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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军和马和平在骑兵二旅医院的地下室发现了一整车药品和医疗器械,顿时觉得发了一笔“大财”,犹如掘了地主老财藏银元宝的夹墙一般。看样子是有人故意隐藏的,便立马派人荷枪实弹地看上了。想找门玉生汇报,才知道局长走了一天了,尔后请示张杰,得到的答复是:“除了六十军起义部队的东西不能动,新七军的、师管区的、保安旅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战利品,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两人兴高采烈了,按着门玉生早定好了的规矩,一分两半,一半给前方正在打仗的部队,一半留给正准备开诊的市医院。逐件逐箱逐瓶逐盒地检验、登记、分批,一直忙到下半夜三点多钟,两人躺在地上喘息。正待合眼时,高大军发现抱在臂弯的血压计上有“远望”两个字,用手捅了一下刚闭上眼的马和平:“你看,这‘远望’与骑兵二旅有什么关系?”
马和平嘟囔着:“你累不累呀,让我睡一会儿,管他什么关系,反正东西已经归我们了。”
高大军坐了起来:“不管可不行,真有关系牵扯,我们顺线索追下去,说不定又能弄一笔大财呢。”
听说有“大财”线索,马和平如针刺般猛地坐了起来:“是有‘远望’字样,不,什么‘远望’?是‘望远’嘛。这无菌罐、敷料盒,还有病历夹子,明明都写着‘望远’呢。”
高大军:“你凭什么说是‘望远’?这两个字平行写着呢。不过真得弄准了,这骑兵二旅医院会不会在‘远望’那地方有个更大的药品仓库?”
马和平:“高大军,作为老同学,不是我说你,不懂就不要固执。你看这字是不是用毛笔写的?毛笔字都是自右往左写,你见过一幅题款在右边的书法吗?为什么从右开始?这不仅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文化理念。中国人自古以来以右为尊为大。右宰相就比左宰相大,站队列就要向右看齐。所以这两个字你不能从左往右念。你还别不服气撇嘴,看看这个输液架。这要按你的‘远望’追查下去,等找到地儿,再多的药品也被转移了。”
高大军拉过输液架看,架杆上果然竖着写了“望远”两个字,便不再坚持:“你说这‘望远’是个人名、地名,还是厂名?怎么才能尽快找到它?”
马和平有点恨铁不成钢:“怎么会认为是厂名?有连血压计、无菌罐、输液架等乱七八糟弄在一起生产的工厂吗?这只能是个地名,或者是人名。咱们睡觉吧,明天我一早就要赶到防疫所,你去送药时问一下江平院长不就知道了嘛。”
马和平说完倒头就睡了,高大军却为发现重大战利品线索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盼到天亮,急匆匆赶回局里,没找到江平却遇见了李光荣。说到此事,李光荣露出一脸的不屑:“‘望远’?哼!鼠目寸光嘛。望远医院,吕望远,白瞎这个好名字啦。”
当高大军了解到吕望远在我军同蒋军围城斗争的关键节点,竟然加入国民党军队当了少校军医,并将一些药品器械补给了国民党时,恨恨说了一句:“这是资敌呀!‘望远’的一切都应当作为战利品收缴。”
高大军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战士找到望远医院——吕望远家的时候,吕望远正日夜盼望着门玉生早一天来找自己。自己已经没有脸面主动去找门玉生要求出山了。“出山”是两年半之前门玉生与自己的私下约定。
那是在1946年4月14日共产党第一次进长春的时候。当时四平保卫战异常惨烈,门玉生负责在长春组织后方救治医院。部队医护人员和药品器械很困难,门玉生找到长春医师公会理事长吕望远请求支援。吕望远将望远医院三个医生、四个护士、八张床位和所有医药资源无偿给部队使用,还动员了13家私人诊所的医生参加救护,感动了民主联军的伤病员。最终救助用光了望远医院一大半多年积下的家底,吕望远却感觉钱花在了正经地方,因为他从门玉生身上看到了长春未来的希望。没料到的是,“未来的希望”仅仅坚持了四十来天,5月23日民主联军便匆匆撤离了长春。临出城之前,两个相见恨晚的人击掌为誓。
门玉生:“你是长春医界有影响的翘楚,人民终究会当家做主,千万不要跟国民党走。等我们打回来后,请你出山建设人民的大医院!”
吕望远:“我看明白了,跟着国民党绝对没有出路,死活我都等你回来,跟着共产党大干一场!”
人算不如天算,结果都没有按两人愿望出现。打算一年内必定打回来的门玉生延宕了两年半还未进入长春。打算死活都要等门玉生回来的吕望远,在围城的后两个月还是跟了国民党。
吕望远也有苦衷。围城的后几个月,没有人来看病,医生与护士全饿跑了,自己也想跑出卡子去找门玉生,无奈全家老小六口,不似医生护士那般利落。苦熬的结果先是饿死了妻子,继而失去了两岁的小女儿。望着卧病在床的老母和极度营养不良的四岁长女,再看看因骨关节核而瘸了腿的七岁儿子,吕望远心灰意冷了。虽然眼望着城外的搭桥之人正在向自己走来,已经等不及了的吕望远心一横,纵身跳进了眼前的臭泥塘。为了每月48斤米,穿上了国民党骑兵二旅少校军医的制服。
泥塘里饭食忒难捞。笑面的旅医院院长满福祥满口大金牙亮闪人眼,咬起肉来却半点声响也没有。第一个月过去了十天还不发米,直到吕望远推了小半车药品才笑眯眯给了35斤。第二个月倒是按时发了粮,只有28斤麸子,只好再推去小半车器械才换回了10斤米。吕望远不满地抗议:“这岂不是等于我拿药品和器械换粮吃?”
金牙闪烁的缝隙间挤出的话却是:“吕少校,现今有钱都买不来米,何况没人急用的药品与器械?”堵得吕望远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护士侯轶芝少尉私下告诉吕望远,药品被满院长与副旅长卖了,器械进了旅医院新购物品账表。
开门的那一刻,吕望远激动之中还有一些羞涩。山盟海誓约定在先,尽管盟誓人来晚了,毕竟是来了。而自己犹如失节的女人,虽然有不得已的缘由,终究未守住身子。吕望远打算将全部家底无偿捐献出去,只求在门玉生领导下的医院谋一碗饭。
门玉生没有来。大个子来人没说让自己去见门玉生,也未提饭碗一事,只是冷着脸代表军管会宣布将国民党骑兵二旅在此处的药品与器械全部收缴,若胆敢隐瞒藏匿,将以窝藏军械装备论处!
吕望远似摘蟠桃的仙女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术一般,呆立着老半天发不出一语,待看到来人正在搬箱抬柜时,方醒悟过来:“长官,不,领导,这可是我的个人财产,不是骑兵二旅的装备。共产党不是保护私有财产吗?”
高大军:“骑兵二旅的一切都是我军应收缴的战利品,你作为国民党少校军官,手里的东西不交出来,难道还留着再次给国民党吗?”
吕望远:“我参加骑兵二旅是以个人身份,并没带望远医院参加。至于两次拿去的药品与器械,是被逼无奈换了粮食吃。”
高大军:“公开资敌,你还找借口?不,你本来就是敌!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乖乖配合,尔后去公安局登记自首,否则将以持械潜伏论处。”
吕望远:“这对我不公平,我要见门局长。”
高大军:“见门局长?我们门局长岂是你这类人可见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吕望远绝望了。是啊,如今自己是什么身份?是公安局《登记反动党团特及散兵游勇》通告第二款中勒令坦白的对象,岂能不知轻重要见共产党的大官评理去?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是不失足难道看着一家老小饿死?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没有半点意思了,若不是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真应该结束自己这望不到边的痛苦人生。
2
逼迁上吊事件万幸没有死人,却闹出了影响,类似《赤脚大仙告知书》的油印小报时不时在墙头和电线杆上就发现一张。门玉生将思想工作简单粗浮的责任揽到了卫生局身上,内部发了一个检讨通报。在各城区区长会上,卢大力仍然挨了周副市长的严厉批评。全市移棺迁坟的进度骤然慢了下来,这可是门玉生最着急的一件事。当周副市长问到“一次埋死任务是否需要调整”时,门玉生先是“嘶啦”了一声,尔后使劲咬了一下牙床,吐出了三个字:“不调整。”
周副市长说:“这句话是市委刘书记问邹市长的,邹市长让我问你。老门,你可想透彻了。这不仅关系到长春老百姓的人心向背,而且关系到政治影响问题。我说的政治影响不仅指长春这块,还包括共产党在东北、在全国的政治形象。”
周副市长的话好似一道作用于门玉生手臂的强电流,只见门玉生以自掴耳光的速度,猛地将手捂在半肿的右腮上。就那么捂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周副市长也就那么坐着,眼睛盯在门玉生的脸上,也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老半天,门玉生放下了右手。周副市长能清晰看出他额角上的血管蹦跳,而且速度很快,耳孔送来了门玉生略带磁性的声音:“什么影响也没有老百姓的命重要,只要我们控制住大战后的瘟疫,老百姓的心一定会向着共产党。”
门玉生认为,要让老百姓思想通,共产党的干部思想要先通,而且要与老百姓相通在一处。解铃还须系铃人,门玉生便去找挨了批评的卢大力,听他诉委屈。
“老门,你没必要代我受过。我是说过思想工作由你们卫生局负责,你知道那是为了让你取消一次‘埋死’的计划。”卢大力叫嚷道,“本来就不是一次干的活,这不按我的话来了?告诉我,怎么调整?”
