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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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队

    换号啦,换号啦!

    几声叫喊引起一阵骚动。林永宁睁开眼,被后面的人拥挤着站起来。脚底下是砖头、报纸、书包、罐头盒,这都是占位子用的。如今它们所代表的人都到齐了,都瞪大了眼睛,它们便被人的脚踩来踩去。林永宁的前胸贴在前面一个人的后背上,他的后背被后面一个人热乎乎的前胸贴住。他用力撑住自己的身体,却不敢大口喘气,浓烈的腥臭气能把人噎死!口臭、狐臭、烟气、酒气,打嗝的,放屁的,抠脚的……售票大厅如同一座难民营,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横的,竖的,醒的,睡的,拼命拥挤的,闲得难受的,窗台上,墙根儿下,到处都是人,闷了一夜,人肉似乎都发酸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烦躁不安,想吵架,想骂人!他相信这个大厅里的人,包括那些还闭着眼的,都是肚子硬鼓鼓的炮仗,点火就着、就炸,先不论炸坏自己还是炸伤别人,把满肚子的怒气、晦气输送出去才是最主要的。然而最有资格爆炸的应该是他,他好歹也是拥有六百多名员工的磁性材料总厂的副厂长。别看这个大厅里拥挤不堪,像他这样的人物不会有第二个。而且他并不是为自己买票,为自己才不下这么大的辛苦哪!在车站上蹲一夜跟到火车上站一夜有什么不同?他每次外出都由销售科买票,买上卧铺就躺着,买上硬座就坐着,买上没号的票就站着。这次可不一样,南方一家关系户要回去,人家曾经帮过磁性材料总厂的忙,厂里又太穷,无法回报人家,如果连两张卧铺票都买不到,也太叫人家瞧不起了。他只好大包大揽地说自己有办法买车票。其实他跟火车站毫无关系,他的办法就是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就来到售票厅排队。他排了第二号,夜里换了几次号,他被几个神头鬼脸的家伙挤到了第五位。你说冤不冤?他又何必充这样的大头?得罪了关系户,即便厂子黄了,也没有他的责任,还有厂长顶着哪!

    心装在自己肚子里,脑袋长在自己肩膀头上,怎么想都可以,别人看不到。要说出来、做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快要开始售票了,拥挤加剧,他无论如何不能被挤出队伍。

    也许被挤出去更好,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推掉工厂里许多本来不应该由他管的杂事,到医院里守护自己的爷爷——对了,今天夜里之所以觉得格外难熬,心绪不宁,站着不得劲,蹲着不得劲,找了块砖头坐下还是不得劲;睁着眼不好受,闭着眼胡思乱想,都是因为爷爷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他总感到老人家也许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他总感到老人家也许过不去今天,也许在病床上折腾了一夜,等着跟他见最后一面。他有这种预感,也相信自己的预感。他知道爷爷喜欢他,对他寄以厚望,他自小就崇拜爷爷,后来有相当长的时间把崇拜变成了憎恨,近十年来他又恢复了对爷爷的尊敬,而且真正知道了老人家的价值。所以他们祖孙俩是有感应的,他的心灵能够接受爷爷发出的信息……老人家是何等的孤单!

    他也很孤单。别看大家紧紧地拥贴在一起,谁也不认识谁,每个人的心里都恨不得其他人立刻都走开或死掉,售票口前只剩下他一个人最好。人就是个体,单独的个体,单独地生下来,单独地寻找活着的意义,承受各种打击和苦难,最后单独地死去。如同这个乱哄哄的大厅,每个人一旦买到他们想要的车票,立刻就会风云流散,各奔东西。作为个体的中国人却无法不排队,每个人几乎都是排着队长大的,领出生证排队,上医院排队,进幼儿园排队,找工作排队,长工资排队,最后进火化场还要排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想坐火车?他们的外出真的有意义吗?也许都像他一样,是多管闲事,是错位、越位。生活就是一连串的错位。爷爷才高八斗,会五种外国语,现在正是吃香的时候,却要死了。他本应待在爷爷身边,却待在这肮脏的大厅里,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身不由己地干着自己并不真正想干的事情,若想逃避,想不被生活颠来倒去地弄错位置,是很难的。

    售票窗口终于打开了。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后压过来,伴随着呼喊和叫骂。林永宁抖擞精神,借着身边的推力,向窗口前挤过去。

    1987年 爷爷

    林永宁走进医院,突然想起一件事,掏出钱夹从里面翻出三十元钱。太少了,但钱夹里只有这三十元了。他叫爷爷为工厂翻译了一批日文的和英文的技术资料,他老说要给翻译费,但是老忘了到财务科领出来。他深知老人虽然嘴上说只希望能干点事情,不要报酬,但心里非常在乎自己的劳动是否真有价值。工厂里一分钱不给,怎么证明现代社会承认他的翻译有价值?好像是孙子为了哄他高兴,没事找事地弄来一堆费解的资料让他打发时间。老人要走了,应该让他相信,那批资料无论对工厂,还是对林永宁本人,都是非常重要的。

    林永宁看到全家人都围在病房门口,心里咯噔一下,脚有点沉,腿有点软,生出一种遗憾,生平第一次害怕面对全家人。奶奶、妈妈坐在椅子上闭着眼,自己刚上学的女儿林楠躺在长椅子上,头扎到曾祖母的怀里睡着了。父亲、弟弟、妹妹和妻子无处可坐,各自低着头闷闷不语。是在等他,还是准备给爷爷送行?

