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雪祭(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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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像从迷梦中被琴妹和珍妹的哭声震醒了!被珍妹的拳头打醒了!我忽然意识到:闯了一个大祸!我产生了悔意。唉,唉,我怎么会这样呢?我无论如何,是不该撕掉宗汉好伯这张照片的呀!我有什么必要有什么权利要这么做呢?

    我突然醒悟到,我确实是做了一件蠢事!一件无法挽回的坏事!唉,我难道有神经病吗?神经正常的人会干这样的事吗?我听同学们说过:上海这段时期,精神病患者大量增加,街上常有疯子出现。这是因为敌人的侵略暴行,类似亡国奴的痛苦生活和艰难维生的世道造成的。难道,我也有了神经病发了疯了吗?

    我没有还珍妹的手,只是用臂拦挡。如果还手,我是可以将她打倒在地的。但是我挨着她的拳头,我不还手,我后退着。不过,我的心里冒火冒烟:无论怎么,你也不该打我打得这么凶呀!你是姓黄的女儿,我是你的亲哥哥,难道你就对我这么无情吗?……

    珍妹的拳头仍旧在一下又一下打着我,我也在一下一下遮挡。……

    果然,我最怕的事情出现了!

    突然,在最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开了!

    妈妈!是妈妈!她满面憔悴,哀伤地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旧的黑呢大衣,手里提着那只她做家庭教师装课本、钢笔和杂物用的蓝布袋。见到房里的情景,她惊呆了,也愁坏了。她“乒”地关上了门,默默站着一动也不动。

    琴妹“哇”的一声飞上前去扑到她怀里。

    珍妹停止了打我,也哭着扑到妈妈身边。

    就我孤独懊丧地站在那里,十分狼狈。地上是破碎的玻璃和相框,还有被撕成两片的宗汉好伯在重庆南温泉拍的照片。

    用不着说明,妈妈已经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看着妈妈,只觉得她的脸上混杂着痛苦、哀愁、惊讶、伤心……的表情,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感情。她一手搂着琴妹,一手抚着珍妹,极力想平静,却又使我感到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快要爆发前的情景,平静得是不寻常,平静得可怕!

    珍妹两只黑眼睛看着我像两把锥子,哭着在向妈妈控告我:“妈妈,他将爸爸的照片撕了!他坏!……”

    我不能否认,也不应否认。确是我撕的!虽然当初我并不想撕照片,只不过想把它收进抽屉里去。可是,珍妹的抢夺,使我一时冒火,情急之下我竟撕了。正像醉酒的司机,将汽车开到了人行道上撞进店铺里去了!……事情已经如此,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我不辩解,也不吭声,站在那里,像泥塑木雕似的不言不语,一步不动。我不知妈妈会怎么办?但我心中有数:一场暴风雨必将降临!妈妈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妈妈年轻时是有个性的女子。今天这件事,我做得太过分了!她可能是不能忍受的。我心里忐忑,等着一场疾风暴雨来到。我想:来吧!来得猛烈些吧!我只有忍受!虽然,我无法预料,妈妈会怎样?我又会怎样?……

    谁料,出乎意外,妈妈没有作声,她推开珍妹和琴妹,放下手中的蓝布口袋,默默地去从地上拾起那张被我撕碎的宗汉好伯的照片,拉开写字台的中间抽屉,将照片放了进去。然后,她往沙发上一坐,疲乏的双手捂住哀伤到极点的脸,低着头默默坐在那里,不声也不响。

    西北风刮着窗户,使年久失修的窗棂发出“格格”的抖动声。弄堂里有小贩叫卖声:“檀香橄榄卖橄榄!——”声音颤抖、悠长。房里静悄悄的,珍妹和琴妹又偎依到妈妈身边,她们都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我感到一种孤独。我的两脚像被生铁浇铸了似的移不开步,我仍站立在一边,皱着眉尖低下了头。

    这时,我发现妈妈在流泪。她的泪水已经滴落到了地上,地板上湿漉漉的,沾了晶亮的泪水。泪水是从她捂着脸的手指间缝隙里滴下来的。她无声地在哭泣,伤心的态度使我忍受不了。我宁可挨一顿痛打,也不能看到妈妈这样伤心呀!珍妹和琴妹在妈妈身旁劝慰摇晃着妈妈。珍妹在说:“妈妈,您不要哭!您不要哭!”琴妹在说:“妈妈,您快吃饭!快吃大饼油条吧!”……

    我无话可说。我想走,想回房去,可是,我又意识到不该走。我心里像有刀割针刺。我想说些什么劝解妈妈的话,但我也说不出口。我仍旧只有低头愣愣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木偶。

    妈妈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忽然用手帕拭干了泪水,用手捋理了纷乱落下来的鬓发,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脱下大衣,和衣盖上被子躺在床上了。

    我想起了宗汉好伯噩耗传来的那天。我真怕妈妈又像上次一样。那次,她不吃不喝,整整两天。谁劝她也无用,后来是自己想通了才起床的。现在,她会不会又这样呢?太难说了!啊,妈妈,我是您亲爱的儿子!见您这样,我能不痛心吗?我能安心吗?……我终于移步走到妈妈床前,我诚心诚意地哀求说:“妈妈,我错了!我不该惹您生气!”