“调整什么?原计划不变!”门玉生说,“挨点批评就受不了,遇到点挫折就打退堂鼓,这还是那个生死不怕的卢大力吗?”
“我害怕批评?我卢大力连国民党的枪炮子弹都不怕,还怕几个唾沫星子。”卢大力果然受不起激将,“只是批评要在理上,你看周副市长说的是什么话?要体谅人民群众的感情和想法,耐心做人民群众的思想工作。一口一个人民群众,他刘大买卖算哪门子人民群众?”
门玉生:“刘大买卖咋就不算人民群众?他不是头道沟区卢大力区长领导下的居民?”
卢大力:“他刘大买卖瓦房厢房七八间,骡马五六匹,钱赚得满箱笼,资本家黑心商人也算人民群众?他若是人民群众,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就不是人民群众了。”
门玉生:“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已经不是资本家和富裕商人了,已经跟咱们的穷苦老百姓一样赤贫,甚至连一般百姓都赶不上。你为什么还不承认他是人民群众呢?”
卢大力:“那才几个月呀,他前半辈子都是富人呀,不久前被国民党抢劫破产的。所以他骨子里从来就不是穷苦的人民群众。”
门玉生:“我们姑且把他当作富人,他在区政府领导下,把人民群众需要的山货买进来,把头道沟的白酒卖出去,活跃了市场,丰富了人民群众的饭桌子,又把大把的税装到你卢大区长口袋里。他的女儿死了,自己没能力,你们区政府该不该去帮助发送?我想要是换了跟你没半月工钱过节的人,你还能不去?你们的白酒厂开业你还登门为厂长祝贺呢,他也是富人哪。”
卢大力:“可是,可是……”
门玉生:“你先别可是,听我把话说完。姑且再以你的人民群众定义来分析一下,国民党让他刘大买卖家破人亡,由富人变成了穷人;现在潜伏特务又希望我们把他依然当作富人排除在人民群众之外。你别不相信,那些街头小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他又看出了你并不想接纳他为人民群众的一分子,因为你把他女儿仍然当作阔小姐而不愿抬棺。如果是普通穷苦百姓家的女孩子死了,你还会推三阻四地不抬呀。”
卢大力:“老门,你不要再说了,我抬他女儿就是了。抬十步,不,抬一百步,一直送到墓地去!”
满福祥亮闪着满口金牙上门了。满福祥如今是福祥医院的院长。解放军破城之前两个月,满福祥因“疾病危身”脱掉了军装,用老婆的钱开了这家私人医院。也有人传说,福祥医院的药品、器械多半是从骑兵二旅医院弄过去的,为弥补漏洞又到处搜刮药品与器械。吕望远记得,自己刚到旅医院时曾给下肢浮肿的伤兵开过美国消炎药和维生素注射液,却被满福祥换成了普通药,把自己开的药去黑市卖了高价,尔后给副旅长换了金条和男性荷尔蒙注射液。吕望远分析,旅医院地下室那整车药品器械应当就是他们藏匿起来还没来得及弄走的。吕望远想不明白,他们几乎盗空了旅医院,怎么还不犯事?
人在沮丧时是需要他人关怀的。吕望远知道满福祥从来就不是关怀他人的人,虽然满福祥灿烂的眉眼透着满满的关怀,自己仍然阴沉着脸躺在床上没起身。以前颐指气使的上司丝毫不介意:“望远少校,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被抄家嘛。”
吕望远:“怎么就不会?要不是你非逼着我拿去两次药品和器械,能弄成这个样?拜托你不要再叫我少校!”
满福祥:“好,不叫,当初叫是光荣,有米吃;现在叫是提醒共产党,别忘了来管制咱呢。不过,老弟你若认为是我要你的东西才使你被抄了家,那可是在冤枉我。即使你没有两车东西在旅医院,共产党照样会没收你全部家产。”
吕望远:“这话怎么讲?你是在推卸对我造成损失的责任!”
满福祥:“按道理,共产党军管会收缴旅医院的药品与器械是战利品,不应当收缴你家里与战利品毫无关系的东西,可他们愣是找借口给收了个干净。为什么?别看他们嘴上讲保护私有财产,其实骨子里是要共产共妻的。”
吕望远惊悚得一个哆嗦。虽然满福祥为人做事全无道理,但是这句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他仍然不死心:“我可是实心诚意帮过他们呀。”
满福祥:“这正是共党所谓的坚持原则——实则冷血的一面。过去说最薄情寡义莫过于卸磨杀驴,你的经历可是磨未卸就杀驴。这么着,跟我干吧,到福祥医院我给你开五倍的工资。”
吕望远:“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心?你就不怕共产党也把你的医院共产了?”
满福祥:“现在咱们不都是一根绳上的散兵游勇、反动军官嘛。在共党的管制下不相互帮衬照应着点,这往后的日子咋过下去?我当然也怕医院被共产了,所以不往大了做。我知道你是长春城里医界顶级高手,如果你不愿到我那儿屈就,我借给你一些药品和器械自己开业。你不要曲解了我的一片好意,也不要心有不安,赚了钱连本带利一并还我就是了。我这也是在做投资买卖嘛。”
后一句“投资买卖”的话显然打动了吕望远,这符合满福祥的为人,吕望远真想答应接受帮忙了。等他把今天的交谈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那句“一根绳上的散兵游勇、反动军官”又吓了自己一大跳。吕望远实在不能把自己与满福祥那类人归为一类,那种吃、抽、嫖、赌的人渣必定是共产党的管制对象,而自己竟然要接受他的帮助,那岂不是自甘下流?可如今共产党分明已将自己同满福祥列为同类了啊!糊涂中似乎还有点明白的吕望远以“让我考虑一下”答复了满福祥。
考虑透彻的吕望远最后决心离开长春市,离开这个爱恨交加的伤心之地。走之前必办的第一件事是到公安局登记自首,交代自己参加国民党骑兵二旅当少校军医的经过及行为。不办这件事便是畏罪逃跑,甚至成为潜伏嫌犯。已经收拾好了的包裹放在饭桌上,准备从公安局回来再带走。老母亲却把包裹递到了他手上:“去公安局登记完了,不要再回家,马上就走,连夜赶路。走晚了怕生变故,你若被抓进去,一家人怎么活?”
公安局门前站着荷枪实弹的双岗,登记通告第六款中“包庇隐藏不报者,同罪处罚”的规定,惊出了吕望远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及时进行了自首登记,否则必然累及老母。吕望远加快了出城脚步,下定决心去新地儿,安置好了立马赶回来偷偷将老母及全家接走。
3
卢大力的大姐让儿子来叫卢大力回家一趟。自打当了区长,家里人知道他忙,很少找他回去,除非老娘有病。卢大力吓了一跳,赶忙问:“二小,是你姥病了吗?重不重呀?”
二小用衣袖抹了一把鼻涕:“病了,说重不重,不重也重。”
卢大力:“好好跟舅说,到底重不重?”
二小:“我也不知道重不重,说重这回没吐血,说不重躺着不跟我说话了。舅舅我得回去上学了。”说完,也不待卢大力回话,往上提了一下裤带,吸溜了一下鼻涕,便跑了出去。
卢大力家在净月区花家油坊屯,离净月潭三里多地,是个环境幽静的小山村。卢大力老娘36岁失去丈夫,带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苦守苦熬着不改嫁。当时最大的女儿12岁,最小的卢大力才3岁。孩子都拉扯大了,自己也倒下了,得了人见人怕的“肺痨”,时常咯血,人瘦得见风倒。在长春就将解放那段日子,人日渐不起,送老衣服都备下了。万幸花家油坊在围城卡子的外边,慌神的卢大力找到给自己治过腿的门玉生,两人半夜骑马赶到了花家油坊。按着门玉生开的方子,用药一周便有了起色,先是止住了咯血,继而减轻了咳嗽,过了一段竟好了起来。进城后,门玉生说等哪天晚上再跑一趟看看。卢大力见老娘已无大碍,说什么也没同意。老娘逢人就宣传儿子队伍上姓门的神医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没料到在门玉生声名扬出去的同时,人们都知道花家油坊出了个大区长,就是当年刘大买卖的伙计。
卢大力急急忙忙处理了手头的紧要事,骑上快马往家赶去。他想看个究竟,实在没办法时再找门玉生来一趟。进门一看老娘面色还好,只是不似以往那么欢喜。卢大力不敢对老娘说什么,把话扔给了大姐:“大姐,我忙得一天当三天用,每天睡四五个钟头觉。以后除了咱妈有病,你别找我回来。”
大姐瞅了瞅眉头紧锁的老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老娘把话头接了过去:“是我让找你回来的,这事比你妈的病,不,比你妈的命都重要呢。你在外边咋扑腾妈管不着,可要影响到家里,妈就不能不说话了。听说你要给老刘家的小丫头片子抬棺出殡?是不是有这码子事?”
