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武城听他谈完,冷笑笑,说:“张开太同志,别人的事你不相信还可以说得过去!这耿爱民,照片放在面前铁证如山,你还不相信,说得过去吗?”
张开太摇头,思索着说:“我在想:万一是陷害呢?因为来的是匿名信!如果是陷害人,每每会弄得情况特别像真实的。因为那才会使人相信是真的,才能达到陷害的目的。这张照片,我老觉得有问题。什么问题我一时也说不出。但凭这样一张同女人一起站着讲话的照片就给我们一个干部扣上腐化堕落的帽子,那是不慎重的!”
“那,我把耿爱民的专案就交给你办!”牟武城粗门大嗓地说,“你就凭你的意思去办吧!耿爱民是经理,应当是只特大的老虎!你把他打出来就是一大功!再说,说不定把他这只老虎打出来会带出一串老虎来呢!我给你时间,你要调查尽管调查吧!其他家里的事,都由我来办!你就不必多操心了!”
有的人不喜欢意见不合的人在身边一同工作,就会想法将别人差遣出去。牟武城心里感到张开太这个人不讨喜欢,有点讨厌。那么,把耿爱民的专案交给他去办,就把他打发走了!心想:省得你在身边拌手挡脚、意见一大堆!我倒要看看你的本领!靠不住,你那里耿爱民的老虎尾巴不想揪,我这里已经好几条老虎都打死在面前连耿爱民也带出来了呢!
张开太心里明白:牟武城这人不好共事!牟武城既把耿爱民的专案交给他,他没有理由推辞,心里也想:好呀!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干一段回过头来,看看谁对谁错!你老是说我‘右’,你是不是太‘左’了呢?也带点赌气的成分,慷慨地答应说:“好!我接受!不过,我要个助手行不行?”
牟武城点头,大大咧咧地说:“你挑一个吧!你要谁?不过,李应丰他们这几个打虎骨干不能抽去!”
张开太平静地说:“把梁锦兰给我吧!这位工人出身的女同志,对社里情况熟悉,为人朴实。我想,关于耿爱民的事,要从调查着手,需要到苏北阜宁他家乡先去一下,带个女同志去找耿爱民的家属比较方便。”
牟武城并不喜欢梁锦兰,他认为梁锦兰好像是钱英的心腹,打虎队长免职后留着也无大用,爽快地说:“可以!你通知小梁好了!”
张开太本来意犹未尽,还想谈谈魏原冰的问题以及不应该把钱英搁在一边的问题。只是心里明白,说了也无用,想:我先办耿爱民的专案吧!从阜宁回来后再同他谈谈,就不再说什么了!向牟武城告辞说:“那,老牟,我就去办你叫我办的事去了!”
他走到门外,经过二楼小会议室的时候,听到里边有一个组的打虎队员正在检查右倾思想,语声喧哗,倒是热气腾腾的。他心里明白:检查、批判了右倾思想,马上必然“左”的思想要大大抬头了!
小梁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两个女儿早已结婚。大的随爱人在深圳工作;小的在南京一家工厂做工程师。小梁的老伴金汇文原本是市委的一位中层干部,已经离休。那晚,小梁约我去吃便饭。我见到老金是个很爽朗的人,热情而朴实。晚饭后,下起雨来了。邻居来约老金打桥牌。他似乎也有心让我和小梁多谈谈,就去玩扑克了,说:“老天爷帮我们留客了!下雨,别急着走。我们这儿有空房间,可以住!”我感谢他的盛情,同小梁继续谈起来。
看到小梁脸上的皱纹加头上的白发,我觉得小梁真是老了,但发觉她那种积极乐观的朝气同以前并无改变,这又感到她并不老。我们谈起了当年的事。我说:“小梁,你一直是革命队伍中的积极分子。积极分子是可贵的,可贵在能对革命事业采取积极态度,做出贡献。评价积极分子,应当就是这样一个标准。可是,过去在一些运动中,有李应丰那种貌似积极实际是帮了倒忙的人,他们原是不配戴‘积极分子’桂冠的。而且,他们混同在真的积极分子中间,得到了一条‘护身符’,那就是:‘无论怎样,也不容许给积极分子泼凉水!’有了这条护身符,就只能是非不分了!”
小梁看着玻璃窗上溅落的雨箭,点头说:“是啊,固然假的‘积极分子’也是多种多样的。有的确是由于认识不清或者出于盲从还情有可原,但有的应当是属于品质不好、有私心杂念,一味保护,是非不分,甚至还给予信任和荣誉,公理与正义的天平怎么能摆得平?党的事业怎么能不受损失?”
