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半年后,他就离开办公室,不再做迎送的工作了。接着,又当上处长,一般迎来送往的事也无须他做,可是,直到今天,他那送人上西天的典故却代代相传,连大学毕业刚分配到这里工作的青年都知道,有的还跟他开玩笑:“嘻嘻,宋处长!听说你要谁死谁就不能不死,是不是真的?”“嘻嘻,宋处长,‘四人帮’为非作歹时,没发现你有这种特异功能。要不,派你给‘四人帮’送行,一送,嘻嘻,都上了西天!”
宋处长起先十分厌烦这种迷信,却又不能不震慑于这种迷信形成和发展的力量。只感到无从反对,也反对不了!
可是,天长日久,宋处长也“见怪不怪了”!不但如此,而且也在不知不觉中跟着迷信起来,有亲戚朋友远行,自己总是声明:“你走,我就不送了!”明知自己去送,未必会把人家送上西天,却又怕万一送上西天多么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就发生了连三十多年未见过面的舅舅远道而来启程时也未送行和自己的大女儿出国考察也不送行的故事了!
宋处长曾经久久思索过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自己读过些马列的书,总还是个“无神论者”,可是在这种唯心主义的迷信思想面前,自己却由反感和抵制到顶礼膜拜,这是为什么呢?他还想不出答案。
在胃!在胃!
上海著名的电影界新秀王××,在山东C城得了一个奇怪的绰号,叫作“在胃!在胃!”
故事和绰号的由来是这样的:
春天里,以王××为首的“东方之声歌舞团”到C城演出中外流行歌曲、霹雳舞、柔姿舞、美国西部牛仔舞等,受到了热烈欢迎,地区文化局行政科长张世杰鉴于王××是知名的明星,代表文化局热情接待,添油加醋,分外殷勤。除了在吃、住等方面招待得舒舒服服外,调动公家汽车还陪同游览了豹突泉、百佛岩、清明湖等等名胜去处。这使王××大为感动,一再说:“啊呀,张科长,谢谢侬!将来侬到上海来,我一定陪侬白相上海格锦江乐园,还有豫园老城隍庙。啊,张科长,格趟伲来,太麻烦侬了,将来侬一定要到上海来,一定要来!……啊呀,张科长,我屋里向住在建国西路,侬到上海一定到我屋里向吃饭,我来做几样好菜侬尝尝。……”
听说山东人生性耿直,大多数人是喜欢说啥算啥的,山东人请你吃饭,他诚心诚意,你要是不吃,他会生气,你请山东人吃,他不会把你当作虚情假意,自然照吃不误,我们的张科长是道地的山东脾气,既然王××说得这样诚恳,他当然连声高兴地说:“好好好!好好好!将来我一定去!哈哈哈,哈哈哈,一定去!”
“东方之声歌舞团”回上海以后不过一个月,我们的张科长恰巧有个出差的机会,兴冲冲地到上海去了。
到上海以后,张科长念念不忘的是到王××家里进行拜访,他先打电话,但一个语气冷冷的老太太总是说:“王××不在家。”办完公事以后,张科长将早就准备好的一点山东特产礼品提在包里,就照王××留下的住址到建国西路去了。
果然找到了王××的家,但王××不在。一个冷面的老太太是王××的母亲,大约王××没有向母亲介绍过张科长,礼是收下了,茶也没给喝一杯,就下逐客令了:“我女儿要很晚才回来,你不必久等了。……”
张科长一头没趣,告辞了冷面老太太,走出弄堂,正巧看见著名电影新秀穿着一件流行色的宽松蝙蝠衫裙袅袅婷婷地走回家来,那头黑色长发就像瀑布流泻,那红唇涂了唇膏就像鲜艳的樱桃。真是美极了!
张科长满面笑容迎上前去,远远就打招呼:“哈哈,我来上海三天了!刚才在府上恭候大驾,等了快一小时,想不到这下真的见到你了!”
但,著名电影新秀的脸上表情是严肃、冷淡、陌生的!确实是陌生的!非常陌生,就像遇见了一个未见过面的生人一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真是贵人多忘事哟!张科长回味过来了,连忙自我介绍:“哈哈,你忘啦!你的熟人多,看望你的人也多!是容易忘记的!哈哈,没什么!哈哈我,我就是C城文化局的张科长呀!山东的!我叫张世杰,哈哈,张世杰!……”
果然,王××脸上出现了依稀记起的神情了!果然,王××开始热情一点了!果然王××笑了,说:“呵呵呵,对啦对啦!侬是张科长!一定是张科长!呀呀呀,侬到上海来啦?蛮好!蛮好!”她突然变得非常热情了!热情得跟在C城时邀张世杰到上海来时一样了,“蛮好!蛮好!侬可以好好白相白相上海了!”
