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在这窗外夜色紧裹、四下静悄悄的时分，姗姗刚才那些话，既触动了她的愁绪，招回了她的回忆，又刺痛了她的心，给她带来了羞辱之感。她呆呆坐着，吐着烟圈，一个又一个，看着墙上那幅蓝色大海的油画，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情景中去了。
那是她婚后的第三年，将军要调动岗位了，在远赴N省之前，她为了怀旧、为了某种心灵上渴求得到的对寂寞的安慰。她在那个初夏的时节，在青岛过了闲散轻松的十多天。她到母校校园中去漫步，到海边海滩上寻找一些失去的记忆。
想不到，有一天，却在那熟悉的海边碰见了司马永安。
“啊，司马！……”
“啊，丽萍！……”
相对无言，旧情难忘。过去的已经过去，憾意却永远存在。司马永安还没有结婚，而且居然提出要雍丽萍考虑能否同将军离婚重新与他结合。但雍丽萍觉得木已成舟，她已怀孕，而且将军对她不能说是不好，加上社会舆论不能不考虑，司马永安的父亲——那位副省长已经病故，那位可怕的母亲依然活着。雍丽萍认为自己不应该也不必要再回到一种尴尬的处境中去。她只有怀着歉意拒绝了他。
那段时间，他们一起度过了好几次约会。有黄昏时的散步，有海味小馆店里的品尝，有电影的欣赏，也有月下的倾谈。……一次，走过一家拍卖行，忽然看见一幅廉价出售的油画，那画框陈旧已经不行了，但那幅不知出自哪位无名画家的作品，绘出的蓝色大海汹涌澎湃，却气势雄伟意境深远，发人遐想。
“丽萍，我发现你非常喜欢这幅画，是吗？”司马永安问她，他从她的眼里发现了喜悦。
她点头：“是啊！这多像我们常常散步的那块海边啊！它会使我想起许多往事。许多甜蜜和辛酸。……”她脸上带着情思。
“我把它买了送给你。”他坚持。
“还是我自己买下的好。”她不同意。
最后，还是雍丽萍付了款。她坚持的事别人总是拗不过她的。
……他们后来分手了，却一直通信。为了便于表达感情，用的是英文。时间长了，将军也知道雍丽萍有个男同学爱用英文写信，有时说笑话似的揶揄：“哈哈，为什么要用英文写呢？我是大老粗，看不懂！不是怕我看吧？……”
她不理会将军，但去信给司马永安时，说：“以后请少来信，来信也请不要再用英文写。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事，何必使人产生疑窦！？……”
很久很久，司马永安不再来信。一晃几年，有一天，忠厚的将军忽然对她说：“你那个爱用英文写信的老同学来看望你了。我让唐参谋给安排住了招待所了。你去看看他吧！”
她感到突然：司马永安突然来到遥远的N省干什么？她带着不安与好奇带着已上小学的姗姗去招待所看望司马永安。
“丽萍，我离婚了！”司马永安告诉她，“结婚三年，实际是受了三年罪！我结婚没有告诉你，现在离婚了却要告诉你。她是个中学数学教师，我们性格不合，没有感情。当初结婚既是一场误会，也是一种任务观点。现在我自由了，不能不再来找你。我仍怀着当年同样的目的来求你……”
她大惊失色，但当着女儿姗姗的面，不加表露，平静深沉地说：“司马，你不该来的！更不该提出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错一次已经够了！决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她礼节性地请司马永安到家里吃饭。但司马永安住了一个星期仍不走，每天都要来看她，表现得对姗姗也十分喜爱。她劝司马永安早些回去，司马永安的固执却达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到了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将军回来了，脸色严肃，很不高兴，用军人那种快刀斩乱麻的态度对她说：“你那个爱用英文写信的老同学，我已经请他回去了！也许是‘张飞敬酒’吧！不能让他再来了！我的以礼相待是有限度的！”
雍丽萍察觉出来将军的神色、语态不对，明白了，又忍不住说：“哎，你怎么……”
但，只见将军将一封信从口袋里掏出来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说：“其实，我是十分宽宏大量的了！这是他好几年前给你写的信，当时我收下的。汪干事早译给我看过了！”
那封信上，在雍丽萍的名字前，有“亲爱的”字样，信中也有几句热情得不很得体的话。
这件事引起了一场吵闹、一场风波。姗姗说的“你同司马叔叔的秘密，我知道。……我……能记得小时候曾见过这个人……”指的怕就是这件事吧？……司马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许多年后，听说他在“文革”中自杀了！……