    没有回声,妈妈没有理睬我。我听到她的饮泣声。她自顾自地痛哭着。我了解她的个性,她现在轻易不发脾气,她的脾气真的上来发作时,就不会是很容易消失的了。

    我像念经似的又再说了一遍。我说:“妈妈,我错了!您别哭了!……”

    妈妈仍旧在饮泣。轻轻的饮泣声,像一阵又一阵的刺骨冷风,使我心里冰凉。

    珍妹和琴妹已经都又坐到了她们坐着做功课的方桌旁的椅子上去了。停止了做功课,哭着凝望着躺在床上和衣盖着被子的妈妈,她们都同妈妈一样的伤心。

    珍妹忽然对我怒目而视,说:“都是你!都是你!……”

    我迎着她锐利的目光,反瞪了她一眼,心咚咚地跳,没有作声。我不愿再引起妈妈不快。

    珍妹似乎要将心里的一切怒气全部发泄到我身上,忽然大声说:“你知道吗?我们本来过得很好的。就是你!你老是要叫妈妈生气!老是要叫我们难过!你没有良心!……”她声音很响,好像要叫妈妈能够听到。

    我吃不下这口气了。我反驳说:“我怎么没有良心!你才没有良心呢!”

    珍妹叫嚷起来:“你没有看到吗?爸爸是怎么待你的?妈妈是怎么待你的?我和琴妹是怎么待你的?妈妈本来过着很平静的生活,你偏要搅得天翻地覆,搅得她伤心!你是做儿子的!你应该这样吗?……”

    说实话,我是从这件事起才感到珍妹确实已经是个大人,不再是个孩子了!她的话很凶、很有分量。我不能说她说得不对,不能说她说得无理。我虽然十分生气,看到妈妈伤心的样子,我不愿也不能再抛开妈妈去同珍妹争吵。我只是感到:我同珍妹之间,由于小时候的分离,由于长大后的隔膜,由于对待宗汉好伯的态度上的分歧,我们之间竟因此伤了感情。我有一种预兆,这种感情上的损伤,很可能是难以弥合的!一只损伤了有了裂痕的瓷瓶,即使不破碎,裂痕是消失不了的。

    我心里充满无名的惆怅,继续哀求妈妈说:“妈妈,我求求您,您原谅我这一次吧!”说着,我在床前屈膝跪下了。我心里难过,说着哭了起来,我说:“我给您跪下了!……”

    我一跪一哭,妈妈不忍不说话了。她止住了哭泣,梦呓般地说:“小哲,起来,我不怪你!……”

    我明白,她虽说“我不怪你”,是不可信的。怎么能不怪我呢?我今天撕掉宗汉好伯照片的行动委实是太过分了!

    我说:“妈妈,您打我吧!骂我吧!只要您不生气。”说着,我哽噎着说不下去了。

    珍妹和琴妹也陪着妈妈在床边哭。

    多么凄惨、悲切的夜晚!多么寒冷、压抑的夜晚哟!

    妈妈终于掀掉被子坐起身来,用手拢拢头发。她两眼红肿,脸上是宁静的。她说:“你们该干什么去干什么!这件事到此为止!”说完,她起来,说:“让我独自安静一下!你们都离开我!我要安静一会儿!”

    她说得那样严肃认真,我只得走到沙发边去在沙发上坐下,珍妹和琴妹也回到小方桌前坐在她们的位子上。

    窗下,弄堂里,有人哼着京戏走过,声音悲凉:“……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这不知是弄堂里哪家的一个干瘪老头子,平时老爱唱这几句京戏,而且总是夜里在弄堂里走路时唱。唱得叫人听了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我看着坐在床上的妈妈,心里的潮汐始终泛滥未平。妈妈的头无力地低垂着,她又习惯地用右手在捋理乱了的鬓发,将鬓发捋到耳朵后面去。我心疼苍白、瘦削、憔悴、苍老了的妈妈,我不禁又说:“妈妈,您的大饼油条在桌上,您吃点吧!”

    妈妈摇摇头,说:“我不饿!”显然,她丝毫没有吃的意思。

    我语气带着哀求,歉意地又说:“妈妈,我不好,我错了!”