张科长心里十分高兴,暗想:这下好了,这下她一定会热情地请我到她家里去了,这下她一定会请我白相什么锦江乐园、豫园老城隍庙了,这下她一定要做几样好菜请我尝尝了,这下她一定……
谁知著名电影新秀已经伸出手来了!
倒不是握手,而是把手招招,做出了“拜拜”的姿势,说:“张科长,看到侬很高兴!我交关忙,再会!再会!”她笑着,“再会!再会!”
说着,著名电影新秀已经转身走了。
张科长留在那里,双脚像被钉住了一样,脸变成了猪肝色。著名电影新秀不愧是演员,原来她在C城说的那番热情邀请的话是在演戏呀!
上海人说“再会!再会!”在山东人听来,就是“在胃!在胃!”
张科长回到C城后,把这个“在胃!在胃!”的故事讲给他所认识的每个人听。
于是,著名的电影新秀王××就得了个奇怪的绰号,叫作“在胃!在胃!”
假药
县供销商场的经理万永明心神不定。
从金坛县运来的一批给棉花治蚜虫的呋喃丹是假农药,县供销商场将这批农药卖出去以后,已有反响传来:农药不但杀不了虫,而且给棉花造成了卷叶、烧根的危害。
万经理心里打着小鼓,暗自思忖。这农药开头并不知是假,但后来卖出去的剩余部分无论如何是不该卖的。那时,农民已经反映出来,说呋喃丹失效,但为了经济效益,万经理仍咬咬牙硬着头皮把余下的呋喃丹全部卖出去了。现在想想,良心受到谴责。这种事一定不会就此了结,农民是一定要找上门来算账的,主要责任自然是那家制造假农药的黑心工厂,但万经理在知道农药不好的情况下仍将农药全部售出,也不能推卸应负的责任呀!
这是七月底,天气炎热,万经理额上的汗出个不停。早饭没吃,根本就不想吃,现在快到中午了,他也不饿。老像蹲在一座容易塌方的山下,不知什么时候会有石头滚下来,他心里噎得慌。
忽然,听到“哐叮哐”和“咚咚咚咚”的锣鼓声由远而近,那锣鼓声敲得万经理更加心烦意乱,但他仍忍不住迈出门去用眼张望起来。
真奇怪,那敲锣鼓的几个农民竟是冲供销商场来的!是为什么事情来找我们了呢?万经理那颗心跳得通通响,疑惑不解,皱眉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几个农民,瘦长的脸上浮着愁云。
真有趣。那为首的一个胖的青年农民手里竟抬着一面奖镜。而且脸上是笑嘻嘻的,这边一个敲锣一个敲鼓的农民仍在出力地敲,“罄哐罄哐”“咚不隆咚”……
万经理简直头脑里、胸里、肚里都像塞满了乱麻,挪不动步,也开不了腔,只见那为首的农民笑着走上来了,竟将那面奖镜往万经理手里一递说:“万经理!给你送奖镜来了!”
万经理想起来了,这胖的农民是东乡张屯村的,三天前他来供销商场买过呋喃丹的。真糟糕!这种青年人什么怪事不会干,准是买回了假农药吃了亏,却用这种方式找我算账来了!万经理浑身是汗,结结巴巴地红了脸,说:“啊,啊,是不是讽刺,是不是骂我?……”他简直语无伦次了!
青年农民哈哈地笑:“万经理,是这么回事。三天前,我从你们这里买了呋喃丹给棉花治蚜虫,剩下一斤没用。可谁知前天我同老婆为点小事吵了一架,她一怒之下竟喝了你们卖的农药呋喃丹,她想自己这下一定是要死了,派人将我叫到身边要我料理后事,我家和她家都急得要命,马上将她送到医院抢救,医院一查验,呋喃丹是假农药,人平安无事,不能不来送面奖镜,表示感谢,你们就收下吧!”
