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这个人当然不是没有缺点。比如说,他脾气急躁一点,在我看来,有些自信、执着,甚至偏激。又比如说,他性子直率,有时好放大炮,讲话不太注意方式方法。每当他和别人发生矛盾或碰了钉子的时候,在办公室里,他常对我叹息:“老张,你修养比我好!我得向你学习哪!”一边说,一边睁大那双好沉思的眼睛明亮地望着我。说真的,我对人处世从不毛手毛脚急火火的,说话也不爱横扫直射,像打机关枪那样。我的工作培养了我的这种性格。我不愿意因为急躁在审稿改稿或发稿上出差错。“宁可慢些,但要好些”。就是写文章我也不喜欢急就章,锋芒毕露、一览无余,使人读了毫无回味。我喜欢那种曲折隽永,意在言外,读后如嚼橄榄的文风。对问题和处理事情,我总喜欢思考了再思考,然后再做出决定如何解决。但我倒也不是一个不讲真话或不能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人。对党对同志,应当抱一个“诚”字,是我当时的信念。我总觉得共产党人不应当隐讳自己的观点,而且不能离开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个武器,更应当倾听党内外群众的意见。但,人的性格有些也是天生的。比如我这种性格吧,我那个性情温柔的爱人叶娟虽然能忍受却并不喜欢。她有时总连嗔带笑地说:“看你这黏糊劲儿!”或慢声轻语地说:“你呀,稳得叫人真受不了!”遇到叶娟这样说的时候,总是我歉意地对她笑笑。因为,我自己也并不喜爱我的性格。相反,我却喜欢小何那种近乎天真的坦率与真诚。而我却改不掉!怎么办呢?
让我们言归正传。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开始之前,刚开始大鸣大放,五月初,编辑部让我同何秉康两人出发到东北去“走马看花”跑一大圈,收集情况并组稿。我们出发了。大鸣大放,是很使人思想活跃的。我觉得群众的思想面貌起了变化,敢于发表意见的人多了,出现了一些前所未见的气象。是好是坏,我还辨不清,只是引起了我思考。我和何秉康在沈阳看了些工厂,到鞍山看了鞍钢,到大连看了造船厂,又到抚顺看了露天矿……祖国建设那种蓬勃向上的景象和人民群众那种意气风发的劲头,确确实实鼓舞了我们。在将近一个半月的“走马看花”中,收获很大。组到了稿,收集到了需要的情况,也有了不少可以写作的素材。我俩一路上谈社会主义的远景,谈国家的光明前途,他总是说:“我们应当多给党做点工作。”“能在这么一个幸福可爱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战斗,我感到自豪。”……我发现,小何浑身朝气。他是个新转正的党员,心像一团火,那种炽热的愿为革命献出一切的意愿,在我面前表露得十分真诚,十分鲜明。我觉得,如果我们党吸收的党员都像他这样,增加的都是这样的新鲜血液,党将是永远朝气蓬勃的!
我们从东北回来,已快进入六月份了,大鸣大放正是高潮。党内党外都在动员大家帮助党整风,要大家多提各种不同的意见。分党组成员、人事科长、戴眼镜的矮胖子老江到处动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为了革命应当舍得一身剐”、“大鸣大放不要有顾虑”。当时,有些人还为没有意见可提而犯愁,考虑这是不是对革命不负责任啊?是不是不响应党的号召啊?……像叶娟就是一个。她文化不高,从小受苦,共产党给了她阳光,社会主义给了她雨露,革命给了她温暖,新中国给了她幸福。她对一切都够满意的了。她在一个报社的校对科里当校对,工作紧张忙碌,回来还忙家务,见闻少,脾气又好得出奇,同谁也不闹矛盾,看什么也顺眼,确实好像什么意见都没有。那时,她不止一次脸上微露焦灼,嘴唇的两角微微弯起,求助似的对我说:“怎么办呢?你说我鸣放点啥好呢?”我就只能黏糊地说:“慢慢考虑考虑吧!……”确实,那时候,我自己也在考虑怎么鸣放才对得起党呢?总想鸣放得深刻一点,提出的意见和问题对革命有点作用。这当然是要费思索的!
