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或许也是最神秘多变的城市。关于这一点,只要看过它一眼,就不会有所怀疑。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它。大海塑造了海岸绝无仅有的蜿蜒曲线,山脉阻隔了城市中规中矩的自由扩展。曲折的小径在这里随处可见,每条道路都会在奇怪的地方中断,我们也总是迷失方向。每当我们以为到达了终点,才会发现这是另一个起点;每当我们离开码头探寻城市的中心,总会出人意料地到达另一个码头。每条路上都有新鲜的事物,总能偶遇一座山丘,或是殖民时期遗落的小广场;总能看到一个市场或是长满了棕榈树的小路;又或者看到一个花园,一个“贫民窟”。一个熟悉的地方,即使经过了上百次,如果因为粗心踏进岔路,也会发现另一个世界;我们仿佛置身于转盘之上,每一秒都能看到不同的事物。由于城市惊人的发展速度,每一年甚至每个月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人如果离开里约几年,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重新适应。如果我们想看城市中心的古老街区,即使登上山岗也无法如愿;因为在它们曾经所在的地方,十几层的高楼已经拔地而起。曾经遮挡视线的岩石已经开辟成为隧道,曾经还是大海的地方建起了机场;三个月前的沙滩变成了别墅。这一切的变化速度简直像梦一样。无论在哪里,都充斥着色彩、灯光与活力;从不重复也没有计划,一切却都和谐一致。在其他的大城市里,徒步行走没有任何乐趣,在这里却能获得巨大满足。无论我们在哪里,都能享受视觉的愉悦。如果我们拜访一位朋友,在交谈中由六楼的窗子向外望去,便会惊讶于景色的壮丽,仿佛我们从未见到过瓜纳巴拉海湾,从未看到过那些星罗棋布的岛屿与航行的轮船。而在这栋房子深处还有一个房间,尽管那里看不到大海,却能看到科尔科瓦多山上的耶稣像以及浓重的群山剪影。公路的光带不断延伸,一直到我们的视线之外。而如果我们从阳台探身出去,便能看到下面的黑人街区,那里有低矮的茅屋与多彩的灯光。倘若我们想要进城,就必须先翻过一座山;每次我们乘车出行,都不得不恳请司机停下,以免错过这迷人的美景。如果我们想到市郊游玩,看看那里五颜六色的商铺,就会突然身处封建时代的宫殿,还有历时百年的古老花园。如果我们乘电车到圣特雷莎山上同大自然亲密接触,也能在大片的住宅区中,骤然发现十八世纪的水渠。只要一刻钟的时间,我们便能从海滩来到山顶,只要五分钟,我们便能由奢华世界走到贫穷的茅屋;如果再过五分钟,我们便又能回到车水马龙的街道,回到豪华的咖啡馆,回到川流不息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相互混淆:贫穷与富贵,新生与古老,自然与人文,茅屋与高楼,黑人与白人,马车与汽车,沙滩与岩石,沥青与植物。可是一切都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一切都那样美丽,一切都相互融合,一切都撩人心魄。我们无法看到城市的全景,因为它拥有上百种风貌。无论我们站在哪个方向、哪个高度、哪个视角,看到的城市都千差万别;内外不同,高下不同,在山顶、海面、路上、空中、船里、屋内、窗前,看到的都有所不同。里约归来不看城:人们居住在单调的道路上,生活早已安排得当,没有任何惊喜。如果离开了这座城市,一切都将变得平淡无奇。如果离开了这醉人的色彩,离开这真正的天堂,一切都将陷入永久的阴霾。
在里约,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倘若能住在蒂卡茹的山丘上,住在环绕着花园的别墅里,财富也变得更加诱人。而同其他的大城市相比,穷人的生活也更加轻松。大海是免费的浴场,自然有免费的风光。生活必需品花费很少,人们都十分善良。生活中充满了小小的惊喜,能够让人保持快乐的心境。空气中有一种轻松柔和的氛围,能够使人不再争强好胜,也会使人缺少激情与热望。这里无可比拟的风景能够给人以神秘的安慰。一到晚上,星光与灯光交相辉映;而在白天,灵动的色彩则炽热明亮;黄昏拂晓,云霞缭绕,或有芳香的温热,或有磅礴的骤雨——这个城市永远魅力无穷。你认识它越久,就越会爱上这里;但是认识它越久,也就越无法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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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里约港
天还未亮,旅客们便站在甲板上,举着望远镜与照相机,急切地盼望着进港的一刻。无论曾经体验过多少次,也没有人愿意错过这壮丽的风景。同前几天一样,眼前依旧是一片蔚蓝的海水,平静却也单调乏味。但是我们感到接近了海岸,尽管眼前一无所有,却知道它就在附近,因为空气已经起了变化,它温和地吹拂着我们的双手与脸颊,将我们置身于莫名的芳香中。这是热带地区独有的气息,它来自内陆地区广袤的森林,来自植物的气味与鲜花的桂冠,它让我们感到疲劳,却又觉得无比迷醉。
现在,我们终于能够看到遥远的轮廓,连绵的山脉仿佛一朵巨大的云彩,朦胧地飘浮在地平线上。随着我们渐渐靠近,轮廓也变得更加清晰。群山张开双臂,护卫着瓜纳巴拉海湾。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湾,由许多不同的港口组成。它如此广阔,能够容得下世界上所有的船只。在它巨大的外壳中,镶嵌着不计其数的岛屿,它们形状不同、色彩多变,如珍珠一般熠熠生辉。然而,在这水晶般的海面上,灰暗的岛屿却更引人注目。有些岛屿就像游鲸,能够看到光滑的脊背;有些岛屿则像鳄鱼,狭长的身上布满岩石。有些岛屿拥有住宅,另一些则成为要塞,还有一些像漂浮的花园。好奇的人们手握望远镜,正为岛屿的变化惊叹不已;视野下方又出现了清晰的山峦,同样也是千变万化、形态各异。一座山上寸草不生,另一个则长满了棕榈林;一边还是悬崖峭壁,另一边却环绕着别墅花园。大自然就像一位大胆的雕刻家,将所有的形态都放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发挥丰富的想象,为每一个峰峦赋予不同的名字。这里有寡妇山、驼峰山[2];有上帝之指,也有沉睡巨人;有两兄弟,还有糖面包。其中属糖面包山最为醒目,它伫立在海港的入口处,像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一样,是里约古老永恒的标志。而驼峰山则耸立在崇高的山峦之上。它是巨人家族的首领,承载着巨大的耶稣像(每到夜晚,灯光会将它照亮)。它是里约热内卢的主宰,能够为城市带来福音。
