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梦中人生(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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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他这样说,包思远忽然想起鲁迅论及陶渊明时说过:“‘猛志固长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金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在田志民身上,不也是“猛志固长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吗?包思远说:“那太好了!我本来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只以为来一了解,马上得出答案,如果确有氟中毒的事,提点建议,大家一同努力争取把问题解决不就行了!可谁想到,事情竟这么复杂,这么难办!”

    田志民说:“事情就是难办啊,自从我前年秋天进师专到现在,瞬忽一年半了,发现情况很复杂,有一种干部以‘左’为荣,政策放在脑后,不懂科学,不讲改革,没有事业心,也不想接受新鲜事物。好事不干,却重用坏人,助歪风,压正气。最严重的是根本同党中央分道扬镳——当然,口头上是另一回事。但这种人因为有后台,有潜势力,会拉帮结伙有抬轿吹喇叭的,是不倒翁,掌实权,他会控制党委,你说怎么办?”

    包思远纠起浓眉来了,明白他说的是谁,也明白他说的与郑成一他们反映的基本一样,忍不住说:“我想不通,这氟中毒的事既然存在,为什么不办一办呢?”

    田志民痛心疾首:“开头,有人因为愚昧无知,不相信科学,说:‘没那么严重吧?’自己又不吃不用这水,就有高高挂起不重视的思想。后来,嫌郑成一等这些他不喜欢的臭老九叫嚷咋呼得厉害,认为知识分子翘尾巴了,与自己作对,该办的偏不办,看你拿我怎么样?问题越闹越僵,当年造反掌权的一伙抬轿吹喇叭的人借这事要巩固自己在师专的力量,表明:你们说了不算!要我们说了才算!你们不低头摇尾乞怜,我们就跟你们作对到底!比比力量吧!随时可以打倒你们,决不允许你们抬头!……这不,终于发展到现在这地步。”

    “党委意见怎么样?”

    “意见不统一,但有人说话算数,有人像我这样人微言轻,说了不算数。”

    包思远嘿然了,说:“这水化验过,是高氟,而且有的受害者症状很明显,余铁亭却说这是‘无中生有’,怎么能这样信口雌黄不负责任地乱说呢?他又说郑成一有严重问题,是怎么回事?”

    田志民叹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屋外有“垮垮垮”的皮鞋脚步声,是有人从矮墙的小门里通过卵石路经过紫藤架走向屋里来了。两人都把眼睛盯着门口,听见一个沙哑的嗓子在嚷:“田校长在家吗?”声音好熟呀!

    田志民起身走到门口,包思远看到门口闪出一个身影,露出了吴玉英那张“张春桥脸”!他机灵得像猎犬,“跟踪”来了?包思远心里懊恼,同田志民谈得正要开始深入,偏偏吴玉英来了!一定是小吴去通报的,所以他赶来了。是监视,还是防备?

    田志民陪吴玉英跨步走进来了。吴玉英脸上浮笑,龇牙咧嘴很难看,看得出他不高兴包思远到田志民这里来,说:“啊,包校长,听我本家弟弟说你要找我,又说你上这儿来了,我所以马上赶来了。”

    包思远想:啊,又是亲戚!那个满嘴蒜味的小吴是他的本家兄弟呀!敷衍着说:“随便来聊聊的!”

    田志民脸上平静,看不出喜怒,吴玉英是假笑,包思远却是有点掩饰不住的愠色。

    吴玉英说:“你们继续谈呀!”又把脸朝着包思远,“听说包校长来,是以人大代表身份为氟中毒的事来的?”

    包思远心想:好呀,你同余铁亭已经合计过了,率直地说:“是呀!我想了解你们这儿的井水是否高氟?”

    吴玉英看看田志民说:“田校长已经谈过了?”

    田志民想说什么,包思远怕他为难,抢先说:“刚要说,你就来了。这倒正好,这氟中毒的事到底有没有啊?”

    吴玉英突然斩钉截铁:“没有!完全是无中生有!”

    田志民脸上稳不住了,说:“不能那么说吧!人家化验过的,是高氟!何况,有些人的中毒情况很明显了!”

    吴玉英脸上气色阴沉,跟电视里播放张春桥受审时那张脸一模一样,包思远又看到他那种刀子般的“张春桥脸”上的锋利恶毒眼光了。他气焰很高地说:“田副校长。(说到“副”字时,用的是重音),你这说法站不住哇!人家化验过了,我们也化验过了呀!”

