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爱民冒火了,雷霆霹雳般地忽然攥起拳头像要动手殴打上来。李应丰一惊,身子向后缩,嘴里嚷嚷:“你敢!你敢!……”但耿爱民忽然松了拳头,叹了一口响亮的闷气,嘴里说:“如果我不认为你们是同志,我早跟你们拼了!……”他那一口闷气的声音,好像在房里旋转经久响在张开太和梁锦兰的耳边。
张开太和梁锦兰对李应丰刚才泼水的事十分不满。刘开英坐在那里,脸上却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表情。他一直自顾自地吸着香烟,腾云吐雾,这时忽然站起身来,倒一杯水,出人意外地迅速递到耿爱民手里,说:“我明白,你是嘴干说不出话来了,是不?给杯水你提提神吧!好好讲!”
李应丰想干涉,但觉得无从干涉。况且,刘开英这人有些古怪,只好不作声。
耿爱民又一口一口地喝水。他身体里一定严重缺水了!他一边喝水,一边咳嗽。
张开太问:“耿爱民,听说你对自己腐化堕落的事也一点不交代,你这很不好!我们掌握了你的证据!你不说,也无用!你快坦白!”
耿爱民似乎非常生气,表情愤激,朝张开太瞪了一眼,说:“也都是没影儿的事,我没法讲清子丑寅卯!”
张开太实在不能不拿出“法宝”来对付这个顽固的耿爱民了,将随手携带的黑牛皮公事皮包打开,将那张检举揭发信上附寄的照片拿在手里,说:“耿爱民,你睁眼看看。这是你吗?我问你,这女人是谁?”
李应丰兴奋地说:“看吧!铁证在此!你再狡赖死路一条,把瞒天过海的事招出来吧!”
耿爱民喝干了水,放下杯子,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照片看,表情先是迷惑不解,接着蓦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呵,对了,是我!……”沉吟着又自言自语:“怪呀,谁拍的照片呀?……”
李应丰激动地吼:“要你回答呀!”
张开太也激动了:“怎么?嫌人家拍了照片了?你不到舞厅跳舞,谁能给你拍照?这不,你赖得掉吗?”
耿爱民忽然一脸悲愤,把头摇了又摇:“没影儿的事!我从不跳舞!也不会!”
“那照片上是怎么回事?”梁锦兰伸着颈追问。
耿爱民摇头:“不知道!唔,我记起了!好像那天经过那里,是一家什么舞厅来着,对了,还有史家禄在一起。一个女的,就是照片上这个女的,问我路……”他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看上去也不知是不肯讲、想编造谎言,还是确实记不清了!
但,梁锦兰警觉地注意到了:史家禄!同史家禄在一起!又是史家禄?……她忙问:“确实同史家禄在一起吗?”
耿爱民思索着:“同他在一起!……”
“你从来没有腐化的事情?”张开太问。
“没有!”耿爱民回答。他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
张开太轻声向坐在身旁的梁锦兰说:“你去看看史家禄在不在楼下办公室里写材料。如在,拿照片问问他:是不是他这天同耿爱民在一起!了解一下详情!”
梁锦兰应了一声,拿了照片走了。这里,张开太、李应丰继续叫耿爱民交代!耿爱民仍旧总是摇头,尽量不答,要答也总是说没影儿的事,无中生有。
过了一会儿,梁锦兰来了,轻轻告诉张开太说:“史家禄一口咬定:他不记得有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件事。”
张开太深深叹了一口气。耿爱民的事扑朔迷离,他真觉得像坠在五里雾中了。
整整三小时,白白浪费,一点成果也没有。交班出来,李应丰咕嘟着嘴,埋怨开了,对梁锦兰说:“你不该给他水喝的!”又对刘开英说:“你怎么三小时里一言不发呀?”
刘开英气咻咻地顶了他一句:“我怎么一言不发?不是我递杯水给他喝,他能讲那么多话吗?靠不住他早支持不住躺倒在地送到医院里抢救去了!”
李应丰愠着脸翘着下巴回了一句:“别信他装的!他身体壮着呢!这还不满二十四小时,等到真的三天三夜下来,你看着吧!他非交代不可!”
李应丰急匆匆去牟武城房里了。估计他一定要去告状的!