雨声淅沥,我说:“马列主义者不怕公开纠正自己的缺点错误,马列主义者是应当善于实事求是地处理这类问题并善于区分真革命和假革命的。回想当年打老虎时各种人物的登台表演,连史家禄都想乔装改扮夹在打虎队里胡乱咬人转移视线,实在既觉得有趣又觉得心惊。”
后来我问小梁:“李应丰以后的情况你知道不?”
小梁说:“他后来是调到北京去的,听说也得意过一阵。六十年代初,下放到徐州了。‘文革’中徐州有两大派,一派叫‘好派’,一派叫‘屁派’。听说他是‘屁派’的,闹得很凶,在一次武斗时,送了命!确不确实也弄不清了。”
我也说不出自己当时听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似乎合情合理地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一时间,随着雨声李应丰当年拍桌子敲板凳大声吆喝的声容姿势顿时都浮现在我眼前,仿佛像昨天的事一样。
(十四)
张开太走后,牟武城感到遍体轻松。
牟武城觉得,做领导工作,一人说了算,最方便也最干脆。什么商量商量,什么研究研究,都不过是浪费时间、增加麻烦。
牟武城心里只希望赶快打出老虎来!出版社,他认为是油水足的单位,肯定可以打出惊人的大老虎来。既然上级信任,派自己来当工作组长。说明上级对自己前段打虎的工作是满意的,说明自己应当继续打老虎打得有成绩,打出令人不敢置信的特大老虎来!不是一条老虎,而是二条、三条、四条!……十几条!
那样,我牟武城该是一个多么神气的活武松!
经过一天反右倾的“练兵”,打虎队员们差不多个个都劲头鼓得足足的。一个个表态:“工作组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
第二天,牟武城看看打虎队员们,觉得反过右倾以后,大家精神面貌不同了,有不少都摩拳擦掌表示想立刻上战场打老虎了。他在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就召开全社大会,给大家讲话,进行动员。
牟武城有着扇面形的宽肩,摆开两条长而强健的腿站在那里,身材魁伟、仪貌堂堂,全身精力充沛,嗓音响亮而冷酷,说:“出版社是深山密林!深山密林必有老虎!何谓深山密林?右倾思想就是深山密林,可以隐藏老虎;经管财物也是深山密林,凡经管财物的就可能是老虎,大家必须擦亮眼睛,千万不能麻痹大意!……”
牟武城强调:“秕子一时能瞒过人们的双眼,却闯不过风车这一关!打虎队就是风车!要加大风量!呼呼呼!让贪污分子一个个都闯不过这一关!”
听着牟武城的讲话,钱英心里老在想:“深山密林必有老虎”!这个观点,是马列主义的呢?还是主观主义形而上学的?
耿爱民也觉得这句话刺耳。如果说“深山密林必有老虎”,那我们经理部的人从经理开始,个个都得让打虎队打一打了?
牟武城进行安排:钱英、耿爱民二人仍处理日常业务,做到上级号召的“打虎生产两不误”!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业务可干,只是把他们排斥在外,并要他们承担不误生产的责任而已。其他人,除了几个继续在做调查工作和查账工作的,一律参加打虎队的打虎会。
牟武城指出:“出版科对外联系多,同资本家交往多,也是深山密林,现在是个死角,还是世外桃源。现在已掌握了不少有关人员贪污的材料。并且宣布:根据检举揭发,自即日起,出版科科长于瑞祥,停职反省,限令立即交代贪污问题!”又宣布:“大老虎、贪污分子魏原冰,态度恶劣,拒不认罪,必须打掉他的威风!要他认罪并彻底交代贪污罪行!”
散会以后,打虎队员分成了两摊。人多的一摊,由李应丰、刘锡领着,在楼下会议室围攻于瑞祥;人少的一摊,由刘开英领着,在楼上小会议室围攻魏原冰。
听说打虎队围攻于瑞祥,史家禄胆战心惊。他本来被分配去参加打魏原冰的那个组,斟酌再三,他决定找牟武城请求准许他到打于瑞祥那个大组去。他的想法是:我去,可以起监视作用,使于瑞祥看到我在场,不敢乱说,不敢不按原来约定的办法做;我去,可以表示积极!需要时不但可以动动嘴,也可以动动手,撇清我同于瑞祥的关系,解除人的疑惑;我去,通过打于瑞祥,可以了解不少对我有用的属于经理部和出版科方面的内情。打魏原冰却不可能了解什么对自己有用的情况。
史家禄伪装积极地带着笑脸跑到牟武城面前,讨好卖乖地说:“牟组长!我参加打于瑞祥的这个组好!对出版上的事我熟悉!他要是说谎我可以给他指出来!他要是不老实我要叫他老实!……”
牟武城瞪着两只大眼朝他看看,心里想:你是副经理,属于深山密林的人物,反正是个跑不掉的老虎!你现在爱怎么就怎么!点着头冷冷地说了一个字:“行!”
