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哲儿见字:汝见此字时,父已不在人世矣!父求仁得仁,于心无愧,唯一牵挂者唯有汝耳!父死之后,可立即将情况告知汝芸姨母,但千万不要麻烦拖累她。汝应速去投奔汝之生母,求她教养,相信她定会使汝读完大学,效法父之为人,自立于社会。此事,父系深思熟虑后做此决定者。望汝遵从父命,以后努力上进,父在九泉也当瞑目矣!
父绝命言
啊,啊,爸爸!爸爸!……我的好爸爸!
怕惊动邻人,我无声地号哭着,将爸爸写的纸条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我真是伤心极了!
我怎么会想到自己突然会成为无父的孤儿了呢?
我又觉得这张纸条上,有些我不能懂得不能理解的问题。
为什么爸爸叫我“可立即将情况告知汝芸姨母,但千万不要麻烦拖累她”呢?
为什么爸爸会出乎我意料地在纸条上说“汝应速去投奔汝之生母,求她教养”呢?而且为什么爸爸要在遗书上说“此事,父系深思熟虑后做此决定者”?爸爸又为什么要说“望汝遵从父命”,这是否指的怕我不肯投靠妈妈呢?
啊,都有点像谜,那送纸条的人又是谁?
不过,纸条上的笔迹确实是爸爸的,这我完全认得清。
关于芸姨母的问题,我是找不出答案来的。关于爸爸要我立即投奔妈妈的事,我却能体会得出:这是爸爸对我的深爱。爸爸说他“唯一牵挂者唯有汝耳”,他一定是再三斟酌才做出决定的。爸爸也知道:他不在人世了,唯一对我最有深爱的自然是妈妈!只有把我托给妈妈,他才放心。事实上,这些天我自己也思索过,爸爸不在了,我可以投奔的只有妈妈和芸姨母,只有她们才真正会不嫌弃我,才真正会爱我关心我。如果拿妈妈同芸姨母相比,自然妈妈要比芸姨母更亲。因为我是妈妈亲生的呀!何况,芸姨母自己也未成家,她住在那么小一间亭子间里,让她抚养我自然不及妈妈。妈妈是一直盼着我去的。只是我不愿去,所以使她一直在伤着心。我之所以不到妈妈那里去,并不是说我不想念妈妈。不,绝不,我是在梦寐中也常想念妈妈的。只是我每一想到妈妈已经重新同那个“宗汉好伯”结了婚,并且又生了那个小琴妹妹,我就不知心里是苦是酸还是辣了。我老是觉得如果我到妈妈那里去,就是对不起爸爸,我不能做对不起爸爸的事。所以,即使在爸爸失踪后,我也忍住悲恸和想念没有去找妈妈。现在,爸爸的一张绝命纸条,遗言嘱咐我立即去投靠妈妈。爸爸在死前做了决定,我有什么理由违背他的意愿呢?
我一人看着纸条哭呀哭呀,从晚上一直哭到深夜,眼哭得又红又肿。眼前的世界好像突然发生了山崩地坍一般。我不知爸爸遭到了什么样的不幸。看来,他是一定被敌伪特工绑架去并且杀害了的!看来,是在临杀害之前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或出于什么原因,让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将他的遗言条送给了我的。也许,送信的也是位爱国者吧?……爸爸死后怎么样了?谁知道呢?我又到哪里去找他的遗体?唉,唉,我永远见不到我的爸爸了!永远永远见不到他了!他是为了抗日为了爱国捐躯的。这使我在热爱之中更添了许多敬意。我在心里边说:“爸爸,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我一定要效法您做人,使您瞑目!……”
既然决定了要去投奔妈妈,我觉得不能不让芸姨母知道。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我没有去学校,离开住处后我乘公共汽车到芸姨母家去。
我在芸姨母住的亭子间门上“嘭嘭”敲了几下,芸姨母开了门。她刚起来,头发还蓬松着。见到了她,我放声哭了。我说:“芸姨母,爸爸不在了!他死了!被鬼子和汉奸杀害了!……”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爸爸写的纸条递到芸姨母手里,捂着脸痛哭起来。
芸姨母要我在她床上坐下,劝我不要哭。她接过纸条去看,看着看着,自己也落泪痛哭了,哭得那么伤心。然后,又仔细看起纸条来,半晌才说:“小哲,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拭着泪说:“我听爸爸的话,照爸爸的嘱咐办!”