经过一连串岛屿之后,我们终于望到了城市。然而,它并非一次展现全部风貌。这里不是那不勒斯,不是阿尔及尔,也不是马赛。它们仿佛置于环形剧院的中心,只要登上石阶便能一览无余。而里约热内卢则像一把扇子,必须一点一点慢慢展开。正因为如此,进入里约港才会如此富有戏剧性,美好的风光才能络绎不绝。海岸旁的港口为群山隔断。山峦就像扇骨,将风景连在一起,又将它们一一分割,最后才展示出迷人的风光:海岸旁有一条长长的大道,旁边房屋别墅林立,还有浪花的冲刷。我们能够分辨,一间豪华酒店立于山腰上,还有几所别墅隐藏在树林中。但是我们错了!这只是科巴卡巴纳海滩,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滩;这只是刚刚兴起的郊野,而并非我们所说的城市。糖面包山阻挡了我们的视野,只有在绕过它之后,才能看到海湾中的城市,看到它面朝大海的白色沙滩,也看到它背后消散的绿色山峦。海岸边有许多崭新的花园,还有刚刚填海建成的机场。我们以为很快便能靠岸,期待终于得到满足。但是我们又错了。我们看到的只是波塔弗戈以及弗拉门戈港口;轮船还要继续前行,经过科布拉[3]岛和它的海上工事,经过菲斯卡尔岛[4]和上面的哥特式宫殿(就在佩德罗二世去世前不久,还在这里举行了最后一场舞会)。直到现在,我们才看到了高耸入天的摩天大楼;直到现在,我们才看到了可以停靠的码头;直到现在,我们才终于来到了南美,来到了巴西,来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进入里约港整整花了一个小时,这是一次无与伦比的经历;它所造成的巨大冲击,只有纽约港才比得上。可是纽约的问候却更加强硬有力:白色的物体像雪一样层层累积,就仿佛是北欧的峡湾。曼哈顿的问候则更加富有英雄气概,体现了已经崛起的北美意志,是各种力量的集中爆发。而在远方的客人面前,里约热内卢却一点也不强硬。它张开自己温柔的双臂,给予他们以热情的拥抱。它吸引着他人好奇的目光,同时也愿意为这些目光付出。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和谐:城市、大海、森林、山峦,所有这些都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即使是这里的摩天大楼、停泊的轮船以及多彩的霓虹广告,也没能破坏这美丽的画面。甚至和谐也有着不同的形式。里约热内卢,从山上看来是一个城市,从海上看来却是另一个;然而到处都是和谐的景象,所有细节都组成了完美的整体。里约是化为城市的自然,也是宛如自然的城市。它以宽广的胸怀迎接客人,也知道如何将客人留下;从到达这里的一刻起,他们的目光再也不会劳累,他们的心灵再也不会疲乏;因为这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城市。
如果乘飞机到来,得到的印象将更加迅速也更加震撼。我们将一下看到城市的全貌,看到它坐落于群山间,看到它融于周围的景色中。我们将从山上掠过,突然看到那宽广的海湾,看到它湛蓝的贝壳中裹挟的珍珠。我们会看到相互交错的笔直线条、沙滩组成的狭长光带、别墅幻化出的白色鹅卵石,还有蔚蓝的天空与海面的倒影。这时,飞机划过了一道弧线,群山仿佛消失了。这个满是白色房屋的城市似乎变成了一道石墙,正在向我们致意。我们又看到了海边的繁华街道,看到了沙滩的海滨浴场;似乎生活正在那里等着我们,而色彩则使我们感到眩晕。飞机开始持续下降,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比一次更低,几乎碰到了圣本托修道院的屋顶。轮子开始嘎吱作响——我们到达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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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里约
如果我们想要了解一座城市、一件艺术品或是一个人,就必须了解它的过去,了解它的历史和发展历程。因此,我每到一座新的城市,都会追寻它的源头,试图通过过去了解现在。而在里约热内卢,最自然的便是找寻城堡山。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山丘。大约四百年前,葡萄牙人击败法国人,在此立下城市的基石。然而,我的寻找一无所获。这座历史的山丘已经被清理一空,连一块石头也不曾留下。曾经的古迹夷为平地,并修建起宽阔的街道。这是多么奇怪的现象!古老的里约消失了,崭新的里约却建立在另一片区域,同十六世纪的地点完全不同。那些如今铺满沥青的地方,曾经只是肮脏的沼泽与荒凉的峡谷,蜿蜒流淌着涓细的河流。最早的殖民者将居所建在群山之中。由山丘开始,居民慢慢向沼泽大海夺取领土,使山谷中的土壤慢慢干燥,将纤细的河道填平或者开凿成运河,并在海湾附近修建堤岸。随后,他们又推倒了阻碍交通的山丘。就这样,城市在三百年中彻底更换了面目,在这种缺乏耐心的变革之下,几乎所有古迹都沦为了牺牲品。
然而,损失并不大。因为在十六世纪、十七世纪以及十八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巴伊亚才是巴西的首都;而里约则十分贫穷渺小,无法建造奢侈的宫殿与艺术品。直到十九世纪,葡萄牙王室在此定居,却并没有与之相当的庇护所。同巴伊亚相反,里约的古迹均源于殖民末期,一百五十年的房子已经十分古老。而海关附近的几条街道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能够使我们了解殖民时代的形式与风貌。这些道路都保有葡萄牙特色,十分谦逊简朴,给人以舒适的感觉。道路两旁是曾经的建筑,大都只有一到两层,粉刷成不同的色彩。建筑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阳台上漂亮的围栏。它们曾经拥有不同的职能,如今则全部用于商业用途。在第一层的商店、仓库,可以看到摆放整齐的货品。不知有多少次,在看到这些道路之前,便闻到了它们的气息。因为这些小路靠近码头,是殖民时代唯一的遗存;它们尚未遭到改造,还散发着海鱼、水果与蔬菜的气息。在路易斯·埃德蒙德《总督时代的里约》中有对于这些街道的精彩描写。但即使我们未曾读过这本书,也不难想象在那样一个时代,甚至没有最基本的卫生制度,人与牲畜拥挤在狭窄的街道,会产生怎样令人窒息的恶臭。而即使是殖民时期不多的公共建筑,也都是匆匆建成并且造价低廉,既没有规划也没有野心,至多是葡萄牙建筑的廉价翻版。“古老的里约”消失了,感到悲伤的只有几位老人,而他们真正伤感的,却是自己的韶光不再。事实上,里约并未在拆建中损失什么。殖民时期的建筑,唯有教堂值得保存,尤其是光荣山圣母堂与圣方济各堂,还有带着美妙拱顶的水渠以及作为时代见证的一条条羊肠小道。圣本托堂及修道院构成了最宏伟的纪念,是里约历史永恒的见证者。
圣本笃堂建于山峰之上,与周围世界相隔绝,才能在几个世纪的改造中幸免于难。这座教堂始建于1589年,是里约十六世纪仅存的大型建筑。而一件十六世纪的艺术品对于新世界的意义,就仿佛是我们的帕提侬神庙或者金字塔。它独立于山巅之上环视四周,身旁并没有高层建筑阻隔视线,在这繁华嘈杂的大都市中,它代表了美丽与安宁的奇迹。只有在这座山上,时间才会静止;只有在这座山上,古老的历史才能抵挡改革的激情。这里依然保留着崎岖的山路,三百年前的朝圣者便由此攀缘朝拜。就在同一个平台上,古人曾看到葡萄牙的帆船抛锚靠岸;而在今天,也能看到庄严徐行的远洋轮船。
