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地弯下魁梧、健壮的身子,在老人那枯皱的右手手背上亲吻下去。……
生活就像一本巨大广博的书,一页一页永远翻不完。仿佛是梦幻,又很真切。
那是留在记忆中最强烈的一缕光彩!潘永强眼前又浮起了母亲白皙、慈祥而沉静的面容,但老人的头发已洁白如雪。……喜讯带来欢乐,又带来伤逝之感。
“呵呵呵……呵呵……”从邻屋电视机里传来的歌声,是一个女歌星在唱一支哀怨抒情的无字之歌?
“那么,老人家现在独身一人怎么生活的呢?”潘永强已经拭去眼泪抑制住感情冷静下来了。
俞大昌啜着橘汁,说:“生活得很好。无微不至地问了有关你的一切。当夜,我应邀到她住处去做客,受到了热情的款待。解放初,她收养了两个孤儿,一男一女,早都已经成家立业。男的在做中学教师,女的是化工厂的技术员,都是共产党员。她随养女住,六十年代初就退休了,拿退休金。现在,孙女、外孙都有,住一个单元三间房,生活不错。”
“呵,呵,‘文化大革命’里没有受什么苦吗?”
“她本人倒没有。因为她退休得早。用她的话说:‘十年浩劫期间做了十年逍遥派!’”俞大昌看着潘永强手中的红枣说,“我对伯母说:‘你老人家要带什么东西给永强的话,我一定负责带到!’老人家是位有学问的人,我临走前,她到宾馆看望我,托我带这一小袋红枣。她说:‘告诉小强,母亲总是想念子女的,五十年来,想念有增无减。我想说的话写出来恐怕不便,但都包含在这包红枣里了!小强从小就爱吃家乡的枣子,就请你把我的心带去吧!’……”
潘永强茫然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抚弄着手里的那包红枣,唏嘘起来,默默无言,泪水又从近视眼镜下顺着笔直的鼻梁潺潺淌下来。心头滋味复杂纷纭,说什么好呢?……
俞大昌接着说:“那天的见面会开得很好。我是个多事的人,我想起唐朝贾谊的诗‘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不禁有了感慨,最后我说:‘你们各位谁要我带信,我负责带到香港寄往台湾。谁要打听在台的亲属,我一定尽力而为。过几个月,我可能还会再回来一次。那时,如果打听到了消息,一定如实奉告!’结果,有的托我带东西,有的托我打听在台湾的亲属。第一件事我到香港的当天就办了;第二件事,我准备抽空替他们办。我们Z市在台的同乡,你知道得比我多,你可以帮帮我的忙。……”
潘永强那戴眼镜的细长脸上表露出思索的表情,沉吟着,好心好意地轻声说:“唉!政治气候你不是不知道!你总有点冒险家的脾气,你的行动自己可要加倍小心啊!……”
想不到俞大昌心热得像一团火,圆脸膛上露出了不无责备之意的表情,说:“你呀!我不同意你那种冷漠和软弱!幸福从来不对弱者微笑!你的乡愁随着年岁的增长日渐加浓,我最了解。在台湾,思乡已经成了一种流行性感冒,你这个当医生的,难道不想一想用什么办法才能医治这种痛苦的疾病吗?我们为什么有家归不得呢?我们的‘根’在大陆!你以为早已失去了的亲娘也在大陆!我们需要祖国的统一,亲人的团圆,来往的自由。……有这样的感情,愿为大家同样的心愿尽一分力,有什么罪呢?是做人的一种最起码的愿望嘛!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时候,有什么外力能禁止大家这么做呢?为什么要害怕呢?雪莱有一句诗:‘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
像给注射了一针强心剂,潘永强浑身的血沸腾了!是呀!“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唉!生活就是这样,不论在一个什么样的起点上,总是要往前走下去的。……他仔细地拆开了用细针密线缝起来的小包。小包里一共有五十颗通红通红的枣子。他数着枣子,像看到了慈母的心。假如世界上有不朽的爱,这就是极限了!他又泣然了!
