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雪祭(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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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姨母又说:“此后她心情黯然,一度屏绝一切交游。这时,堂姐改嫁的男人也因为抗日爱国不能留在‘孤岛’,独自去了大后方。谁知有一天噩耗传来,他在那里竟因意外献出了生命。这对她的刺激更大。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悲伤不幸的事常有,人只有坚强才能生活。她看到堂姐在遭到不幸之后,含辛茹苦抚养子女,很快人苍老了,年华也消逝了。她由此常常想起法国作家莫泊桑写的一篇小说《项链》:一个女人长得十分美丽,出于虚荣向好友借了一根漂亮的钻石项链参加舞会,当夜出尽风头,人都夸她美丽,她自己也感到异常幸福。谁知乐极生悲,项链不幸遗失。为赔偿女友这根项链,她从此苦苦节衣缩食,终年劳累。等到钱存够了,人也老了,憧憬也丧失了,幸福远远离开了她。一夜的风流,只换来了终生的遗憾。到最后,才知道:她要赔偿的这根项链其实是假的!……我觉得婚姻犹如这根美丽的假项链,它也许会带给你短暂的欢乐,但它不可能带给你长久的幸福,它需要你付出的代价常常是太大了!”

    芸姨母的话声戛然而止。我们三人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琴妹第一个打破沉默,她感慨地说:“我在婚姻上可能算是个‘知足常乐’派,我同郑律,总的来说,互相都能迁就和体谅,互相也都能互敬和互爱。他不嫌我长得丑,我也不嫌他无作为。平平稳稳,努力工作,一过倒也二十多年了。所以像芸姨母说的这些望而生畏或者望而却步的经历,我是连想也没有想过。”

    “知足常乐论好不好呢?”芸姨母用匙舀着咖啡问。

    琴妹笑了:“谁知道呢?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比不幸的婚姻好一些吧!起码,我们能彼此尊重,互相体贴,共同教育孩子。”

    芸姨母连连点头。

    我帮着芸姨母去拿热水瓶冲咖啡。看到珍妹坐在那里入神,似在思索着什么。我不禁想,如果说琴妹在婚姻问题上是个“知足常乐”派,珍妹该是什么派?她自从鑫虹牺牲以后,一直独身不嫁。她究竟怎么想的?

    芸姨母真诚地说:“你们一定想象不到:人世间有许多事,表面同内里的区别是极大的。堂姐重新结婚以后,在她看来,过得也很融洽和谐。新的堂姐夫死后,她也看到堂姐的悲伤是十分真诚的。堂姐孤身一人埋头挑着家庭的重担,忍受着生活的鞭挞和世俗的冷眼,更难忍受的是社会上封建思想的进攻和打击。甚至就连她的爱子,也会无尽无休地在这些旧思想的影响下折磨自己的母亲,伤了妈妈的心,她确实苦啊!……”

    芸姨母后面的话正是说我。我是有罪的,一生愧对妈妈。我低头不语,只想到后院埋葬妈妈的地方去痛哭一场。

    但是,听得芸姨母接下去说:“其实她真正痛苦的还不是这些。……”

    我忍着心里的刺痛,忍不住脱口而出地问:“不是这些?那又是什么呢?”

    芸姨母不慌不忙,用小匙搅着杯里的咖啡,说:“是啊,还不是这些!这是在许多年以后,当堂姐病危时敞开了心扉才说出来的。……”

    我和珍妹、琴妹都眼睁睁看着芸姨母。她的话确实太使我们惊讶了!看来,这里藏着一件秘密!妈妈只告诉了她,而她,直到今天才告诉我们。

    芸姨母两眼看着玻璃窗外纷纷扬扬的飞雪,眼睛突然湿了,掏出手帕擤了鼻子说:“那天,堂姐病危了,天也正下着大雪。她去看望堂姐。那时她受冲击不久,行动还很不自由。当时正是‘文革’期间,堂姐盼望着远在外地的儿子和大女儿能回来见上最后一面。……”

    珍妹掏出手帕在擦眼泪,我心里也是酸酸的。

    芸姨母说:“小女儿正忙着设法搞止痛的针药。她陪着堂姐,坐在堂姐床边。堂姐说:‘将门打开,我要看看雪!我要吸点新鲜空气!’她将朝着阳台的立地玻璃门开了,冰冷的空气被西北风刮进来。雪花漫空,不紧不慢,飞舞飘坠,使人感到宁静而忧伤。堂姐又说:‘请你用脸盆和瓶子装点白雪给我看看。……’她明白:堂姐内心火热火燎,是癌症造成的。堂姐希望看到冰冷的雪,希望吹到冷风吸着冰冷的空气。她用脸盆和大玻璃瓶到阳台上舀了白雪来放在病床前的桌上。这时,她看到堂姐突然在近日内变得雪白了的头发和瘦削得脱了形的面庞,她心如刀割,不禁哭泣起来。谁知,就在这时,堂姐竟透露了内心的秘密,对她说了这样一番话。……”