从外表上看,圣本笃堂平平无奇:这是一个宽敞朴实的建筑,配有已经过时的圆塔。修道院呈长方形,似乎更像一个堡垒;而在战争时期,它也确实发挥过作用。在进去之前,我们并未抱有太大期望。可是刚刚穿过雕花的大门,还没有进入内室,我们便感受到深深的震撼。一秒之前,我们还站在里约的艳阳下,如今却身处蜜色的光晕中。这么朦胧的亮光仿佛傍晚的薄雾,令人昏昏欲睡。我们辨不出物体的轮廓,空间与形体都消融在明亮的雾霾里。我们这时才明白,光芒竟来自四壁的黄金。然而,这并非贵金属夺目的色彩,而是柔和的,甚至可以说是静谧的。它为柱子和墙壁都镀上了一层流光。所有的线条都充满柔情,日光也透过天窗,混合交融出流动的色彩,就仿佛稀薄的云雾,在广阔的殿堂中氤氲缭绕。
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便能看到更多的细节。在我们的教堂里,精美的立柱、天花板及装饰都由石头、金属或者大理石制成,但这里却采用巴西的木材。木材表面镀上了一层极细的金子,以精巧的工艺装点了木材的曲线,使巴洛克风格的卷曲显得更加柔和也更加令人惊叹。尽管在恢宏与独创性上,圣本托堂比不上欧洲的大教堂;但是在镶金工艺上,这里的作品却无人能及。他们以全新的方式驾驭了材料,创造了和谐完美的金色黄昏,着实令人难以忘怀。而这种温和也同样体现在修道院中,体现在它宽阔的长廊与石质的路面、木质的黑色大门以及布置整齐的图书馆与修道院的回廊。我们走在凉爽的长廊里,两侧厚重的墙壁隔开了外界的喧嚣,仿佛徜徉在另一个时空。我们忘记了正处于热带国家,在赤道南侧的另一片天空之下。我们完全能够相信,这是德国或瑞士的本笃会修道院,这是藏书家最古老的避难所。然而,我们突然走近一扇窗户,外面的景色又将我们唤回:这里有摩天大楼与宏伟的宫殿,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大片的房屋不断延展,群山守卫中的正是一个现代化都市。在它之下,海湾拥抱着船只与岛屿,热带海洋闪烁着光芒。在里约的每一处地方,即使是最偏僻的角落,也能看到城市与风景的交汇、瞬间与永恒的结合。
在圣安东尼奥山上,还有另一个修道院。它同圣本托修道院一起,保存了里约过去的岁月。是它的高贵见证了时间与文化的更迭。尽管殖民时代卑微的一切仍在消解,城市也在渴求着不断转变,而这一缕金黄却永远闪耀着迷人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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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漫步
里约·布朗库大道是里约的主干道。它是,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曾经是这座城市的骄傲。大约四百年前,里约便渴望同欧洲的大城市一样,在中心地带修建一条雄伟的大道。同其他城市一样,里约梦想成为巴黎,也为奥斯曼大道所吸引。这条巴黎的完美街道,大胆地穿过了杂乱的古老道路。但在那时,里约的这一行为却显得十分胆大妄为。它竟完全采用欧洲标准,计划修建一条宽三十三米的大道。里约的长者早已习惯狭窄阴暗的街道,面对这样的宽度都在不断摇头,认为实在过于鲁莽。然而计划依然得到执行。这条大道上修起了一座豪华剧院,与巴黎歌剧院十分相像。这里还建起了国家图书馆、艺术学院和一间奢侈的酒店。不久之后,为了彰显文化中心的地位,又在这里修起了几栋六层建筑,高傲地俯视着古老的宫殿屋顶。宽阔的人行道铺满了黑白的石块,路基则铺上了沥青。路旁的商铺迫不及待地修建起华丽的门面,一切都依照着最现代的样式。这条道路成了宏伟的主干道。巴西人也能够自豪地宣称,这条道路足以与欧洲最知名的道路媲美。
然而,在美洲这块不断进步的大陆上,本不应按照欧洲的标准思考。在这里,一切都发展得更快,但也衰败得更快。美洲的时空有着另一种维度。由于城市的飞速发展,这里的交通也更加密集;里约·布朗库大道已经显得过于狭窄,甚至成了汽车的羁绊。在这个充满了噪声与人群的街道上,车辆只能缓慢行驶;除此之外,左右两旁的建筑也在不断重修,脚手架占据了相当的路面。1910年的奢侈建筑已经不再奢侈,彼时华丽的酒店也必须拆除,在同一个地方,一栋三十二层的建筑拔地而起。曾经那些六层的房屋,或者在原有的基础上向上扩建,或者干脆推倒重建。三十年前巨大宏伟的一切,如今都显得十分渺小。由于空间限制,市政剧院无法扩大规模;艺术学院与图书馆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正如巴黎市的中心街道、柏林的弗里德里希大街以及伦敦的摄政街一样,奢侈的店铺也由繁华的区域迁往宁静的地方。这条街道已经沦为单纯的交通要道,毫无特色与艺术价值。为了迎合这个时代,它失去了昔日的特点,却依然落到了时代之后。
为了满足日益加快的发展节奏,里约需要更多宽阔街道;除去不断拥堵的主干道之外,还需要修建新的大道。里约野心勃勃,决定从各个方向实施这一计划。他们推平了山丘,开凿出隧道,开辟出宽阔的连接通道,并在山坡上浇铸水泥。政府及时预见到高层建筑对城市作用有限,并不断推进城郊的发展。那些通向蒂茹卡与梅耶尔的古老要道——卡利奥卡、卡台蒂与拉兰杰拉斯大街——如今与其说是让车辆通行,倒不如说是困住车辆。从新的街区驾车前往市中心,至少要花费一个半小时。城市需要更多的空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而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向大海索要。在一个绵延数英里的海湾旁边,里约通过填海赢得了二百乃至五百米宽的狭长地带。这大大增加了城市的面积,却无损于大海的广袤。这些宽阔的海滨大道,如今已经加上了画框,装饰着树木与花园。道路本就充满着变幻,加之海上陆地的靓丽风景,更是给里约增添了新的色彩,也弥补了古老浪漫的缺失。它们仿佛一本书的页边。在上帝之手打开的每一页上,都展现出新的风景,使我们永不厌倦。大海有五到六个港口,其独特的轮廓深入城市内部,每一个转弯都展现出不同的风景。我们只能将里约比作一把彩绘的扇子,每一根扇骨都含有部分风景;但只有展开整个扇子,才能看到美景的全貌。
如果乘坐汽车路过海边——或者走上几小时,徒步走遍海滨大道,便能经过六七个甚至八个完全不同的城市。在里约·布朗库大道的左边,所有的道路都交汇于一个港口,交汇于一片商业区域。那里停泊着巨大的跨洋巨轮,游船也从那儿出发驶向岛屿。那里有丰富的果蔬市场,还有机场、码头、船坞以及海军营地。政府建筑也聚集在一起:这些十多层的崭新建筑,每一栋都十分现代化。根据里约的大胆计划,在这个大国中几乎所有管理部门都集中于一个街区。尽管里约的港口、商业区与管理部门比其他国家更多姿多彩并富有现代感,但却未曾丧失国际化的特点。在我们的漫步中,并未看到真正的里约之美。里约之美并不在于事物的功用或者历史价值,而是在于让所有的矛盾都能够和谐共存。