刘开英也独自古古怪怪地走了!
梁锦兰向张开太说:“老张,我们下午就研究研究怎么行动吧!”
那天傍晚,我独自经过人头攒动的四马路,走过了老天蟾舞台附近。四马路早没有人叫它“四马路”了,人都叫它“福州路”。天蟾舞台也早已改名了。这儿周围的环境有变化,但变化不太大。气氛的喧嚣、繁华比不上解放前,但比“三反”运动那些日子里的冷落与萧条迥然不同了。
到了此地,我不能不想起当年那个寒冷的早晨在天蟾舞台开大会逮捕耿爱民的事。在那天的大会上,耿爱民面临手铐、囚车,在台上麦克风前高亢无畏地喊出的两句话,成了我对他最深刻的记忆而历久弥新。他那炯炯的眼神盈盈一闪,有一种无端的魅力,它超越了我对他平时的认识而指向一种更为深邃的所在。
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在北京街头偶然遇到多年不见的刘锡!当年的这位美术编辑,1957年因为在报上发表了一幅漫画《叶公好龙》,讽刺一些领导人口里会说运用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个武器,实际却害怕批评和自我批评,结果差点被错划为右派。以后,他被下放到西南一个省里的一家出版社工作,许多年里,他不再画漫画,专攻版画,后来在版画家中已经小有名气。但“四人帮”被粉碎后,他又拾起了漫画这武器,我在报刊上见过他讽刺“四人帮”的精彩漫画作品。这次,他是由S省来北京参观画展的。
我们见面都很高兴。但未能有充足的时间多谈。当他从我口中知道老耿已经在大炼钢铁中积劳病逝时,却长吁一声,说:“耿爱民是一个够格的共产党员啊!我那时画了他不少漫画,事后常常内疚。由于这种心情,前年,我在一幅木刻中改正了他的形象。将来,我寄一张给你作个纪念。……”
他言而有信,一个月后,我果然收到了他挂号寄来的一张版画。这版画的题名是“蒙辱的英雄”。画面上是在“打倒”、“火烧”、“炮轰”的标语旁,一群红卫兵在围攻一个粗壮高大穿朴素旧军装的人。画面中心那位英雄,模样像彭德怀,又确实非常像耿爱民。
刘锡为什么这样设计人物的形象,创作这样一幅版画?我似乎明白,却又不是一下子就能说得清的。我捧着画不禁心潮起伏,久久凝思而不能释手。……
后来,我将那幅版画用镜框装了挂在我的书房里。
(十八)
牟武城办事喜欢自己“一锤定音”。他相信自己动动嘴唇皮,句句咒语都灵验。
据说牟武城上报材料以后,亲自去作了口头汇报和催促。他好大喜功,巴不得自己的成绩尽早让上边知道、尽早被吹得天花乱坠地公之于众。所以,节约检查办公室的一个工作人员看了他呈交的材料,并听了他汇报的耿爱民死不认罪态度恶劣后,很欣赏这个有魄力的“三反”工作组长的成果,也痛恨耿爱民的顽固,很快就同意他的要求:召开一次出版印刷和发行系统的大会。在会上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典型亮出来,从宽处理石勇和于瑞祥,从严逮捕抗拒交代的大老虎耿爱民,来推动出版、印刷、发行系统“三反”运动的深入,分化贪污分子,打击最大最凶恶的老虎!
这样一来,本来要用三天三夜车轮战术对付耿爱民的,在打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牟武城下令马上停下来。因有耿爱民在傍晚时分由打虎队员讯问时他突然晕过去了,是疲劳过度加上缺水缺食所致。牟武城对李应丰说:“赶快停下!看来,他是下定决心死不认罪了!跟他去扯,七天七夜也扯不清羊肠子。好在要逮捕了!逮捕时轰他一轰,我看会有效!逮捕进了公安局,他不承认也不行!罪证都在,不承认也可以判刑!……”
中国流传古代的民谣:“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牟武城的所好,李应丰当然努力迎合。李应丰是在这方面突出的“能人”!
但,李应丰对逮捕耿爱民并不像牟武城这样积极,这样得意忘形。
牟武城在上报材料前,曾问过他:“这材料牢牢靠靠的吧?”一问,似乎所有责任都架在李应丰肩上了,全部信任都交给李应丰这个打虎队长了!