“妈,你在家待着咋就听着这事了?哪个长舌头往你耳朵里乱吹风。不过这事倒真有。”卢大力不高兴地解释,“他刘大买卖是冤枉过我,但我现在是共产党的区长,他是我们区的居民,他家死了人我怎么不能去发送?”
“你跟刘大买卖有什么过节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当妈的不管;你当区长也好,不当也好,帮人家发送人,妈也不管;但你让一个小丫头片子骑在脖梗子上,妈就不能不管,因为这关乎到老卢家续香火的大事。”说到这儿,坐在门旁边的儿媳妇贵芬理亏似的低了眉眼,老娘似没看见一样自顾说,“你们若是有了儿子,你愿意抬谁,愿意咋抬,妈二话不说一句,可你们现在不是只有一个丫头吗?他大姐,你把事给他好好破解破解,让他脑袋开一开窍儿。别出去混了几年,连祖宗的老理都不讲了。”
“哎,妈,我就给大力说说。”大姐谦恭地答应过老娘,把脸转向了弟弟,“大力呀,别人说的咱可以不信,这事可是花姨神说的。没有儿子的男人不能发送没结过婚的女人,尤其是小丫头。发送啥家里就来啥,发送男孩那魂儿就跟着发送的人来家里了。这不,弟妹刚刚有了嘛,我怕再生个丫头,就跟妈把这事说了。你别怪大姐,姐也盼弟妹生个大胖小子,好让妈抱上大孙子,妈这辈子就剩这点心愿了。”
“这都哪跟哪呀,乱七八糟的。生男生女是两个人的事,跟外人有什么关系?”卢大力叫道,“再说贵芬已经怀上了,生男生女已经定了,你们咋这么迷信呢?”
“老实听你大姐讲!咋一点规矩也不懂?”老娘白了儿子一眼,“你个大男人懂什么?酸儿辣女。你问问贵芬是不是酸辣都愿吃,是男是女还没定嘛。”
花姨神的名字叫花桂枝,是花家油坊的大神。哪家有人中了邪冲了鬼,都要请花桂枝去跳神,谁请都必须有香烟抽,还要有鸡蛋和鸭鹅,走时要带白酒。驱邪送鬼灵验,人们心甘情愿送好东西。久而久之,花桂枝的名字就被花姨神取代了。前一段,二小一砖头砸伤了一只正在偷鸡的黄鼠狼后腿,正在可惜没砸到脑袋时,一旁的大姐吓破了胆,右腿立马软了下去,半夜时分便胡言乱语起来。花桂枝连跳了两夜大神,终于将大姐的魂魄稳了下来,只象征性拿走了抽剩的半盒烟,连那只被黄鼠狼咬伤的鸡也未带走。大姐便掏心摘肝交了知心朋友。花桂枝投桃报李,把开中西医诊所的丈夫金德亮殷勤领到卢大力多病的老娘身边。
“大姐,我跟你说过两三次了,不要跟那个姓花的大神来往,还有金高丽。”卢大力不敢顶撞娘,把话扔给了大姐,“他们两口子原先咋不对咱妈好?他们为啥只对咱家好,对村里别的人家不好?跳神啥都要,药费死贵,看病三请不到。还不是因为我当了区长,他们有目的呢!”
“对别人家不好是不对,可对咱家好、巴结区长娘咋了?巴结共产党区长说明他心里向着共产党。我们不欠他药钱和人情就是了。”老娘不允许儿子回避那件大事,“你也别扯到别人身上,到底打算怎么办?”
“妈,你别让儿子太为难。”卢大力放低了声音,“儿子是一区之长,一些做法不是个人而是组织行为,不然真的干不下去。”
“大力呀,别说你当区长,就是当市长、省长,不还是妈的儿子吗?妈希望儿女风光有出息,可是你们到老了那天,连个摔丧盆子撒纸钱的都没有,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吗?妈是心疼你们啊。”说着,老太太哭了起来,“妈要强了一辈子,到老了看着卢家断了香火,让我怎么有脸去见你那地下的爹呀。我这命咋这么苦哇。”
“妈,你别生气,都怪儿媳妇不争气。”一旁的贵芬急坏了,“妈,从今儿起,我一天三顿都吃酸的,使劲给你生个孙子。大力他真是被逼得没了退路,太难了。”
一旁的大姐跳下炕,就要往地下跪:“大力,妈这辈子太不容易了,咱别呛着她,要不姐给你跪下了。”
卢大力一把拉住了大姐:“大姐,你别说了,我不抬就是了。”
4
从来不对下属尤其是年轻干部发脾气的门玉生拍了桌子:“高大军,你工作不动脑子,不讲政策,鲁莽行事,知不知道那样做会伤了多少心向共产党的人心?”
张杰:“不说这件事是否违反了政策,就你不经请示擅自行动的无组织无纪律,就该受到严肃批评。”
高大军听出了两位局长的分歧:“门局长,我们都很敬重你。这件事你不表扬我,也不应该批评我。我不知自己主动积极收缴骑兵二旅医院的战利品错在哪。”
门玉生:“你收缴骑兵二旅医院的可以理解,可你不应该收缴到望远医院。知不知道那是人家个人的财产?”
高大军感到不解,门局长的理由居然同吕望远一个样,但嘴上没敢讲出来:“我只知道,望远医院的药品与器械治好了受伤的国民党官兵,他们还会操枪上战场向我们射击。因为时间的关系,吕望远只拿了两次;如果时间长了,他还会拿三次四次来补充骑兵二旅医院的不足。”
门玉生:“拿听诊器治病的医生与拿枪杀人的军士是一回事吗?新七军的官兵自军长到马夫只要交了枪,所有个人物品包括手表、金条、钱币,我们不是都没有收缴吗?非但不收缴,想回家没钱的还发了路费。国民党那么贪婪都没把望远医院弄过去,你可倒好,连窝抄了个干净。难道我们共产党比国民党还差劲吗?”
张杰的认识有些转弯:“门局长,你这么说,我认为高大军的做法的确欠妥,应当把两个地方的药品与器械按政策区分开来,将望远医院的东西送回去并做个解释。”
门玉生:“简单送回去做个解释不行。要把凡带有望远字样的全部送回去,再另外补充一批紧缺药品与器械,使望远医院达到开业的标准,以表达我们的歉意与真诚。”
张杰:“门局长,这在政策上太右倾吧?骑兵二旅医院的东西本该是我军的战利品嘛。这样是不是太抬举那个国民党少校了?一旦传开了政治上不好交代呢。”
高大军小声嘟囔:“拿自家紧缺物品资敌,不能成为功臣,何况……”
门玉生:“三条民主联军战士的生命还换不来吕望远送到骑兵二旅医院的那些东西吗?岂止是三条鲜活的生命?四平保卫战中十几名重伤员住在望远医院一个来月,几乎耗光了人家多年家底。我们一分钱没有,人家心甘情愿。现在我们进城了,有钱了,不该还这个人情,帮助正在困难中的老朋友吗?难道我们共产党真像国民党特务污蔑的那样卸磨杀驴、薄情忘恩不成?再则还有,人家一再说明那些东西是拿到旅医院换粮食吃了,我们怎么就不能宽容地予以信任,非得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老门哪,四平保卫战那段情况我不知道。让你这么一分析,这件事做的是犯了左倾错误,在政治上……”看见门玉生笑了,张杰知道自己说了错话,“你看我又拿右倾左倾来套框子。这件事的确应当向人家道歉,由我带着高大军登门。因为事是发生在你外出期间,更重要的你是一把手,检讨的事不能让你出面,政治影响不好呢。”
“按工作分工,接收由我分管,更重要的如你所说我是一把手,卫生局出的任何问题,不管我在不在家,事先知不知情,都脱不了领导责任。我若顾虑所谓的一把手颜面不公开认错,怎么能得到人家谅解?再说了,我们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丢这张老糙脸皮不成。”门玉生望着满脸愧疚的高大军说,“这样,我们正式向吕望远递上一份书面检讨。两个具名人第一是老脸皮门玉生,第二是嫩脸皮高大军。”
门玉生找公安局副局长于东方借两匹快马,要连夜去双城堡找吕望远。于东方讶异:“堂堂门大局长抛下万事不做去找一个开业医,莫不是唱一出萧何月下追韩信,有那个必要吗?”
门玉生:“此人可是伪满民生部大臣孙其昌亲签的医师认许证,千人的伪国大考名列前三甲,长春医界的首领。如今悄无声息地跑了,对其他人啥影响?恢复奄奄一息的长春医疗离不了他呢。”
于东方:“老门,你的政治立场有问题呀,他可是国民党的少校军官,在我这登记自首的管制对象。没让他烧锅炉、扫大街就不错了。可你竟把他捧上了天。我不借马!”