她思索着,手里绞着手绢,终于说:“可以!但是你爸爸在纸条上说什么不要麻烦拖累我,是太见外了。对我来说,怎么谈得上麻烦拖累呢?”说到这里,她忽然又哭了,说,“不过,你是应该到你亲生妈妈那里去的。无论如何,芬姐是你的亲生妈妈,她是非常非常爱你的。去吧!今天我就陪你一同去。我也许久未到她那里看望过她了!……”
我很难说出自己当时的感情。到妈妈那里去是决定了,但我心里总怕看见那个“宗汉好伯”,总不愿见到他。我觉得我在那个妈妈的新的家庭里,是个“外人”。到那里以后,会有一种屈辱感的。不知道这个“宗汉好伯”会怎样对待我,反正,他不可能在我的心坎上的好感中占据一席地位。由于对爸爸的深爱,我无法很快就扭转早已生根在心上的感情。当芸姨母说:“今天我就陪你一同去”时,我突然心里犹豫了。我的表情一定表露了我的这种感情。
芸姨母说:“我听说,张宗汉前不久已经离开上海到重庆去了。……”
芸姨母真是了解我的心。
我不禁问:“他到重庆去了?去干什么?”
“不清楚。”芸姨母从开水瓶里往洗脸盆里倒水洗脸,洗去脸上的泪痕又说,“他倒也是位爱国者,教育界的人很多都知道他。他收到过日本人和汪伪特工总部的恐吓信,敌人寄过一颗手枪子弹给他。后来,日本鬼子又连同租界当局一起去搜查,也没抄查出什么东西来,就逮捕了他。你妈妈当时很勇敢,不让把他带走,被打倒在地。后来,你妈妈又四处奔走,找了些熟人花了钱将他救了出来。出来后,他就走了,去内地了!”
我不禁想起那一次,因为我的书包掉了,到妈妈家去,见到宗汉好伯时他说的一番话来了。他说过:一定要小心,不能大意等的话。可见他的警觉性是很高的。唉,爸爸要是像他这样,也就好了!……他走了!到重庆去了!我到妈妈那里去,倒是少了些顾虑。我实在心里是一直挂念着妈妈的。爸爸死了,思念妈妈的心也更急切了!
我对芸姨母说:“芸姨母,我马上就到妈妈那里去!……”
芸姨母说:“好!我同你一起去。”
九、风雪归人
啊,那时候,芸姨母年轻、漂亮,据说追求她的人,来找她说媒的人是很多很多的。
可是她高不成低不就,用妈妈后来的话说叫作“眼眶子长得太高”,结果一个也没有选中。听妈妈讲,芸姨母说过这样的话:“结婚有多大的意思呢?生儿育女,自找烦恼!倘若遇上个知心的男人,那还罢了,倘若找不到合意的人,为结婚而结婚,又何必!……”
果然,芸姨母真的独身一人从三十岁跨入四十岁,又从四十岁步入五十岁、六十岁,一直到了现在。
我剪完了虾须,在自来水龙头上洗净,给芸姨母送到小厨房里去爆炒。水,真冷呀!两手冻得通红。我洗毕,琴妹也过来把猪心、猪舌洗净切好,还剥了些葱姜放在上面。
这间小厨房是用塑料板和木板隔盖的,井井有条,被芸姨母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铝锅一只只擦得锃亮。一只乳白电饭煲看样子是新买的,光彩夺目。砧板上的切菜刀小巧玲珑,糖、盐罐子都是搪瓷的。这和十二年前芸姨母所有的那些乌黑的铁锅、竹壳热水瓶、利用空猪肉罐头做的盐罐……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芸姨母正在火上炒菜锅里炼油,一边等着油熟,一边说:“我想买个电炒锅用用,免得煤烟子熏。”
我说:“芸姨母,我决定给你配备一个电冰箱!”
芸姨母摇摇头说:“谢谢你们这些外甥的孝心。你已经给我买过电扇,我已经满足了。夏天时,你珍妹来信,要给我买个一百四十八立升的冰箱,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后来她就硬要给我买个双缸洗衣机。我一个人,天天吃新鲜菜,这里购物又方便,每天出去买买菜,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有益。冰箱用处不大,用了也费电。”
琴妹说:“确实这样,一个人过日子冰箱用处是不大。所以我给您买了只录音机,可以让您听听音乐消消遣。再说,冰箱到底太贵,我这外甥女还买不起。”
我说:“芸姨母,还是有个冰箱的好,到底方便得多。我的一本书下个月出版,我老是在想送样什么东西孝敬孝敬您。我看就决定送个冰箱吧!”
芸姨母笑了,将葱姜丢进锅里,冒起一阵清香,说:“好好好,外甥有了成就,愿意孝敬我,总是高兴的,这是你们一片敬老之心嘛!可是,阿珍给我说,她这次出国回来,途经香港,已经买了个电冰箱,是带给我的。我要两个也无用呀!”
她话未说完,我惊讶地叫起来:“怎么,珍妹出国回来了?她最近给你来信了吗?不然,您怎么知道的?”
琴妹插嘴说:“小哲哥和我给珍姐写信,她都没有回信,我们纳闷着哩!”
芸姨母笑笑,“刺啦”一声将河虾倒入了锅内,说:“哈哈,怪我说漏了嘴了。她的事本来我是打算保密不同你们讲的,一下子谈到冰箱上竟泄露了天机!别的我就不再说了。”
我追问着说:“芸姨母,怎么一回事呀?”