海滨大道几乎与里约·布朗库大道首尾相连。它就像一串珍贵的项链,到了夜晚,数千枚珍珠便闪烁起耀眼的光芒。巴黎广场作为它的起始点,并非随意选用了法国的首都;当拱门灯光亮起的时候,巴黎的建筑师们一定想起了协和广场。在巴黎广场上,能够看到海湾、岛屿与海边的群山;都市的奢侈与自然的慷慨相互交融。碧海与房屋间有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在它之上,赤橙蓝绿的各种车辆接连而行,仿佛暴躁的野兽。然而,我们却无须像在许多道路上那样为它们的迅急怒吼感到惊惶。在这里,我们的眼睛能够得到休憩,能够凝视我们喜欢的事物。在这里,能够看到一排排的宫殿宾馆,海湾镶嵌着尼泰罗伊的白色花边,包围着许多游船与巨轮,还有古老高贵的光荣圣母堂,正伫立于某个风景如画的山丘之上。
我们似乎已经相信,这第一眼便可以饱览全景,实际上却还有更多的风光等待着我们。在巴黎广场之后,道路开始变得狭窄,也越来越靠近大海。然后便到了弗拉门戈广场。这里昔日的古老住宅都只有一到两层,四周环绕着花园,谦逊地面朝海湾。但是这里视野开阔,还有阵阵清风吹过,拥有巨大的价值。如今,这里已经修建起十几层的建筑,也种植了高大的棕榈树;这些树可以越过老建筑的屋顶,而现在却只能达到新建筑的胸口。海湾的景色变得越发狭窄,因为在它的正前方,糖面包山也高耸云间。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装饰着夜晚光芒的皇冠,所有进入海湾的船只都在它的监视之下小心前行。再转一个弯,我们便来到了波塔弗戈港口。这里没有广阔的风景,我们似乎到了一个群山环绕的湖面。这是里约风景独有的秘密。由于山峦形状各异,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不同的剪影。在波塔弗戈看来陡峭的地方,在弗拉门戈方向便十分平坦。同一块岩石上,某一面布满了植被,另一面却寸草不生,第三个侧面甚至盖上了高高的房子。同样地,由于海湾曲折迂回,从每一个转弯看去,也都会呈现不同的风貌。在这个多样化的城市中,即使同一座山峰同一片海洋,由于视角不同,也能不断给人以新的惊喜。
我们继续前行,意外地到达了另一个海湾——红沙海滩。它隐藏于两山间狭窄的咽喉处,离城中的居民区如此之远,令我花了几周时间才找到这里。突然之间,风景全然不同。城市消失了,瓜纳巴拉湾的景色也隐匿不见。这里没有别墅,没有车辆也没有人群,有的只是浪潮、岩石、海滩以及寂静。仿佛已经到达了道路的尽头、城市的边缘。
但这只是另一个起点,是里约众多惊喜中的一个。只需再经过两条道路,穿过一条山中的隧道,便骤然到达了科巴卡巴纳海滩。它或许是世界上最美的海滩,其景色比尼斯与迈阿密更胜一筹。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们从里约出发又到达里约,仅用五分钟便来到一片全新的海滩,体验到了不同的氛围与温度,仿佛已经旅行了几个小时。弗拉门戈的大海和这儿完全不同,那里的海湾近乎封闭,海水囚禁其中。大海受到压制与弱化,失去了掀起狂浪的力量;尽管水面依旧宽广,却看不到明显的涨潮与落潮。但是在科巴卡巴纳,来自大西洋的强风却突然包围了我们,让我们最直接地感受到,这里与千里之外的欧洲非洲仅仅隔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这里的海浪碧绿激荡,仿佛波塞冬坚固的城墙,正拖着白色的鬃尾,冲击着明亮广阔的沙滩。浪潮的怒吼在耳畔低语,波涛猛烈撞击着海岸,大西洋的呼吸竟如此密集,它撞碎了水花,抛撒出碘与盐。在这片沙滩上,空气中的臭氧含量如此之多,让习惯了温热空气的人无法适应;在这轰鸣的海岸之上,空气也满是潮湿的感觉。但是多么凉爽啊!只要五分钟的路程,气温便骤降了四五度。这座城市拥有数百个秘密,只有久居于此的人才能够了解,其中之一便是温度的变化。从一个转角到另一个转角,温度的差异便十分巨大。即便在同一个街区,后面的道路或许很热,而前面的道路却很凉爽,左边的街道微风阵阵,右边的街道却十分潮闷;这仅仅取决于海风的角度或是山峦的遮挡。例如科巴卡巴拉的起点莱默,虽然它离大西洋大道只有一公里之遥,面对的也是同一片大海,但是它却并不像后者那么时髦和受喜爱。而科巴卡巴纳则是一块奢侈的海滩,这里有豪华的酒店与酒吧(其中一个还配有吉卜赛乐队),有赌场与宽阔的花园,还有自己独特的,换而言之,一些非巴西风格的习俗。只有在科巴卡巴纳,我们才能像在欧洲的度假村一样,看到穿裤子的女孩儿与不穿外套的男子。这条大道上的酒吧饭店都配有露天的桌椅。这里没有商务与运输车,因为这片海滩唯一的目的便是奢侈、享乐、散步、健身,便是欣赏各种色彩、享受身心的愉悦。简而言之,这里就是奢侈的海滨浴场。在这片巨大的海滩上,有时能聚集起数十万人却并不显得拥挤。我们甚至会有这样的印象,觉得这片海滩并不属于里约,觉得这里同尼斯一样,本是附着于忙碌大城市的休闲区,只为了给富人与游客提供享受,后来才慢慢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但这里同尼斯相比,却更加壮丽恢宏。事实上,在二十年前,这里还只有黄沙之上的几间小屋。直到发现了这里空气、阳光与海水的可贵之处,直到发明了汽车,科巴卡巴纳地区才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如今从里约到科巴卡巴纳就像维也纳到普拉特、巴黎到布洛涅一样方便,而之前却算得上一次郊游甚至旅行。如果说科巴卡巴纳不是里约的心脏,那便是里约的肺叶。而在其所有的美丽之中,有一样十分具有象征意义:倘若我们在科巴卡巴纳海滩上面朝大海,里约便当真在我们身后,因为这条大道越过大海正对欧洲。正如三十年前的里约·布朗库大道一样,大西洋大道代表了新的欧洲风情,使得外国游客更喜欢住在这里而不是真正的里约。因为他们只是里约的客人,而在这里却像他们自己的家。
在下一个转弯之后,我们仿佛乘着魔法的翅膀来到瑞士。距海滩几百米的地方有一湾湖泊,它坐落于群山之间,叫作胡德里格·德·弗雷达斯湖。在它平坦的岸边,一座全新的城市飞速兴起。群山监视着这片湖泊,每到夜晚,水面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倒映着山峦深色的轮廓。这片湖泊身处于都市之中,黑人浪漫的棚屋无忧无虑地凝望着它。但是我们只向那里看了一眼,便又匆匆上路。我们还要走遍另一个漫长的海滩,走过伊帕内玛与莱布隆。那里有崭新的房屋与大道上年轻的棕榈树。之后才是开凿于岩石之中的尼迈耶大道。同蓝色海岸上的道路一样,尼迈耶大道离海岸很近。随着向前推移,道路越来越陡峭,岩石也越来越密集。倘若朝下方的海面看去,会显得更加危险恐怖。然而,道路右侧的山上却布满了香蕉树与棕榈树,让我们感到安全与平静。在充满变化的旅程中,我们来到了如阿。这里有一座山丘,能够供我们休憩,景色也十分开阔。幕布揭开,显露出港口与礁石,岛屿与远山也展示出全景。城市渐渐隐藏于舞台之后,我们来到了乡村地区。但是乡村还能存在多久呢?一年还是十年?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因为就在不远处的蒂茹卡沙滩,土地已经划分出不同的区域。在大海之前,在掩埋我们双脚的白沙之上,很快就会建造起成排的房屋。但是谁又知道,哪里才是里约的终点,哪里才是城市的尽头?
