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妹笑笑,继续说:“关于给妈妈迁葬的事,我思考了芸姨母的意见,现在倒有我的想法。一动不如一静,炳根表哥说的‘入土为安’不是没有道理的。妈妈已经长眠于地下,如果她泉下无知,那迁葬就一点意义也没有;如果她泉下有知,按照她临终前对芸姨母说的话,她已经安静得很久了,我们何必再去扰乱她的神思?……”
我听到这里,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大家都望着珍妹,听她做着手势讲话。
珍妹说:“芸姨母讲的妈妈临终前的话,我是完全相信的。记得,在我同鑫虹准备结婚前,有一夜——那时我还同妈妈合睡一张大床,妈妈问过我:‘你是否深爱着鑫虹?’我当然说是的。她说,由于她自己在婚姻上的曲折,使她成了一个开明的母亲,所以一方面她主张慎重,一方面她愿意多去了解子女的人生追求和爱情选择,不会横加干涉的。她愿意使自己的思想顺应时代的潮流,了解社会的发展趋向,破除掉潜藏在自己头脑中的封建陈腐意识。只有这样,才能使做母亲的深情挚爱被儿女接受。我问她:‘妈妈,您认为婚姻最主要的应当注意什么问题?’她说:‘如果双方曾在长期的接触中有了真诚的理解与爱情,而这爱情里边不掺杂有一些不那么纯洁的东西,那么婚姻关系建立在这种纯洁的爱情之上,应当说是比较幸福的。’我说:‘妈妈,请告诉我,您的第一次婚姻是不幸的,您的第二次婚姻是否使您很幸福?’谁知她出我意料地摇头,说:‘失去的东西很难再重新获得。何况,一个人如果第一次未曾懂得去珍惜他的幸福,那第二次即使得到幸福也补偿不了他的损失。珍儿,我应当坦率地告诉你,张宗汉曾使我感到过幸福,但未使我感到始终幸福!’当时,我并不理解妈妈的话。但,后来我算是有了些了解……”
我问:“怎么呢?”
珍妹说:“60年代初期,一次我出差到上海,在妈妈那里住了三天。正逢黄梅天,妈妈要晒一些衣物和宗汉好伯留下的古书信件等。琴妹去上班了。她让我帮她从壁橱里搬出来清晒。无意中,我在许多信件中发现了一封妈妈早年写了打算寄到重庆去的给宗汉好伯未发出的信。这封信可能是由于宗汉好伯的突然惨死而未寄发的。”
琴妹呻吟了一声,说:“啊,信?”
珍妹点头,说:“是的,琴妹,原谅我,当时看了那封信,我大吃一惊,怕妈妈勾引起沉没在心中的忧伤,我决定将信悄悄拿下来。我也不想告诉你,以免影响你对宗汉好伯的形象的损害。我硬硬心肠把信带回了北京。信,可惜在‘文革’中被抄家时弄丢了。从那封信里,我发现:妈妈因为听说宗汉好伯在重庆同另一个女人有不正常的交往,很生气。看来,在这封信之前,他们已经为这事在信上争吵过了,妈妈的信写得十分严厉,有‘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无论如何,欺骗妻子的丈夫总是可耻的’一类句子。她甚至说:‘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想马上同你离婚!’……”
琴妹呻吟了一声,声音是交杂着痛苦与意外的。
芸姨母默默地用火筷往炭盆里夹炭,脸被炉火熏得通红。从她严峻的面容上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她插嘴说:“你们的妈妈不容易啊!你们三人总算都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是她含辛茹苦的教育培养,才使你们健康成才的啊!”
我皱着眉头,头脑晕眩了!怎么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宗汉好伯怎么会变得那样的呢?他会这样吗?谁知道?谁能说呢?我不禁朝着珍妹说:“妈妈听说的宗汉好伯同那个女人的事可靠吗?”
