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带露摘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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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郭说:“召信埋头苦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大家能不看到吗?我举个例你听,种庄稼总离不开积肥。召信来后,从我们这高官村通往周围各村的道路两旁,老乡们常常发现田里出现一个个粪堆。起初,有人怪纳闷,谁不声不响干这好事呀?后来才发现,原来张召信每次单身出门,就背上粪筐,推车下乡就带上粪箱,走到哪拾到哪,拾满了就往田里倒。”

    边上有个中年人,说:“老郭,你把召信哥复员回来当售货员的事给他说说。”

    老郭接着就说开了。

    1953年,召信复员回到了家乡。复员前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的副连长。复员回来,他就做了售货员。有人问他:“召信,你怎么跑回农村干事了?多没出息!”他平心静气地回答:“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祖祖辈辈是庄稼人。咱们国家农民多,农业重要。把农业搞好,全国人民吃的大事解决了,工业发展也就更顺利了。现在,农村需要人工作,我是个共产党员,回来,我觉着挺好啊!”

    有的人怂恿他:“回来倒也罢了,不过,还是想办法套上两条自己的牲口,拴上一辆自己的大车,走南闯北跑个脚,又自在又赚钱,多舒坦。一样干买卖,何必非干你现在这个?”

    张召信听了一皱眉,满脸严肃:“不行!拉脚是个人的小买卖。这是革命的大买卖,自私自利,往资本主义路上跑,我不愿意。售货员是革命工作,对农业生产,对农民生活,密切相关。我就爱干这个!”

    稍后,又有人干脆露骨劝他:“你是打天下有功的人,要干也得闹个主任当当!每月只挣十六块五毛,又是个售货员,划得来吗?”

    一句话,好似火上泼油,张召信勃然大怒:“划得来?干革命有这话?那么多先烈为人民献出了一切,难道都没有你明白?不想想你现在过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说这话的人见召信一脸火气,吓得跑了。从此,没有再敢“劝”他了。……

    第三天,见面时候亲眼看到的事情……

    天黑了,张召信同志还不回来。晚饭后,我便到分销店里准备找门市部的同志聊聊。门市部有个小伙子在整理一些排灌器材。跟他一谈,他就讲起张召信同志支援抗旱的故事来了。

    “有一次,店里来了一百辆粗管式水车。正逢浇麦,水车来得好啊!可是这种水车是新产品,社员们买了去不会安装,也不会使用。有的人传来了怨言。召信想,这是工厂支援公社的新产品,决不能让它影响工农联盟!夜里,他通宵围着水车研究构造,心里想,过去打游击时,缴获了鬼子的机枪、掷弹筒,我都能摸索着拆开又装上,水车不见得会比枪械复杂,为什么不能试着弄弄?一夜没睡,窍门真给他摸到了。东方露白,他骑车直奔小李庄。这个村有十辆水车,社员们正在发愁,他下车就安装,一会儿白花花的水直往麦田里灌,社员们都乐了,说,‘工人老大哥的新产品真顶用!’其他各村,他去跑了一圈,问题也都这么解决了。这以后,他便提倡做‘多面手’,现在咱们这儿的水利工具早就连卖带装修一手包办了!”

    我问:“他这次是出去修水利工具的?”

    “这次不是。”小伙子讲,“咱们这儿管理区派出一批民工支援抗旱,明天早上就出发,急需六辆推车。店里没货,召信到处想法都想不到,他就决定巧干。他到这个村子觅点车上座,到那个村子找点车轮,还要跑到邻县找零件,想配成六辆车给民工带去……”

    我说:“时间这么急,明天一早就要,能行吗?”

    小伙子望望我:“召信哥说到总要做到,我看能行!”

    正说着,忽然老郭出现在门口了:“召信回来了!”

    我连忙跟他跑出去,远远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粗壮结实的人,黑红脸膛,一副庄稼人的打扮,正在从脚踏车上往下卸车圈零件。

    我自然非常高兴,总算把他等到了。我们热烈地握了手。我说明了来意。他诚恳地说:“我实在没什么谈的。工作嘛,都是党领导着大家一起干的,要有一点成绩,那也全是党领导得好。”但又似乎怕我失望,陪我到房里,说:“天已经晚了,我还有点急事要到陈高官村去一次。你请先休息,明天一早我就有空陪你了。行吗?”

    他亲切地把我安置好,又骑上车走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来了。出外一看,远处田间红旗飘扬,社员们早出工了。今年天旱,可是,社员们提出要“无雨保丰收”。我向分销店前的广场上走去,看到广场上停着六辆手推车。昨天那个小伙子看到我,高兴地笑着迎来,说:“怎么样?你看,召信哥奔波了两百里路,昨天干了一夜,‘变’出六辆车子来了!”