门玉生:“老于,你开明一点好不好?东北局可是有明确政策规定的。对有技能和离不开的管理人才,只要坦白自首又无罪恶的,就得使用。你们公安局不是也养了破译专家、开锁技师?有的还当过特务呢,别以为我不知道。”
于东方:“家有万贯财宝,不如薄技在身,真后悔这辈子没学一门吃饭的技术。说心里话,我是心疼你大冷天跑那么远的路,你进来都吐几次痰了,也不怕把腔管咳破了?既然你执意要去,两匹马不行,得四匹。我再给你派两个荷枪实弹的保镖,这一路上有土匪呢。伤了门大师,市长还能饶了我?此外,于某再给你带上锦囊一个,内附本局致双城堡公安局的公函一封,让他们帮忙,挖地三尺也把那个吕望远找出来。够意思吧?”
门玉生:“这还差不多,以后你若生了急病,我找吕望远,保证给你好好看。”
于东方:“你这是在咒我,咋不盼我好呢。我这辈子不想见你那个吕望远。”
出城时已接近子夜,寒风似钝刀子在切割脸上的肉。一路心急马快,过了德惠,人与马均见了汗,计算路途刚走了小一半。行进速度慢下来,没走上几里地,先前跑得满身汗被风一吹,冰一样贴上了身。门玉生抑制不住咳嗽起来,任高大军如何敲打后背也止不住,只咳得红头涨面,头上冒出了虚汗,双眼淌出了泪。高大军提议找个村庄休息半宿到天明再走,门玉生感觉上下牙床直打架,浑身绵软似散了架子,知道是感了风寒,只好凭高大军寻找路边的村庄。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十几户的小村庄,连敲了三家门窗,屋里都静悄悄毫无生息,院内的狗狂吠不止。
高大军待敲第四家时,被门玉生摆手制止:“狗叫证明屋里有人,敲不开是怕土匪呢,别惊扰他们了。尤其小孩子受了惊吓,能诱发许多病呢。”说着,找到院外一处草垛树桩:“我就躺一小会儿,半小时必须叫醒我。”
高大军脱下自己的外衣往门玉生身上盖,门玉生坚决制止了:“不行,不能再把你搭上。”说着示意高大军从垛上拉下两捆草盖在自己身上。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了抽抽泣泣的哭声,睁开眼借着月光原来是高大军泪流满面:“猛张飞高大军怎么像个小姑娘呢?扶我起来,咱们走,反正也是冷。”
门玉生趴在马背上,两个人左右扶持着,好在骑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军马,晃晃悠悠却不致掉下鞍桥。冷风灌过来,门玉生觉得头脑清醒了些:“我吃了两片正痛片,又躺了一小会儿,病被打退……”话未说完“哇”地呕出一口酸水:“这正痛片一夸就翘尾巴,干点活就从胃里往外跑。把水给我,再把它吞回去。”
高大军哭哭唧唧:“局长,正痛片最刺激胃,空腹服用会烧出急性胃炎,咱们肚子里都没东西了,你再吃就会破坏胃黏膜屏障,容易引起胃出血呀,再说水壶里的水都冻了。”
“我是医生,你说的我当然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总得把风寒先抗过去吧,不然咱们啥时候能到?”门玉生痛苦地皱着眉头,“我这胃烧灼得是挺厉害,要是有胃舒平就好了。可惜走得急忘记了。不过没关系,你给我掰块豆饼,那可是碱性食物,足可替代胃舒平。再给我弄一把雪来,我就不信正痛片不乖乖地给我干活。”
天麻麻亮时,四哨人马挪到了松花江桥,为防止对面桥头有伏击,门玉生让众人都下了马,两人一组,拉开三四十米距离,万一遇到情况互相予以策应并夹击对方。心中歉疚的高大军抢步上前,被门玉生一把拉住:“后边去!你才二十来岁,老婆也未娶。我老头子四十多了,一对一拼命还白赚二十年呢。都照我的样子过桥。”
只见门玉生紧贴着马鞍桥,低头弯腰身子与马平行,手握打开机关的匣枪,快步疾走。遥望着前边两哨人马,高大军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腿簌簌抖动越发觉得深一脚浅一脚,近千米江桥走了一半竟然出了一身透汗。好在前边人马眼瞅着就到了桥头,慌乱蹦跳的心房稍稍安稳了一点,正在暗自庆幸,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同时传来骇人的喊声:“站住,留下货物和买路钱,立马滚蛋!”
高大军一个哆嗦趴在了地上,又听“嗒,嗒,嗒”一梭子枪响,原来是门玉生拿过战士手里冲锋枪对着桥头一个扫射。桥头传来“我的妈呀,正牌军,快跑!”两个黑影兔子一样跳下桥头路基,三纵两窜进了灌木丛中。那个战士跳起身就要追,却被门玉生拦住:“打鸟的土枪,两个瘦土匪而已。我们办正事要紧。”
正事还是办砸了。
双城堡那个热情的胖局长,亲自翻查了两遍临时居住人口登记簿,却没找到吕望远的名字。瞅着有些失落的门玉生,高大军心急火燎,边说边用手比画:“能不能没登记,或是登记的假名字?吕望远一米七个头,腰有些弯,头顶有些秃。麻烦好好想想他来过没有?”
门玉生心里明白,吕望远要在双城堡申请开业是不会用假名字的,因为医生认证书的名字不能造假。明知无望,总归有些不甘心:“我们去他舅家问问吧。”
吕望远的中医舅舅见公安局长亲自领着四个荷枪军人上门找外甥,当时便吓得惨白了脸:“望远犯了什么事?他没来我这儿。不,来过,去年长春围城前来过,跟我商量要在这儿开诊所的事。最近没来,的确没来过。”
5
门玉生让李光荣每晚10点必须汇报一次全市“埋死”进展情况。李光荣怕门玉生听了坏消息睡不着觉,建议汇报时间改在早晨5点,门玉生说不能改,听不到消息更睡不着觉。
李光荣汇报说,卢大力打算忤逆老妈的意思,到那天仍然去刘海山家为玉凤迁坟抬棺。反正妈在花家油坊也看不到,并告诫周围的人,有胆敢说出去的必定罚他到总务组喂马。
花桂枝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马上拉着大姐去跟老娘说:“大力兄弟让刘大买卖讹上了。本来有人要以腿脚不好替大力兄弟抬,可刘大买卖死活不干,说抬不了三步抬一步也行。大力兄弟只好答应了抬棺。”
“刘大买卖也太恨人了,是他冤枉了大力,大力从未得罪过他,把人逼到崖边口还不罢手,太过分了!”弟弟受屈,大姐既心疼又气恼,“再说,替换的人也是政府的人,他不同意总得说出个道理吧。”
“刘大买卖也抓了些理。他说要替大力的都是区长的属下,代表不了区政府,除非有跟卢大区长一个级别的才算数。”花桂枝说,“来之前我查了卦书,按着老规矩,如果有与大力兄弟平级官儿出面,与大力兄弟一块抬棺,就能把那个玉凤的阴气分出去一半;若是有比大力兄弟官大的与大力兄弟一块抬棺,那阴气就全都被大官接过去了。可如今共产党那些大官精明着呢,没有一个愿意出头蹚这个阴气,就抓咱大力兄弟老实呀。”
“老实?他那是傻子。”大力老娘听花桂枝讲了卦书上的老理,心里越发焦躁起来,“你说刘大买卖做事怎么净考虑自个,不看别人为难。这事是大力承应下来的,别说没有和他平级,或者是比他大的官出面,就是有出面的,我老婆子也不能教儿子把丫头片子阴气往别人头上摊哪。就烦你花姨帮忙把迁坟时间弄准成了,到那天我到场去当面问一下刘大买卖咋能这么处事,为啥往死了逼我儿子?我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他的歪心思得落停。”
“那个刘大买卖处事就是各色,不然怎么能绝后?所以这事还得你老人家出面才能平下来。”花桂枝拍着胸脯说,“我把时间弄准成了,到那天百事放手陪着您去。”
听花桂枝说刘大买卖“绝后”,大力娘觉得有点过分,皱了一下眉头:“刘大买卖也够惨的了。”
花桂枝自知话说得过分,仍然毫不松口:“您老人家到那天主意可要拿定了呀。这关乎卢家续香火呢。”
李光荣报告门玉生说:“又出新岔子了。经检查,刘海山家的玉凤尸体腐烂严重,已经不能土葬,必须进行火化。”
门玉生急问:“刘海山什么意见?”
李光荣:“卢区长咬死了要亲自为玉凤抬棺。刘海山认定堂堂一个区长根本不可能抬棺,是在拿同意抬棺逼玉凤参加火化,所以当我面表示说,只要卢区长不改变抬棺决定,他家同意将玉凤尸体火化。”
门玉生又问:“玉凤娘是什么态度?”
李光荣:“老太太只是哭个不停,说她的玉凤死得太冷清,发送得太委屈,连个土包也没有了。”
门玉生自言自语:“这么说到了那一天,刘海山,尤其玉凤他娘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来是不是?李光荣,你说这事咋办好呢?”
门玉生主持召开卫生局党支部委员会,讨论建议以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名义对所有死难者举行公祭,借以推动日渐艰难的“埋死”工作。会议出现了严重分歧。
副局长张杰率先提出了反对意见:“公祭对推动‘埋死’有多大作用不敢说,要按着长春老百姓的风俗习惯搞祭奠,政治上有严重问题。那一套纸牛纸马纸车纸钱全是封建迷信,与我们共产党无神论的信仰背道而驰。如果实在要对死难者表示敬意,就要用部队上的革命化做法,花圈、军礼、鸣枪、悼词,同样可以安慰生者。还有,那些个纸人——为死者准备的奴仆丫环,我们共产党流血牺牲解放了穷苦人,难道还要送到阴司去侍奉老爷?更要不得!”