可是,这样的事儿,对何秉康那样的青年却一点也不为难。小何是个想到啥就能说啥的人。我们在东北“走马看花”时,发现群众的干劲很高,但存在着一个需要注意安全生产的问题。从我们跑过的厂矿来看,有些厂矿干部同我们谈的时候也不讳言这一点。我同小何在“走马看花”中交换意见时,小何谈过:“回去后,要向编辑部写个汇报。这个情况一定要汇报上去!”我是同意的,因为我们希望有关领导机关能够了解到这个情况,引起普遍的重视。
回来以后,我说:“小何,汇报由你写吧!”他眨着两只好沉思的大眼认真地说:“老张,你写。你对问题考虑得比我深比我严密!”我既是编辑组长,这次出发两人都挺劳累,我觉得多担点责任也是应该的,于是,我答应了。不巧,过了两天,我突然发高烧了,一验血竟是副伤寒,被送进了郊区的传染病院隔离治疗。谁知,就在我住院的这短暂的二十多天里,小何因为我病了,竟主动代替我写了汇报,并且又在一次鸣放会上出了大问题。
后来是人家告诉我,在我生病不久,一个炎热的下午,鸣放会上,何秉康这个“右派”认为“有利的时机到来了”,他那“拥护社会主义的假面具撕破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凶恶面目露出来了”。小何的事对我简直像一阵急风暴雨般的冲击。我不禁想:要是汇报是我写了交上去的,我不也就是同小何一样的命运了吗?我脑海里成了万花筒,各种念头匆匆纠合,匆匆映现,又匆匆变幻。……
叶娟将我从医院接回家,我还不能上班,在家躺着,就听说社里正在批判八个右派,其中包括小何。那七个我且不说,对于何秉康,那我太了解他了,把他这样的同志当作“阶级敌人”,我怎么能想得通呢?
我懊丧地躺在床上,听着叶娟和小亮亮向我零零碎碎地报告一点情况。那时节,在我们那个单位,人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了。本来很熟识的人一下子陌生起来,很少互相串门。一天,小亮亮从外边跑回来,她那圆圆的小脸上带着惊讶、恐怖的神态,两只美丽的眼睛老是一眨一眨,偎依在我床边,突然侧着脸问我:“爸爸,隔壁小何叔叔是坏人?”我皱着眉看看她,问:“怎么?”她天真地嚅动着小嘴说:“我看到了!就在礼堂里,他站着,好些人都在熊他!礼堂门口还有大字报,上边画了他手拿钢刀嘴里冒黑水。人都说他是……”她想说“右派”,但不会说。听了小亮亮这番话,我怎么回答呢?我皱着眉点着了一支香烟慢悠悠地抽起来,心里乱得像塞了一团麻。谁知小亮亮却又把脸贴着我的身子,一把抱着我说:“爸爸!你是好人!”说这话时,她似乎无限快慰,无限骄傲,无限自豪。我的心猛然揪紧了!我不忍心冷淡她。我抚摸着她那可爱的小脑袋,一下又一下。她又告诉我:“隔壁小李阿姨眼睛都哭肿了!……”说着,自己的两个小眼圈也红了。我不想听了,说:“走吧!去玩去吧!……”把她打发走了,我却默默沉思起来。
叶娟的单位里也在反右派。叶娟回来,说她们科里也有一个。“其实那人平日挺不错,鸣放时也没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只不过年轻自负,平日跟领导关系不好,这次排队排左、中、右就给排上了!”叶娟那么温柔的人,说这些话时也激动了,脸都红了。叶娟又告诉我:听说隔壁小何的爱人李楠也在挨整,这两天常在屋里哭,学校里说她有“同情右派的言论”,因为她说过:“小何是个好人,他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一天晚上,叶娟带小亮亮上街去给我买水果。戴眼镜的、矮胖的人事科长老江来了。