李应丰为了炫耀和肯定自己的成绩,点头说:“当然牢牢靠靠!”打虎队,是他领着干的!除了会上攻打,他又个别地同“老虎”们谈话,攻心、加压力!他当然并不想打假老虎。他有想向上爬的思想。他也恨贪污分子,有心想积极地把老虎都抓出来。但他“左”,他不能信任老虎们的交代。在他印象巾,所有老虎,采取的都是抵赖、蒙混、挤牙膏的战术。既要“挤”,就要永不满足地打!穷追猛打到他对数字大得满足了,他才觉得可以住手!他起先对出版社贪污情况的估计也并不充分。当牟武城初来出版社认为可以打出十几只老虎来时,他也吃了一惊,认为数字可能大了。但打老虎开始后,他觉得牟武城到底是有魄力、有眼光的。他对牟武城产生了一股崇拜劲儿。打出一个老虎,又打出第二只老虎,这样,他对谁都认为可疑了!凡是贪污分子,当然都不可信任。他也绝不手软!他要像个厉害的、有魄力的、有能耐的打虎队长的样子!也像一把“带火焰的宝剑”!他相信:棍棒拳头底下出成果的真理!贼呀,强盗呀,包括贪污分子呀,你不用刑怎么行?当然,他明白,真正用刑是不允许的!牟武城也强调过上边的指示:不可以用肉刑等等。可是嘴上不说,打老虎时真用拳头打几下踢几脚,而且变相来点刑罚,他觉得是可以灵活机动的。他不逼他,不施加压力,他会那么容易招认吗?何况,牟武城对这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的。所以,结果是:他逼了,老虎也供了!供的东西他也就相信了!牟武城好大喜功,他李应丰也好大喜功!牟武城急于出成绩,他李应丰也急于出战果!牟武城主观规定打老虎的指标,他就努力去完成指标!在运动中,积极总是被人目为好的,他为什么不应当积极呢?当打石勇和于瑞祥时,他除了加压之外,也给予“启发”。他认为“启发”是必要的,“诱导”也是必要的!贪污分子只要自己承认了,写下了招供,摁下了手印,一切就由他们自己负责。他不想去揣度也没有去揣度老虎们的心理。比如于瑞祥,他一再加压以后,于瑞祥承认贪污了,但数字很小,他不满足,不相信,又给“启发”:“你坦白可以从宽,抗拒要从严,你招供的这一点贪污数字谁能相信你?”于瑞祥就想:好在我也不想说真话,我也不想牵连史家禄和黄源茂,就胡乱编造承认一些吧!胡乱编造承认一些,好在是假的,我随时可以推翻,将来总可以说清楚查明白的。而且,我也可以在将来适当的时候提出:你们压得我实在受不住了,我才勉强承认的。是你们诱导我承认的。既然如此,你一千元不满足,嫌太少,我就加码,承认二千、三千、四千……直到你们满足了为止。好在数目越大越好!越大越不真实,越不真实就越不可怕!……终于,累计将贪污数字增加到了五千多元!你们要我供认同耿爱民和石勇的关系,那也行!好在我同他们毫无关系!史家禄是不可以拉扯上的,因为是真的;耿爱民和石勇是可以拉扯上的,因为是假的!胡扯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将来总是弄得清的!贪污分子的心理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你们逼我于瑞祥承认贪污了五千多元,石勇承认他贪污了八千多元!(于瑞祥想:嘻嘻!他一定也像我一样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承认的吧?)耿爱民身为经理,当然要比我们多才行呀!我狮子大开口,一下子就说私商给了他五千元,你李应丰说不止,我加到了一万元,你李应丰又说绝对不止,我就再往上滚雪球。我不愿扯到黄源茂,可是你们非逼问不可!那我只好胡扯!真的不能扯,我就扯假的!扯黄源茂同耿爱民的关系就是!妙哉!三个私商行贿的数字要我来编造,岂不可笑,我把数字加到三万元以上,你李应丰满意了,我也才到此为止!你要我写材料,我就按供的写!要盖手印,我就乖乖地盖!好在都是假的,是你们逼出来的!我负不了责!要负责任你们首先有责任!我看你李应丰其实也是“怀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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