珍妹摇摇头,说:“谁弄得清呢?已经弄不清了!这封信我是亲眼见到并且留在手边过的。人是复杂的,我不能信,也不能不信。那时,鑫虹早已牺牲多年,在偶然的机缘中,我遇到了一个男同志。他是鑫虹的战友,当时丧妻,对我表示追求,居然长期始终专一,就是后来在‘文革’中他也没有变心。本来,也许我会有什么考虑的。他是个军人,自从鑫虹牺牲后,我对军人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一种旧思想的约束,加上发现了妈妈的这件秘密,使我对男人和婚姻感到寒心。我一直冷淡地拒绝他。他不灰心。直到现在仍在说是等待着我!当然这已是不可能成为事实的!我已经老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是凄恻的,那双漆黑的眸子闪出忧郁的光。
我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凝望着窗外仍在飘飘下坠的白雪。
珍妹接着说:“也许是因为从小与宗汉好伯生活在一起他又很喜欢我的原因吧,我对他是有感情的。相反,对自己的爸爸却没有什么感情。但近些年,我也常想:我同小哲哥是不是各有片面性呢?对于他们同妈妈之间的事,我们做子女的难以弄清也不应乱加干预。所以,对小哲哥,我确实也感到歉意。我以前年纪小,对你的态度是不对的……”
我心里暖烘烘的,忙说:“珍妹,别这么说,我不怪你。我这些年来,总是在怨我自己。”
珍妹又动感情地说:“对宗汉好伯,我在看到妈妈的那封未寄发的信时是有过感情上的痛苦与变化的。由于弄不清他们的问题,我后来也原谅了他,恢复了对他的感情。对爸爸,我年轻时有过怨恨,后来我也思考过:既然爸爸与妈妈离婚了,当时我被法院判给妈妈,我怎么能责怪他呢?妈妈后来都对他有一定的谅解。有一次我谈起他时,妈妈就不是否定他而是宽厚地说:‘他那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当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懂得男女之间的恋爱、婚姻、家庭方面的各种幸与不幸的微妙复杂情况时,我就觉得我没有理由恨他。何况他又是一位可敬的爱国者!仅这一点,我感到做他的女儿是光荣的。”
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顿时想起了那黄浦江水滔滔翻滚的爸爸的衣冠冢……
珍妹端起琴妹给她倒的一杯热茶,喝了一口继续说:“所以,我要说到正题上来了。小哲哥建议将妈妈迁葬,将宗汉好伯也从嘉定迁葬,将他俩合葬到苏州凤凰山上去。我觉得,我们不妨先研究一下情况:这样是否合适?是否符合妈妈生前的心愿?”
芸姨母说:“我也是这样想啊!让已死者都各自安顿在他们目前的葬地里吧!”她对着我说:“我也是同情你爸爸的!他连个尸骨都未存,只有一个虚无缥缈的衣冠冢。如果说寂寞,他是最寂寞的了。也许江水的呼啸是他在发泄寂寞的呼啸。让你妈妈同他合葬和让你妈妈同你宗汉好伯合葬我看都不公平!我自然也不信有鬼有灵魂,但他们如果有灵魂,恐怕会同意我持这种公正的态度的!”
珍妹忽然拭泪,说:“鑫虹,他也是尸骨无存,只留下他的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在天地之间的……”
琴妹也在拭泪,说:“刚才一些事,我都是听你们说了才知道的。我原来还以为妈妈同爸爸一直很好哩!抗战胜利后,爸爸的灵柩运到了上海,妈妈同珍姐及我悄悄给他在公墓里找了一块墓地下了葬,立了碑。妈妈还哭了!但是,后来,每年清明,珍姐和我去上坟,她都不去,只叫我们去献花。我也猜不透是什么原因。现在看来,她对爸爸可能感情已经不好了!”
珍妹忽然问:“琴妹,宗汉好伯的骨头现在你已经送去葬在嘉定了。那骨头到底确实是他的吗?”
琴妹一愣,摇摇头说:“‘文化大革命’里,公墓整个被造反派和红卫兵挖毁用推土机推平。我告诉了妈妈,要妈妈跟我一同去收找一下爸爸的遗骨。那时,妈妈身体已经不大好,妈妈沉吟着叹口气说:‘别去了!人死了,几根骨头还有什么意思?’我就决定自己去。我夜里去的时候,也有别人家的亲属在拾遗骨。我打着手电筒,鼻子里闻着臭味,踩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到爸爸墓地旁去。见碑也没了,墓也挖了,但有一些骨头在附近。我就捡了一根股骨和一根大腿骨,用布包了回来。后来,装在罐里,妈妈让送到嘉定,那时叔叔还没生胃癌病故,由他和我把骨头葬在他们家的屋旁。这骨头,是不是一定是爸爸的,我也不敢说。那时也没法鉴定……”
听琴妹这么说,我才知道在收找宗汉好伯遗骨前妈妈还说过这么一段话,她也没有亲自再去操持安葬宗汉好伯骨灰的事。对于琴妹捡来的两根骨头,是不是宗汉好伯的?确还难说!其实,如果是的,倒还罢了!如果不是的,将妈妈的骨灰同别人的骨头合葬,又算什么呢?
火盆里的火很旺,水壶吱吱吟着。
珍妹摇头说:“是的,或者不是,本来意义也都不大了。现在一切都在改革,改革中,最迫切的是改革自己的头脑,改革那些不适应新的形势的传统观念。我们在妈妈殡葬的问题上似乎还没有跳出老套套。我对给妈妈迁葬感到犹豫,最主要的原因倒还不是前面讲的那些……”
琴妹似乎不理解地问:“那是什么呢?”