    包思远铁塔般地站在那里又一愣怔,惶惑了。

    吴玉英从上衣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一张化验单来,往包思远面前一递,说:“看!卫生防疫站的化验单!刚才,余铁亭书记说你要证明,这证明行了吧?这上边清清楚楚写的是低氟,不是高氟!”

    包思远一下子像嘴被堵住了,见田志民气得脸色惨白,包思远有一种遭到突然袭击打了败仗的感觉。稍一冷静,想:谁知你吴玉英这化验单是怎么搞来的?现在,有些人搞不正之风,假的病假条、假的报销单据、假的化验单、假的证明信,都有办法搞到手。谁知你是用什么办法搞来的?单凭这,可信吗?当然不可信,这一想,包思远的犟脾气又来了,向田志民说:“请给个干净空瓶子给我,好吗?”

    田志民点头,似乎明白包思远想干什么。吴玉英也明白,不悦地说:“怎么?不信我们的这张化验单?”

    包思远说:“我想自己装瓶水去化验一下。这样,不是不相信别人,而是自己也掌握第一手资料!”见田志民找出一个空盐水瓶递过来了,包思远接过空瓶,说,“我到外边自来水上接一瓶水!”说着,迈步要出屋到水池上去接水。

    吴玉英要阻拦,又没法阻挠,那张“张春桥脸”上两只“火眼金睛”(他过去开口就爱说:“我们有两只火眼金睛,一切阶级斗争新动向都跑不掉!”)像真要冒火。但忽然完全出乎意外地,他竟打着哈哈笑起来了!打岔地说:“包校长,你别‘大水冲倒龙王庙’了!有件事你不知道?”

    包思远停步回脸看着他,似是问:“怎么?”

    田志民也纳闷地瞅着他。

    吴玉英皮笑肉不笑,又阴又冷:“早上刚见你,我就想问问你。我猜你一定还不知道,事情是新发生的。”

    包思远忍不住了,说:“什么事啊?”

    吴玉英说:“你和我们的余铁亭书记可能快成亲家了!包昆和余书记的女儿海南在搞对象!这件事,包昆一定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余书记倒是知道了。所以我留你今天中午一定在这吃便饭,你们该好好叙叙。……”

    真是从何说起!包思远脸都气红了,心上像被电击了一下,不禁打了个颤!这个吴玉英呀,他拿出化验单,将了一军;我要拿水化验来反击,他又拿出这件怪事做杀手锏!对他这种做法,包思远好像吃青菜时搛到了一条弯曲的青虫,又像喝稀饭时发现了一只煮烂了的苍蝇,恶心极了!心里火冒三丈,又想起了包昆:小昆呀,小昆!怪不得你三个星期都不回家,你在谈恋爱啦?你同谁谈不行哪,为什么偏偏在你老子办这件事时,你要同余铁亭的女儿谈恋爱呢?包思远摇着头,嘴里连声说:“不不不,这件事我不要知道!今天中午我也不在这儿吃饭!我得赶回去有事!”

    “不知道也不要紧嘛!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嘛!”吴玉英不怀好意地瞅瞅包思远,又瞅瞅田志民,笑着说,“包校长留下吃中饭,同余书记好好谈谈吧!”

    包思远意识到自己真的是陷进旋涡里了!但他的犟脾气又来了,耿直地说:“不,我要声明一句,我这人爱讲公不讲私,爱讲是与非不讲关系学!”他说话声音很大,大得炸人耳朵,甚至显得书呆子气了!

    吴玉英的“张春桥脸”上气色难看。包思远也不管,说着,忍着难耐的气恼,对田志民说:“田校长,请你陪我接瓶水!”

    田志民脸上显得憔悴而有病态,刚才那场风波刺激了他,他迈步陪包思远出屋到水池边接水。吴玉英却缩在屋里未动。他那异样的目光老像盯着包思远,隔着墙和门帘也能透射出来盯着。

    包思远开了自来水笼头,“哧哧”装着水,只听到田志民在耳边轻轻说:“我最近有病,脑子不好使,先一会儿同你说的话,我都收回,等于没说。我不想介入。”

    他打退堂鼓了!也难怪,包思远想:我怎么好端端的又同余铁亭成了“亲家”了呢?唉,怪事!糟透了!本来,从田志民处可以得到些实际情况和支持的。突然,一下子都完了!包思远气得七窍生烟,心上似有阴云翻卷:恨不得马上见到包昆好好训他一顿!这个宝贝儿子啊!