    “爷爷怎么样?”尽管他心里很紧张,仍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奶奶和母亲还是睁开了眼。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奶奶见到他仍然抑制不住满心的喜爱和关切:

    “宁子,你可来了,看你这个样儿又是一宿没睡吧?放心吧,你爷爷不见你一面是不会走的。”

    “您这么大岁数怎么也来了?”

    “半夜里把我们娘儿几个接来说是见最后一面。大夫挽救了一宿,都说不行了,最后就是等着了,到天亮他倒没事了,睡得可稳哪。”

    昨天夜里应该由他来病房守护爷爷。全家人没有一个人责怪他为什么没有来,似乎都相信他一定有比守护病危的爷爷更紧急更重要的事情。

    父亲说:“大夫叫出院,说住在这儿白花钱,他们也没有招了,与其在这儿等着不如回家等,家属还跟着少受罪。”

    林永宁隔着门上的窗户,望望病房内睡得很安稳的爷爷,拿定了主意:

    “不能出院,回到家就真的只能等着了!在这里还有希望,到时候他们总不会见死不救吧?有一点希望就不要放弃,等一会儿我再去跟医生说说。爸爸,你陪奶奶她们都回去吧,白天由会访在这儿顶着,晚上我来替她。白天有事可以往厂子里打电话找我。”

    母亲心疼:“你忙了一夜,白天还要上班?”

    “厂里一大堆事,还有外地的客户在等着。”

    奶奶不知是抱怨,还是替孙子感到骄傲:“一大堆事还有一大堆人,怎么就累我宁子一个人!”

    “奶奶,厂里正处在困难时期。”

    “你们又要度荒?”

    “你老就别打岔了。”母亲喊了孙女、弟弟、妹妹把奶奶扶起来。

    林永宁轻轻地走进了病房,坐在爷爷林凤春病床前的小凳子上。

    老人家睡容安详,看不出有丝毫痛苦,一如睡着了的婴儿般恬静。莫非这就是回光返照?皮肤细而薄,贴在塌陷了的脸颊上,脑门儿没有萎缩,依然挺得老高,而且往日的皱纹也消失了,被皮肤包得紧紧的,一本法文书掉在了床底下,林永宁捡起来用毛巾把封底封面擦干净。不禁生出一股对生命的敬畏感——眼前这个正在干瘦下去的躯体里到底蕴蓄着多少能量?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原来就精通日文、英文、德文、西班牙文,在生病期间又开始自学法语。学会了又有什么用?还来得及用吗?他不理解老人却又不敢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活到三十岁,最大的懊悔就是没有学好一门外语,而且身边守着一个语言天才!在他很小的时候爷爷就严厉督促他一定要学好外语。可是没有过多久,爷爷就成了历史反革命,家里被抄了个乱七八糟,只剩下一堆破烂儿。而且牵累奶奶和父亲跟他一块登上了批判台,弯腰曲膝脖子上挂牌子。林永宁也由少先队的大队长变成了狗崽子。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爷爷是大学问家,是他们的大人物,曾当过天津市图书馆的馆长和天津中心区的区长。原来他还开过煤厂,地道的资本家,又是国民党的军统和中统双料特务。懂那么多外语完全是为了搞特务活动,真叫他占全了!他恨爷爷和他的学问,毁了全家,也毁了他的前途……等到他知道外语没有罪过,而且有大用处,是近几年的事,后悔已经有点晚了。他把书放在老人的枕头边上。林凤春睁开了眼,好像从来没有睡着过,眼里没有睡意,也不浑浊,还有神采。

    “爷爷,您好点吗?”

    老人动动头,把一只手伸出被子,林永宁抓住了这只手。

    “您早晨想吃点什么?”

    “什么也不想吃,也不该再吃什么东西了。”

    老人声音虽弱,但能听清楚,仍在咬文嚼字。林永宁放心了,这样的状态,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事的。他问:

    “精神这么好,为什么不吃东西?”

    “让肠胃干干净净的,走的时候自己方便,别人也方便。”

    林永宁突然想哭。

    老人的身体正在枯萎,但头脑很清醒,甚至像往常一样灵敏。一个这么明白的人怎么会死呢?

    “您别尽想着走,您哪儿也去不了。我们舍不得您,正是需要您的时候!”林永宁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十元钱,放到老人手里,“这是工厂付给您的翻译费,只是太少了一点。”

    老人微微摇头:“我越来离天越近,离地越远,要这钱有什么用?你忘了钱这东西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我就是想干点事,不是为了挣钱。”

    林永宁紧紧攥住老人的手。

    “往后想请您干的事很多,现在像您这样的人是社会的宝贝!您不是说一定要教会我英语吗?”

    “世界上的事是永远干不完的,该我干的我都干了。人在病中就可以冷静地检讨自己的一生了,客观地观察这个世界的变化。我给国民党干过事,也给共产党干过事,无论给谁干事都忠于自己的职守。所以虽然挨过整,但并未往死里整我。只是连累你们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有失也有得。当初我给你取名的时候,是希望你这一辈子能够过一种安宁快乐的生活,但很快就发现你不是那种能安安静静过小日子的人,很小就有一种领头的意识和能力。当孩子的时候是孩子头,上学后是学生头,咱们家经常挤满了一群一帮的你的伙伴,有比你小的,也有比你大的,你能把他们团住,这是一种天生的本事。现在成熟了,有足够的忠诚,忠诚于自己的品格,忠诚于自己的工作,忠诚于工厂。业大毕业后知识面扩大了,智慧也够用的,如果还感到自己知识欠缺,就多幻想,增强想象力,别让脑袋闲着。最重要的是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怕危险的人比不怕危险的人要多得多,怯懦的比勇壮的要多得多,因此勇壮敢冒风险的人就稀少可贵,就沾光,就容易成功。哪怕是忍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也不要放弃希望……”

