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梦中人生(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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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志民站起来拿水瓶给包思远往茶杯里兑水,点头说:“很有启发,‘无私无畏即自由’嘛!我同意你的话,我写了一份详细的意见书,想向上反映,你是否先带回去尽快看一看?”

    包思远喜出望外,说:“你的支持使我很感动。”

    田志民少有地开朗地笑了,说:“该说是你的支持使我很感动。我是师专副校长,职责范围里的事,是你来促进了我才起变化的。”

    远处天际又有隐隐的雷声滚滚传来。起了微风,盛开的“夜来香”味灌满屋里,沁人心脾。窗外小院里有树枝树叶轻轻的擦碰声作响。紫藤架下传来蚯蚓在泥土里发出的那种单调的长鸣。……

    包思远也笑了,说:“是呀,我们都不断在受促进起变化。你这一参战,师专局面定会改观。当然,也得准备吃苦、挨压力、走曲折的路。”说这话时,他感到胆囊炎犯了,疼得冒汗。

    看看表,已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思远连忙起身说:“快下雨了,我走。就这样,回家已是半夜了!”

    田志民将桌上一份材料拿了给包思远塞在提包里,但挽留说:“住我这里吧,我们好作长夜谈。”

    包思远说:“不回去家里不放心的。我走!”

    田志民起身送他,说:“路上小心。”

    小院里,屋里射出的灯光透过紫藤架映射下来,布满一种扑朔迷离的气氛。包思远穿过紫藤架从凸凸凹凹的鹅卵石小路上走出矮墙上的那扇小门,开锁推车,忍住胆囊的疼痛,穿上雨衣,同田志民握手告别。他感到田志民的手烫得像一块炭。

    他跨上自行车。闪电时而劈射,雷声似千军万马在天空厮杀。他在闪电和雷声中,用最快的速度穿出师专校门赶回家去。夜晚的公路上,阒无一人,只偶尔有夜行的卡车亮灯飞驰。白雾迷蒙,夜色浓重。一个惊天雷携来了潺潺急雨。风儿把雨箭铺天盖地洒下来。包思远淋着倾盆雨,出着汗,忍着疼,拼力向前。到了家里,已经成了落汤鸡,看看手表,正好十二点。

    尹芬没有睡,还在等着,见包思远冒着大雨湿淋淋回来了,心疼地赶快帮他脱雨衣,去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说:“呀,你脸色怎么煞白?”

    包思远放下提包,将两瓶样水取出放在桌上,指指胆囊痛的部位,尹芬连忙扶他坐下,拿药,倒水,替他拿替换衣服,见他疼得缓和了些,才舒口气说:“你走后,老芦来找你。”

    包思远换上干衣,问:“什么事?”

    尹芬说:“估计还不就是师专这件事吗?但他没说,见你不在,就走了。”

    外边仍在下着乱箭似的急雨,雨声击窗,哗哗不停。包思远听着雨声,心里很不平静。尹芬催他睡觉,他说:“我坐一会儿再睡。”尹芬就在一边陪着。见包思远脸色渐渐正常了,尹芬就去厨房里端了一盆热水来要他洗脚。

    洗脚时,尹芬忽然说:“有件滑稽事我还没告诉你哩。本来吃晚饭时我想讲的,见你要骑车去师专,怕影响你情绪,就没说。”

    包思远预感到又是什么属于“捣鬼”的事了,停止揩脚,问:“什么事?快说!”

    尹芬苦笑笑,说:“下午,一个年轻人找我。我告诉过你,他是文化局从师专图书馆调来的评定职称的小组成员,具体负责考核。因为文化局政工上没有‘内行’。这年轻人名叫丁卫红。找我谈话时,手里拿着我填的那张‘图书馆专业干部业务技术职称申请表’,说了些十分有意思的话,你想不想听?”

    包思远急了,擦干脚,自己去门口将水“哗”的泼掉,回来说:“老尹,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尹芬说:“他对我的情况摸得透熟,先说:包副总编该少管闲事,师专党委的工作很出色,氟中毒的事根本无中生有,郑成一有严重问题,受了处分。……”

    硕大的雨滴鞭打着屋瓦,檐上滴下的雨帘那种单调的声音使人萌生一种撑着雨伞默默在雨中行的寂寥、凄清的感情。

    包思远下意识地“哼”了一声。

    一个闪电下来,尹芬的脸被闪电衬得苍白。尹芬接着说:“重要的是要把他先讲的这些话与后面的话联起来听。他说:评职称这件事是要坚持条件保证质量的,当然,什么事都有个灵活性。依你的条件,工作年限和学历,评个副馆员是不必经过笔试了,但口头答辩还是必需的,请你准备一下答辩。这也难也不难,你思想上有个准备就行’!”

    包思远说:“从文件规定,像你,是免试的,怎么又要你进行什么答辩呢?”