蝉翼纱的花窗帘,轻拂着。走到窗前,透过敞开的玻璃窗,可以望见夜色正笼罩着万家灯火的台北市。……滔滔说着的俞大昌沉默了,他用手掠着满头乌亮的黑发,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似要望呀望呀,望到海的那一边去。……
当夜,潘永强同俞大昌又谈了许久,健壮、魁梧的俞大昌讲了许多见闻和感觉给他听。俞大昌走后,潘永强却不能入睡。他孤僻地将自己锁在房里,脱下近视眼镜,淌着热泪,呆呆捧着那一小包母亲带来的红枣思索着、摩挲着、亲吻着,闻嗅着枣儿沁人心脾的甜香气息,直到东方露出曙光,天边出现朝霞。
三天以后,潘永强突然一反常例请客吃晚饭了!客人一共九个,有男有女,都在中年以上,都是他Z城的同乡,其中还有住在外地,从台南、基隆等地赶来的。潘永强让子女陪坐,恭敬待客。这时,俞大昌已经回香港去了,所以没有参加。在吃饭时,瘦削、苍白、头发花白的潘永强拿出这一小袋红枣,说了它的来历,然后,他那两只戴着近视镜的眼睛闪着向往的光芒,用深情发自肺腑的声音说:“母亲没有给我写一个字,但我完全懂得她的心。她要说的话都包含在一包红枣里了!枣子是五十颗,说明我们母子已经生离五十年了!小口袋是用我小时候用过的一块手帕缝成的,说明母亲对我的爱念念不忘,我小时候用过的手帕她珍藏不弃!母亲缝的这个小包,细针密线,使我不能不想起古人‘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诗句;我仔细数了数,母亲一共缝了九十五针,她老人家今年正好九十五岁!她是告诉我,她已经风烛残年亟待见我了!母亲不带别的给我,带的是枣子!为什么呢?当然,因为我从小爱吃枣子,可是还有更深的寓意呢!‘枣’和‘早’同音,母亲是盼望儿子‘早’归呀!……”说到这里,潘永强已经泣不成声!他将红枣分成十份,一份五颗,自己留下一份,将其余的九份分给九位同乡客人,说:“母亲带来的故乡的红枣,我不应一人独享!让我们分而食之,愿我们都能早归!……”
乡思绵绵,情系神州。他的话字字打入客人的心田,他的脸引起了“连锁反应”。在席上的客人们,一个个手捧红枣,都泪水纵横,同声而哭。……
失信
又是秋天了,常飘落着动人感情的那种淅沥细雨。夜深人静,听着清脆的雨声,往事常常闯入心扉。去年此时遇到的那件怪事,总是仿佛浮在眼前。
我是一个不爱失信的人,去年这时,却失过一次信。现在,每当想起那次失信,一种歉疚、复杂的感情就油然而生。
那是九月底一个星期六的中午,下着沙沙的小雨,思华从北京图书馆回来,脱下水淋淋的雨衣,拂着湿漉漉的黑发,走进我的小房里来,说:“唉!尹湄,庞老是白血病,怕不行了。下午我俩一同去医院看看他吧!”
正忙着从德文赶译一篇有关奥地利作家弗朗兹·卡夫卡作品的评论资料,学报编辑部催得很急。我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霏霏雨丝,对思华说:“忙,又下雨,你一人去吧!他是你的老师,你应当去一下。他又不认识我,我就不去了吧。”
思华央求地说:“去吧去吧,为了感情,也为了礼貌!我平时太忙,极少去看望他,太不应该。他是个人品很高尚的人,从前对我太好了,我们应当一同去看看他。再说,他又是孤身一人,在他离开人世之前,难道不应当给他一点温暖吗?”
我能不同意吗,只好说:“行!”以前,听思华说过:五十年代他在上海F大学做研究生时,庞老很喜欢他。那时,思华家里穷,经济拮据,夏天连蚊帐都是庞老给买的。这许多年,庞老一直在上海任教,直到前年,因为他会满文,要清理故宫皇史的大内档案,才把他请来北京定居。但住处离得远,大家太忙,思华只是在春节时去看望过他,平时没有往来。从思华那明亮的眼神和诚挚的语气中我能体味到他的心意。我只能暂停我的翻译。下午,我俩买了一个美丽的鲜红玫瑰花的花篮,带了些水果和罐头食品,冒着细雨,就去医院探望他了。
我是第一次见到庞老教授,虽然对他闻名已是很久了:他是满族,早年留美,在哈佛大学学习文学与戏剧,得过硕士学位。回国后,三十岁出头就在上海的名牌大学里当了教授,讲课有极强的吸引力。他家学渊源,古文也好,还会英文、法文,又会满文,一肚子的学问,著作很多。但“文化大革命”中,被整得很惨。他没有子女,同他相依为命的老伴,就是在那“内乱”的悲惨岁月里,因折磨得病逝世的……
进他的单人病房之前,我暗忖:这是个什么模样的老教授呢?他年过七十,听说有高血压。是秃顶的?还是肥胖的?戴眼镜的?反正总是个龙钟的老头,一定奄奄一息躺在床上……
但,一进清洁明亮的病房,看到的却是一个中等个儿头发尚未全白的倜傥而有风度的老人。他老了,但也不算很老。他手里正捧着一本有朱批的奏折在看。那上边是曲曲弯弯的满文,我猜那一定就是清朝的大内档案。