门玉生解释自己的想法:“我先说一下什么叫迷信?应当是痴迷地相信!先不说那一套风俗习惯是否科学有理,毕竟代代相沿了下来。我承认张杰同志关于封建迷信的定论,长春老百姓几千年就这么痴迷地相信,我们能在一个晚上就让他们改变看法吗?用我们队伍上的革命化做法当然也表示了敬意,老百姓会因陌生而产生距离感,从而失去打动安抚人心的亲切效果。长春老百姓现阶段就认为那样做是对死者的最高礼节,我们为什么非让人家接受共产党的标准要求呢?”
张杰:“门局长,我承认你那样搞会有一定效果,但我们损失的太多,得不偿失,政治风险太大。升天赋是什么?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了,哪有什么天堂、地狱?那是反动阶级为了愚弄人民群众编造出来的反动文化。老百姓信就信了,现阶段我们可以不反对,公然提倡并去带头做,我们的立场何在?这是第一。第二,我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共产党人民政府的领导干部竟然当众行跪拜礼,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能有多大的收效,这种行为太离格,我们的尊严何在?第三,以上种种荒谬行为竟然以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的名义进行。即使是卫生局的名义,我也不敢想象,党和政府的威望何在?”
江平说话一贯教授做派,却抓住了关键:“从政治上看,我认为的确有风险,因为这种做法忤逆了我们共产党的诸多规矩。从实际看,这又是突破当前埋死工作瓶颈的有效方法。至于升天赋啊、跪拜礼啊,以及究竟以什么名义啊、纸祭品啊,我认为只是一个伪命题,或者说是附在公祭这件事表皮的一个标签。如果说我们必须公祭,那么那些做法就是正确的;如果说我们不该公祭,那么那些做法就是错误的。”
门玉生:“我们现在很难在认识上统一看法,我提议先放弃这些认识上的争议。我提几个问题大家讨论:第一,国民党如果现在在长春他们能不能公祭?答案是一致的,他们绝对不能。因为他们放不下尊贵的架子;因为他们高高地骑坐在老百姓的头上,不可能让玉凤坐在自己肩上脖子上。我们共产党是人民群众的仆人,老百姓是我们的天。爹娘死了我们跪不跪?什么叫孝顺?要想尽孝,必得顺从。我们反对迷信的方向是对的,但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和习惯,改变旧传统有个过程。在无损于根本的政治原则前提下,我们能不能妥协一下,从而顺从民意呢?第二,现实的问题是,如果不顺从他们,那他们就会不迁坟,拒绝火化,我们怎么完成一次‘埋死’的任务?强迫、拿枪逼着,那是国民党的做法,我们手里的枪永远保护人民而不能对着人民。既然公祭有利于完成任务也就是有利于老百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舍弃威望与尊严?是我们的面子重要还是老百姓的生命和利益重要?第三,如果我们不能顺利完成一次‘埋死’任务,明年初春瘟疫蔓延开来,长春人民就会陷入死亡的挣扎。那时,我们将成为人民的罪人。想想看,是我们的政治风险重要,还是老百姓的生命重要?”
6
“这老太太真是恨人。不想让咱们找到他的儿子,可以说不知去哪就完了嘛,何必诳咱们冰天雪地往双城堡白跑一趟,她就不怕挨收拾?”张杰见门玉生烧得红头涨面,满嘴水疱,几乎咳破了气管,痰里都带了血丝,气愤地猛一跺脚:“我说老门呀,缺了鸡蛋咱就不做槽子糕了?长春城里这么多医生不会就差他一个吧?看把你都弄成这样,这也太不值得了。”
“老太太怎么会知道咱对她儿子是请还是抓?这世上当母亲的为了子女命都可以舍,为什么就不能撒个谎?这事别怪老人家。”门玉生说,“吕望远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这反映了我们对长春广大医界人士的态度问题。我们刚刚进城,人家还不了解共产党,不要认为夺取了城市就夺得了人心。这件事既要讲政策,更要有耐心。别说跑一趟双城堡,真要把他工作做顺了,再跑两趟都值得,值得呢。”
张杰的一股恼火被门玉生浇了一瓢水,没施放出来腾地冒起了一股烟,见高大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厉声训斥道:“都是你弄的好事,站在这儿能把事圆全了吗?赶快到吕望远家去呀!挑水、擦玻璃、劈柈子,再检查一遍开业还缺少什么,把我那把转椅也给他拿过去!”
门玉生心中不忍:“大军也是好心办了错事,正在努力弥补呢。这件事吸取教训就行了,内部批评检讨到此为止。你们现在都不要去吕望远家,等我明天能够起床走路了,和我家广春一起去。女人之间毕竟好说话。”
老太太颤巍巍拉开了房门,放进了门玉生夫妇和高大军、于大龙,不卑不亢地说:“大军长官,我儿子望远去了双城堡他老舅家还没回来。各位请进来坐坐,看看。”
门玉生诚恳地说:“大娘呀,以前我们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您多加批评,都是我这个局长没当好。我把人给您带来了,跟您的孙子一样,您千万给他个改错的机会。”
高大军局促地鞠了一躬:“对不起了,老奶奶,我向您老和吕望远老师赔罪。”
老太太和蔼地笑了:“孩子,可不敢这样,大娘受不起大礼呢。这位门长官的好意多谢了。可我儿子望远说要跟他老舅一块开诊所,不回长春了。送来的东西还请长官今儿一块收回吧。”
“大娘呀,我也跟您儿子一般大年纪,今儿就把您老当母亲看,跟您老说说心里话。我想见你儿子是因为他是长春医界的栋梁材料,我是真心请他出山干大事呢。”门玉生微笑着说,“不瞒您老,我专程去双城堡跑了一趟,可是没见到他呀。”
听说去了双城堡,老太太神色大变,也同双城堡那个中医弟弟一样惨白了脸。望着门玉生身后身穿军装斜挎匣枪的高大军和于大龙,又看看使劲往自己身上依偎的孙子和孙女,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胸腔似一个突然充满气的破风箱,随着那一推一拉,居然发出嘎啦嘎啦的鸣响,却没有多少气进出。脸憋得由惨白而成绀紫色,脖子上的血管如怒张的蚯蚓,浑身大汗淋漓。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门玉生赶紧抓过手腕,脉率已超过110次,呼吸频率每分钟达到30次以上。遂把左手伸向妻子广春:“支气管哮喘急性发作。快把你的药拿来,氨茶碱。你那是0.1克片吧?拿两片,她犯得挺重。”
二十分钟后,老太太安静下来。门玉生知道,支气管哮喘急性发作与外源性刺激密切相关,歉意地说:“我们不该谈您不愿意谈的话题,对不起了。望远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好了,我们以后不再说您儿子的事了,商量一下怎么为您治疗吧。发作一次治疗加巩固周期为两周。注射治疗可能快一些,但您要住院,我已经让人去找江平院长了。虽然我们技术不如望远,但您老这种常见病我们都会治。”
老太太不好意思地说:“门大夫,不对了,该叫门局长,可不能这么说。我这是老病篓子了,一着急上火就犯喘,这两个一病一小的孩子想起来就闹心,跟你们今天来说望远的事无关呢。住院可不敢哪,我小心点就行了,多谢费心安排呢。”
正说着,高大军引着满头是汗的江平赶来了。江平熟悉老太太,转头跟门玉生说:“门局长,按病情应该住院,毕竟年龄大了,犯一次就重一次,危险着呢。现在家里一病一小两孩子她不放心,我每天派人上门治疗,再派个勤杂工来给做饭,老人家得卧床休息才好得快呢。”
“院里的勤杂工就不要派了,从今天起,我家广春留下来做饭、洗衣服。望远不在家,老人家带两个孩子太难了,我今天领广春来就准备这么做呢。大夫也不要派了,广春恰好也有哮喘病,每天回去把老人家的症状带回去,我遥控诊疗开药,你派护士上门注射。”门玉生转头笑问道,“就是不知老人家信不信得过我的医术?您老放心大胆使唤。望远不在家,我们就是你的孩子。”
老太太张了张嘴吐出了半句话:“这,这,这可怎么好……”尔后长叹了一口气。
三天过后,老太太发现自己与广春是隔代亲的“缘分”。理由是自己姓高,广春也姓高;自己的孙子忠忠腿残疾,广春的儿子轰轰腿也残疾;自己有哮喘病,广春也有哮喘病,而且赶得那么巧,自己发病那天广春就在旁边。口袋里的药恰恰是自己常吃的药,不是缘分怎么解释?上辈子自己与广春应当就是姑侄关系!还有,两家都出了学有所成的医生,广春的丈夫门大夫是外科一把刀,现在还当了大局长,自己的儿子望远在长春大夫圈里也是露脸的,现在……说到“现在”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转移了话头:“你看我家忠忠和你家轰轰玩得多高兴,自打忠忠懂点事后,从来没这样快乐过,生人不愿见,怕人家笑话自己呢。”
广春一语双关地说:“小孩子也有自尊呢,其实腿有残疾不是他们的错。我家轰轰就是我在敌机轰炸逃难途中生的,得了病没有条件及时看。我想忠忠腿残应当也是和出生环境不理想有关。大人也是一样,我家老门说了,看待一个人一件事,一定要全面、客观,把它放到当时那个环境里去分析,看看有没有不得已的原因,说叫什么法。对了,唯物辩证法,每天忙得只能睡四五个钟头,睡前不看医书,净看这个论,那个法的。我说他不看正书,他说只看医书一辈子只能当医匠,想当大医师必得看那个辩证法。不过,用那些个论呀、法呀一套,还真有些道理。就说这两个孩子腿的残疾,不是他们本人乐意,是不得已接受的灾难呀。”
老太太:“我知道你们两口都是为人宽厚心地善良的好人,咱姑侄俩有话我也不瞒你。人都说共产党最讲原则,六亲不认呢,许多事怕不是门局长一人说了算。就拿当国民党军医这件事吧,哪件白白净净的衣服愿意往油污上蹭?可一旦白绸衣沾了黑污点,过去再白也没用。望远这辈子算抬不起头了。”
广春:“共产党是讲原则,违犯政策侵害群众利益,别说六亲,就是亲娘老子该处理绝不通融。共产党也最讲情义,老门不止一次讲过,对您儿子在四平保卫战中的贡献,共产党一辈子都记得。而且共产党还最讲实事求是,您儿子不就是当了几十天国民党少校军医嘛,又没干什么坏事,登记讲清楚就完事了。我家老门到了延安后又到西北军当了两年多少校军医呢。他是为了去寻找他弟弟跟他一起到延安才去西安的。跟组织上一五一十说清楚了,不是照样受到重用!”