    尹芬笑笑:“是呀!我提出后,他说:‘现在办事认真不得,认真就要得罪人,得罪人事情就常办不成。比如副总编太认真了,就一定会同师专把关系闹僵。我太认真了,你也就不满意,道理一样!’我说:‘啊,我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居然说:‘那就好!其实,我这人就不愿意太认真。一些事不伤和气大家满意最好。我是希望你评上副馆员的’!”

    包思远生气地站起来说:“怎么这样坏?岂有此理!简直是个无赖!”

    灯光辉映着尹芬鬓边银色的白发,尹芬说:“看来是我的事,却是你的事引来的。这是通过我向你发出警告!你要是再管师专的闲事,那么你会得罪人,我的职称也要完蛋!”

    雨声淅沥,像是天河决了口子。一个闪电白炽地劈射下来,伴随着来的,是一阵雷的怒吼。

    包思远胸里闷闷地朝沙发上猛的一靠,胆囊又疼了,说:“说实话,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还要碰到更大的压力和更糟糕的警告!”

    “什么压力和警告?”

    “老芦不是来找我吗?准是那位金书记通过老芦直接给我加压了!”

    尹芬沉思着点头,在沙发旁靠着包思远坐下来。他们夫妇结婚三十多年来,感情一向极好,几乎从来没有红过脸或大声吵闹过。包思远的话不能不引起尹芬的关心和顾虑。尹芬愁云满怀地说:“我们那个宝贝儿子,星期天下午回校后也不知怎么了?我想,他一定也不会在爱情上得意的,将来还要穿小鞋!”

    包思远气愤地说:“这样的一些事,放在五十年代都是不可想象的,现在却纷至沓来毫不稀奇了。可见,十年内乱把有些人的思想毁到了什么程度!但我始终是有信心的。”他眼睛看着墙上金色镜框里的那幅《春天还是春天》的油画。那乱石丛中一泓弯曲的清泉,那一棵被砍伐掉的老树根上长出的一支绿色新芽。此刻,给他一种温暖和启示,使他心中漾起一片跳荡的浪花。

    尹芬点头,眼里闪着一种沉思的光波,但说:“就怕‘真理的蜡烛常会烧伤那些举烛人的手’啊!”

    清脆的雨声使人听了感到清醒。包思远站起身来,开了通向小院的门。这门,刚才怕打雨,尹芬关起来的。此刻,门一开,风卷着纷纷斜斜的雨扫到门槛上,但却带来了院子里月季花的芳香和湿润新鲜的水气。包思远对着院子出神地望着绵密纷乱的雨线,深深呼吸了一番,让雨珠溅到自己的眼睛上和脸上,回转身来,右手攥着拳说:“我决不后退。一切该会来的明枪暗箭都来吧!这种压力,放在以前,我抗不住;放在现在,我可不怕!”

    尹芬鼻子不知为什么发酸,娴静地说:“我真想平平安安过几年好日子啊!白天工作,晚上看看电视,一家团圆,悠闲悠闲。想支持你,又老怕出事。我评职称的事倒无所谓,评不上我也照样工作,何况我也快退休了!但你和小昆遭到麻烦,就可怕了。你现在既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当然不能自私扯你的后腿。你就干吧!不过,老芦同你互相了解,他又是你的入党介绍人。明天你听听他的很有必要。你一早就去找他!”她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使他想起许多往事。

    包思远从尹芬的话里感到一种安慰和温情,看看她已经染着的双鬓,想:她的心地一向善良和高尚!她年轻时曾经那么美丽。同我结合后,却像莫泊桑的《项链》里的女主角,我们的“婚姻”就是她那根“假项链”,她的美貌、青春,都在风风雨雨中逝去。她为我付出过多少牺牲?我对她有过多少拖累?这一切要是会写小说的人,是能写出厚厚一大本书的呀!包思远不禁攥住了她那已经因长年的家务和图书馆工作而变得粗糙了的手,双眼发热。

    雨仍在紧密地下,也不知为什么,包思远突然想到前不久读到过的一首叫作《雨》的新诗。诗里有这样的句子:“五月的雨滴,像熟透了的葡萄,一颗、一颗落进大地的怀里……”

    这是春天的雨啊!……

    为了安慰尹芬,他不愿再多讲刺激性的话了,却故意风趣地说:“你不是怕我掉进漩涡吗?击水者是可以游出漩涡的,泥沙才会在漩涡中下沉!我是个勇敢的击水者,你别担心!”说这话时,心里想:就是老芦不同意,我也要坚持下去!无论付出多大牺牲,箭已射出,我是决不收回的了!

    这一夜,包思远又是没有睡好,老是乱梦颠倒。一会儿,梦见吴玉英绷紧着“张春桥脸”带着一伙人提着糨糊桶来门上刷大字报,一会儿又梦见市委书记金铁城找自己去谈话,脸上气色特别难看!突然,他那张脸说变就变,变得又黑又胖,仔细一看,不是金铁城而是余铁亭了!