芸姨母用一种专心倾听的表情看着珍妹。我也想听听珍妹讲讲她的理由。她这个人对许多问题常常是有自己的独特的看法的。
水开了!珍妹起身将炭火上的小壶取下来,斟进茶壶,又从茶壶里倒茶在自己的杯里,捧着杯子喝着茶说:“先前芸姨母讲了不少关于墓葬的事,我都是同意的。从古到今,坟墓何止千千万万?可是保存下来的能有多少?现在世界人口是四十多亿,据说如果发展到2000年,人口将达一百亿。世界上总不能全成了坟场!我说这话,自然不是说不应该建坟,像‘四人帮’肆虐时期那样,主张将坟一起挖掉,那将既不合情理之常,也是行不通的。建立坟墓应当允许。但我总觉得对普通人来说,坟基能保留下来传之于后世的恐怕不多……”
我打断她的话,说:“妈妈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但我又突然想到:抗战胜利后,我到南京中华门外马家庄寻找德蕙妈妈的坟墓,她那坟墓营造得是挺讲究的。可是,谁也不知她的坟在哪里了!
珍妹听了我的话点头说:“是的!妈妈确实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回顾她的一生,她为国家、人民培养了我们这些子女,都能为社会做点贡献。她在一生中也为革命贡献过力量。小哲哥可能不知道,鑫虹离开上海去苏北那次,因为当时中共代表团被勒令撤退,临走前将地下党在上海的两处房产的契据托人交给妈妈保存,妈妈一直保存到解放后才拿出来。鑫虹交给了上级,后来当时的政务院曾发过奖状给妈妈。鑫虹将奖状交给妈妈时,妈妈只说:‘这点小事我应该做!’她是一个宁静淡泊的人,那张奖状她珍藏着,但从未拿出来挂着炫耀。”
琴妹叹息地说:“奖状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来抄家时遗失了!”
珍妹继续说:“妈妈在我们的心中,形象是崇高的。提起妈妈,我们不但有感情,更有自豪感。但是,妈妈究竟还是普通人中的一员,举国上下,像她这样的革命妈妈是很多很多的。我想过,我们对妈妈有这样深厚的感情,等到我们不在了!别人和下一代不会有这么深的感情了。甚至可以说,也许毫无感情了!我是孤身一人,没有子女。你们有子女的,小哲哥,你家的儿子光远,琴妹你的女儿晓禾,他们对妈妈的感情如何!这不是说他们不好,而是一种规律所造成。他们同妈妈没有长期相处过,感情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等到他们的下一代,就更无感情可言了!做个现代人,应该理解这一点。”
我听到这里,不能不觉得珍妹的话是有道理的。我曾因工作关系到山东、河北一些烈士陵园去采访过。那许许多多烈士每年能有亲属来扫墓的已经很少很少,只是在清明节时,保留着隆重的集体扫墓。有些烈士的后代偶尔来献个花圈,有的当然是出于崇敬和怀念,也有的说穿了不过是借此炫耀自己,并不真正都是对先辈怀有什么纯真的崇高感情了……
珍妹接着说:“这样,我就探索出一条极为普通的规律:一个普通人家的坟墓能保留到三代已是很不错的事了。这也就是为什么绝大多数坟墓都逐渐废颓化为乌有的原因。真正能长久建立的坟墓,是要建立在人的脑海里,建在人的心坎上。爱迪生墓在何处我不知道,但人们看到电灯就想起他!屈原的坟根本没有,但人们到端午会用粽子、龙舟纪念他……”
芸姨母点头说:“是呀,翻开一部二十四史,上边的英雄豪杰,真正有坟墓的很少,没有坟墓的很多很多。”
珍妹自顾自地说:“爸爸牺牲在敌人魔爪下,尸骨不知在何处,只有一个象征性的衣冠冢,可是我常觉得滔滔的黄浦江比一个华丽堂皇的坟墓更好。妈妈已经在这里有了一个墓了!如果觉得没有碑,刻块碑给妈妈立上也可以,迁葬有特殊必要吗?我们谁可能经常不断地去上坟扫墓呢?迟早也是湮没了罢了!真正纪念妈妈的好办法,是我们都努力工作,因为我们身上流着妈妈的血,我们继承着她的事业承担着她的希望。比如你,小哲哥,我看到你去年出版的一本书,扉页上印着你的照片。照片脸型酷似爸爸而眉眼神态却像妈妈,我就想到了妈妈和爸爸。比如你,琴妹,今年在一本杂志上,我看到介绍了你在整形外科上做出的贡献,刊登的你的那张照片,五官神态之间,使我好像看到妈妈,又好像看到了宗汉好伯……”
我突然看到芸姨母在掉泪,琴妹忽然也掏出手帕来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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