“她大侄女,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可太好了。都是让那个大金牙院长给吓的,说共产党卸磨杀驴。当时我奇怪他咋就不怕杀呢。我家望远胆子小又不经事,我就同意他躲出去了。”老太太大喜过望,从头上拔下了一支簪子,“对不起了,望远躲到双阳县的齐家堡子了。让队伍的人拿着这个,随你们怎么说,望远都会认为是我的意思呢。”
7
门玉生去市政府请示公祭事宜本想得到支持,不料受到了周副市长的严肃批评:“做不通群众思想工作,就放弃原则迁就落后意识绝对不可以!我承认群众觉悟有个过程,在积极工作的同时要耐心等待。市政府不能批准按民间习俗搞公祭。”
门玉生:“我赞成你说的耐心,但是等待不可以。瘟疫逼近的脚步不允许我们等待。”
周副市长:“老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对于一次‘埋死’的意见当初你就不该盲目坚持,中间发现问题又固执己见不调整。现今一次‘埋死’任务已经上报东北人民政府备案,你却又提出个丧失政治原则的公祭方案。这是在做要挟嘛,明知不可为为什么还要坚持?难道让大家跟着你一块犯错误?”
门玉生:“周副市长,我并不是拿公祭做要挟,至今我仍然坚持一次‘埋死’的意见。因为这是应对瘟疫袭击的最佳保险方案。”
周副市长:“一次‘埋死’当然保险,两次有没有可能不发生问题?”
门玉生:“在事涉几十万老百姓生死的问题上,只能选择最佳保险方案,绝不允许‘有没有可能’,我们没有半点退路。”
周副市长:“那你当初有没有把群众思想工作一起计算进‘埋死’任务中去?是不是我不同意你那个公祭方案‘埋死’任务就泡汤了?”
门玉生:“我认为只要因势利导顺乎民意,群众思想工作就不存在问题。否则,一次‘埋死’任务必然泡汤。如果周副市长坚持不同意卫生局的公祭方案,我建议召开市政府常务会议进行讨论。”
周副市长:“既然涉及一次‘埋死’任务,我不想同意也得同意了?就你那荒唐的公祭方案上政府常务会通过,不是把错误都摊到大家头上?你要求上常务会的建议我不同意。”
门玉生:“我认为,政治原则无非是人心,顺乎人心有啥错误可犯?等到老百姓都懂科学了,你让他搞那些他还嫌麻烦呢。我所以建议政府常务会讨论,是因为人才济济的政府完全可以统一认识,况且以政府名义公祭市长得点头啊。”
周副市长:“好了,你在局支委会上的那些观点我都知道了。我没有时间同你争论是非短长,公祭的事休要打市政府的主意。让大市长跪拜?想都别想!卫生局是人民政府的职能部门也不行,以长春市红十字会名义好了。你虽然以会长名义祭奠,但老百姓都知道你是卫生局长。此事到我这顶头了,一切责任有我承担,我要做的只能这么多。”
门玉生:“尽管我不满意,还是要谢谢你。”
临出门时,周副市长猛然想起一件事:“老门,我们公祭全城死难的长春老百姓,就算有些做法欠妥也能说得过去,但死者中那些国民党官兵,他们手上有的可能沾了人民的鲜血呀!”
门玉生笑了:“周副市长请放心,这方面我们也讨论过了。中国人都信奉死者为大。日本鬼子当年还给杨靖宇将军行过军礼呢。我们共产党绝对比他们胸怀宽广。再说了,一个人以自己唯一的宝贵生命去赎一生的罪恶,应当是足够的了。”
周副市长释然了:“老门哪,看来你有些思想的确与众不同,尽管我不完全赞同,但很愿意抽个时间跟你好好交流交流。”
门玉生在改一篇不太长的稿子,已经弄了一个晚上。广春知道劝也没用,到半夜时熬了半碗玉米糊糊端过去,又倒了半杯水,一声不吭守在边上。门玉生感到最近胸部闷痛,咳嗽加剧,知道肺结核有些“活动”了,几乎把烟戒了。一爬格子就想抽烟,明知道会加重病情,为了写好只能开烟禁。看妻子端来了粥,一点胃口也没有,拧开药瓶倒出两片异烟肼吞了下去。广春终于没有忍住:“药终究代替不了饭呢。咳嗽越来越重,熬夜时间别太长了。”
门玉生歉意笑了笑:“知道了。最近事儿太多,工作时间已经不归我个人说了算呀。人家把赤脚大仙都请来写告知书,咱跟大仙也不沾亲带故,不自己写怎么办?”
广春说:“不就是国民党潜伏特务搞的那份小报嘛,胡说八道,有几个人信?何必当回事?”
门玉生:“胡说八道?笔杆子摇得蛮厉害,否则会有那么多人信?你可不要小瞧了笔杆子的力量。三国时,袁绍的记室陈琳一篇讨曹檄文,将正患头风的曹操惊出一身冷汗,竟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我这篇文章必须针锋相对,批它个体无完肤。这是一场争夺人心的角斗呢。”
广春叹了口气,自己睡去了。东方有些灰白时,门玉生终于放下了笔,伸了伸腰,去耳房唤醒警卫于大龙:“走,咱们去找李光荣。”
局里值宿的李光荣揉着眼坐起来,接过门玉生那份“升天赋”,刚劲洒脱的毛笔小楷入目,精神为之一振,细看全文:
中华民国卅七年十月卅日,长春特别市红十字会会长门玉生谨设奠仪,祭享故殁于长春城内外诸魂灵。尔等众或英姿勃发,或老成持重,或顶柱庭堂,或绕膝慈下,不幸遇逢乱世,惨遭涂炭。共产党挥雄师欲解救尔等于水火,国民党却杀民以养自军,致使尔等饥饿不得食,伤病不被医,灵动之生命不幸怀屈而亡。本会长哀痛尔等亡故之时,或无父母及儿女在侧顾殓,或无兄弟亲友及时安葬,致肉身失去入土良机,使尔等不平之魂魄萦绕凡尘而不去。我解放大军摧枯拉朽,凯歌高奏,先解救尔等十数万出卡骨肉与亲友于倒悬,继救生尔等城内数十万同胞血亲于累卵,今又埋死尔等肉身于尘埃。本会长奉上命对尔等冤魂进行超度,谨献香车数乘、牛马若干、仆童数对,呈上冥币千叠、元宝百箱,敬果瓜许多、美酒数斛。尔等勿做无主之魂,齐来尚飨。我当禀明政府,细访尔等家庭根源,使尔等老人得以奉敬,弱小得以抚养。尔等可尽遂心愿,安心超升也。聊表丹诚,呜呼哀哉。
李光荣高兴地说:“情真意切,有理有节。公祭仪式一结束,我便以《赤脚大仙告知书》五倍,不,十倍的数量散发,让咱共产党的《升天赋》迅速布满大街小巷。”
一大早,鼓乐班子便在刘海山家弄响了家什,两个小唢呐、两个大喇叭吹得悲悲切切、如泣如诉,上百人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随着一声“准备起灵”,两个着军装的年轻后生正步走向玉凤的柜棺后边左右站好。接着,门玉生和卢大力走到柜棺前边左右站好。人群里跟在卢大力老娘身旁的花桂枝急了:“大婶子,你再不拦挡大力可就伸手抬了。快点呀!”