在这里绕了一圈,我们又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汽车沿着陡峭的公路蜿蜒上升,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们便深陷丛林。这里看不到一栋真正的房屋,但却有许多窝棚。在香蕉树的遮掩中,居住着谦卑的人们。我们原本只想再花费一小时游览里约市区,但是在这一刻,却感觉已经离开了千里之遥。突然之间,一个转弯,我们向下看去,城市又再次出现。从现在的方向看去,城市完全改变了模样:我们认得出它,又认不出它。无论我们选择哪条路,无论驶向“中国风景”“帝王高台”还是返回古老高贵的蒂茹卡,风景都在不断变换。若想记录下这迷人的风景,至少要耗费十几卷胶片。就这样,我们回到了城市,却不知道出发与归来的方向。即便在里约待上几星期,也依然没有方向感。我们驶向了一条大道,在棕榈树的簇拥下经过了共和广场。在这一两个小时中,我们环游的并非一座城市,而是一个世界。在嘈杂的店铺与人流之中,我们还有一些眩晕。里约的道路中,有的会使我们想到马赛的卡尼般丽街,有的则像那不勒斯的陡峭山路;无数的咖啡馆顾客云集,就像是罗马或者巴塞罗那;贴着巨幅海报的电影院与摩天大楼,则将我们带到了纽约。这一刻,我们仿佛处于世界各地,但这些风景却又和谐地统一到了一处,这就是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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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路
宽阔的街道体现了里约崭新的一面。它们是专为汽车设计的现代化道路,论起美丽与雄伟,世界上没有几条路能比得上。相对于它们的繁华,我却更喜欢不知通往何方的小路,它们时时诱惑着我。这里有着南方的自然风光,虽然更加贫穷、原始、谦逊,却能给人以更浪漫的印象。正是这些贫穷的小路,反而充满了各种色彩与生活风情,使我永远也看不够。一切都那样自然,并未刻意吸引外国人的注意。这里没有如画的风景与建筑,却正是随机与混乱才显得更加迷人。外出散步是我之前的一项爱好,在里约却成了一个毛病。不知有多少次,我只想出门散步十五分钟,可却由于好奇的牵引,从一条路绕到另一条路,过了四个小时才返回住所。我已经记不起行走的路线,也记不起任何一条道路的名字,但在这座城市中,它们不断带给我新的惊喜,而我也从未感到浪费时间。
在里约的小路散步就是追溯过去。我仿佛回到了殖民时代,周围的一切都触手可及。这里没有汽车也没有信号灯,人们能够自由行走;除了令人舒适的阴凉之外,无须追寻任何东西。即便最华丽的道路也不宽阔。在奥维朵尔这条古老的商业街上,依旧能够看到当时的场景。正如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佛罗里达街”一样,这里禁止车辆穿行——甚至本来也就无法穿行,因为这里平日行人太多,几乎每个里约人都从这里经过。这条路上的行人如此之多,甚至连一寸路面都看不到。由于没有汽车噪音的侵扰,拥挤也有着无尽的乐趣。在这条街道的左右两侧,能够看到其他道路;无须询问它们的名字,因为不可能全都记得。这些道路又长又窄、彼此交错;有时也能见到一条宽阔的大道,上面行使着超载的电车或是鸣笛的汽车。我们无法通过建筑区分它们。这些道路上的建筑大多只有两层,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底层的商铺也没有木门或玻璃门遮挡。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直接看到商铺内部,每一项生意都成了一张风俗画。这里有一个鞋匠坐在墙角和三个学徒一起镶钉皮革;在那边的菜市场里,成把的香蕉挂在门上,洋葱在地上滚来滚去,西瓜番茄堆起一座座小山。在它旁边是一间药店,上百个药瓶闪闪发光,再往前走有一间酒坊。黑人理发师正在顾客脸上涂肥皂沫,编织工人正在修理椅子的基座。这里有一个家具工人,那里有一个切肉的屠夫。在院子里,女人们在洗晒衣服;赌坊悬挂起数百张彩票,诱惑人们放手一搏。公务员敞开着房门,正在公证书上写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工作,而只有看到工作的人们,才能看到他们真实的生活。我们能看到他们的居住状态,看到作坊背后简陋的铁床,因为两者之间只隔了一张门帘;我们还能看到他们的饮食,看到他们人生的分分秒秒。在这里,一切还都未被秘密所遮盖,一切也都还未曾机械化、标准化。在巴西,有多少东西仍旧依靠手工制作;这种在欧洲美国慢慢消失的技能,却可以在巴西的漫步中轻易学到。一切都毫无遮掩,一切都多彩多姿。这里有一个黑人,那里有一个白人,远处则有一个混血人,每个人都穿着鲜亮的衣服,妇女的裙子也五颜六色。所有的一切都闪耀着密集的色彩,比太阳的光辉更耀眼夺目。而这里有多少间咖啡馆呢?谁又能够数得清呢?咖啡馆存在于每个转角,顾客直到深夜仍络绎不绝。到了夜晚,房屋都暗淡下来,咖啡馆却闪烁着灿烂的光芒,仿佛明亮的洞穴。因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从来不会中断。电车在其中不断穿行,早上五点钟,第一批游泳者便来到了海滩。在这数以千计的小路上,有多少行人,又有多少孩子。他们彼此肤色不同,但是凭借平和的善意与完美的和谐,一切混乱与嘈杂都得到抵消——这正是巴西的特点。无论我们身处何地,即使最贫穷荒芜的区域,都能感受到相同的友好。即使在逼仄的窝棚里,即使在岩石与丛林中,也能感受到他们天生的节俭与温和。
有时,也能看到一些新的东西。这里有一个殖民时代的广场,周围的宫殿十分豪华,旁边还有巨大的封闭式花园。那边有一个丰富的市场,能让人想起梵高或者塞尚的画。再往前走,会意外地看到一个港口,码头上系着一支破旧的渔船,空气中充满了水藻的气味。接着,我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公园;而在另一个方向,在雄伟建筑的阴影里,还有几间破落的棚屋或是一座古老的教堂。有些小路戛然而止,倘若想要继续前行,就必须从岩石之上翻越过去。我曾想去郊野参加聚会,却来到了一个奢侈的街区;而想去火车站时,又来到了一所皇家公园。一切都没有定论,总能给我新的惊喜,让我永远也不会厌倦。漂泊、游荡、发现,这在巴黎最后体会的愉悦,如今又重在这里降临,并且更加富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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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的艺术
一座有趣的城市,必然包含巨大的矛盾。单纯的现代化单调无味,一味的落后则令人不适,贫穷的城市充满悲伤,奢侈的地方又过于乏味。一座城市拥有的层面越多、包容的矛盾越丰富,就越具有吸引力。里约便是这样。这里有许多相互对立的极端情况,却又总能彼此包容。这里的财富不具有煽动性。封建庄园按照独特的品位建造,外表丝毫不引人注目。它们分散在丛林之间,四周环绕着美丽的花园,家具也都因循殖民时期的样式。这里的建筑没有城市的奢华,反而同自然紧紧相依,既让我们觉得和谐有序,又不显得过于浮夸,甚至需要费心寻找才能看到它们。但如果有幸成为其中的访客,就一定会惊喜不断,因为在房间的任何角落,都能够看到怡人的美景。花园的人工湖倒映着中式的凉亭,开放的露台上铺着葡萄牙的瓷砖,让我们在享受花草柔美的同时远离强烈的阳光。这里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因为财富都为古老的家族所掌控。他们遵循文化与传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所选的艺术品大都是殖民时期巴西本土的书籍与画作。因此,这里看不到堆积如山而又不加选择的作品,不会令人产生不快的印象。也正是在这些封建庄园中,我们理解了巴西文明的古老起源。然而,从这里出门仅仅两步,便能来到属于贫民的街区。它们共享同一片墨绿的丛林,沐浴同一轮太阳的光辉,彼此之间却互不影响。从某种程度上讲,由于大自然的整合力量,这座城市的矛盾尽管未曾消解,却得到了弱化。而矛盾之间未曾间断的互惠影响也成了里约独有的特色。摩天大楼与低矮棚屋,奢华大道与羊肠小路,低平的沙滩与高耸的山峰,并非相互敌对,而是相互补充。社会生活包容了所有矛盾。在一家冷饮店里,冰激凌的价格同纽约一样高,而在旁边的另一家店铺,甚至就在同一栋建筑里,几分钱就能买到一个。我们可以乘坐豪华轿车,也能够同工人一起乘坐电车。里约的一切都没有敌意,这里的每一个人——从擦鞋匠到贵族——都拥有相同的礼节,能够将各个阶层融为一体。其他国家由于怀疑仇视而分离的事物,在这里能够自由融合。在大街上能够看到各个种族——黑人穿着红色外套,白人穿着工作服,印第安人有着沉重的眼神与黑直的头发,而来自各个国家与种族的混血儿更是为这里添加了千百种色彩!这里并非纽约或者其他城市,不同的人种并非分布在不同的城区——这里是黑人,那里是白人,这边是混血儿,那边是意大利人、爱尔兰人、日本人。在里约,所有人住在一起。各种脸庞出现在街道上,组成了一幅不断变幻的图画。这是一门怎样的艺术,竟能弱化矛盾而又不摧毁它们,竟能保持多样性而又不施以强力!