琴妹也纳闷地说:“别打哑谜叫人着急呀!”
芸姨母炒着河虾,说:“别急,别急!反正,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你们一定会明白的。”河虾在锅里全部变成了红色,芸姨母倒入酱油作料,腾起一股诱人食欲的香味,鲜美极了。她开始拿盘子,用锅铲盛虾,又说:“这是阿珍同我约定的,谁也不讲,我不能违背我的诺言呀!”
我更加纳闷。自然猜得到这不是什么坏事。要不然,芸姨母的表情不会这么开朗的。既然她不肯说,何必勉强她说呢。我朝琴妹看看,琴妹却仍在纠缠正在炼油炒猪心的芸姨母,说:“芸姨母,您一定要告诉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要是不说,我呵您的痒。”说着,她风趣地装出孩子气地真的呵起芸姨母的胳肢窝来了。
芸姨母咯咯笑了,琴妹也咯咯笑了。我让她们在小厨房里继续办菜,也继续聊天。也许芸姨母会对琴妹说悄悄话的吧?我自己退出厨房从天井里走进客堂间来。
外边,天色依然苍白、灰暗,雪意似乎更浓。又起风了,风声在远处吹刮,坐在屋内听来,似是一种海潮吞卷的声音:“呜——呜——呜——”“哗——哗——哗——”风声、雪意,加上眼前洁白的雪景,使人产生一种苍茫浩渺的感情,又使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随妈妈回她家乡北川沙海边的情景。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的大海,夜深时常常发出像人的叹息声……
我沉思于回忆之中,忽见琴妹从厨房里将芸姨母炒好的两盘河虾和猪心都用大碗扣住端进屋来放在桌上。我悄悄问:“芸姨母说了吗?”
她摇摇头,说:“没说!不知她们玩的什么把戏!”说完,转身又去厨房里了。
我独自坐在火盆边,用火筷加炭。芸姨母不在,我点燃了一支香烟,下意识地看着放在墙边花架上的一盆盆五针松、老梅桩、虎刺……芸姨母不知从什么时候也欢喜起盆景来了,我在想:看来,芸姨母同珍妹是互通信息的。难道她们结成了“统一战线”来反对给妈妈迁葬?
我迅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会的!为妈妈迁葬的事,珍妹是绝对不应该反对的。珍妹同芸姨母不同,芸姨母可以提出她反对迁葬的理由——当然,这种理由使我感到还有一些只有她本人才能讲清的谜!珍妹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只是既然如此,为什么珍妹不复我和琴妹的信呢?珍妹过去对我有意见,伤过感情,她对琴妹一直是十分亲热的呀!自从鑫虹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以后,珍妹虽变得脾气古怪,对琴妹依旧是十分热情的。她对我虽不热情也并未视若路人。现在,她同芸姨母之间会有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想不出,也想不通,心里反倒有些不痛快了。芸姨母买的一瓶红葡萄酒放在桌上。我倒颇想在这寒冷的天气、索然的心情下喝一点酒了!芸姨母走进房来,立刻就皱起了鼻子:“啊,小哲,你吸烟了!嗨,污染空气!污染空气!”我连忙揿熄烟蒂,说:“我不吸了,不吸了。”又问她说:“葡萄酒是给我喝的吗?”
芸姨母用围裙擦着手说:“当然,我知道你不会喝白酒,只能喝这种甜酒!炳根他是要喝白酒的,我给他买了一瓶双沟大曲在橱里,等他晚上独酌!”
我说:“我先喝一点葡萄酒御御寒。”
芸姨母朝我看看,说:“急什么,等会儿我陪你喝一杯!”她朝一只塑料台阶形三脚架上的晶体管闹钟看了看,说:“呣,十二点过七分了!十一点四十五分有班车到,说不定我还有客人来呢!……”
我说:“呵,还有客人?是谁呀?”
芸姨母说:“但愿马克思保佑,客人一定会来,如果来,等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我叹口气说:“唉,芸姨母,您的闷葫芦太多了,怎么这样保密?”
芸姨母不正面回答我,只说:“反正,过了十二点半客人不来,说明误期了,我们就吃。现在,还得稍微等一等!”说完,她又穿出小门到天井的厨房里去了。
我无聊地又点起一支烟来,想:客人是谁呢?我不想在今天有什么客人来干扰,因为要谈的正事,还没有同芸姨母谈一谈哩。下午,炳根表弟他们要来,好在都是自家人,当着他们同芸姨母谈是可以的。倘若再有外客,谈话就不便了。我真希望芸姨母说的这个约定要来的客人失约不来。也许大风雪挡道,真的不会来了吧?
从门上的玻璃窗里望出去,又开始飘雪了。好似玉龙鳞甲的雪片,纷纷扬扬坠落,不太密,也不太大。屋里所能看到的天空的一角,拥塞着成团的灰云,特别低沉和压抑。我又忍不住想再吸一支烟,只是想起芸姨母怕污染空气,摸了摸口袋里的香烟盒,又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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