万经理啼笑皆非:假药居然也有功!他和供销商场的几个职工面面相望,不知说什么好!这算不算讽刺呢?他一时还想不真切。
亲情
“爷爷,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爷爷望着三岁的聪明孩子强强爱怜地说:“好,爷爷讲!讲个木碗的故事。”爷爷最喜欢这个聪明活泼的孙子!孙子的智力特别好,爷爷讲的故事有时嫌深,可是强强听了都好像懂得。今天讲的这个“木碗的故事”,爷爷觉得强强一定不容易懂,可是爷爷却想讲。望着强强那两只黑亮的眼睛,爷爷的思想与感慨一时都像春潮泛上了心头。
一晃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那时,爷爷还是中年,爷爷的独养女儿——强强的妈妈那时还没有上小学,每天也要缠着爸爸讲故事。有一天,买到一本画书,上边有个木碗的故事,是苏联的。爷爷拿着画书就给强强的妈妈讲。那故事是:一个老人,年岁大了,女儿和女婿不孝。一天,老人打碎了吃饭的一只瓷碗,从此,女儿就和女婿用一只木碗给老人盛吃的。老人常常捧着木碗就哭。女儿和女婿有个五岁的独养儿子宝贝得像心头肉,这天,女儿和女婿下班回家,看见儿子拿了把凿子在凿一块木头,就问:“乖儿子,你在干什么?”儿子天真地回答:“我做个木碗将来给你们吃饭用!”女婿大惊,女儿哭了,跪倒在父亲的面前。……
这故事二十六年来,爷爷几乎从来没有想起过,为什么今天突然又想起来了呢?这故事对三岁的强强来说,确实是不太容易懂的,可是爷爷为什么却想给孙子讲一讲呢?
二十六年过去了,风霜雨雪,爷爷老了!爷爷退休了,身体也不好,常常会想到生命短促、人生艰难一类的问题,爷爷多年来将大部分收入和积蓄都花在女儿身上,但现在靠那点退休金,爷爷已经几乎不能给女儿什么经济上的帮助了。爷爷很内疚,但却无可奈何。正因为这样,在这问题上爷爷敏感得很。最近这个阶段,爷爷不断地深深地感到:自己曾经那么珍爱过的女儿对父亲的态度逐渐不如从前!感情冷落了,常常还要风言风语说些刺耳的话,仿佛这个做父亲的在钱的事儿上沾了她的光,弦外之音有一种把老人当作包袱来看待的思想。
啊!难道金钱比感情可贵!难道做女儿的应当这样对待一个历来父爱深重而思想品质高尚的父亲?这个父亲现在收入还是可以养活自己,只是无法像以前那样经济宽裕而已,可是却已遭到这样的对待,倘若真正到要依靠别人养活的地步,吃木碗盛饭的日子岂不就在眼前?……
也许,这是掺杂了老年人偏激、孤僻的情绪;也许,还掺杂了那种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干部特有的容易损伤自尊心的心态。反正,前天晚上,老人发火了,同女儿拍了桌子,于是,父女处在一种互不理睬的僵局中,老人特别伤心,崎岖的人生历程,生离死别的事,全都在夜晚躺在床上时掠过心头。这样,就诱发了藏在记忆深窖中的那个“木碗的故事”。
那时候,女儿天真亲热得多么可爱,她伏在爸爸的肩头,听完故事,做父亲的问:“你将来用不用木碗给你爸爸吃饭用?”女儿一拧头,撒娇而又嗔怪地说:“爸爸胡说,我将来用最好最好的碗给爸爸吃饭用……”
可是,二十六年后,竟是现在这样子,怎么能不叫老人伤心。
现在,强强吵着要讲故事,爷爷就给他讲这只大有所感的“木碗的故事”。主要是老人要发挥感情,讲这故事时,扑在爷爷怀里的强强,忽然好像幻化为二十六年前那个偎依在爸爸身旁的女儿了,老人陶醉在那种情深的往事的回忆中,心里发酸,讲着木碗的故事给强强听,睫毛不知在什么时候竟湿润了!
可惜,强强实在太小了,爷爷用最通俗的话来讲,尽管爷爷把故事重复讲了两遍,强强却听不懂,爷爷问:“强强,你将来用不用木碗给爷爷吃饭用?”强强点头:“好!用木碗!”他那无知的回答完全出乎爷爷意外。
爷爷不禁心里辛酸却又好笑:唉!我这是在干什么?给这样小的孩子讲这样深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向这样小的孩子讲故事来发泄自己的愤怒有什么必要?他在后悔,也开始自责。……偏偏这时候,强强的妈妈回来了。
强强高兴地大声叫“妈妈”。别说强强不懂,他竟会说:“爷爷给我讲故事,讲木碗……”
“什么?”妈妈问,“什么故事?”
“木碗!爷爷吃饭。”强强逞能地回答。
妈妈像被什么一刺,脸色一下子有点变了,显然,她想起了什么,沉默着不说话了。
这天晚上,强强妈妈的态度有很大的变化。找着话给父亲讲,吃晚饭时给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夹菜,变得亲切起来,是这一向没有的,女婿看到妻子这样,态度也起了变化。
爷爷感受到这一点,有一点欣慰。当晚睡在床上后,更多的却是怅惘和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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