    张会访提着两个大饭盒走进来:

    “永宁,别让爷爷说话太多。刚好一点,别累着。”

    “是我自己想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人老了就是话多,不说完心里不踏实。”林凤春因说话兴奋,脸上有了血色,与夜里判若两人。

    “我用鲜虾仁西红柿鸡蛋做的面汤,还有蛋糕和小菜,趁热吃吧。”张会访抓住这点空儿回家做了早饭拿来,既为爷爷,又为丈夫,真是心细。

    老人止住她:

    “等一等。会访,你是个懂事的好孙子媳妇,咱们家四世同堂,你上有爷爷、奶奶、公公、婆婆,下有小叔、小姑,自己还带个孩子,真难为你了。永宁找了你是福气,你嫁了永宁也是福气。你奶奶老了,你婆婆身体不好,这个家就靠你了。永宁也得靠你照顾。现在你们吃饭吧,我看着你们吃,永宁吃完去上班,会访吃完回家睡一觉再来。”

    会访打开饭盒,满屋香气:“爷爷,您吃一点。”

    “我说不吃就不吃。”

    会访求助地看看丈夫,永宁满脸都是泪。

    生命和机会

    林永宁进了工厂再想离开就难了。

    有人告诉他家里来电话,他爷爷死了,叫他立刻回去。

    回去?是啊,家里死了人是大事,可是厂里这六百多人发不出工资也不是小事!每个月到发钱的时候总是一拖再拖,这个月拖过了初一,下个月又拖过了十五,什么时候有钱也不知道。加上家属就是两三千人,如果饿死几个怎么办?他也想马上回家,但被人缠住难以立即脱身。

    工厂被一种不祥的绝望情绪死死抓住了。

    生产已经停顿,仓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产品,再开动机器只会造成更大的浪费。一个不生产的工厂在等什么呢?等待爆发点什么事情或等待死亡?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但大家都很清楚,再这样不死不活地耗下去,工厂就只能耗死。其实像现在这样活不起来就已经死了。

    人们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就没有好气儿。

    大部分工人却只有等待。有的放长假回家去等着,只能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有的提前退休,有的留在厂里等待。不等待又能怎样?等着工厂的头头想出什么高招救活工厂,或弄来钱先发工资;等着上级从外边调个新的厂长来,按照中国的惯例,企业一亏损就会换头头;等着……等着!

    干部们则躲躲闪闪,躲避碰撞,人人都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这种时候少惹麻烦为佳。躲避被领导看重,在这时候提个一官半职,也不是好事。一个经济效益好的企业,人人都盼着高升。一个亏损企业,如洪水猛兽,人人躲之唯恐不及,只有倒霉鬼才愿意在这样的厂子里当头头。生活就是一种逃避,逃避贫穷,逃避困难,逃避灾祸,逃避责任,逃避死亡……

    林永宁逃不了,也不想逃。无论坐在办公室里还是下车间,总有一群一伙的人围着、跟着,被各种各样的责骂、惊惧、疑虑纠缠着:

    “这还算不算共产党的天下?还是不是国营企业?从打解放的那一天起领导就告诉我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了,生老病死不用犯愁了,我们为国家干了多半辈子,到现在说一声工厂不景气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不发工资,不给报销医药费,有病不敢去医院,国家就真的见死不救?”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活儿干,要一碗饭吃!”

    “林副厂长,我们不能就这样等死啊!你们当头儿的得想办法,得向上边反映!”

    “林副厂长,我们两口子都在咱们厂,这个月一分钱没有,上有老下有小,这日子怎么过?”

    一开始林永宁还耐着性子向围攻者解释,共产党的天下没有变,我们还是国营企业也不假,正因为是国营企业才落到这步田地。人家老外的企业,产品呼呼地往市场上进,乡镇企业的产品也哗哗地卖。国家开始实行市场经济,我们搞的却还是计划内的产品,几十年一贯制就生产天线棒、吸铁石,按计划给别的厂配套,现在计划不灵了,人家主机厂一感冒我们就发烧,人家有点波动,我们的饭碗就砸了。我们与市场不搭界,没有自己的市场,总靠国家恐怕靠不住了,国家不是计划经济的国家了,国家也好,企业也好,都被推上了市场,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后来他发觉说得越多就越说不清楚,越说越泄气。他走到哪儿,解释到哪儿,说得口干舌燥,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他越解释得多,找他的人越多,问题越多,渐渐地矛盾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来了。

    厂子搞成这样是体制的原因,并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但他不能说自己没有责任,他当了六年副厂长,主管销售,让职工抱怨几句还不应该?好在他问心无愧,改了策略,尽量少说,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求爷爷告奶奶,东挪西借,也得把职工的工资发下去。他有苦说不出,一个亏损企业的头头到哪里去都引起人家的戒备,一张张挺喜兴的脸见到他立刻就变成了屁股。他只好多用电话向熟悉的人求助……

    熟悉的人说话坦率,声音也高,震得电话听筒像扩音器一样。大概找人借钱的人总希望小声点,而借钱给人的人总是高腔大嗓。林永宁担心围在他身边的人也听到了:

    “林老弟,你借十万块钱是小意思,我明天就叫会计给你打过去。但你借了这个月,下个月怎么办?总不能月月借、年年借吧?我们认识好几年了,我看你是个大将之才,到我这里来吧,你可以好好施展一番。房子、车子、票子都不用愁,至少比你现在要强得多……”

    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而林永宁一向又认为人有两样东西最宝贵:生命和机会。生命是爹娘给的,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有了。而机会很少,很少,要靠自己去寻找,去创造,去把握,抓不住机会就是浪费生命,抓住好的机会,生命的价值就不一样了。有的时候对有的人来说,机会比生命更重要,千万不能断送机会。林永宁考虑再三还是谢绝了朋友的美意,放弃了这次机会。他总觉得自己要等待要寻找的并不是个人发财致富的机会。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赚过大钱,不知为什么他从来不怀疑,自己要想赚大钱并不很难。他不相信自己的这个工厂就没有机会了……更主要的是他对这个工厂有感情——

    林永宁十七岁来到这个工厂,背着沉重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兼历史反革命”的包袱。在中学里,他曾拼命干,想以入团来甩掉这个包袱,最后失败了。他也曾强烈地想参军,用一身军装证明自己的清白,到最后一关,政治审查未获通过,又遭受了一次打击。来到工厂决心从头干起,用行动证明自己。在同来的新工人中数他身材瘦小,却抢着干别人不愿意干的最脏最累的活儿。厂里不同于学校和部队,有更大的包容性,接受了他的表现,派他参加市里的重点工程6801的施工。那是国防工事,市里要求各单位必须选派政治可靠的人参加会战,其实这是一种苦差,真正吃香的人物,生产上离不开的骨干,是不会被送上工地的。于是,林永宁便成了可靠的一员。也许,命运该转折了,当时他体重只有一百斤,真是拼了小命,石头捡最大的搬,挑土用最大的筐,几次力气用尽还要强干,致使食道破裂大吐血。最后得到全团的嘉奖。当他登上领奖台的时候,感到自己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做一次人了……

    眼下在工厂想活不活、要死不死的情况下如果拍拍屁股去攀高枝,林永宁不忍心,不甘心。

    厂里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渐渐地林永宁却成了议论的中心。在非常时期敢于把各式各样的矛盾以及群众各式各样的意见和要求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的人,往往又是群众最信任的人。人家敢跟你说实话,骂大街,就是看得起你,认为你有能力力挽狂澜!

    就这样,只有三十六岁的林永宁如果他本人同意就可以被推到天津磁性材料总厂厂长的位子上。眼下这并不是个令人羡慕的位子,所以谁也说不准他干,还是不干。

    扫院子的艺术

    林永宁难得地按时下班回到家里,放下手提包向老人们打了招呼,就拿起扫帚来到院子里。这是个大杂院,住着近二十户人家,林永宁从最里面的墙角开始扫起。刷,刷,压住笤帚,既扫得干净彻底,又不让灰尘飞扬起来。一下挨一下,不急不躁,扫得十分仔细,有瓜子壳、纸屑之类的东西塞进砖缝,也都用笤帚尖剔出来。扫到各家的门口,就更加小心,笤帚决不能碰上人家的东西,还得把地上的灰土扫走。他的神色认真而又落落大方,仿佛扫院子天经地义就是他的任务,是一件既有意义,做起来又很快乐的事情。大院里凡是年龄比他小的一律称他为“大哥”,年龄比他大的男人们和嫂子们直呼他“永宁”,老太太们则指着孩子也喊他“大哥”。他扫这一遍院子几乎和每家每户的人都打个照面,说上一两句话,回答一些根本用不着回答的问题。也出于礼貌向人家问一些根本用不着问的问题。

    “大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啊,啊。”

    “永宁,厂里怎么样?”

    “凑合吧。您那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听说全市有不少国营企业都亏损。”

    “买菜去了,大娘。”

    “是啊,这鸡蛋涨到两块五一斤啦!”

    林永宁无论跟谁打招呼脸上都荡着笑意,说话轻声慢语,普通话里略带一点天津口音,给人以谦和、温厚的感觉。他身材虽然不高,但骨架发起来了,粗挺健硕,大头阔脸,穿戴整洁,特别是那份从容自信,尽管他拿着笤帚在扫院子,任何人也不会把他误会成一个身份卑微的人。但也没有人对像他这样一个人扫院子感到奇怪,想阻拦他或接替他。似乎这是本院里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初期,林凤春被揪了出来,街道罚他每天要扫大院、扫街道。由于他身体不好,天天挨批挨斗,这一清扫任务常常由老伴儿代为完成。有一天林永宁突然懂事了,看到年迈的奶奶天天扫院子,心里极不自在,自己在外边什么活儿都干,回到家充什么革命派!扫院子是狗崽子,不扫院子也是狗崽子。他从奶奶手里接过了笤帚,一扫就五六年。“文革”结束以后也没有扔掉笤帚。邻居们劝阻过,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仍然坚持扫院子,而且做得自自然然,不像是被惩罚,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职责。他当了副厂长以后常常下班很晚,每个星期也要挤时间扫两三次院子,若挤不出时间就用歇班的日子补上。院子一脏,院里的人们就会想起他,念叨他,而且谁扫也没有他扫得干净,让人看着舒心。

