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前面写过,我在那段时日有时心中高尚与卑鄙同在。这也并不奇怪。拿郭沫若同志来说,我一向佩服他有才华。例如“文革”末期,当“四人帮”被粉碎时,1976年10月21日他填的那首“水调歌头”词《粉碎“四人帮”》曾脍灸人口,闻名中外。可是“文革”中,他也写过那样卑下肉麻而无诗意的诗:“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在文艺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上充满了工农兵形象/我们要向你学习/使世界舞台也充满英雄形象。”写过《女神》的郭老,写出这样的诗颂扬江青。他这似乎也是高尚与卑鄙同在。冷静分析一下,形成高尚与卑鄙同在的原因:高尚来自于自己的良知与受革命的熏陶,卑鄙则每每来自不明真相和私心作祟。
那个阶段,我又恢复了使自己尽量蹲在屋里少出去以免招来是非的生活。当年的朝气和干劲,因心灵的损伤、扭曲而异化了。我不想多介入什么活动招惹是非。我只有一个卑微可怜的愿望,就是:使我的家人和我平安度过“文革”。这风浪委实太大,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雨又掀起巨浪。我不想在风浪中沉浮,只想躲开风浪,不惹任何人注意,做个大时代中的小人物,不再有厄运和凄惨的非人生活。如果有个远离“文革”的孤岛叫我去做鲁滨逊我也愿意。
那个阶段,在1967年上海“一月风暴”的经验由毛泽东主席批准推广后,学校红卫兵和造反派夺了远超等的权,联系“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批斗远超的高潮掀起了。他被斗得很惨。他这人对我曾那么“不公正”,斗他我应当有一种快意认为他罪有应得。但事实不然,由于我提供过他的材料,查出了我的笔记本上记录的他的发言及总结、计划上他的修改处,斗他我就不能无动于衷。虽然,他是学校党内的第一把手,打倒他斗他在当时是必然的。我不提供材料,别人提供的材料也够打倒他了。但我感到无论如何,他还是一个不错的干部,并非什么黑帮!有一次,他被红卫兵揪到Q县一个著名的生产大队,在那里与贫下中农一同对他进行批斗。一个红卫兵嘴里念着:“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却言行不一,忽然将他从台上猛的一脚踢下高台。他本来跛一条腿,从高台上栽下来,就又跌伤了另一条腿。后来,他被揪回学校,两腿都不能走路了,仍命令他大儿子用自行车将他载到大礼堂来批斗。他不能站,就叫他席地坐着挨批斗。这两次批斗,我都不在场,但听人说了情况,我心里不安而且是同情他的。我没有罪,他不该害我。但是他也没有这么大的罪,要这样来“斗倒、斗垮、斗臭”呀,我推波助澜参加摧残他干什么呢?唉!唉!对这种“一批、二斗、三改”,对这种“斗倒、斗垮、斗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反感,我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样污辱与残害人,要从上到下拿全体干部“开刀”!
生活充满了恐怖与苦难,匮乏的是人的自尊、人的权利的保障。生活十分单调、苍白与无聊,又十分难以预测。整天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和语录歌,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扁舟漂荡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却不知会漂到哪里去,也许海底就是归宿?!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那篇文章非常好,但第一句特别长,并不适合配曲,却也谱成了语录歌来唱。那歌词整整一句近六十字,差不多天天要唱。与语录歌同时诞生的是诗词歌。毛主席的诗词有的谱曲唱起来是很好的,有的则也并不适合配曲来唱。至于林彪选编的“红宝书”,那更是要天天念。照例我每天要被叫去开会。开会之前,就由一个人带着念语录,语录被叫作“最高指示”,领的人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红宝书”的特点是应有尽有。造反派有什么样的需要,就可读什么样的最高指示。想整人,就可以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想动手打人,就可以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想讲政策,就可以念:“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想挟制人家不要动武,就念:“要文斗,不要武斗。”自己队伍里参加武斗死了人,就可以念:“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挨批斗的“牛鬼蛇神”死了,就可以念:“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如此等等,“红宝书”人人都随身携带,表示忠于毛主席,而且随时可掏出来应用,也可当礼物赠送。“文革”结束时,我家的红宝书大大小小中英文都有,一大堆。
“一切都按毛主席的指示办”,是当时的办事准则,可是问题在于“各取所需”的应用,实际总常违背了毛主席的指示。拿语录本“活学活用”的人,总是挑自己要用的语录来用,不问具体情况和条件,怎么可能正确而不歪曲!?
有个当时流传的政治笑话是这样的:一个战士向连长请假要回去探亲,连长不同意。他说:“那我找毛主席请假,请示毛主席!”他未经批准就回家了!一去十天才回来,连长批评他要严厉处分他,他拿出三张出名的毛主席的照片来,说:“你看,这是毛主席批准我两天假(这是毛泽东视察马鞍山钢铁厂谈‘一分为二’的照片,照片上毛泽东竖着两个手指);这是毛主席批准我三天假(这是那张毛主席在延安窑洞前给抗大学员讲话的照片,他竖着三个指头);这是毛主席批准我五天假(这是毛泽东在‘文革’初于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时举起右手伸着五指的照片)!”连长默然,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阴惨惨的春天,我就是在既轰轰烈烈又浑浑噩噩中度过的。红卫兵广场上经常开大规模的批斗会,成了地区“走资派”的原地区党政负责人和各部门的负责人都不断上台挨斗,一些名演员如臧兰苓之流也仍是“牛鬼蛇神”陪着上台挨斗。本来小巧玲珑、相当漂亮的坤伶臧兰苓,此时已憔悴得很了!不少单位都有人自杀。每逢开批斗大会,那支《造反有理》歌,配着乐队“咚咚锵锵”的鼓乐声就响彻云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我笨得真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要造自己的反。
在城中心地点“红卫兵广场”四周,到处都有大批判专栏。专栏用木头做架子钉上木板,就像大广告牌。上面贴上大批判的文章。从北京的大人物批到地区和县的小人物。这些自然形成了轰轰烈烈的气氛。但人们的脸上,除了那些热衷于冲冲杀杀的造反派和红卫兵外,都是浑浑噩噩的。恐惧和不理解是造成浑浑噩噩的主要原因。不但对自己个人和家庭以及亲属的遭难感到恐惧与不理解,对中央发生的那种不正常的乱整乱打倒的情况,也感到恐惧与不理解。因为不仅打倒“彭、罗、陆、杨”,而且还打倒贺龙、陈毅等元帅。不仅贺龙、陈毅,而且彭德怀甚至连朱总司令也跟在刘少奇、邓小平之后要打倒。朱德是“大军阀”,陈毅是“老机会主义”,贺龙是“土匪”,而刘少奇正在被酝酿成“叛徒、内奸、工贼”。哪里还有好人呢?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这部革命历史怎么写呢?我是想不通又想不通!