    五

    包思远在师专取了水样,匆匆回到市里。吴玉英没能代表余铁亭把包思远留下吃饭。

    包思远想:我要是吃了这顿饭那还调查什么呢?我总得努力保持住人大代表的尊严呀!他赶回市里,不到十一点,匆匆就到卫生防疫站,找了小费,交了水样,请求化验一下。小费名叫费邦,是包思远当年在师专时的一个学生,瘦瘦的,戴副眼镜,脸面跟鼎鼎大名的陈景润很像。现在卫生防疫站干政工。包思远要求他:一定好好给化验一下这水,看是不是高氟。小费答应两天后就将化验单亲自送到。

    上午那样过去。中午,包思远就回家吃饭,把去师专遇到的事枝枝蔓蔓全告诉了尹芬,做母亲的总是偏袒儿子。尹芬说:“生这么大气干什么呢?等小昆下午回来问问他。……”

    下午,包思远在报社先是忙于看稿,谈问题,研究版面……后来,像往常一样地翻阅了一些新到的杂志,无意中在省里出的。一本《理论战线》杂志上,忽然发现到登有滨虹师专吴玉英的署名文章,题目是“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口号之谬误”。包思远“呀”了一声,对角线地一看,这条变色龙呀,现在又在乔装打扮捞政治资本替自己脸上贴金了!他自己是“打砸抢”的“英雄”,现在摇身一变俨然又是批判打砸抢的战士了!玻璃想冒充金刚钻哩!包思远心里很不是滋味,急着傍晚回家能见到包昆,好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肚里老是嘀咕:唉,我这个宝贝独生儿子哟,你怎么使我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呢?

    包思远傍晚骑自行车回到家里,进门就听到录音机响。这是包昆回家来了的信号。他那个两喇叭的“皇冠牌”录音机,总是随他走的。回校,带到学校;回家,带到家里。说是为了学外语,同样重要的可能是为了听音乐。此刻,录音机里正唱着:“……在这弯弯的小路上,我们走过多少回?……”

    包思远有点反感:放重了脚步,进了门就高声叫:“包昆!——”在这同时,听到包昆在对尹芬嚷嚷:“妈,爹老头儿回来了!——”

    这宝贝儿子,不知从哪天开始,背地里总是叫包思远“爹老头儿”,当面,见老子心情高兴时,也会冒出一两声“爹老头儿”。包思远对他一板脸、一瞪眼,他才笑笑不再叫。尹芬却宠着他,总是由着他叫。

    一会儿,包昆应了一声,他那一米八的高个儿,从里屋窜出来,叫了一声:“爸爸!”他一定预感到了什么。平时,包思远如果心里高兴,对他亲热,就叫他“小昆”;如果心里对他有什么疙瘩,就连名带姓叫“包昆”。今天,他从包思远的叫法和脸色上似乎察觉到什么,说:“听说您上午到学校里去啦,怎么也不找我?”

    包思远放下装着稿件的黑色人造革提包,也不回答他,劈头就问:“你怎么三个星期不回家?”话正出口,尹芬从里边厨房里走出来了。她在围裙上擦着手,似乎有什么喜事,笑吟吟地站在门边。但见到包思远不悦的脸色,揣摸到包思远的心思了,收起笑容,说:“快去洗洗手喝点茶歇息吧,有话慢慢谈。今晚我买到了瘦猪肉,炒几个好菜你尝尝。”

    包思远脱下上衣,穿着衬衫打算去厨房洗手,嘴里仍叮问着包昆:“你怎么三个星期不回来?”

    “学校功课忙。上星期天,那是因为跟同学一起在电视上看世界乒乓球赛。再说……”他眼神里流溢着幸福、自得之态,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

    包思远气不打一处来,阻断他的话说:“再说什么?你在谈恋爱了,是不是?”

    尹芬打圆场地插嘴:“哎呀,年轻人,也到年龄了嘛,交交朋友有什么不好。”

    录音机里那个女声正在唱:“……憧憬未来心相印,青春闪光比翼飞。……”

    包思远百分之百肯定吴玉英讲的那件事是真的了,大步“垮垮”地走进厨房草草在自来水上冲了冲手,擦干,又走回来,坐在沙发上跷起腿,皱眉厉声说:“把录音机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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