大力娘着急地挤出人群喊道:“大力,等一等,妈有话说。”
“妈,儿子知道不该对你讲假话,可是区里的乡亲们需要儿子去发送他们的亲人哪。”卢大力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不孝,对不起妈了。”
大力娘:“大力,妈不是不让你去,妈看刘老板弄得这么惨,就领会你为啥要去了。妈只是不让门局长陪着你去,他不光是妈的救命恩人,还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可别为了陪你去委屈人家呀。”
一旁的刘海山站了起来:“门局长、卢区长,我刘海山走南闯北以为识透了许多人,今天才真正看到了共产党的诚意。玉凤一个小孩子当不起两位这么尊敬,不要抬了。”
门玉生:“刘老哥,玉凤与我的孩子差不多大,活着会甜甜称我一声叔叔。如今含冤而死,我们心疼呀。当叔叔的不该送她走好吗?”
随着一声“起灵”,四个人把柜棺稳稳扛到了肩上,卢大力大声念道:“玉凤妹妹,哥跟随门局长送你走了。你放心走好,你的爹娘哥负责给你照顾了!”
柜棺缝隙渗出了黑水,滴淋到门玉生新换的制服前襟和卢大力的衣袖上。刘海山拉着老伴连滚带爬赶到四人前边,当众跪了下来,连磕了数个响头:“玉凤,你看到了吧,爹娘跪的不是你,你当不起爹娘跪。爹娘跪的是共产党的局长和区长呀!”
玉凤娘泪如雨下:“玉凤,娘死了也捞不到这么大的尊敬。你放心走吧,娘总算看见前边有亮堂路了。”
在刘海山老两口后边,陆续跪下了旁观的人,最后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拦住了四个抬柜棺的人,半步也走不了。
花桂枝懊恼地跺了一下脚,丢下大力娘不管,自顾自转身走掉了。
8
一大早,门玉生把下巴刮得青白,翻出了一年穿不上三回的皮鞋和那套藏青制服,让广春用茶缸子装上热开水将衣服烫平整了,戴上一顶前进帽,在镜子前上下左右照了个遍,尔后把椅子上一个棉垫拿到马车上。昨天下午,于大龙按门玉生“把车马收拾立整了”的要求,去街上买了一个拳头大的脆响铜铃铛挂在车厢棚前梁上,又把马鬃剪了个齐整。钉了新马掌的枣红马似穿了一双新鞋,一边喷着响鼻,一边刨着前蹄,逗诱得轰轰摩拳擦掌便要上车,却被门玉生拦下了:“轰轰,不能坐马车呢。公家的马车只能公家的人办公家事用。”
轰轰:“前几天我要跟小六子玩抓特务,你非让我陪那个忠忠玩,说是重要工作。今天有了好事又不算我的公事。忠忠能去我怎么不能去?厚薄不一样呢。”
广春:“轰轰听话,爸爸拉忠忠去是让忠忠告诉他爸爸,咱们没亏待欺负他们呢。”
轰轰姐姐替弟弟抱不平:“为了讨好吕望远,还把我的红头绳拿去给他家小丫头片子呢,全家人都搭上了劲。我不去可以,不让轰轰去,大人做事就不公平!”
门玉生:“我的两个好宝贝,爸爸先欠你们行不行啊?这件事办完了,爸爸给妞妞买一个带蝴蝶结的宽头绳,给轰轰刻一个大冰猴,一抽‘嗖嗖嗖’转,好不好呀?”
听说有宽头绳,妞妞不吭声了。轰轰说:“那好吧,我要带双勒口的。不然我再也不陪忠忠玩了。在他家妈又不让我跑,又不让大声说话,玩不高兴呢。”
心急马快,不到九点就到了齐家村。院子里、屋子里挤满了人排着队在看病。看见门玉生进屋,吕望远一个哆嗦,握在手里的听诊器头“哐啷”一声砸在了桌子上。门玉生叫道:“好个吕望远,你让我找得好苦呀!”
吕望远微黑的脸色霎时大变,同他的老娘和舅舅一样惨白,只是头上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门,门部长,我,我,我登记过了……”
错愕之间,于大龙抱着忠忠挤了进来。忠忠张着两只小手扑到爸爸怀里,像小绵羊一样摩来拱去:“爸爸,我想你呢,奶奶让我跟门叔叔来的。桌子、药柜、躺人的床、舒服的转椅都是门叔叔弄的,等你回去给奶奶接着治病呢。”
吕望远越发紧张:“给奶奶治病?奶奶怎么了?忠忠你快说呀。”
“奶奶开始‘嘎啦’‘嘎啦’上不来气,让门叔叔治得不‘嘎啦’了。这些天是门阿姨做饭呢,土豆丝炒得可香了,还有……”说到“还有”,忠忠抱住爸爸的头,把小嘴贴在爸爸耳朵上:“门叔叔家的轰轰哥哥腿跟我一样呢,天天陪我玩,不像别家的哥哥姐姐总笑话我。”
吕望远半信半疑:“真是奶奶让你来的?”
“是呢,是呢。”忠忠掏出了簪子,“奶奶说这是接头暗号,你看完了还给我,我要拿给轰轰看,他们家没这好东西呢。”
门玉生:“要怪就怪我没领导好下属,你受委屈了。望远,跟我回去吧。大娘等着你,长春那些老病号等着你,还有咱俩的约定要实现哟。”
“门部长,这,这,这让我怎么说好呢。我,我,我没等到您打回来,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吕望远百感交集,惨白的脸红头涨面起来,顾不上屋里屋外都是人,放声大哭起来,“门部长,你以德报怨,这样高看我,我更没脸面见人啦。”
门玉生:“乡亲们,我们今天专程来接吕望远医师回长春,让他恢复望远医院,让他带更多的医生,给更多的人看病,为更多的群众解除痛苦。”
“吕大夫给咱看得好好的,接他走不是挖墙角吗?”人群中一白胡子老头不满意地说,“城里人有病要大医生看,我们有病也需要大医生看;城里人的命是命,我们乡下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吕望远:“望远到此原非本意,感谢众乡亲收留了我。望远先是错过、后是误解了门部长,才避祸于此的。现今这儿药品没有,器械没有,望远的拳脚伸不开。老乡们的大病望远看不了呀。承蒙乡亲们看得起我,望远在此表态,回到长春后,每月必来一次,带药品器械来免费为乡亲们诊病。”
门玉生:“乡亲们,吕大医师在设备齐全的大医院能发挥更大作用,乡亲们在这儿看不了的大病可以在那儿请他看。我代表长春特别市卫生局在这儿承诺,把这儿做为长春市第一个乡村医疗点,每十天派医生来一次。如果吕大医师愿意,或者能抽得开身,他什么时候想来,我们什么时候用车接送他来回。”
于大龙将马车紧靠近大院门口,门玉生抢步上前为吕望远掀开了车厢帘,吕望远畏缩不肯上前:“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要使望远折寿呢。门部长请先,您请先。”却被门玉生连推带拉弄上了车。
一年轻后生说:“看岁数,还有挎枪警卫,这姓门的也是个不小的官吧?”
一中年人说:“你没听吕大夫管他叫部长,跟来的人又叫局长,厅级大干部呢。”
后生:“这大官对吕大夫那么敬重,这吕大夫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白胡子老头:“哪个县长省长不把四梁八柱抓实了能坐稳位子?卫生局长不把名医笼络好了还能干下去?这个姓门的表面恭敬背后道行深着呢。”
车厢里门玉生送给吕望远一份卫生局的文件:“这个你收好,再发生此类问题,你就拿这个去市政府告我们。”
吕望远细看,原来是市卫生局“关于错误接收望远医院的处置意见书”。文件共三条,第一条,望远医院存在的合法性;第二条,错误接收的事实;第三条,补救措施。文件后附了一份门玉生、高大军署名的检讨书。吕望远鼻子一酸,一把撕烂了文件:“门部长,您这不是又让我欠人情债?这辈子都不知怎么报答呢,若再收了这个,我怎么有脸面迈进长春一步?医界同仁还不把我吕望远脊梁骨戳断了!”