    无数光怪陆离的梦的碎片像一群野马驰过脑际,从梦中惊醒。他心里烦躁得睡不着。他回顾了这几天干的事,突然想到一个哲学家说过的一段话:人生就像解方程,运算的每一步似乎都无关大局,但对最终的求解都是必要的,缺哪一步都不行。过程就是结果的奥秘所在。想起这番话,他心里忽然涌出几分轻松。

    天快亮时,邻家有公鸡“喔喔喔”打鸣,包思远决定不睡了,心里急着想读一读田志民写的那份材料。“啪”的开了床头的台灯,穿衣起床。洗脸刷牙后,见尹芬已从厨房煮好稀饭回来了。尹芬说:“为什么起这么早?胆囊还疼吗?”

    包思远摇头表示胆囊不疼了,说:“我要看份材料。”

    麻雀在屋上吱啾翻飞。他搬把藤椅到院子里,见天已放明,东方浮起彩霞。红艳的月季又开了许多朵。嗅着甜蜜的花香,他戴上老花镜,就专心读起田志民写的材料来。

    田志民一手字挺拔老练,材料约莫有八千字,具体扼要,颇有水平。开宗明义提出:师专的“左”倾思想亟待清理,列举许多例子,说明实况,提出:许多知识分子迄今仍抬不起头来,要求调动的人很多,学校的大权迄今仍控制在当年造反时威势赫赫而今天还掌实权的极“左”人物手中。这种人像《镜花缘》中两面国的人,恶劣地玩弄着两面手法。最后,他提出对那些人要进行清理,对师专领导班子要进行调整。

    包思远想说的话,田志民都想到并且说出来了;不了解的情况,田志民都写了。这是一份有分量、有质量的意见书。它使包思远读后感到欣慰。这份意见书如果能加上记者的进一步深入调查,连同调查记一并发表在市报上,轰开师专“左”倾思想的壁垒,给师专的一些好干部和知识分子带来欣悦,那对清理“左”的流毒,对实行改革必然会起很好的作用,市报也将会在群众心目中面目一新。但这可能吗?太难了!包思远不禁摇头叹了一口气。

    包思远站起身来,手里拿着田志民的意见书进屋。尹芬已经将稀饭、咸菜、咸鸭蛋和馒头放在桌上了。她见到包思远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尖说:“你真是烦恼得人都瘦了,我夜里听到你睡熟了也在叹气,刚才又听到你叹气。这样能行吗?我看,吃了早饭上班前你先到老芦那里去一去吧!”

    包思远喝着稀饭说:“不,我得先到卫生防疫站找小费!”他草草喝了一碗稀饭,就放下碗筷,去拿桌上两瓶样水放进黑提包里,说:“我走了!”尹芬看着他腰板笔挺但是步履沉重的背影,不禁心里火辣辣的,又叹了一口气。

    包思远骑车去卫生防疫站,恰巧看见长得活像陈景润的小费戴副眼镜手里端着只新钢精锅,从防疫站隔壁的个体经营户那里打了豆浆买了油条走回来。见到包思远,他机灵地叫了一声:“包校长,是找我吗?”

    包思远点头,把两瓶样水拿给他,他双手不好拿,说:“你给我插在上衣口袋里,一边插一瓶!”包思远照他说的办了,说:“小费,我把心掏给你说吧,我还是来化验氟含量的,这件事十分重要,上次化验的结果我有怀疑,这次你无论如何要托最可靠的人化验,化验时你最好亲自过问千万别出问题,能不能赶在今天就化验出来?”

    小费点头,看得出一肚子纳闷,说:“包校长,你们这是干什么?真有趣,咱师专的老师郑成一、解力群来找过我,让我找人给化验水。化验过三次,都是高氟,后来,我见吴玉英也来过,但他没找我,找的是咱这儿的副站长老齐,听说他拿了一瓶水来,也拿了化验单回去,你上次和这次来找我,办的仍是化验水的事。……”

    包思远诚恳地说:“小费,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你就把我托你的事办妥,结论一定要可靠,实事求是给我个结论就是。以后找时间我再把前因后果告诉你。”

    小费目光闪闪地说:“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这事交给我办,保你满意。”

    包思远同小费招手告别,上车就匆匆骑向老芦家去,一心想早点赶在老芦上班前在他家里谈一谈。

    街上清洁而凉爽。谁料,刚转过弯走在横马路上,就见老芦骑辆自行车迎面过来。宣传部有汽车,老芦轻易不坐,喜欢自己骑车上下班。他个儿比较魁梧,又胖,骑在车上高头大马像个菩萨。见到包思远,远远就招手说:“你怎么上这来了?”

    包思远说:“刚上防疫站送水样,正准备上你家哩!”

    老芦笑了:“我也是赶个早起想上你家,幸好在这遇着,不然,就走岔道了!”说着,转过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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