    妈妈摇摇头,说:“怪谁呢?我也不能怪你!……”

    我听不明白妈妈的话。我觉得珍妹和琴妹坐在那里望着妈妈也一定听不懂妈妈的话。她们脸上的表情说明了这一点。我不知再说什么好了。我走过去,屈着膝倚在床前妈妈身边。

    稍停,妈妈像思索着似的忽然说:“小哲,你听到过一个这样的外国童话吗?也许你没有听到过。我讲给你听——”她的语调平静而声音深沉。我想,她讲课时一定也常是这种语调。

    在这样的时候,她有什么心情还要讲童话故事给我听呢?是一个什么样的外国童话呢?我奇怪。

    我不能不专心地听着妈妈讲。妈妈讲的每一个字我都像海绵吸水似的听到了心里去。

    妈妈用慨叹的语调说:“从前,有一个儿子与母亲二人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母亲含辛茹苦,将儿子养大成人。母亲爱儿子胜过于生命。可是,儿子长大以后,爱上了一个美女。……”

    我心里想:妈妈是要用这故事责骂我了。……我静静地听着。

    妈妈讲:“儿子向美女求爱。美女说:‘我知道你深爱着你的母亲。你是否可以爱我胜过爱你的母亲呢?’儿子思考以后回答:‘当然!我当然可以爱你胜过爱我的母亲!’……”

    我忍不住解释说:“不!妈妈,我爱你胜过一切!真的!……”

    妈妈摇摇头,说:“我不是说你不爱我!你听着,听我把这童话说完!”她继续讲道:“美女高兴地说:‘那好!如果真是这样,希望你拿行动来表示!’儿子问:‘什么行动呢?’美女说:‘把你母亲的心挖来给我!’……”

    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

    但是,妈妈继续在讲:“儿子起先当然不肯,但最后终于答应了,说:‘好!我一定将母亲的心带来给你!’儿子穿过一座黝黑的大森林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母亲问他为什么。儿子说:‘美女要我挖你的心给她,不然,她就不肯嫁我!’母亲说:‘如果你认为需要的话,你就把我的心挖去给她吧!’儿子终于狠狠心将母亲的心挖出来,捧在手里要去献给美女了。母亲的心被挖掉了,当然死了!……”

    我又呻吟了一声,我的心战颤着。……

    妈妈平静地仍在往下讲:“儿子捧着母亲的心,急急忙忙跑过大森林去到美女家里。这是夜间,大森林格外黝黑。儿子捧着母亲的心,一不注意,‘叭’地跌了一跤,跌得很重,心掉了!儿子急忙用双手去摸寻,一下子他摸到了母亲的心。儿子高兴极了!把心捧在手里打算再去找美女献上母亲的心。但这时,母亲的那颗心说话了。说的是:‘啊,好儿子!你跌疼了没有?’……”

    妈妈的眼睛冷冷的,泪光闪闪,说到这里,停住了。一对伤心的眸子定定地嵌在眼眶里,泪水从那里成串地滚落下来。

    我的眼泪潸潸滴落下来。

    屋外,风声正吹得电线呜呜响,吹得窗棂轧轧响。我默然无语,嘴角抽搐,眼角湿润,心里像大海翻腾。我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妈妈当然是原谅了我,可是我再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是挖了妈妈的心的坏儿子啊!我为什么要挖妈妈的心呢?我亲爱的妈妈!……

    就是这样,妈妈仍旧是疼我爱我的!如果我跌倒了,妈妈首先想到的,不是我挖了她的心,而是我跌疼了没有!啊,妈妈的心!妈妈的心啊!……

    整整一夜,我通宵失眠,未能入睡。望着窗外天空高处的点点寒星,我想得很多很多。我无法根除我头脑里的那种世俗偏见与封建的残余思想。我也无法减少我对爸爸的单一的热爱。当然,同样,我也不可能减弱我对妈妈的热爱。我仿佛被夹在一部轧人的机器中,机器正在将我绞紧压扁,使我血肉淋淋。我力图跳出这部可怕的机器,却感到无能为力。我的泪水淌湿了枕头。直到天明,我未曾闭眼入睡。

    我心里明白,由于我伤害了她们,这一夜,妈妈,甚至珍妹,可能也都像我一样,不能入睡。……

    第二天,我去找陈鑫虹,流着泪将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他。

    鑫虹叹口气,同情但是责怪地对我说:“颖哲!国家民族今天正处在水深火热中,亏你还把自己沉沦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封建琐事上!你的爸爸和张校长还有你的妈妈都是爱国者,就这一点,我认为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你纠缠那些不值得纠缠的事干什么?你奉若神明的东西实际是些旧思想、破烂货。我劝你,转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吧!你不是也会唱那只《天伦歌》的吗?里边有两句歌词挺好,你可以回味回味嘛!……”

    那两句歌词是:“……收拾起痛苦的呻吟,献出你赤子的精神,服务牺牲,服务牺牲,舍己为人无薄厚。……”

    我觉得鑫虹的劝告是对的。我蓦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愿望:我要到大后方去!要离开沦陷区,去抗日!要离开这个使我难熬的家,离开敌人统治下的疮痍满目的上海。我要马上跳出这种境地,要去争取天亮的到来,而不是在敌人的魔掌下坐等天亮!

    我征求鑫虹的意见,心中涌起一种企望新奇生活而萌动的那种朦胧情绪。

    鑫虹那线条开朗的脸上洋溢着激动,有劲地说:“好!我举双手赞成!但,伯母会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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