“按规矩这是我们应当做的功课。如果说这里有情啊,债啊,千万不要记在我门玉生头上,你就甩开膀子好好为长春老百姓看病吧。”门玉生宽心地笑了,“既然这个话题总是损耗我们的情感细胞,唠点轻松的话题吧。我发现人一紧张,或者说恐惧,脸色便苍白。你舅、你娘,还有你都是一样的反应,这说明跟基因遗传有关。我声明,绝对没有不恭的意思,把这个研究明白了,说不定以后有用呢。”
吕望远:“这应当属于人体生理学神经系统范围,脸色变化是神经系统对内脏机能调解所致,而神经系统的调节动作与环境(内外部)密切相关。这方面望远自夸一句,还是颇下了一些笨功夫的。以后如果门部长需要,在下随时汇报。”
话语投机,不知不觉听见于大龙把鞭子“啪啪”甩出两个脆响。马车“丁零、丁零”招摇着进城了,一时引起路人驻足观看。一声“吁”,马车便稳稳停在了望远医院大门口,车帘掀开人还未下车,鞭炮先响了起来。只见马和平、李光荣每人拉了幅一米长的横幅,一幅是“欢迎吕望远大医师归来”,一幅是“望远医院开业誌喜”。又见高大军“啪”的一个标准军礼:“请吕大医师原谅我的错误。”
江平与张杰将一块崭新的“望远医院”牌匾送到门玉生手里,门玉生兴高采烈地将牌匾端正挂在了门前。泪流满面的吕望远说什么也不进门:“门局长,国民党搞垮了我的医院,共产党帮我恢复了医院。我不能不讲良心,我要把望远医院的一切都交给市立医院,尔后去那里好好坐诊。”
门玉生:“在车里不是都谈好了吗?我们的方向是将技术低微开不下去的小诊所组成联合卫生院,再组成区联合医院,你不属于此列。即使将来市公立大医院成了气候,也仍然离不开个体从医者;如果你将来一定要加入市立医院,那也要算股份。现在交出,你是让我犯错误啊。”
热烈的气氛感染着人群,一个人却木着脸转身离开了,走了三十多米又转过头回望了一眼,“呸”,吐了一口痰。在嘬嘴的一霎间,满嘴的金牙闪出了数道金光。
城里四处此起彼落的鞭炮,持续了一个半钟头,身材修长的隋文娟甩着齐腰的长发跑进屋来:“老爸,今天上午开业了七八家,可热闹了。凡是开业的,市里都给放了鞭炮,挂了新匾呢。”
隋纯宗微闭着的双眼并未睁开,冷冷地说:“有开业的中医吗?没有!西医根底浅,不咋呼谁去他们那儿看病?好好跟爸学吧,坐不住冷板凳是修不成大医的。”
9
离市立医院开诊还有半月时间,一些在私人诊所看不起病的老百姓隔三差五便来打听何时开诊,他们在硬挺着等待免费试诊周的到来。还有一些老病号要等着享受市直医院优惠价治病,介绍信都让工会主席开好了。
张杰搞来的家具与备品都安置到了相应位置,门玉生搞来的那批药品与器械分别入了药局和各个诊室。第一批开诊的西医有内科、儿科、皮肤科、五官科、眼科、外科、妇产科七个科室,每科都有两个医生。由于名医吕望远等人的加入,市立医院外表看总算有了个模样。
根据门玉生的意见,市立医院专设了中医科,已有四名中医加入,不过都不见经传。江平出题测试了一下,有一名连方剂的君、臣、佐都弄混淆了。满嘴水疱的江平找门玉生说:“中医虽然只是一个科,却是什么病都要看的全科。西医人员虽然齐整,但药品太少,总不能看完病不开药吧。所以,相当一段时间大头在中医,要靠中药给老百姓治病呢。可现在医生不行啊!”
门玉生说:“医生解决不了是我的责任,中医科开不起来是你的责任。我保证十天之内把名医给你请进来,你准备中草药吧。”
高大军已经第三次到纯宗堂了。门玉生要亲自登门去请隋纯宗到市立医院坐诊,理由是刘备还三顾茅庐请诸葛呢,张杰坚决否定了:“门局长,我正式给你提个意见,你应当注意自己的职务身份。上次为刘大买卖女儿抬棺一事就有不同反应。对隋纯宗别说请三次,就是一次被顶回来,丢的可不是你自己的脸,是损害卫生局和人民政府的权威。三顾之说,原本是罗贯中编的故事,岂可当真?当然为了表示尊重人才的诚意,我们也可以请三回。”
张杰的安排是,高大军第一请,自己第二请,打好了基础再由门玉生出面去请。前两次请要悄没声息,外界看到的是卫生局只请了一次。看张杰气鼓鼓的样子,门玉生知道张杰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思想,三五句话很难统一认识,好在请的方向还是一致的,遂不在具体细节上做无谓争论,凡事干起来再说。
第一次,高大军没见到隋纯宗本人,礼貌地留下了门玉生具名的大红请柬。第二次,望着英俊且礼貌的高大军,隋纯宗眯着狡黠的细眉眼笑着答复“考虑考虑”。
这一天,隋纯宗带着女儿文娟连着看了四个病人,都是女儿先把脉再开方子,自己复诊后在两张方子上略做修改。窗外阳光明媚,室内病人说着感激的话语,隋纯宗心情好极了。不光是为天气和事业的顺利,主要是内心骄傲着女儿的技术越来越娴熟。
病人离开了,文娟的问题便跟了上来:“老爸,刚才有两个病人同样恶寒发热,为什么那个老人用药轻了三分,而那个小孩用药就重呢?”
这是隋纯宗最满意女儿的地方,凡事动脑子,勤奋钻研,才能成为好医生。“那个老头反复强调自己的病重要求多开好药,说明他重视自己的病症,回去肯定喝足或多喝药汁;而那个小男孩乱踢乱抓,他妈妈手脚并用也弄不老实,回去喂药哭闹不休能喂进多少呢?乖女儿,好大夫不仅要对症用药,还要考虑每个病人的个体差异呢。如果只按书本看病用药,不会灵活辨症施治,即便看一辈子病,也就是个医匠,而不能成为医师的。”
父女俩唠得正高兴时,高大军第三次上门了,文娟赶紧为客人泡好了自己喝的上等龙井茶。隋纯宗在内心想着婉拒的语词,转头的瞬间猛然发现了文娟注视高大军的异样眼神。犹如传世珍宝不慎被外人觑视,心情陡然起了变化,腹稿的托词变了味道:“共产党不是倡导民主自由吗,对治下市民从业应该没有强迫的传统吧?而你竟三次来敝舍。第一影响我事业,第二影响我生活,第三影响我情绪。难道非要老夫把‘拒绝’二字吐出口,你才罢休不成?”
高大军哪里吃过这般无根由的冷眼:“我不过一个信使而已,来三次无非为了讨你个准信。你若是早把话痛快说明白,我会来三次吗?你以为我闲得没事往你这跑?你错了,我也忙得一天顶两天用!告辞。”
望着负气而去的高大军,隋文娟噘起了嘴:“爸,不同意去好好说嘛。我看去没什么不好,人家重视中医才专门成立中医科,请你去坐诊。每周两次三次随你定,又不耽误纯宗堂赚钱,借市立医院那个平台为你扬名有什么不好?”
隋纯宗:“重视?重视怎么不成立个中医院?他凭什么对吕望远那么重视?因为吕望远同那个姓门的局长都是西医。市立医院一下子成立了七个西医科,中医科只占1/7呢。”
文娟:“你不是总说小日本扼杀中医,伪满洲国新申请的中医诊所一家不批,现在人家在西医院里都给你设中医科,共产党是真正重视中医,实心为老百姓办事呢。人家这么请你你却不去,传扬出去名声不好。”
隋纯宗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又使劲推了一下门,放低声音:“姑娘,老爸这辈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共产党是好党,包括来的那个高大军都挺优秀,我可提醒你,离他们远点。满福祥前几天偷偷告诉我,美国人正在将大批先进武器装备国民党,万一哪天国共两党再来一次‘五二三’大轮换,掌权的一方翻起老账来,不折腾垮咱不会罢手。所以,要等等看再说。”
隋纯宗的老伴从里屋出来了:“我看文娟说得对,共产党才不会折腾人呢。人家敬你请你你还端架子,忘了国民党那个姓霍的怎么折腾你了?再说那个姓满的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话也能信?”
“住口!今后无论在家在外谁也不许提那姓霍的一句。要命呢!”隋纯宗神色大变,“满福祥人是不准诚,可他的消息不会不准诚。”
老伴:“一个逃跑了的国民党就把你吓成这样子?现在掌权的可是共产党,你可别哄着向后倒退,打着才肯前走。人家恭敬的礼数可是到位了。”
隋纯宗:“到位了?他姓门的局长能跑到双阳齐家去接吕望远,为什么不亲自上门接我?”
文娟:“人家高大军说了,只要你答应去,他们门局长亲自上门接你哪,跟吕望远一样呢。去吧,老爸。”
隋纯宗:“吕望远算什么,他能跟我隋纯宗比?他有祖传秘方吗?他若真有谁都离不了的绝招,围城时能把自家医院弄垮了?让我出山,除非他们局长亲自为我执鞭驾车;而且以后我去一次,他们就要专程接送一次。”
文娟气恼地叫喊道:“太过分了。老爸,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过分?文娟,有些事你还不懂呀。所以提出这种要求,我是料定他们再怎么重视人才,再怎么虚怀若谷,也不会让堂堂的政府局长给我当一回车夫。这叫什么?逼退!让他们知难而返。”隋纯堂自信地捋着山羊胡子,“我隋纯宗可是给溥仪皇帝的贵人看过病的,坐着八抬大轿来回,当时警备处长相当于九门提督亲自为我扶的轿框。他一个卫生局长给我赶一回车怎么不行?”
老伴不高兴地说:“不是我替共产党说话,折腾你的国民党你顺从得像小绵羊,恭敬你的共产党你反倒折腾人家,有你这样胡作的吗?万一人家答应了你,你去还是不去?不去,失信的是你;去,丢脸的也是你。”
隋纯宗:“你们的激烈反应说明我的策略是正确的。因为,一万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能答应我的‘过分’和‘胡作’,何况卫生局只有那一台工作马车,岂肯成了我的专车?退一万步,即使那个门局长真的是一万人之外那一个人,我也要暗自留一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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