的俱胝,收了一个沙弥随侍左右。沙弥常装出一副大禅师的模样来。每当俱胝不在,有人前来参拜问禅,他就学俱胝的样子,竖起一根指头回答客人的问题。

    一天,俱胝把沙弥叫来。

    俱胝问:“这些年来,你勤奋修行,现在你说说看,什么叫作佛法?”

    小沙弥马上伸出一指。但俱胝从怀里摸出刀来,咔嚓一声,将小沙弥竖起的那个指头割断。

    小沙弥的手指掉在地上,血淋淋的。小沙弥痛得哇哇大叫,奔向山外。

    俱胝大吼:“回来!”

    一股莫名的力量拉住了小沙弥的双脚,他愣在门口打哆嗦,鲜血在指上直滴。

    “徒儿!什么叫作佛法?”

    小沙弥兴奋地猛然回头,本能地向着师父伸出他那已断掉的手指,却哪里还有手指的踪形?沙弥看到自己断指的刹那间,顿然开悟,他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为了断指的剧痛还是为了解脱的喜悦。

    啊!明明断指是痛的,却说有喜悦!明明断指是残忍、专横、暴虐的,却说是传授了真理。我对这个故事的含义,体味了很久,可以做多种解释。

    比如,也许是说:那真理虽然都是在小小的一指之中,那小小的一指却哪能禁锢真理于樊笼?!

    也许是说:别人悟通体会的事理永远不可能变成自己的,除非你能从中自己悟通才能纳为己用。

    比如说:你功底还浅,哪懂得一指禅的道理!只有我俱胝可以用一指禅给人启发,你怎么能行?

    比如说:你要悟禅机,必须经历极大的痛苦,一指禅的掌握也必须如此!

    比方说:指头已经砍断,小沙弥已无法挽回,倒不如将计就计,佯作解脱、觉悟的喜悦,来吹拍师父的道行,来保全和提高自己的地位……

    不管做何种解释,总之我不能不为俱胝这样的高僧竟狠毒地用刀来斩断小沙弥的手指的残酷行为震惊。佛门戒杀生,戒经所载:上至诸佛圣人,师僧父母,下至涓飞蠕动,微细昆虫,只要有生命的,都不可杀害,那么,俱胝难道不是犯了佛门清规?

    另一个故事是:赵州从稔从小在本州龙兴寺出家,嵩山琉璃坛受戒,后来到安徽池州拜南泉为师。

    南泉禅院东西两堂的和尚,为争夺一只猫吵闹不休。南泉和尚便抓起了猫,摸出刀来,对大家说:“你们说句合乎佛道的话来,我就放了这只猫,否则,我就斩了它!”

    大家发愣了,都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南泉用刀将猫血淋淋斩成了两截。

    晚上,赵州从稔回来了。南泉把白天斩猫的事讲了一遍,问:“如果当时你在场的话,你会怎么做?”

    谁知,赵州从稔听完以后,并不回答,只把脚上的草鞋脱下,放在头上,就走了。

    南泉点头说:“呣!假如当时你在场的话,便会救了那只猫的命了!”

    人们解释这件事,都说南泉挥刀斩猫实际是斩断弟子们的妄念。赵州从稔常以高明的智慧、轻松幽默的行为做出启示性的动作。他将脚上的草鞋脱下顶在头上,这种本末倒置的行动,谁知他一定是什么意思,反正,你去想,你去体会就是了!

    南泉也许体会到:赵州从稔是劝他不要本末倒置,所以说:假如当时你在场的话,便会救了猫的命。

    南泉也许根本体会不出赵州从稔这种打哑谜的方式是什么意思,可又不甘自己显得浅薄无知,所以不懂装懂地说:假如当时你在场的话,便会救了猫的命。

    不管怎么样,即使为了斩断弟子们的妄念,用刀将一只活生生的猫血淋淋斩成两截,对佛门弟子来说,总是十分残酷的杀生行动吧?有什么必要?

    因此,当年梦醒后,我曾想过:出家人对一些事情何必太认真?高僧也是凡人,一般的和尚更是凡人,睁只眼闭只眼修行是必要的!尘寰人世,我见到的牛头马面并不少。到了这玉龙古寺内,即使听到、看到一些什么,比起外界来似乎总仍是清净得多,又何必少见多怪?!