但愿里约能将这门艺术保留下来!但愿它永远不会屈服于笔直的大道与清晰的路口,不会受制于现代化教条的规律,不会为了单调对称便牺牲了最无与伦比的特色:那些惊喜,那些梦幻,那些棱角,还有最重要的,那些矛盾——它们存在于新生与古老、城市与自然、贫穷与富庶、工作与休闲之间,也存在于这里独一无二的和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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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可能消失的事物
在里约,有一些独一无二的事物。它们使城市变得多姿多彩、富有风情,却面临着消失的危险,尤其是城市中心的贫穷区域——“贫民窟”。它们还能存在多少年呢?巴西人不愿意提及“贫民窟”。在这个干净的城市里,卫生服务堪称表率;曾经大为肆虐的黄热病,也在几年之内彻底消除。因此,无论从社会还是卫生角度来看,“贫民窟”都是一种落后。可是它们却构成了万花筒中的独特色彩;在这些星星点点的碎片中,至少应为城市保留一块,因为它代表了文明社会人类的最初形态。
“贫民窟”拥有自己的历史。贫苦的人们依靠微薄的薪水,支付不起城内昂贵的租金。他们每天从郊外来到工作的地方,夜晚再返回住所,却要负担交通费用。因此,他们便在城里的山上建造房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建造窝棚。这里没有道路,土地也没有主人。这样的窝棚不需要设计,只需将几根竹竿插入地下,在竹子的空隙里糊上泥土。将地面修理平整,再在外边铺上茅草,一个棚屋就建成了。这里不需要玻璃窗户,只需利用随意捡拾的锌板。入口至多装饰着几片箱子的木板,再挂一张旧袋子作为门帘。棚屋就像他们的祖先几百年前在非洲建造的一样。屋内家具很少,只有一张主人亲手制作的桌子,一张床与几条长凳。墙上贴着从杂志上剪下的彩色图案。居所中也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设备。水源需要从山下的平原沿着土路石阶运送上来。运水的妇女儿童接连不断,他们将这种珍贵的液体放在头顶的容器中——这并非昂贵的陶罐,而是破旧的油桶。夜晚没有电力照明,只有闪烁的小煤油灯。这里道路陡峭,由于行走着各种的动物,台阶石梯往往又滑又脏。这里有饥饿的猫与山羊,有长着疥疮的狗,还有瘦骨嶙峋的母鸡。用过的污水也顺着小路不断流下。这些场景似乎将我们带到了非洲或者波利尼西亚的村庄,但离奢侈的海滩大道却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我们看到了最原始的生存方式。倘若在欧洲或者美国,这样的生存状态简直无法想象。但很奇怪,这种场景却并不令人厌恶苦恼,因为同我们居住舒适的无产者相比,这里的居民更加幸福。他们居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夜晚充满了欢声笑语,他们便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为了开辟公路或是建设社区,土地所有人强迫他们离开,他们也会平静地搬到其他地方。没人能够夺走他们的房屋。由于这些棚屋全都建在山顶,建在最隐蔽的角落,他们也能看到最美丽的风光,同豪华别墅不相上下。富庶的大自然在他们的土地上装点了棕榈树与香蕉树。里约的醉人风景不断给人以热情的安慰,痛苦与忧伤都无处藏身。我无数次地登上湿滑的台阶与泥泞的小路,去拜访那些谦卑的人们。我看到的每个人都善良亲切,每个人都乐观向上。如果没有了“贫民窟”,里约会失去无与伦比的一部分。这些原始的棚屋建在石间山上,提醒着我们有多么奢侈。我几乎无法想象,在加维亚或其他山顶,这样的窝棚会消失不见。
正如汉堡、马赛这些欧洲的大城市一样,在文明野心(或者也是道德野心)的支配下,里约的另一样特色也会很快消亡。那些难以启齿的街道便是红灯区,是爱情市场,也是里约的吉原[5]。真希望最后一刻能有一位画家将这些道路绘制出来,记录下夜晚红橙黄绿的朦胧灯光以及摇曳逃离的斑驳影像。它们的命运彼此束缚,构成一种神秘的东方场景,我一生中还从未见过。从一扇窗到另一扇窗,或者更确切地说,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能看到一千或者一千五百个女人,她们全都在栅栏之后,仿佛来自异域的动物。这些女人来自不同的种族,有着不同的年龄、肤色以及出生地。在塞内加尔的黑人旁边是一些法国人,岁月在她们脸上留下深深的皱纹,甚至连脂粉也无法掩盖。这里还有娇小的巴西混血儿与肥胖的克罗地亚人。她们全都等待着挑选,任凭顾客排队从窗前走过,像检查商品一样打量她们。每个女人身后都有一盏彩灯,赋予房间以奇幻的色彩。在半明半暗中,明亮的床铺显得更加醒目,仿佛是伦勃朗的光影图。这项平凡甚至有些低贱的活动,也因此拥有了神秘的气氛。然而在市场之上,最令人惊奇便是安静与秩序——这是巴西独有的特色。在马赛与土伦,同样的街区总是十分吵闹。醉酒的宾客嬉笑叫喊,留声机也大肆喧嚣。但是里约却十分平静谦和。男人们在门前游走,并不感到羞耻,或者像闪电一样走进屋内,也十分直率坦荡。即便在这种平静隐蔽的活动之上,依然是一片群星闪耀的天空。倘若在其他城市里,人们会将这种交易视为羞耻,街区也将丑陋堕落,但是在里约,这样的角落依然美丽,依然有光影变化的辉煌色彩。
而那些敞开式的古老电车或许也会消失,会为封闭的现代化电车所取代?那将十分令人遗憾,因为它们是里约街道上独特的一笔。敞开的电车总是超载,在它的外缘上,人们就像耳坠一样吊在外面。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们永远不会觉得疲惫。到了晚上,车内的灯光照着不同肤色的脸庞,仿佛一捧匆匆而过的多彩花束。在这种电车上旅行是多么惬意啊!与封闭得像棺材一样的汽车不同,在最令人闷热窒息的日子里,只用几个硬币,便能在车里享受到最凉爽的微风,还能看到左右两侧的各式商铺,繁忙的交通以及城市的生活。只有在这种朴素的交通工具里,我们才能看到最美的里约;正是得益于这些电车与自己的双腿,我才能够领略到里约最真实的样子。我并不为这种偏好感到羞愧,因为佩德罗二世也喜欢这种古老的交通工具,甚至保留了一辆用作私人旅行。如果为了其他城市都有的东西便抛弃了电车,抛弃了这摇晃嘈杂的浪漫精神,里约便将失去最独特的东西:无忧的气质与多彩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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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山丘、岛屿
无风的夜晚,大海一片平静。我们来到窗边,空气中夹杂着神秘的气息与树脂的清香,给人以平静餍足的感受。在里约,树木花园随处可见,我们生活在它们之间,身旁总能见到植物。树木守卫在街道两旁,密集的枝叶夹杂着果实与花朵;这里离大海越远,花园便显得越多。一些别墅几乎完全为繁盛的树木遮盖。无论我们走到哪里,视野中都满是绿色。在某些地方,植物汇聚一起形成花园,比如巴黎广场或者共和广场。在城市里面,自然会受到压抑与监管。而在蒂茹卡,自然却像海洋一样,猛烈地征服了这里。乔木、灌木与菟丝子密集地纠结在一起,仿佛树干树冠为了寻求阳光,正在争相逃离这浓密的绿色。在欧洲的森林中,我们尚可看到几米开外的风景,而在这里,树木更加浓郁密集,只要向内多走几步,就会像在潜水钟里一样,让人感到深陷其中、孤立无援。我们呼吸的空气异常紧凑,就像是巨大猛兽湿热的鼻息;从城市出发,一个小时便能到达原始森林。