他显得瘦削,发着烧的两颊有点潮红,本来有些病弱,见到我们后,忽然眼睛发亮,精神抖擞起来了。奇怪的是当我将鲜红玫瑰花的花篮放在他床头柜上,触及他那种特殊的目光时,我忽然触电似的感到一种不可言传的纳闷。
他凝望着我,脉脉凝望着我。当思华介绍了我,他同我握手时,紧紧握住我的手,仍旧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我觉得他很失礼,怎么能这样看人呢?初次见面,虽然我已是四十六岁的人了,可总是女的呀!能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我看吗?我将手迅速地从他手里抽出来,避开他那令我难堪的目光,脸上因为气恼,忽然泛出了红晕。我瞬即又自己解释:他这样一定是一种病态!不正常的病态……我总不时把眼睛用来张望窗外,避免同他的目光交汇。窗外,有乳白色淡淡的雾气,有氤氲的雨帘,有几棵颀长的白桦树,叶片正在秋雨中不时旋转着飘坠,一片、两片……
思华同他轻声谈话,问起病情。他清醒正常,显然没有什么病态,说:“病很重了,国家一天要给我花二百多元药费,我心里很不安。我知道,也许很快就要离开人间的。”讲得轻松,听了使人恻然。但就是在说这些话时,他也老是看着我。从眼神里,我感到有一种灼灼的表情,又有一种温馨的回忆和向往。为什么?解答不出。然后,他就找着话同我讲,问我的名字怎么写,问我喜不喜欢诗词,说:“如果我精神好一些,我要写一幅字抄录一首诗词送给你。”
思华似乎发现病人很喜欢我,在一边说:“庞老,尹湄在我们学校里有个绰号,叫‘万年青’。她四十六了,人说她只像三十岁,还像年轻时那么漂亮。”他是在老师面前炫耀妻子。
我发现庞老教授仍在盯着我看。以后,他就不多说话了,似乎沉浸在什么遥远的回忆中,只是脉脉地看着我,看得我很不自在。
外边,檐头的水声滴滴答答传来。四周静悄悄,远处间或有汽车喇叭声悠悠传来。思华大约怕庞老累了,同我做了眼色,向他告辞,说:“庞老,我们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庞老教授却摇摇头,固执地说:“不,多待一会儿吧,陪陪我。”他说话是对着我讲的,又转脸似征求思华的同意。怎么能违背或拒绝这样一个病重的老人的恳求呢?于是,只好再停留下去。我也仍旧处在尴尬的境地中,由着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幸好,又有两个来探病的客人来了,觑便我说:“思华,我们走吧!”思华忙说:“庞老,我们走了,您好好休息。”
谁知,庞老教授仍盯着我看,对着我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不放说:“请你,再来看看我。……”我没奈何地点头,他却继续说:“明天,请再来,好吗?”
思华代我回答:“好的,好的。”我心里有点不愿意,但急于想走,只好勉强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庞老似乎有点兴奋,说:“那一定,一定,请一定来吧!”他拉铃,一个身材修长、戴白帽子的白衣护士马上出现在门口。他彬彬有礼地说:“请代我送送客人。”
出来后,走到外边,蛛丝般的雨线仍在飘洒。风将我绿色的风雨衣吹得飒飒作响。走在被雨水洗净了的林荫道上,我沉默着,心里有点不愉快,也很纳闷。有些思想感情是难以找出恰当言辞来表达的。我沉默着,沉默着……
思华似乎发觉了,说:“奇怪!尹湄,庞老似乎对你很有感情哩!”
我直率地说:“莫名其妙!哪能这样看人呢!我不喜欢人这样盯着看我!”
思华笑了,爽朗地说:“一个垂危的老人了……总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我说:“反正,明天我是不去了,你去给我道个歉吧。”
第二天,我真的没有去。思华去了,回来后,告诉我:“你没有去,庞老很失望。……”
我仍在赶译德文资料,停止了在稿纸上书写的笔,问:“怎么?”
“他一再问你为什么不去,一再要我陪你再去看看他。说只要他精神好一点就给你写一幅屏条,送一首诗词给你。他的书法是很有名的,人们都很珍视他的墨宝。并且……”
“并且什么?”
“并且还提出:希望你送张照片给他。要我明天陪你去时带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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