    只是,谁又想得到后来的所见所闻是那么触目惊心、触耳难忍呢?

    今天下午,我就是去了两个地方,去寻找我当年的足迹,去回想我当年的经历,去重温我当年的旧梦。

    我先到当年的如意寮去。那里,早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当年那场大火的熊熊烈焰烧毁了寺庙的大部,如意寮全部毁灭。现在,那里是个大钟殿,是一座上圆下方的木结构大殿。上层为圆形攒尖顶,殿内有个八角形巨大木框架,由八根粗大的方木支撑。方木向内稍倾,木框上架方梁,方梁上挂着大钟,钟体乌亮,铸满了整齐的楷书经文。内容是《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神僧名经》及其他经咒十几种,都是汉文。

    听和尚向游人及朝山进香的信徒讲述,似乎这些都是早早就在玉龙寺存在的。其实,我知道当年我在时并没有。难道历史每每就是这样由现实存在和需要加以对过去的想象所构成?

    木框架上层与殿壁之间,有环绕全殿的围廊,从下面有旋梯可以登上七米高的围廊。在廊上,可以看到大钟的顶部。大钟,据一个老和尚说,是抗战期间日本侵略军从外地古寺中劫掠来要运回日本的。后来,日本战败了,未能运走。丢弃下来了,被人发现,终于就运来玉龙寺安放。

    玉龙寺本来有过一只较小的古钟。我熟悉它的钟声。当年寺院失火时,钟声曾两次在夜色中震撼过我的心。但,“文革”中,古钟被砸碎当成废铜烂铁卖掉了。这只大钟,由于大而厚,却幸免于难安然无恙。

    我极想听听钟声,只是寺院现在规定:要在过农历年时,从初一到初三,每天每次才撞钟一百零八响,紧三响,慢三响。

    钟,传说是明代铸造的,但上面找不出铸造年代。我国在古代,有“德大者铸钟”的说法。看来,是哪个帝王为了表示自己德大和消灾降福才铸造的。可是,铸钟的帝王已不知骨埋何处,他的大德也无所体现。倒是这口钟用它的形状又在每年农历年时用它的声音在为百姓服务!

    面对大钟,沉淀在心底的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夕阳西下时,我又独自逛到了寺院附近梵音峰下的“听经石”旁。满眼绿茸茸的景色。

    这是当年我同悟众及冯明韬约会秘密谈话的场所。

    五十余年风风雨雨,那块巨大的听经石,刻满了悠长岁月的痕迹,较当年已经剥蚀不少,苔痕漫漶。一抹胭脂色的夕阳染红了西天。在淡蓝色的轻烟笼罩下的远处山峦、丛林与村庄朦胧在目。听经石上的梵音峰浓黛消融在暮色里。

    我突然发生一种想法:时间能遮盖一切,也能使隐匿的东西显露;时间能使灿烂夺目的东西黯然无光,也能使黯然无光的东西重复璀璨。但最重要的是时间能矫正我们谬误的见解。从这点上来说,时间是真理的前驱……可是,对真理来说,永远是人在探索追求而无止境的东西,谁敢说他已达到了赢得绝对真理了呢?

    有些求入禅门的人,恰像这块听经石,它无动于衷地听了多少多少年的经,但又能有什么解悟?又接近了多少真理?

    顽石岂能真的点头?

    五十多年前,我听到的那句话:“要清醒!不要迷信!对佛教徒也是一样!佛教并不提倡迷信!”我曾忘掉并丢在一边多少年,可是今天却又响起在耳边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富于哲理和启发,耐于咀嚼!

    可惜,在上海同悟心见面时,谈得太少。我在台湾长期居住和生活形成的偏见,使我先入为主地怕他“宣传”“说教”,给我“洗脑”。他早已不是悟心,而是向曙了!其实,人不该拒绝真理。为什么拒绝听别人的不同意见呢?悔有悔的道理,不悔有不悔的道理,兼听则明嘛!

    听别人说话总是可以通过比较、通过鉴别、通过体味去联系真理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