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隐私权(17)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夏冰那婀娜健美的身形走在他前面。他跟着夏冰上了楼,到了一间模样像是书房的大房间里,这里布置得很雅致,是纯粹中国式的,墙上有钱松的山水和王雪涛的花卉,也有刘海粟的一幅国画《飞流直下三千尺》和舒同的书法屏条,两大盆栀子花正盛开着,进房后扑鼻飘来清香。写字桌上,有一张一尺多放大用紫铜色相框立放着的夏冰和朱颂平亲昵并立的合影,那是在无锡梅园拍的彩照。……明窗净几,西斜的阳光从遮着纱帘的两边窗里透射进来,照得四壁生辉。

    夏冰请白林莽在沙发上坐下,说:“请等一等,我去找朱颂平!”

    她袅袅婷婷地从书房的边门走进她的卧室里去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她那穿着红、白、蓝三色镶嵌的女骑士式上衣的身影又出现了,她独自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航空信,说:“我又开玩笑了,朱颂平还在美国!我指的是给你看他的来信,等于不见面的谈话。你看,我坦率吧!连情书都可以公开!……颂平动用了他的智慧库,如果要我复述,我不可能比他说得更确切。”

    白林莽不能不又摇头苦笑了。将那封用薄薄的航空信纸写的信从那只与夏冰上衣颜色格调相仿的有红、白、蓝边框的航空信封里抽出来,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亲爱的冰冰:

    来信收到。我将你的信吻了又吻。你信很长,我还嫌短,很不知足。

    来此这么久了,跑了许多城市。美国的一切跟我原来想象的差不多。物质生活当然是没说的,但是有一点modern社会共同的毛病——孤独。尽管这里人群如流,汽车衔接,却少不了孤独。这种孤独在国内是永远体会不到的。作为一个在美国的外国人,这种孤独寂寞感更加强烈。

    我经常连做梦都梦见你,梦见上海。纽约简直就是个大了许多倍的上海,我一点也不喜欢。但在林肯艺术中心看了场芭蕾(花了二十六美元,最便宜的票),就是美国电影《转折点》中的那个剧场,还是真够享受的。我目前最喜欢美国的只是:博物馆、图书馆及厨房设备。我在此主要问题是没有汽车,简直跟没有腿一样。这儿的菜场当然是超级市场,东西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但没有一样吃上去有味道的,都像是化学方法催出来的。我在州立大学食堂吃饭,有一天吃油炸干贝,竟与油炸面粉团差不多,我真想吃吃你那不高明的手艺做出来的中国味饭菜。

    不要去相信人家对我的“隐私”的谣传,正像我也不会相信人家在我面前造你的任何谣言一样。我们是夫妻,更是好朋友,我同意你的意见,我正忙于我的事业,正像你正忙于你的事业,我们没有也不应有精力去花在这些无价值的勾当上。我在这里考察了八个月的科学管理,研究了一批美籍华裔物理学家成功之路,发现他们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接受了一种观念——承认“隐私权”的社会功能。

    美国人连见面的口头禅也没有“你到哪里去?”“你去干什么?”之类的话。他们尊重“隐私权”,人们习惯于不多干预他人,崇尚个人独立的精神。这大大减少了人们在无聊的争斗中被伤害的可能性。从事科研的人最渴望集中精力,避免那些无聊和无谓的消耗,把所有的智力和精力用于事业,从而获得成功。

    我不是说凡是“隐私”就不可触动,犯法的“隐私”自有法律去干涉。我指的是那些与人无害也无涉的应属于个人自由范围中的属于民主范围中的“隐私”。

    我们中国传统的封建社会,实行森严的等级制和家长制,个人的行为与意志要受周围无数有关或无关、有形或无形的制约,其个性和活力就难以发展。而每个人对周围过多的关注与干涉,就形成了滋生谣言和嫉妒的温床,其结果是人与人之间因议论、传播、互相揭发“隐私”极易引起无聊而又无谓的矛盾、猜疑与争斗。

    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封建残余的传统观念至今仍控制着不少人的头脑。有不少无聊的人对人家的“隐私”最有兴趣,打听、传播、夸大、添佐料,不这样,好像生活就不够味。总有某些单位的某些人对于男女之间的“隐私”的浓烈兴趣超过了一切。一男一女偶尔接近,一同从事某一项工作的合作都可以变成耸人听闻的“新闻”;火车、轮船上相遇,一同跑跑图书馆都可以变成耸人听闻的桃色事件。试想,在这种环境里,一个有事业心的人怎样开展他的事业?