    芸姨母看了我们一眼,她的目光变得火辣辣的:“她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快死了,要对你说说心里话,但是有一个条件:只让你一个人知道;如非必要,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包括我的子女。’她心里十分难过,流着泪说:‘姐姐,你就说吧!’堂姐说:‘我觉得对不起你,你到今天仍然孤身一人,这是我误了你,也是我没尽到责任。这段时间,我病着,想得很多,只要清醒时就会想我的经历。我结了两次婚,我应当坦率地告诉你,两次都未给我带来幸福。第一次,我年轻天真,抱着幻想恋爱。他有事业心,但不容我有事业心,让我走进厨房,让我养儿育女,我不能忍受,只好离婚。可是离得太草率,真的太草率。这一点我后来不愿意承认。第二次,我自以为有了经验,也自认为比较慎重。我挑选的对象,无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说实话都是挺不错的。可是婚后,只有过短暂的幸福,后来就不能令我满意了。世上没有完人,何况,爱情和婚姻终究不过是人生需求中的一部分,人不可能永远从早到晚从春到冬在爱情和夫妻圈子里寻找乐趣。无论是谁,如果将自己仅仅局限在爱情和夫妻圈子里的话,总是会感到厌倦的。我也正是这样。’……”

    我和珍妹、琴妹都静静听着芸姨母讲。她讲的每一句话,我都像海绵吸水似的吸进心里去。

    “堂姐继续说:‘我年轻时,为了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做过重大的背叛。我想让人们说,看哪,她是一个胜利者!可是,通过自己的生活遭遇,环境、孩子、家务,使我无法摆脱,除非我再离婚,不然我就只得忍受。我简直无法自强不息了。我如果迟生孩子或只有一个孩子,也许会好一些。但我有了三个孩子。我早就默认我是失败者了,只不过我不愿意讲,不愿意被人知道。因为我认为一个人无论如何对任何事情都永远不要绝望才好。我总想让人以为我是幸福的。在第一次结婚时,感到婚姻是一种桎梏,家务和生育使我烦恼,我同你姐夫常有争吵;第二次结婚后,这些烦恼并无根本改变,我只有做了伪装,让人们只会看到我们的融洽与和睦。实际上并不如此。我们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是生活在社会之中,受到的各种制约太多了,我是一个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的女子。’……”

    我心里吃惊,伤心而又郁闷。

    芸姨母的叙述继续着:“堂姐说:‘像生活在一场梦中,我后来的生活目的,是将教育下一代子女作为一种对社会的奉献。我见过不少犯罪的年轻人,每每是不幸家庭的产物。我立誓要做个好的母亲,我通过两次结婚,已经认识到理想上的幸福和现实中的幸福是有很大距离的。我愿三个子女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不是这样一个愿望,第二次离婚是随时都会发生的。’……”

    我看到琴妹瞪大了眼睛,像有无数个问号反映在神情中。

    芸姨母说:“我惊骇地问:‘难道你对他们俩居然谁都不爱?’堂姐点头说:‘我应当诚实地告诉你,我对他们都有过爱,也都有过不爱。我快死了,会想起他们对我的许多好处,但也会想起他们给我带来的许多痛苦与烦恼。两者相比,后者远远大于前者。一想到这些,我就对他们失望。’我不明白,堂姐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一些。但她终于吃力地呻吟着,点明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她说:‘我要告诉你的是婚姻的秘密,我对婚姻问题的体会与了解,不要把它理想化,不要把恋爱与婚姻当作人生第一要素,不要认为这就会绝对给你人生最大的幸福!不,不是这样的,这中间五味俱全,对女人来说,尽管在叫喊男女平等,生儿育女的责任常常更多地落在女性身上,苦味就更多。但独身主义是否就正确了呢?当然也不!独身主义违反人的天性和常情,会给社会带来问题,给个人带来寂寞、孤独与无依无靠。所以我劝你:爱情绝不应该有盲目性,盲目的爱情会使你有无穷无尽的苦恼和后患;但排除了盲目性,如果有你认为喜欢的对象,你就结婚吧!当然,不要草率,不要抱太多的理想色彩。’……”

    我低头皱眉思索着这些话。这是妈妈发自心底的话。

    芸姨母说:“我说:‘姐姐,你的话使我感到矛盾!再说,我已经这么老了!’堂姐忽然笑笑,说:‘是啊,是矛盾!也许我是病得太重了!我以前说不清楚,现在我快死了,就更说不清楚了!我不能恰切表达我的意思。而且,我也是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中同你谈这些的。我说得很乱,也许不但不能帮你解决什么问题,反倒搅乱了你的心。那就当我没说吧!我说过的,你都把它忘掉!……’堂姐说到这里,脸色灰白,气喘吁吁,口中仿佛只剩下了一缕游丝,癌症的折磨使她头上出了黄豆般的汗珠。不多一会儿,她的小女儿拿了药回来,给她注射,她又像平静入睡似的闭上了双目。第二天,她就断气了!断气前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的泪水冰凉地流在脸上。我见珍妹、琴妹也像我一样,都在无声地抽搐着、流着泪。