“文革”的猛烈冲击,使城里的街上出现了不少神经失常的疯子。使我很庆幸自己幸亏心理素质好,神经健全。有一个出名的“梁疯子”,原是小学教师,他早在“文革”前就是疯子,现在更疯了!在大街上一天到晚唱歌疯癫,用粉笔在地上乱写乱画。一个名叫“小百合”的女疯子,据说过去嫁过一个逃往台湾的有历史政治问题的男人,现在常在街上打人骂人。红卫兵本来怀疑她装疯,结果治不了便承认她是真疯了。地区人民医院一位医术很好的男医生,疯了,手拿一根树枝,常常嘴里念念有词地去拦汽车。最妙的是精神病院里用“学习毛主席著作”来给病人治病,报纸发表经验介绍,说是“一学就灵”,病人就痊愈可以回家了。医生护士忙着疯狂地造反,旧病人被打发回家,新病人又不接收。我曾窃思:如果拿这题材编一个电影剧本,肯定是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精彩喜剧。
地区终于成立了新的“红色政权”,名谓“地区革命委员会”,取代原来的中共地委与专员公署。说来也怪,不知怎的,地方上的干部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打倒,军队的干部却个个都似乎是人杰了。他们“支左”(支持“左”派),权力较大。地革委由原来军分区的政委龙世泽当一把手,省城师范学校一批红卫兵到L市来煽风点火造反,头头王胜林成了二把手及常委。这时地委书记许云亭、副书记魏晓锵及专员徐亮、副专员徐伯衡等都已“揪出”在批斗。这些干部大多数确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比较廉洁、勤恳,并未揭发出什么真正的罪行。但当时整天开批斗会,“打倒×××”的口号声通过大喇叭传遍四方。街上白纸黑字的大标语上,用红笔在被打倒的人名字上打上红色××像枪决的犯人插的死标上写的名字打上红××一样。每逢雨后,那些被雨水浸湿变得血淋淋的大字标语就更可怕了!
龙世泽抗战时期做过敌工部的工作,是个部队老干部。新的“红色政权”成立那天,他还显得很得意。学校红卫兵指挥部命令全校师生上街参加游行庆祝,我与妻也都在队伍里高举语录跟着游行喊口号。我当时还天真地想:看来有了新的“红色政权”,以后那种混乱无政府状态的情况要起点变化了。也许,“文革”会逐渐走向结束了!也许上边是想换掉一大批不称心不称职的高级干部和一般干部!这个目的达到了,“文革”也该结束了!国家的安定也该实现了!……谁知,我全估计揣摩错了!“文革”不但还早,而且,将发展到几乎连上边谁也控制不住的更混乱糟糕的局面。拿L市邻近各地来说,此时,虽然面上是红色新政权按照上边的指示成立,实际却蕴含着大分裂、大动荡、大混乱的局面的出现。此时,在我们学校的红卫兵中,正蕴含着“东方红”红卫兵与“红旗”红卫兵的大分裂和大对立。前者说自己是造反的,以贫下中农子弟为主;后者说自己是造反的,以军干子弟为主。前者后来要打倒龙世泽之流,说军队执行的是“拿枪的刘邓路线”!后者则是保军的。红卫兵分成两大派,长胡子的造反派教职工也分裂成两派。如所谓“文艺界革命造反司令部”(简称“文司”)组成的是地区一些京剧团、梆子剧团、柳琴剧团、豫剧团的人员,就与“小教团”等同“东方红”红卫兵等组织在一起,一共五个单位,号称“五大联合司令部”。而“地委机关革命造反司令部”等则与“红旗”红卫兵等,组成了“七大联合司令部”,“同观点”的组织合在一起,形成两大对立系统。实际上,长胡子的造反派控制了大部分实权,但得依靠并利用红卫兵的权威与名义,所以有不少红卫兵头头作为“小将”被推上了前台。“五大联司”的头头有王胜林、沈小兵(我们学校的高三学生)及颜世征(原地委的一个中层干部)及杨凤亭(京剧团的武生)等。“七大联司”的头头有谢雪山(原地委干部)、于少亭(原地委干部)、靳玉德(“红旗”红卫兵)等。再加上当时部队里观点也分成两派。例如野战军部队里,政委、师长等总的是支持“七大”的,政治部主任雷雨及保卫处处长汪名启等却支持“五大”。军分区中,总的是支持“七大”的,副司令巩西钧等却又是“五大”观点。成立了“地革委”红色新政权,容纳了“七大”与“五大”观点的人,虽然都游行开会庆祝,实际却在迎接更大的风暴。各自在想各自的“拳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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