    他扫完了大院,把脏土铲到院子外面的垃圾箱里,听到奶奶喊他进屋,叫他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刚才林永宁下班回来的时候,张会访还在忙着做饭,就那么眼前一闪,她突然觉得丈夫心里有事,还是大事。她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几乎百验百灵,很少欺骗她。也许女人天生就具备异乎寻常的第六感觉。和亲人灵犀相通,心气相知,磁脉相贯,感应如神。也许她是从小锻炼出来的,为了不挨继母的训斥,必须能准确地揣度别人的心事,把事情做在前面,而且做得无可挑剔,让大人说不出话来。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习惯,知情达理,勤谨少语,要说话先笑,一张本来就很漂亮的脸总是甜甜的。她手脚麻利地把菜和肉洗净,切好,各种调料都准备到手底下,老公公林泽来到炉子跟前。他当了一辈子会计,第一业余爱好却是烹饪,儿媳妇给他打下手,很快四菜一汤就端上了桌子。

    四代人吃得热热闹闹。一天中只有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才能聚在一起,边吃边说,有各自的单位发生的事情,有听来的各种社会新闻……奶奶和已经退休的母亲更想多听林永宁讲点外边的事。林永宁挑挑拣拣,只讲有趣的能帮助大家下菜下饭的事情,至于自己厂里那些让人忧烦的事情却只字不提。吃完饭张会访和小姑子把锅碗碟筷洗净擦干,屋子收拾利索,在一个老式的铜把大茶壶里沏上新茶。如果老人们和林永宁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他们三口便回自己小屋,骑自行车还要二十分钟哪。

    张会访驮着女儿沉甸甸的书包,女儿则坐在她爸爸的后车架上。只有这时候林永宁才有时间过问女儿的学习情况,可是女儿已有点困意了。

    “楠楠,今天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

    “检查过了吗?”

    “没有。”

    “我讲过多少遍了,写完作业要认真检查一遍。这两天考试没有?”

    “考的算术。”

    “得了多少分?”

    “七十八分。”

    “怎么才得这么点分?”林永宁的嗓门提高了,他的微笑,他的彬彬有礼的风度全不见了。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没有继续发作,这是在马路上,天气又冷,如果他再说重一点,女儿就会哭。迎风流泪,脸又会被冻坏。女儿学习不太好,怎么能只怪她?

    她每天放学后要回到奶奶家里写作业,人多,空间小,只有人宠她逗她没有人辅导她、督促她。她母亲下班后要为一大家子人做饭,也顾不了她。林永宁更没有时间管她,他们每天到自己的小屋差不多都是晚上九点钟以后了,孩子又该休息了。天天这样折腾,孩子放学后有多少时间想学习的事呢?

    每当林永宁批评孩子的时候,张会访从不护着孩子。她认为那样会激怒丈夫,事情越闹越大。再说父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孩子无所适从,也没有好处。她或者温言细语帮着丈夫说几句,既给丈夫消气,也用讲道理的办法让女儿认识到自己的父亲批评的对。或者寻找适当的时机把话题巧妙地岔开,缓解林永宁的情绪,把他的思想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张会访也急于想知道林永宁在厂里碰上了什么事,她对女儿说:“楠楠,脸别冲着风,趴到爸爸背上。”

    女儿的这个动作使林永宁火气顿消。

    张会访趁机问:“永宁,你的厂又出事了?”

    “没有,我的工作可能要发生点变化,只是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要当厂长了?”

    “你怎么知道?”林永宁奇怪地从车上扭过脸来,妻子裹在纱巾里的脸又白又细,俏眼含笑,灯光下格外动人。

    “你不知道我有第六感觉吗!”

    “你说我该干,还是不该干?”

    “我想你会干的。刚才你为什么不跟爸爸妈妈商量一下?”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何必给他们添心思呢。整个下午我老想爷爷常说的一句话:福祸同门,利害相生。当厂长有利有害。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干呢?”

    “你叫我说我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你不会放弃这次机会。一心想干事的男人就会老面临抉择,你从小到现在关键的几步都是自己拿的主意,现在看都走对了。你有决定自己前途的艮劲儿。”

    这几句话长了林永宁的精神,很投他的心意。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这是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平房,清冷,阴凉。张会访先捅开蜂窝煤炉子,炉子上铁壶里的水是热的,让女儿漱口,洗脸,烫脚。然后又插上电热毯,从暖瓶里给丈夫倒了一杯热水。林永宁双手捧着那杯热水,热杯子暖手,热气暖脸,他的心思并未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来。

    “会访,在你眼里我是谨慎的人,还是个敢冒险的人?”

    “你……是个谨慎的人。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同意嫁给你吗?就是看你懂事,会疼人。”

    “对,我的家庭出身,我的经历,注定我必须处处谨慎小心。但谨慎只能保护自己,不能创造自己,对我来说此时敢冒风险胜于谨小慎微!”

    他有一股强烈的自我完成的愿望。上上下下希望他出来当厂长的人看中了他的能力和责任感,把企业交给他也许能维持下去,一时半会儿不会垮掉。谁能想得到他并不想守老摊儿,拉旧车呢,选中他就是冒了一次大险。眼下他只知道不能像以前那样干了,应该怎样干,他也没有把握。

    冬天的脸色

    入冬了,风硬空寒。

    北京城陷入一片阴沉沉的枯黄之中,大街上有扫不净的落叶,空气中弥漫着太多的沙尘。林永宁从早晨八点钟下了火车,东撞一头,西打听一番,转悠了五个多小时,才找到了最后想找的门口。但时间已近中午,想到人家可能正准备吃午饭或已经在吃着,此时闯进去会让人家讨嫌,自己也尴尬。但这时候不敲门,人家吃完午饭还要睡午觉,自己要站在门外等多久呢?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敲门。既来求人,就要多替人家考虑。求人不易,爷爷曾经对他说过:“记住,当你张口求人的时候要想到连同自己的父母也给人跪下了!”他旋而又宽慰自己,好在此行并不是为了个人,如果说是下跪,也是为了给六百名职工讨口饭吃。