    要大讲共产主义理想和道德,要不断批判封建传统观念,我不是那种觉得美国月亮也比中国圆的人!但我以为也不妨引进一点西方思想,承认个人的“隐私权”,尊重别人的“隐私权”。谁若老是窥探、干涉、调查、添油加酱地议论别人的“隐私”,就应受到舆论的谴责。这就是我考察的初步结论。你以为如何?是不是还有点道理?……

    朱颂平的信,后来白林莽是怎样读完的,他似乎已经记不清了!他是在一种受到刺激感到兴奋和激动的情绪下,同神秘而有趣的夏冰分别的。

    他离开那幢花园洋房,走到马路上。

    正是黄昏时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在落雨了!灰蒙蒙的雨丝迷漫着道路。他突然想到夏冰快要主演的那部影片《匆匆的黄昏》。今天,这也是个特别的匆匆的黄昏呀!

    他淋着雨,走到十字路口,街心的红绿灯正湿漉漉地闪烁着。他站在那里,思绪万千,再一次想到了罗素的“剃头匠悖论”。

    无论如何,精神不能再空虚,他要尽快使自己宁静下来,使仿佛涸竭了的创作潮重新掀波作浪,去爬格子往下写《生活的折光》。他还需要去冲刺,不能让无谓的烦恼羁绊住精神和肉体。

    他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该怎么处理好自己同黎晓文的关系,过去了的一切并不都是无法挽回的!但想挽回又不是非常容易的。他在思考与行动的矛盾中进退维谷,心头充满悔意。

    他忽然想起那本放在床头的《夜的风景线》里说的:“做梦,是人类在下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思索,有时可以解决我们在清醒时无法解决的难题。做梦能使醒着时开始的工作继续下去。”

    他记得书里有一个例子:长期研究缝纫机械化问题的埃里亚斯·豪在一夜梦见自己被一群原始人抓住,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不发明出一台能够缝纫的机器就得被杀死。他交不出来,原始人就举起长矛刺杀他。在长矛落下时,他注意到每个矛头上都有一个眼睛样的孔,他从梦中惊醒了!醒后还记着这种位置奇特的孔。于是,他找到了答案,把缝纫机的针眼开在针尖上,而不是开在针的根部,缝纫机制成了!……

    白林莽觉得自己尽管有过感情的波动,心里还深爱着黎晓文。也明白现在回到家里,黎晓文一定也不会已经自己回来。事情已经弄得够糟的了!黎晓文是一个有个性的心灵受过创伤的女性,她外柔内刚,有时甚至会过刚则折!如何来收场?能不能顺利收场?他都没有想好!他倒是希望今夜的梦能不能给他解决难题!当然,人要靠梦来解决难题,那就太渺茫太可怜了!

    是的,白林莽想:我也许应该马上跑到黎晓文那里去,向她哀求,请她原谅,要求她给我一点悔过的机会,让我同她和好如初,但即使这样做,能有效果吗?谁知道,谁能说呢?福楼拜说过:“真正的爱情是双方互相‘无条件投降’!”我同她都能这样吗?……

    啊!十字路口!爱情的十字路口!婚姻的十字路口!人生的十字路口!……

    白林莽想:我是一个作家,在写作上有我自己的独特追求!在生活上,是否也这样呢?为什么要用世俗的眼光和脚步跟着人家的脚印走呢?我不能用自己应有的独特追求去找到幸福吗?……

    一辆辆奔驰、皇冠、公爵、巴宁……在十字路上交叉驰过。

    这里可以四通八达,可以分道扬镳,也可以并肩前进!

    白林莽在蒙蒙的细雨中,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前边十字路口上方旋转着的那只通红的警灯,犹豫着,彷徨着……

    未来,正等待着主人公自己去结束。

    1986年6月初稿

    1989年7月改定

    [1]戈雅(1746—1828),西班牙大画家,被美术史家认为“近代欧洲的绘画是从戈雅开始的”。他是一位热情的爱国者、反封建的斗士、同情劳动人民的民主主义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