雍丽萍被不幸的往事搅扰着，简直想大声哭一场。她禁不住自我安慰地想：其实，真同司马永安结合了，就一定有幸福吗？也难说。幸福这种东西在想象中总是比在实际上美好得多的。但不管怎么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痛苦的，这条经验教训总归对的！为了崇拜权力、崇拜富贵而结成的婚姻常常是没有爱情的婚姻，这条规律似乎也早已被无数事实证明过。可叹姗姗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不能冷静地听我细细说一说。……
她软绵绵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看着那幅蓝色的大海汹涌澎湃的油画，一颗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该又是一个失眠之夜了吧？
尾声
厅长的儿媳妇成为钱百万的儿媳妇的事，雷声大雨点也大。
唐姗姗和展玉琪的离婚果然很快成了事实。别说展厅长的权威有多大，他那点权威随着他的离休成为事实立即化为乌有。倒是钱国华的神通并不小，在一帮“哥儿们”帮着他给唐姗姗造舆论，帮着请律师，帮着……再加上唐姗姗对于她和展玉琪共有的那些什么电器、家具之类一样不要，弃如敝屣。离婚有法律条文可以依据，唐姗姗很快成了“自由女神”，也不去民政厅上班了。
离婚后的结婚，是火箭速度。唐姗姗很快就与钱国华去旅游结婚了！到哪里去，无人知道。据有的人说，唐姗姗对钱国华非常满意，心情也非常地好；有的人却说：钱国华曾经结过婚的事被唐姗姗知道了，钱国华在外面经常有约会的两个女朋友也被唐姗姗发现了，而且钱国华有偷漏税行为被罚了大笔钱，为了这，两人大吵过一场。确否？弄不清。不过，有人说：唐姗姗有一天喝了点酒，曾经说：“大不了再离婚！活一天就乐一天再说……”
这些话传到了本文开头提到过的那位社会心理学家W教授的耳里，他又若有所思地发表感慨说：“藤的攀附性有时是很可悲的。攀附在不可靠的物体上，比如一只朽了的木架或者一堵即将坍塌的破墙，不知在哪个风暴雨夕，你就会看到藤已经卷曲可怜地甩趴在地上。有一种类似藤的植物专门长在豆地里的，名叫兔丝，它很不寻常，可以断了根也能缠绕在一根小小的豆棵上生长。可是它是一种为害豆类的植物，因为它是寄生的，所以种豆的人总是不让豆类缠上兔丝。……”
唐姗姗的故事还没有完，爱管闲事的人都还关注着关于她的最新消息。
（原载《上海小说》1991年第2期，《新华文摘》连载）
江教授、“假洋鬼子”和“裘文婷”
一
女记者罗天天的日记，摘录一：
闷热！难受的高温。我却不能不到医院里去采访，闻那种医院特有的使人窒息的酒精掺和着药物的气味。
……罗丹在一八九七年雕塑了著名的《巴尔扎克》塑像之后，在法国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有人将他的塑像视为怪胎，有人则誉为杰作，总之褒贬不一、毁誉参半，争议十分激烈。罗丹第二年写了一封公开信，说：“我不再为自己的雕刻战斗了，它已经老早就能自己保卫自己了。——我深知生命短促而任务巨大，因此我听之任之，搁下这桩公案并继续工作。”现实生活中的女医生裘静芬就是一个能放下苦恼而继续埋头苦干的人。我接受了采访她的任务。她的事迹是站得住的，正如罗丹的塑像一样是能“自己保卫自己”的。她现在处境不佳。一个将美送给病人的人，自己却得不到美。但她怕记者采访、宣传她，怕得见到记者犹如见到了瘟疫，真是奇怪！
她为什么要这么怕新闻记者呢？……
她最怕回家后就来客，偏偏今天回家后又来了客！
太热了，连续做了三个手术，加上挤电车，使她太乏力了。她浑身是汗，刚拖着疲劳的双腿累得浑身酥软地回到家里。跨进门，女儿小萍亲热地叫了一声“妈妈”，从她手里接过提包替她挂在衣架上；正在厨房里切菜的丈夫老冯，立刻给她递上杯冷开水，她“啪”地开了电扇，像散了骨架似的朝沙发上一坐，把头一仰，靠在沙发背上。忽然门上的音乐电铃响了！小萍去开门，一个打扮入时的陌生姑娘肩挎一只鳄鱼皮包站在门口：“请问裘医生在家吗？”
啊，又是找上门来的！她真想好好闭眼休息一会，哪怕十分钟也好，谁知又像昨天、前天一样，唉！
听到小萍在问：“你是报社的吗？”
“报社？……呵，不！我是想请裘医生动手术的！”
早就叮嘱过小萍，报社的记者一概婉言谢绝，因为她“怕”记者！但既然不是报社的，她担心小萍会将来人回绝，马上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说：“有事吗？……”她对病人总是带有感情的。