    就在这时候,张召信同志笑着向我们走过来了,他是那么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使人感到这真是一个浑身是劲、永不疲倦的人。

    滹沱河水在哗哗地响,一刹那,我突然沉没在思索中,我在想:二十多年来,在这一带,他经历了战争时期的考验,也经历了建设时期的考验,他度过了多少个有意义的日日夜夜呵!农村,居住着我国五亿以上的人口,农业,是我国国民经济的基础。他能深刻认识这一点,忠诚地为党为人民在这条战线上战斗。什么艰苦,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他做的事,哪一件不闪烁着共产主义思想的光辉!看吧!他的家乡现在变得多么美丽!党有这样的战士,我们的事业怎么能不繁荣昌盛!

    他走近了!我得要好好听他谈谈了。但是,我想:旁人所告诉我的故事,不是已经生动地使我了解了他的一切了吗?……

    (这是1958年“大跃进”时,我为《中国工人》杂志写的一篇人物故事,真实反映了当时一些情况。)

    流逝

    岁月流逝,时光不能倒转,人就总是爱找那些历史的彩色碎片和尘封的生动传奇,考古似的加以注视,予以关怀。

    怀旧情结,人所皆有,老人更甚。“十年生死两茫茫”,“夜来幽梦忽还乡”……一类便是。但年轻人甚至少年人,也未始不强烈。明末抗清的义士夏完淳,只活了十七岁。他那有名的《西江月·写怀》就有充满国仇家恨的“离恨夜来寂寞,归期春去蹉跎”的名句。

    是呀!一帧旧时的老照片,一片夹在书中早已变色的干枫叶,一曲当年听过的旋律,以至一行诗句,一封旧信……在一定条件下,无不可以使人心灵震颤,引起嗟叹,招来唏嘘。

    是漂泊者的苦泪?是寂寞人的叹息?是游子乡愁的纠结?是黑发蜕白的遗憾?是珍贵友情的滋润?是生死恋情的烧炙?是风暴过后夜听点滴到天明的意境?是行走夜路在黑暗中瞥见前方有几点灯火?是踯躅在雨巷中彳亍移步的迟疑?是曾陷身苦难难以言表的回忆?……

    啊!都有,都是,但也都不仅仅止于这些,怀旧的感情与心中萌生的那种意境是说不完、道不清也写不明的!

    我正是抱着这种说不完、道不清也写不明的心态与意境,比较顺乎自然地来写自己那些流逝了的追忆的。

    已经是很遥远的抗日战争时期里了,我在四川江津德感坝上高中时,同学们爱唱一支歌,第一句就是:“我走遍茫茫的天涯路……”那时,日寇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家乡沦陷,亲人流离,大后方惨遭轰炸,生活清苦凄凉。自己唱或是听人唱这支歌时,心里总是酸酸的,汇聚了复杂的感情,掺和了难以说清和说明的意境。

    其实,当年唱这支歌时,只不过十八九岁,人生的道路只是刚刚开始起步,心中有的大多还属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那种少年幼稚情怀,对于真正的人生,既无深刻的了解,对于杌陧的道路尚少踏步与跋涉。

    终于,如今我从青年、中年到了老年,再蓦然回首,悚然感到自己确实是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翘首云天,许许多多的经历、事件、人物……都像一幕幕舞剧复苏呈现在记忆中。光阴流转,四季转换,五味杂陈,虽然时地境迁,尽管留在记忆深井中的旧事,陈迹残垣,有的早已并不如原样完整,却总像影子似的跟随着我,有的更像陈年的花雕那样越久越是芬芳。夜雨秋灯,心上常卷起潮汐。于是,透过记忆的浓雾,写回忆录的愿望油然而强烈。

    我确实有过许多独特的、人所少有的甚至稀奇古怪的遭遇。时代的赐予,战争的残酷,人生的沉重,红尘的烦恼,生离死别的刺激,爱情的艰难,革命的磨炼……不能不使一些经历带有传奇的意味。有些个人的隐秘历来既无须也不愿轻易告诉别人或作为炫耀,而到这两鬓斑白时却常浮上心头,朋友怂恿我该把那些不轻易示人的事写出来别让它湮没,一位朋友甚至诚恳地说:“你应当写一部百万字的回忆录,肯定会吸引读者。把你走过了的脚迹印在书上吧!那样,可以保存下来,不然像沙滩上的脚印似的风打雨淋消失掉就太可惜了!”