    外边,白雪仍在飘飘扬扬地降落,远处风声凛冽,带着哀的鸣叫,使人想见树木的枯枝摇晃和雪地上的风雪翻腾。从玻璃窗里望出去,看到的一小块天空,是令人战栗的冷色,沉重而压抑。

    啊,我想:妈妈呀!原来您生活中的痛苦比我原来想象的还要多而深广呀!……

    我们听着芸姨母的叙述,都静静地肃坐在火盆边的椅子上,谁也不再讲话。可以引起回忆的是这么多,可以引起思索的又是这么多,妈妈有一个多么顽强的灵魂,我不能不为她负载着难以承受的感情重担浮沉于人世的波谷浪峰中而难过。她的事嵌入我的心坎,我的心像浸泡在盐水里,无限痛楚。……

    珍妹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烁着泪光,琴妹的脸上,也挂着忧伤。尘封的旧事都被开启出来在思维的天地中游荡着了。……我和芸姨母当然也同她俩一样。

    忽然,听到敲门声。“嘭!嘭!嘭!”

    芸姨母第一个警觉地站起身来,说:“啊,一定是炳根他们来了!没讲完的,慢慢再说吧!”

    我讨厌这敲门声打断了芸姨母的叙述。我本来正想起黑格尔的一段话:“爱情是男女青年共同培育的一朵鲜花,倘若把它囿于‘个人私生活’的狭小天地就要枯萎凋零,只有使它植根于为人类幸福而努力奋斗的无限沃壤中才会盛开不衰。”我不能说妈妈同爸爸或宗汉好伯没有实践后一句,但他们将爱情囿于个人私生活的狭小天地中却是无疑的。……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我说:“芸姨母,让我去开门!”我走到飘雪的天井里。门还在“嘭!嘭!嘭!”地响,我上去打开。门开了,果然看到是炳根带着阿福,他们都穿着风雨衣,各扶一辆自行车站在门口。阿福那辆自行车上绑着锨锄。我早听琴妹介绍过了,说他们三家很兴旺,炳根的生产队长早让给年轻人干了,但邻里对他都很尊重;阿福是塑料厂的副经理;玲弟早些年嫁了个跟他一样的知青,两人成了种蘑菇的专业户,小孩都上了学;家里都盖了新房子。……

    多年不见,炳根表弟的胡髭都花白了,脸上倒是红通通的。阿福比当年健壮,胡子巴叉的,以前是平头,现在头发留得很长,他“现代化”了,风雨衣里穿的是西装,打了花领带。

    见到我,炳根表弟依然用沙哑的嗓子朴实地叫了我一声:“阿哥!”阿福也叫了一声:“伯伯!”

    我说:“啊,早等着你们来了!”我亲热地握着炳根表弟冰冷粗糙的大手说:“表弟,你好!”

    珍妹和琴妹还有芸姨母都迎到了积雪的天井里,看着炳根父子将自行车推进门来,架好。

    芸姨母问:“玲弟没有来?”

    炳根表弟吞吞吐吐不清不楚地说:“她,临时,呣,有事。……”

    阿福粗着嗓门气鼓鼓地说:“什么有事?夫妻间又闹架了!口口声声要离婚,放着享福的好日子不过,总是自找苦吃,常常吵闹,鸡犬不宁,真丢面子!”

    炳根叹口气笼着手,用带点恍惚的神态说:“唉,是呀!过去愁穷,要吵闹,现在富起来了,还是吵闹,闹得更凶,真没办法。……”似乎一言难尽。

    芸姨母和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我不禁想:是呀!富裕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幸福。

    琴妹似乎是为了排遣掉炳根的不快,在问阿福:“你现在不叫卫东了吧?”见阿福点头憨笑,她说:“我看还是阿福这名字好。你长得一副福相,叫阿福合适!”

    芸姨母招呼着说:“天冷,快进房暖暖吧,慢慢谈!慢慢谈!”

    大家一起拍掉身上的雪,跺掉脚下的雪走进房里。珍妹和琴妹收拾掉桌上的残羹剩汤和碗筷,芸姨母忙着抹拭桌子。我让炳根和阿福快到炉边烤火,我给火上加了些木炭,用火筷将木炭架空。

    同芸姨母的一场谈话在她刚把故事叙述完后就被打断了。我却坐在火边,想着屋外的飞雪,独自又思索起来。……

    十四、刺心的外国童话

    我的心灵之河流淌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哀悼……

    我与妈妈相依为命,却又总是在做伤害妈妈的事。

    同妈妈闹得最厉害的一次,就是为了那张放在妈妈房里桌上的宗汉好伯在重庆南温泉拍的照片。而且,我再也想不到,珍妹竟也会因此同我在感情上劈开了巨大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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