陌生的姑娘，风度翩翩，仿佛认识她，高兴地绽开了笑脸：“裘医生，您在家？我是来找您的！……”
从职业的习惯，她看出，姑娘很漂亮，有风度，但却是单眼皮。现在一些姑娘总是漂亮了还要更漂亮。她敏感地明白陌生姑娘的来意了，她想说：“你如果是想动手术的话，明天到医院里找我……”但这么热的天，人家求上门来了，她不好意思那么说。她就是有这么一种拗不过面子总是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优点。
她只好说：“你是想动手术？”
“对了！”陌生姑娘是个“自来熟”，没等人请，自己就跑进门来，乐呵呵笑着从提包里掏出一本电影杂志来，指着封面上的一张电影女演员的照片，说：“裘阿姨——”她为了表示亲热，一下子将“裘医生”改口成了“裘阿姨”了！如今的年轻人，就有这种本领，“你看，你能使我的眼睛变得跟她一样吗？”姑娘眼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彩，期待着她能点头给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请陌生姑娘在沙发上坐，倒了一杯冷开水递到客人面前，说：“请喝！”就低头看起画报封面上那位电影演员的彩色照片来。她记不得这女演员是谁，但她好像看过这女演员主演的电影。平时除了专业，她很少花脑筋在别的地方。每晚总是她学外语、读医书的时间，电影电视都是很少看的。这确实是个美人儿，难怪陌生姑娘要拿她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你看，这眼睛多么美，又大又亮，双眼皮的褶子线条多柔和，配着挺拔、俊俏的鼻子，真是没得说的。可是，这同眼面前这个虽然风度翩翩却是单眼皮的姑娘，是两种不同的美，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裘医生凝视着陌生姑娘的五官，用一种诚实的态度摇摇头回答说：“呵，对不起！我还没有这样的本领。再说，你已经挺美的了。你无须将你的美变得与她的美一样！”
“啊！”陌生姑娘讨价还价地试探着说，“裘阿姨，您技术高超，报上登过您的事迹。你是能创造奇迹的！”
报上前不久是登了她的事迹，称她是“创造奇迹的人”，说她八年多前曾给三十六个孤儿整容，使三十六个“丑小鸭”都变成了“天鹅”；说她热心铲除“文革”遗迹，给K省两位被文面黥刑的中学教师恢复了容貌；说她有一双神奇的手，并且透露了她家里的地址。从那以后，上门来找的人络绎不绝，使她本已稀少的时间丧失得更多，使她每天疲乏已极的身体回家后想休息一下也变得几乎不可能了。这个陌生姑娘显然也是看了报纸才找上门来的……
但，裘医生不忍心使她失望。姑娘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二三岁吧！正是风华正茂的时节，想使自己更美一点可以理解。不过能欺骗她吗？能使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吗？不能。她将电影画报递还客人，平静地说：“啊，一个美容医生也许能够创造奇迹，却不会变魔术。对那些确信只要进行一下整容手术所有的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的人来说，结果一定是会叫人失望的。我说过，你很美，真的很美！你不必动手术！”
“把我的单眼皮变成双眼皮，如果嫌我的鼻子没她挺拔，把我的鼻梁再垫垫高，不就行了吗？”陌生姑娘急切地盯着她说。这两只眼睛确实是美丽的，流波生辉，光彩照人，即使是单眼皮，也很好看。
老冯在厨房里炒菜，传来锅铲声和素油的香味。小萍在里屋一定正伏在桌旁复习，听得到她低诵外文的声音。小萍今年高中毕业考大学，妈妈要她学医，她自己要报考外文系。预考她胜利了，分数不错。谁知正式高考时她的分数能不能出线呢？就是分数出了线，能不能录取理想的大学呢？……
裘医生终于知冷知热地说了：“如果你一定要动手术，我可以考虑，可是要你变得像这位电影演员，我可没有这种本事。在容貌上，毫厘之差，在美的要求上，是能相去万里的。在整容的过程中，在医生的工作无可指责的情况下，也会产生不自然、僵硬等等情况，使你感到失望。你长得已经够漂亮的了，要再替你增色是格外困难的。我不能不在事先把这点如实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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