    我懂得一切都会流逝,沙滩上的脚印再深也会被淹没消失,印成了书本,流逝就会变慢或者侥幸得到保存。古代人曾经用石刻的艺术来保存神像、帝后像和经文,可惜时光仍会将早年的石刻打磨风化得成为粉尘或光溜溜的石板。著名的阿富汗石像巴米扬大佛遇到了“塔利班”仍避免不了炸毁的恶运,金属上的雕镂镌刻比石头坚固,日久天长固然避免不了氧化锈朽,有突发事故更难免遭到劫难烧熔坍毁。因此,写长长的回忆录的愿望虽有,同时也有踌躇与犹豫,望笔而兴叹。

    要感谢一位朋友,他出了一个好点子,说:“你能选自己生活经历中最精彩最吸引人最值得写的一些事写成若干篇合成一本书吗?如果是这样一本书,一定有价值一定有读者!”这话使我开窍!

    接着,我读到过一条美联社的电讯,标题是《短而精图书风靡美国》,电讯中说:在过去两年中,美国霍尔特公司成为全美第五大图书出版公司,它出版了一系列简短严肃的非小说类写实文学作品,涵盖了一切领域,这类短而精图书风靡美国,出版商拒绝透露他们的销售数字,但估计印数很大。策划这类系列图书的编辑詹姆斯·阿特拉斯说:“人们用于阅读的时间更少了,这是现代社会令人发狂的方面之一。”在美国,有趣的短篇小说比较畅销,读者也欢迎。该公司的另一个编辑斯科特·莫耶斯认为从长远看,纪事系列图书比短篇小说卖得更好。

    这则电讯启发了我,我愿意尝试一下用若干篇比较扼要的纪事的文字来报答朋友们的好意。作为一本书来说,这本书不薄,但作为每篇文字来说,就都不算长。说实在的,如果化开来写而不是凝缩了写,这每篇文字都可以写成一本书的。

    这就是我这部作品得到诞生的由来。

    我一生经历的事太多,但就是只写下来这一些事,我就已知足。怀旧是真正意义上的纪实作品。现在,我看到的许多纪实作品有些似乎已经离真正意义上的纪实作品越来越远了!从文学笔法到杜撰编造之间,似乎已无界限,我不喜欢那样做,因此,为了真实可信,我宁可少一些生花的笔触和美丽的描写,而多一些平实朴素。当然,如果仅仅是回忆,也就太局限了,我的目的还在于通过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时期,以我自己为中心人物,以我的独特生活写出我所遇到了的处于不同环境下的人及其不同的生活。这是鲜活真实的生命历史。我愿意像一个在天涯路上风尘仆仆走了许许多多年路的老人,歇下脚来像一个过客似的利用他熟悉的自身历史和生活,坦诚老实地讲讲20世纪里我自己在人生旅途上最难忘最值得讲的人和事,不加虚构和浮夸,以事情本来的模样,让读者了解他讲的那些过去了的故事。倘会引起您的兴趣,打动您的心,引起您的思索与回味,那我就高兴不尽了。

    (2002年夏于成都)

    巴老不朽

    20世纪20年代起,巴金就在中国文坛上不倦地做出贡献,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作为后生的晚辈,我从他的作品不断吸收过营养。

    巴老的作品是他在人生中所见到、经验到、想到和感觉到的生活记录、生活解悟和生活哲理,给予我们最直接最永久的兴味和启示,扣动我们的心弦,与我们同呼吸,使我们的心与他一同跳动。

    巴老最爱的一直是祖国、是人民、是他的读者。巴老最可贵的,是他的热情、他的热血和他的热心。巴老是我们文学大军前边一面呼啦啦飘扬的旗帜。巴老是站在文坛上的一个鲜活高大的榜样。巴老百岁时,我曾写诗一首祝贺,诗如下:

    敬寿巴老百岁

    时光如水,巴金是金。

    真心真爱,深意深情。

    大智大悟,举重若轻。

    大作大家,淡泊宁静。

    曲奏南薰,霞焕椿庭。

    人歌上寿,仁者遐龄。

    立言立德,益世益民。

    如鹤如松,长寿常青。

    百岁翩临,华夏集庆。

    海上人瑞,天际有星。[1]

    现在,一百零一岁的巴老西行了,使我们依依不舍。但他的讲真话的、富有传世价值的作品会永远发挥作用;灿灿的“巴金星”会永远在天上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撒在大海里的他的骨灰会永远随波激荡。巴金的光辉名字和沉思的形象会永远活在人们心上。

    10月17日夜深知巴老去世的噩耗,我曾想写些什么悼念巴老,但只写了四句:“讲真话的人走了/你叫我说什么好/说假话的人那么多/你叫我又怎么说/……”由于激动哽咽,终未成篇。

    百岁巴老,永垂不朽!

    此刻,请允许我在此向巴老致敬!虔诚地为老人家送行,深深地缅怀……

    (2005年10月22日,本文刊于《银河系》)

    注释:

    [1]中科院北京天文台1997年11月25日发现的小行星1997WA22,经国际小天体命名委员会批准,1999年通知国际社会,正式命名为“巴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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