史家禄见牟武城点头说行,十分兴奋,也浑身是劲,犹如也参加打虎队反了右倾,强打精神地到了楼下会议室,找了个同于瑞祥面对面的地方靠后坐着,既向于瑞祥显示自己的打虎者的地位,又向别人显示自己很受工作组信任的气氛。他对离自己不远的打虎队副队长刘锡用一种打招呼的姿态说:“牟武城同志让我来参加这个组的!……”说着,咧开嘴露出一点笑容。
刘锡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史家禄张眼四望,只见李应丰坐在上首,满面神采,精神抖擞。牟武城仅仅来了一两天,让他当打虎队长也不过是从昨天一早开始的事,可他已经像升了官似的满身荣光。坐在那里,很有个架子了!他是属于那种一得意就不知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的人物。此时,环顾四周,很像一个审案子的大法官。
史家禄再看看于瑞祥,只见于瑞祥今天不知为什么偏偏换了件特别旧的补了补丁的蓝布棉中山装穿着。大约他是想以此表示自己的清贫和朴素?他本来模样矮小猥琐,穿了旧衣更显出一股霉气。他倒垂着八字眉,两只眼更像死鱼了!老是掏手帕在拭鼻涕、擤鼻涕。他简直不敢抬头,虽然坐着,但坐在下首,又老是垂着头,很像戏台上受审的犯人。史家禄心想:这家伙!显然是个窝囊废,还刚开始搞他,他就蔫成这样子,装得这么可怜了!叫他开头一定要“顶”住,他办得到吗?心里有点疑惑,不免烦躁起来。
大会议室里的标语,平时史家禄很少认真看。他怕看。这时一看,标语换了不少新的,点名指姓地写着:“于瑞祥不坦白交代死路一条!”“于瑞祥不投降就叫你灭亡!”“向大老虎于瑞祥猛烈开火!”……一张大漫画也是新画出来张贴的,题目是“撕掉于瑞祥的假面具!”画的是:于瑞祥被揭掉了干部帽和假面具后,露出的真面目是头上长疮的一只大老虎。那两个大疮上,一个写着“腐化”,一个写着“受贿”……刘锡的漫画将于瑞祥的神态画得很逼真,尤其那两只死鱼眼简直惟妙惟肖。
史家禄倒抽一口冷气,只听李应丰大声说:“现在我们的打虎会开始!于瑞祥,你先交代!”
边上的打虎队员一片起哄声:“交代!”“快交代!”……
矮瘦的于瑞祥装得苦瘪瘪的,抬头蹙着眉摇摇头:“我没有贪污!”
李应丰大声呵斥:“你的罪证早拿到了!你不交代死路一条!”
史家禄从李应丰的话声里听出:这是恫吓和骗诈,明白其实并没有掌握到材料。
于瑞祥采取的是软磨的手法,仍旧哭丧着脸摇头:“实在没有!”
打虎队员们有跟着李应丰拍桌子的,有敲茶杯顿脚的……
李应丰吼着说:“你不要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是给你一个坦白交代的机会,过了这个机会,逮捕你、枪毙你,你就别后悔了!”
于瑞祥摇摇头,挤了两点眼泪出来:“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的确没有……贪污!”
打虎队员们不耐烦了。编审部的编辑程雄,是个性情比较和缓的人,慢吞吞地讲了一通大道理,不外是说明坦白交代的好处,劝于瑞祥赶快坦白。给他一噜苏,刚才热烈的气氛松弛下来。
李应丰嫌他说得既噜苏又无力,打断程雄的话,吼着于瑞祥说:“你讲不讲?”
于瑞祥摇头。他是铁了心了!
李应丰命令:“给你面子你不要!你给我站起来!”
于瑞祥乖乖地站起来了,像个戏台上的武大郎那么窝囊。
史家禄想:体罚开始了!他相信,李应丰火气上来,是会动手打人的。他心里有点替于瑞祥担心,不知于瑞祥怎样才能熬过今天的这道关!
于瑞祥在不断拭眼泪,也许是真哭,吓得哭,想起了他的问题不好解决要哭,想起了他的老婆子女要哭;但也许是假哭,哭给大家看的,让大家同情他。倒看不出,于瑞祥还挺会演戏哩,哭的时候,十分悲伤。
史家禄感到自己老是坐着作壁上观不行,那样老是不开口,至少要被人视为右倾的。甚至会使人猜测他同于瑞祥有什么瓜葛。所以这时大声激昂地吼:“于瑞祥!不准哭!你快交代,到底贪污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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