因此,在所有的植物学家眼里(我并非其中一员),里约植物园的植物储量都是最丰富的,是令人魂牵梦绕的奇迹。这里拥有原始丛林的植物奇观,却没有难以捉摸的恐惧危险。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树与植物,有足以震撼我们的热带风光。入口处的两排棕榈树坚固匀称,构成了一幅巧妙宏伟的图画。这是若昂六世近一个半世纪前命人设计的林荫道,如今它们像千年前希腊圣殿的立柱一样耸立。在巴西与其他国家,我见到过无数棕榈树。但是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过一棵棕榈树能够如此雄浑壮丽,仿佛真正的王者。它们像螺杆一样笔直挺立,圆形的树干包有一层细纹的盔甲,高高的树顶耸入天际。它的左右两边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番臣:从苏门答腊到马六甲,从非洲到厄瓜多尔,各种大型植物都集中在这里。我们不知道如何同它们交谈,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与果实的颜色,但是我们能够感觉到,这些巨人都来自古老的家族,它们从天涯海角赶到这里,只是为了献上不同的形状与色彩。在低洼处的池塘里,在各色灌木的映衬中,亚马孙王莲开出巨大的花朵,而在花园的最高处,还能见到来自欧洲的各类树木,在这异国他乡的丛林里,它们就仿佛我们的朋友。这里既是一个有生命的博物馆,也是一小块最完美的大自然,而最令人艳羡的便是它依傍山峦的地理位置。我们甚至有一种幻觉,认为从大城市的公园出发,这蜿蜒的植被会将我们带到巴西的内陆地区,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而这仅仅是惊喜的开始。我们从未感觉到在封闭的空间,仿佛是从岬角之上骤然来到了大海身旁。这是无穷无尽的大自然与它的独特风景,令我们永生难忘。
但是,里约的另一座公园——位于加维亚的城市公园——是否就不够壮丽了呢?事实并非如此,只是两者特点不同。城市公园能够提供美丽的风景,但却不像里约植物园那样具有科学价值。这个公园原为私人建造,后来赠送给首都政府。它坐落于山顶之上,能够俯瞰里约的各种风景:大海、山丘、峡谷以及繁盛的树木,带给我们无尽的享受。这里有柔和的山坡与美丽的花朵,其色彩的丰富程度与鹦鹉不相上下。这里有一片湖水,那边则有一个露台。在公园里,有各种造型的花园建筑,每一个都经过精心雕琢。不仅如此,里约还拥有纯净澄澈的天空。它散播着密集强烈的光线,使每一种色彩都带有蓬勃的力量,准确地描绘出森林最朦胧的剪影。除去所有的壮丽景色,还有一样东西使自然愈发完整,那便是伟大的寂静。这些公园十分巨大,我们很难同他人相遇。在里约这个大城市里,我们能够愉悦地享受独处的光阴。公园提供了完全的寂静,土地有上千对看不见的嘴唇,呼吸着温热轻柔的空气。
现在,我要登上更高的地方。如果在城市里看到一座山,怎么会没有攀登的欲望?怎么会不想看看纠缠在我们身边的岩石与植物?我们的欲望很容易满足,因为科尔科瓦多山高仅700米,山上的耶稣像在瓜纳巴拉湾上赐福。如果从城市中心来到山顶,甚至连郊游都算不上。倘若驾车,只需要二十分钟便能走完环山公路。在山顶,我们能够看到整个城市与旁边的海湾,看到这里的山丘以及湖泊,看到星罗棋布的岛屿与轮船,也能看到房屋与海滩。在白色、蓝色与绿色的线条中,我们终于能够辨识出里约壮丽的轮廓。风从我们身边划过,靠在巨大的耶稣像旁,能够一眼看到城市的全景。这绝对是美景之中的美景,但却如里约的其他景色一样,无法用相机拍摄下来。因为一切都过于延展,风景充斥在各个地方。从东向西,从北到南,我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也看到峰峦起伏的风琴山;这里有平原、有沙滩、有海湾、有城市。只有在如此的高度上,才能理解那独一无二的风景组合。
而科尔科瓦多山只是里约众多山峰中的一个,之所以能吸引众多游客,是因为在铁路与公路的帮助下,到达这里更加便捷。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美景山、蒂茹卡峰、“帝王高台”、“中国风景”、圣特雷莎山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山丘。在这些山上,有多少条道路,又有多少种风情!如果从科尔科瓦多山上望去,它们仿佛都连在一起;可倘若换一个角度,又会看到它们相互分离。里约的风景就像一部电影,由许许多多的图案组成,我们永远也无法将它看尽。正因为如此,它的美丽才能成为真正的永恒。
在山上,我看到海湾中无数的岛屿。一些岛屿呈灰褐色,上面布满了岩石;另一些则长满植被,呈现一片翠绿。所有岛屿都好似巨人的耳环,散落在蓝色的天鹅绒上。我难道不该拜访它们吗?我必须去拜访它们,至少去拜访一部分。我乘上一只宽敞的游船,首先来到港口附近的岛屿。它们大都物尽其用,有的开办了航海学校,有些用来储存石油。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才靠近那些有趣的岛屿。一些岛屿只有贫瘠的礁石,上面休憩着成群的飞鸟;有些则有古旧的房子与棕榈树。我们最终到达了帕戈达岛,童年的记忆便突然袭来。那些记忆来自书中的游记,来自瓜纳哈尼的哥伦布,来自塔希提岛的库克船长,也来自孤岛上的鲁滨孙·克鲁索。因为帕戈达岛也是这样一个岛屿,植物丰盛繁茂,仿佛真正的天堂。这里不像夏威夷与檀香山,为了金钱便出卖纯洁。这里没有汽车,也没有现代化的浴场,但却能够在古老的马车里周游海滩,能够偶尔看到一间小房子、一栋别墅或是花园。这里壮丽的热带风景还保持着原初的样子。然而——这是多么惊人的对比,里约充满了对比的艺术——就在帕戈达岛对面,只隔一段狭窄的海面,就是私人所有的布罗考伊奥岛。这里原先只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它的所有者却将这里变成了幸福的天堂。在岛屿的中央是一栋美丽的别墅,四面都有露台,屋内有现代的舒适家居,有书籍、风琴以及迷人的宾客住所。帕戈达岛是完全的自然风光,而布罗考伊奥岛却是完全的人文风情。在精心打理的花园里,四周围绕着石墙,地面也铺着石子。小狗在里面玩耍,还能看到孔雀与稀有动物。花园旁边有一条路,能够通向电梯。只要半个小时,我们便能游览完这个王国。这是多么幸福的孤独,在这个岛屿上,在繁茂的棕榈林里,头顶是一片湛蓝的天空,身旁映衬着湛蓝的海水!而这种孤独仅仅取决于我们的需要。只要随手招揽一艘游船,就能在半小时内返回城市,返回到繁华喧嚣的中心。当岛屿的轮廓随着棕榈树一同消失在波涛中,我便开始询问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些场景,还是一切只是我的梦幻。我又一次(在这城市中已不知有多少次)贪饮了这幸福愉悦的玉露琼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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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约之夏