老江是个脸上难见笑容的人。近视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眼白大于眼黑,老是给人一种凝固不变的冷冰冰的感觉,但还算是个比较坦率的同志。他简单谈了一下小何的情况,然后就说:“你应当带病参加运动!在批判会上揭发批判何秉康的右派言论和罪行!”他的表情异常严肃,“你想,你是和他一起去东北的,平时你们关系又那么亲密。他现在负隅顽抗,死不认账,反动气焰很嚣张。你沉默可不行,群众会有看法的!”我黏黏糊糊地抽烟,没作回答。老江那张白净的脸上像涂了霜,又问我:“何秉康这次出差到东北,是怎么收集反党炮弹的?”从他的话里听来,小何似乎什么也没有牵扯我。
小何虽不牵扯我,我良心上是过不去的。小何到底鸣放了些什么呢?我的天!如果只是因为反映了安全事故较多的真实情况,就成了对党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那今后……我吸着烟,语调慢吞吞地、想坦率却又不敢坦率地陈述自己的看法,只说:“小何平时工作很好,出身、社会关系也挺好!出差在东北时,我没有发现他收集什么炮弹!……”我还笼统介绍了同小何一起耳闻目睹的厂矿中安全事故的情况,最后,我说:“排队,有百分比,万一没有真的右派呢?……”
老江用手托托眼镜架,用犀利的眼光看着我,脸色十分可怕:“人总是分左、中、右的,还能没有右派?”
窗开着,吹进来一股叫人烦躁的热风,我淌着汗。
我语塞了。谁说不是的呢?我天天看报,报上是有提出要杀共产党的右派,也有提出要推翻共产党领导的右派,运动当然是不容怀疑的。但眼前本单位这种情况却又怎么能不使我心里忐忑?老江同我长期共事,关系一直不错,但到底是个宁“左”毋右的人,现在对我也是那种不能平等待人的作风了,说板脸就能板脸。他搔着平头上的短头发,两眼露出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多疑光芒,当场就冷着脸批评开了,说:“我看你是右倾温情主义了!何秉康一直好放炮,平日对领导也不尊重,是个‘刺儿头’,早有人说他有反党情绪。你必须站稳立场,对他要有正确看法!”我记得,小何有一次在党员会上就对老江提过意见,说:“你是人事干部,做人的工作,脸上不能老是冷冰冰的,叫群众望而生畏。”当时,老江未置可否,这笔账,看来老江忘不了啊!……接着,老江又相当坦率地告诉我说:“本来排左、中、右时,并没有把何秉康排作‘右’,但他跳了出来,这是‘阳谋’嘛!自己要跳出来向党进攻你怎么办?”我关切地问:“他这就定成右派了?”老江冷漠地说:“将来看百分比!要看运动后期比数怎么定,是百分之一二三呢,还是七八九!”又补了一句,“当然,也得看他的态度。”……我苦苦地抽着烟,也不想讲话了。老江说:“你好好准备一下批判稿吧,火力要猛!”我推说身体不好,不肯发言,结果不行。老江非要我面对面地揭发批判,说这是“帮助”、“挽救”小何。他霸王敬酒似的站起身来,临走前说:“好好准备吧!明天下午的大会上你发言!”不容我张口,他那矮胖的身体就迈着八字步急匆匆地走了。
老江走后,他那冷冰冰的脸和两道犀利的目光还留在我的眼前,使我有阴森森的感觉。我吸着烟,心里像打翻了五味佐料瓶。鲁迅先生说过:“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我还有那么点做人的起码准则,马列主义教导我:实事求是。我该怎么办呢?……叶娟带小亮亮买水果回来了。她见我倚在枕头上,脸色很难看,问我怎么了。碍着小亮亮在,我说:“没什么”但我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心里像是掀起了汹涌的波涛。我想:小何错在哪里呢?不过说了真话罢了!以后还叫不叫人说真话?还怎么叫人工作,怎么叫人做人呢?但不批判小何我能过关吗?怎么向老江交账?他不是代表他个人来的!怎么向群众交账?他们并不了解情况啊!……我心里鄙视自己这种想法,可又处在一种怕受株连的恐惧与矛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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