    林永宁满头满脸都是灰土,灰土通过衣领、袖口钻进去,吸附在皮肤上,吸干了他身上的水分。他感到浑身干燥、起皱、发痒,胃又开始痉挛、扭疼。他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个面包,因胃疼不敢喝冷的饮料,只好坐到门口的石阶上啃干面包。希望中午有人能进出这扇门,必然对他生奇,他就可以搭上话了……直到下午两点半钟,大门仍死死地关着,他只好自己敲门,料想老先生午睡也该醒来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姑娘:

    “你找谁?”

    “陈先生在家吧?”

    “你有什么事?”

    “我是天津磁性材料总厂的厂长,特意来向陈先生请教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有关磁保健的知识。”

    “请稍候。”

    姑娘转身又进去了。林永宁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老先生在家里。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姑娘就出来了:

    “你贵姓?”

    “免贵姓林,林永宁。”

    “谁推荐你来的?”

    “没人推荐,我读过一篇介绍陈先生的文章,打听到地址就冒昧地闯来了。”

    “有证明信吗?”

    “哎呀……我是临时决定来拜访陈先生,没有带介绍信。”

    姑娘略微沉吟了一下:

    “对不起,老人家很忙,工作时间更不喜欢有人打搅。何况你无法证明自己,我又怎么相信呢?”

    姑娘说完就要关门,林永宁拦住了她:

    “等等,请你告诉陈先生,我们厂穷得叮当响,没有钱,没带礼品,也没有过硬的关系给我写推荐信。但我确实想发展中国的磁保健事业。请陈老给出点主意,并没有别的意思。你难道看我像个坏人,像个骗子?”

    “我并没有这样说。”姑娘还是关上了门。

    林永宁想继续敲门,觉得没有意思。想转身离去,又不甘心。他只好在门外死等,只等到天黑透了,虽然几次有人进出陈先生门口,包括那位姑娘,却没有见到陈先生本人,也费了不少口舌,仍未能进得门去。他感到大家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或许还有几分感动,至少没把他当坏人,否则早就报告派出所了。陈先生架子这么大,想必是有真本事,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来个不见不散。林永宁找个小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吃完早饭又来敲门,开门的仍是那姑娘,告诉他陈先生出去了,仍未忘记向他表示歉意。

    他不大相信姑娘的话,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但愿陈先生真的出去了,只要出去了就有回来的时候,只要守在这里就能堵上他,只要面对面地堵上他就好办了。接近中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陈宅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位老者,衣着整洁,面色红润,腰不弯,背不驼,一看就知道活得好,保养得好。脸上一团和气,不像是拒人于门外的人,可昨天把他挡在门外的决不会是那姑娘。林永宁迎上去,用背挡住了门口,他断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陈先生,您好!”

    老人也在冲着他笑:

    “你就是‘天磁’的厂长?”

    “我是林永宁,这是身份证。”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宾馆的服务员。”老先生仔细打量着林永宁,似乎被林永宁的笃实耐苦、纯朴顽韧所感动,“以前你认识我?”

    “我见过您的照片。”

    “实在对不起,让你三番两次地吃闭门羹。你可知道,国人对磁保健知识几近于零,你要推出这方面的产品是一个系统工程,风险很大!”

    “风险和机遇同在,有风险也会有成功。我别无选择,不能让工厂平安地垮掉,要选择成功就不能逃避风险。”

    林永宁充满求助的热望和焦虑。

    “好,好,至少你的思路是有前途的。我们就这样站在这里谈,还是到家里去谈?”

    “如果您不嫌打搅,我当然希望多听听您的意见。”

    “那就请你让开路,我打开门咱们进屋里谈。”

    还得开会

    不开个职工大会不行了!

    ——林永宁自己这样想,周围的人也这样劝他。他实在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打嘴仗,请专家,说服科技人员已属不容易,单凭一张嘴怎么再去说服六百人?他想先把新产品搞出来再说,让事实说话,群众会更服气。

    想不到群众的情绪如洪水暴涨,开始是几股细流,很快泛滥成一片凶猛的浑水,泥沙俱下,树倒石崩。随大流的多,以讹传讹推波助澜的多,逃避或看热闹的多,如果不赶快想办法,连林永宁本人也可能被洪水吞没。最省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开大会,社会主义几十年的习惯,国营企业行之有效的老传统——就是遇到问题开大会。这叫宣传群众,武装群众,你不运动群众,群众就会运动你。上任不开个大会还叫上任吗?群众几十年的当家做主,也养成了主人的脾气。客气一点的在背后骂他,又让他能听得到:“林永宁这小子看着怪老实的,一当厂长就换了一个人,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客气的找到办公室拍桌子摔板凳:“这么大一个磁性材料总厂就生产小磁化杯,简直不务正业!你林永宁是不是想拿全厂六百号人的饭碗当儿戏?”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嘀嘀咕咕、指指戳戳……大家是被逼急了,还是穷怕了?