快到十一月了,里约所谓的旅游旺季已经过去。每个朋友都在问我同样的问题:夏天准备到那里度假?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是欧洲的冬天,按照习俗,巴西人通常会在山里度过。最初是佩德罗二世将这个习俗带到了里约,他夏天时便将行宫搬到佩德罗波利斯。王室成员追随着他,而上层社会则追随着王室成员。所有的大使馆、公使馆以及部委都在那里办公。如今,得益于汽车的发明,这个凉爽的花园城市成为里约的郊区。夏季学校放假的时候,人们会举家搬到佩德罗波利斯的别墅居住,而上层社会的商人政客,则会在晚上来到此地,早晨再返回原处。这已经不是旅行,而是一次郊游。首先,驱车二三十分钟,穿过繁华的商业区(这里曾是散播疟疾的沼泽地,政府已经改造成功)。然后沿着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绕几个半径不大的圆圈,轻松翻越一道山脉。像蛇一样蜿蜒上升,很快就能看到平原与海湾;继续向前行驶几公里,会感到空气越来越新鲜。再过一个半小时,转一个弯,便到达了目的地。在一片令人愉悦的房子前面,流淌着一条小河。在两条公路中间便是度假的小城,外表看起来有一些古老。这里的桥是红色的,别墅也比较陈旧。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是一个德国的外乡小镇。而且我猜对了。在几十年前,佩德罗二世曾向这里派遣德国移民。他们按照德国风格建造住宅,并给它们取了德语名字;花园也像故乡一样,种植着美丽的天竺葵。即便皇帝的宫殿也会让我们想起德国的小王国,仿佛是魔法将它搬到了巴西山上。这里的一切都十分优雅,直到最近几年,城市才因为新建的别墅而显得略为矫饰。在这座小城之中,人口房屋似乎都压缩了一些。那些为笨重的马车建造的公路,如今却穿梭着无数的汽车,里约的嘈杂也慢慢延伸到了佩德罗波利斯。即便如此,这个小城魅力依旧,因为有着迷人的自然风光。这里的山峰并非垂直向上,而是波澜起伏。在这个花园城市的各个地方,都有繁盛的鲜花与怡人的香味。白天气温上升很快,夜晚却不同于里约,反而非常清新凉爽。佩德罗波利斯的空气并不像山区那样令人振奋,但却十分新鲜自然,带着鲜花与园林的淡淡清香。
若想到达真正的山区,必须继续向上,来到特雷索波利斯。这里的海拔比佩德罗波利斯高约一百五十米,两者的区别就仿佛奥地利与瑞士一样。特雷索波利斯的景色更加质朴严肃;这里的森林更加深邃,山峦也愈发陡峭。风琴山就像一个制高点,如果站在上面突然向下望去,就能俯视整个地区,甚至感到有些眩晕。这里的别墅并不像佩德罗波利斯那样连在一起,而是像散落在丛林里的农庄一样,彼此相距十分遥远。在特雷索波利斯与源于瑞士的弗里堡,我第一次在巴西见到了阿尔卑斯的风光。而有趣的是,在这两个地方度假的大部分是欧洲人,而巴西人则习惯聚集在佩德罗波利斯。
朋友们总是问我,在这三个地方里,我会选哪一个度过夏天。我选择里约。我想在这里度过夏天,因为如果想要了解一个城市、一个国家,就必须了解它最极端的样子。如果没有见到雪花,就无法认识俄国;如果没有目睹雾霾,就未曾了解伦敦。对于这个选择,我并不后悔。里约的夏天的确很热。也许在最热的日子里,柏油路上烤鸡蛋的说法也毫不夸张。但是在我眼里,纽约的夏天更不舒服:那里空气湿热,房间就像闷罐一样。里约的夏天之所以可怕,主要原因是时间太长,竟然有三四个月之久。白天的炎热很纯净,因此并不难熬。天空艳阳高照,万里无云,阳光辐射到海湾之上,令所有的颜色都沸腾起来。如果没有见过里约映射着日光的白色房屋,没有见过孔雀石般碧绿的棕榈树,没有见到过夏天碧蓝的海水,便无法知道什么是强烈极致的纯粹色泽。但是酷热也有自然的缓解。虽然守时并不是巴西的特长,但是每过几个小时,都会准时吹来一阵清新的海风。如果不需要回到海风无法到达的市中心,留在海边会非常惬意。夜晚更加难以忍受。微风停止了,潮湿的空气似乎达到饱和,紧贴在我们的皮肤上,每一处毛孔都打开了。但是总体而言,痛苦的日子并不长,一声惊雷便能使它马上结束。这些雷电如此剧烈,使我真正相信了约瑟夫·康拉德关于风暴的描绘。这时落下的已不是雨水,而是一泻而下的整个天空。欧洲的闪电仅在天上显出蓝色的血管,这里的闪电却是真正的炸弹;紧随其后的雷声,连房屋都要为之震颤。只要一刻钟的降雨,路上的积水就有一米深:它将交通完全阻断,没有人敢走出家门。而只要再过十五分钟,天空便再次展现出无邪的蓝色,仿佛对于刚才暴躁的狂怒一无所知。世界渐渐明亮起来,我们呼吸着过滤后的空气,感到惊喜与释然,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爆炸,凭借着奇迹才侥幸逃生。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太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天空依旧没有一丝云朵——这便是里约的夏天。
总而言之,气候并非无法忍受。有两百万人生活在这里,他们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十分满意。他们只是适应了这里。每个人都使用亚麻衣物,整个城市都穿白色服装。从十一月开始,里约便成为海滨浴场;在沙滩附近的街道上,人们都穿着泳装,每天要到海里一到两次。清晨五点钟,在早饭与工作之前,第一批人已经前往海滩。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晚上。在科巴卡巴纳海滩上,有时竟多达十万人。
如果认为这里太过炎热,里约人便失去了活力,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恰恰相反,仿佛这些热量都蓄积在他们体内,在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中集中爆发。众所周知,里约的狂欢节无与伦比,在这个充满悲伤的世界中,体现了独特的欢愉与旺盛的热情。在几个月的时间内,他们节衣缩食积极排练,每年都创作出新的歌曲。由于里约狂欢节是大众的盛宴,是欢乐的爆发,是全体民众的轰动表演,在节日之前便能听到新排的歌曲,以便每个人都能共同传唱。在赌场、饭店与黑人的茅屋中,在收音机与留声机里,随处都能听到歌声。为了大众共同的欢愉,到处都在加紧练习。终于到了狂欢的日子,商店全部停业三天,整个城市都像被蜘蛛螫到一般。人们全部涌上大街,一直玩到深夜。大家唱歌跳舞,吹奏各种乐器,发出各种声响。阶级的界限消失了,陌生人手挽着手,无论同谁都能交谈。互惠的激情渐渐高涨,喧嚣已经近乎疯狂。疲惫的小丑躺在路上——他连一口酒都没有喝,只是唱歌跳舞便耗尽了精力。而最令人惊奇也最具有巴西特色的便是,沉醉于如此激情的巴西人,即便是巴西最底层的民众,也依然保留着人道主义精神,不会做出任何残忍的事情。即便可以自由使用面具,狂热的队伍里也没有人借机犯罪。在这三天里,人们尽情地跳跃叫喊,尽情地享受纵酒狂欢的自由,尽情地冲破世俗陈规的界限。狂欢节就像热带夏季的惊雷。在那之后,人们又变得谦恭有礼,城市也回到原先的轨道。夏天得到了庆祝,炙热也远离了人群。里约依旧是里约:优雅从容地映射着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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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凡是来到巴西的人都不愿意离开这里;无论身处何方,都希望能回到它的怀抱。美丽十分罕见,而完美的美丽几乎只是一个梦。在这最黑暗的时刻,骄傲的里约将梦变成了现实。它是地球上最迷人的城市。
注释
[1]尼泰罗伊:里约热内卢州的一座海滨城市。
[2]即Morro Corcovado,因形状像拱起的驼峰而得名。一般音译为科尔科瓦多山。或因其上有巴西地标耶稣像而称为耶稣山。
[3]即Ilha das Cobras,意译为蛇岛。
[4]即Ilha Fiscal,意译为税岛。
[5]日本江户时代公开允许的妓院集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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