    既然是非开会不可了,那就快开。权当一次新闻发布会。林永宁准时走进礼堂,那脸色如同一团带着雷电的云彩。呀,有好多年没见过开职工大会,人们会来得这么早、这么齐。当盛行开会的时候,人们千方百计地逃会,现在很少开会了,人们又想开会。职工关心自己的和工厂的命运,想听听林永宁这个新厂长怎么说。

    林永宁登上了前台。礼堂里非常安静。

    他用不着准备,一肚子酸甜苦辣,而且火烧眉毛,就得实话实说。用不着客套,用不着别人为他开场。

    “有人说我疯了,骂我得志便张狂。我疯也好,狂也好,不是为自己捞,不是疯狂得多贪多占,不是有权不为自己使用过期作废。相反是疯狂得不顾家了,我母亲得了肺癌,我有半个月没有回家去看她老人家了,后天我还要带着咱们的新产品去外地参加一个展销会。我以前没向任何人讲过一句我家里的困难,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我想给老娘找个好医院,请个好医生,可是我顾不过来,咱们厂正处于关键时刻,我是为厂子疯狂。求你们大家不要到我家去,不要让我母亲知道她病的真情。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延续咱们厂的老路子,对我个人来说既稳妥,又保险,干好了能使厂子维持几年,舒舒服服当我的厂长。干砸了,属于以前投资选项有问题,责任在前任,与我无关。你们让我当厂长,难道就看中我老实可欺,能低三下四地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钱给大家发工资?还有一条路,就是打破现有的生产格局,开发新型磁保健系列产品,闯市场,大闹一番。这条路,风险难以估计,没有资金,没有先例,一切都靠自己闯,一旦闯出去,工厂就会大发展。咱们的天磁厂就会扬眉吐气!这不是我一个人拍脑门子拍出来的,去年我在广场的一个地摊上看到了一种所谓磁疗按摩器,就是把吸铁石包上布,安上把儿,买的人很多,我们生产的正规磁性材料卖不出去,人家用我们的边角余料稍加改造就能发财。这给我的刺激太深了,企业没有一成不变的经营,只有市场是唯一的取向。现在中国人有点钱了,生活水准提高了,都想活得好一点,活得长一点,保健产品必然大有前途。我们是搞磁的,中国自古就有磁能健身的理论,《本草纲目》上写得清清楚楚,磁有药性。古人用磁石煎药,疗效大增。把天然磁石放在井水中,使全村人都长寿少病,不能怀孕的妇女喝了这样的井水就能生孩子。用磁石按摩伤口周围,就能使伤口愈合得快……我为此请了二十几名专家做咱们厂的顾问。咱们厂穷,暂时不能给专家们发劳务费、咨询费,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干的?我到专家家里干活儿,什么活儿都干,能插上手就干,用真诚、用感情、用劳动,换取人家的信任,人家的知识,人家的智慧……”

    林永宁脸在燃烧,红光闪亮。他显然是豁出去了,宁肯让人不理解,也不能毁了企业,毁了自己的希望。

    台下的大多数人,即便对他的治厂方略还存有怀疑,也开始信任他的灵魂和人格。当他高声邀请有意见的人上台来讲,如果大家都认为别人的意见比他的办法更高明,他立刻下台,把厂长的权力让给更有把握拯救天磁厂的人。等了半天没人说话,更没有人上台,在难熬的冷寂中,突然有人鼓掌,于是大家也都鼓起掌来。职工大会就算在掌声中结束了。

    初征西安

    林永宁和三个销售人员,分别抬着两大箱磁化杯,来到国际电子工业产品展销会的大厅外面,被一个胸前挂着红布条的人拦住了,红布条上写着“负责人”三个字。不知是哪个部门、哪个行当的负责人;不知是负责安全保卫的,还是负责检查卫生的。或者是负责收费的?

    “负责人”面色冷峻:“你们要干什么?”

    他的眼光让人感到林永宁的箱子里是炸弹。到这里来的人不是卖货的就是买货的,还能干什么?“负责人”口气不善,林永宁可不敢有火气,放下箱子,满脸谦恭:

    “我们想参加展销会。”

    “你们是哪里的?”

    “天津磁性材料总厂。”

    “箱子里是什么?”

    “磁化杯。”林永宁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红色的带把儿的杯子,递过去。

    “负责人”却没有接,一脸鄙视:

    “你们是电子行业的工厂,却生产这种玩意儿,给行业丢脸,不能让你们参展。”

    “为什么?”

    “你们这玩意儿不算电子行业的产品。”

    “既然磁性材料算电子行业,为什么磁性保健产品反而不算了呢?”

    有人围上来注意林永宁手里的杯子,为它的新颖造型所吸引。林永宁仍然笑容可掬:“您贵姓?”

    “我姓徐。”

    “您看,”林永宁打开杯盖,从里面拿出说明书和一个钢勺,右手指一松,钢勺当一声被吸进杯子。“大家都知道地球有两极,有磁场,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磁场中。国内外磁保健学和医学研究成果证实,现代工业和现代生活,不可避免地导致一定程度的磁屏蔽。而磁场强度缺乏,能诱发人体疾病。磁化杯正是应运而生,磁化水同常态水比较有两个变化,一是增强了溶解固态物质的能力,可溶解泌尿系统的结石、血管壁的沉淀物,促进消化功能,对结石症、动脉硬化、高血压、便秘等慢性病会有始料不及的效果。二是磁化水提高了溶解氧的能力,增加水中的含氧量,促进人体细胞的新陈代谢。”

    林永宁四周围了一大群人,有人问:“多少钱一个?”

    “十六块五毛。”

    “我来一个。”

    “也给我来一个。”

    “徐负责人”高叫一声:

    “你如果在这儿卖东西我要全部没收!”

    林永宁手下的一名销售人员也忍无可忍:

    “我们要进去参展你不让,在大门外边卖货你不允许,你还给人留条活路吗?你到底是什么负责人?”

    “我专门负责给参展厂家分配摊位,现在已经没有位子了,你们闹也没用。”

    在人墙的后面有人喊:“‘天磁’的同志,到我的摊位上来,我给你们让出块地方。不就是那两个箱子吗?”

    林永宁赶紧高声答谢。

    “别客气,大家都是搞销售的,不容易。来,跟我走。”

    林永宁和销售员抬着箱子跟在那个热心人的后面进入展厅,他们的后面跟着几个想买磁化杯的人。“徐负责人”愤愤地盯着他们,却又无可奈何。

    热心人是山东一家无线电厂的销售科长。林永宁对人家千恩万谢,他也真的占不了多大地方。怕夺人家买卖也不敢扯旗挂彩,只是临时写了块招牌,把大箱子架起来,摆出磁化杯,买卖就算开张了。主要是靠林永宁的一张嘴,一见有人走过来他就大讲特讲,从磁化杯的原理一直讲到人体保健。他一讲就有人听,他的摊位前老是围着一群人,那家无线电厂也跟着他沾光了。

    他像中了魔一样,不停地讲了三天,嗓子喊哑了,眼睛红红的,已经有两家大商场签了协议要大量订货,带来的两大箱杯子也快卖光了,这是他们第一个创业产品,终于被消费者认可了。他亲自卖货,知道了市场的滋味,这更为重要。快闭馆的时候,来了一个客户,不仅想把剩下的杯子全买走,而且仔细打听天磁厂的情况,想进一步合作。林永宁又画图又讲解:

    “我们有近四十年生产磁性材料的历史和制造经验,拥有全国知名的磁学专家和从日本引进的先进设备,有国营企业良好的信誉,天磁牌磁化杯选用了号称磁王的国际先进磁材——第三代永磁合金和高性能锶铁氧体瓦型磁体……”一个销售员急匆匆几乎是跑着从外面进来,凑到林永宁耳边说了几句话。林永宁脸色陡变,眼泪突然流下来了,他掏出手绢擦了一下,越擦泪越多,只好不去管它,把刚才说了一半的话继续讲完,“可靠的材料,先进技术和设计,能产生强度高而且稳定持久的磁场。也就是说,我们的磁化杯具有稳定而持久的保健功效。”

    客户和参观者无比惊异,甚至不忍看他那张扭曲的泪流满面的脸。

    林永宁讲完后坐下来,双手捂住脸趴在双膝上,别人听不到他的哭声,却只见他双肩抽动。

    客户问那个销售员:“出了什么事?”

    “刚得到消息,我们厂长的母亲去世了。”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许多参观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喋喋不休的推销员还是厂长。那客户默默地买走了杯子,签了一张数目可观的合同……

    1989年 母亲

    林永宁进门就跪倒了。母亲的遗体停在屋子中央,脚对着门口,上面罩着白布单。

    林永宁给母亲磕头,磕着磕着开始用头狠命地撞地,咚咚咚!弟弟和妹妹赶紧把他拉起来。他掀开布罩,看到了母亲的脸,刚喊了一声“妈”,便趴在母亲胸前大放悲声。

    他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

    边哭边叫:“妈,您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不孝顺哪,我对不起您老人家!是我害了您呀,如果我在家里好好给您治病,您不会走这么快呀!”

    他这一闹,全家人又陪着哭起来。

    父亲在旁边说:

    “你母亲临终前还说,别急着叫永宁回来,他忙。”

    林永宁听了这话越发不可控制:“我忙,我忙的是什么?把自己的爷爷、自己的亲娘都搭上了,我值得吗?我为谁忙?”

    谁劝也不行,越劝他,他哭得越凶。也没有人能把他从母亲身边拉开。

    会访把别人都劝开了:“让他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点。妈活着的时候他陪的少,现在就让他多陪一会儿吧。”

    家里死了人,所有活人都得围着死人转,人出人进,乱乱哄哄,直到死人“入土为安”。不把死者送走,活着的人不会安生。林永宁回来了就该商量火化的事情,可他的精神好像完全垮了。

    他趴在母亲身上哭了很久,哭着哭着竟睡着了,而且睡得很安稳。

    已经有许多天了他睡不好觉,身上很累,仿佛被抽了筋,但一闭上眼精神就亢奋,脑子格外活跃,有用的没用的全想起来了。然而一回到母亲身边,哪怕母亲已经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他也感到安全、亲近,可以完全放松自己。

    莫非母亲的灵魂还在等他,他急于入梦是要和母亲相会?

    他和母亲会说些什么?没有人能知道。

    天已经黑了,屋里很凉,当会访把一条毛毯盖到林永宁身上的时候,他醒了。情绪已经平稳,不再大哭,不再喊叫。他叫所有人都去休息,自己要陪母亲过这最后一个夜晚。

    会访给丈夫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汤。林永宁虽然肚子空空,却没有食欲。虽无食欲,吃妻子做的面汤又很香。一大碗面汤下肚后身上暖和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刚才他那疯魔颠倒的样子把会访吓坏了,人在这种时候最容易出事,一口气憋住就会死过去。她是不会让丈夫一个人守灵的:

    “永宁,我在这儿守一会儿,你先去睡一觉。”

    “睡觉着什么急,将来还愁没觉睡吗?像咱娘这样,光剩下睡觉了。”

    “你又说疯话!”

    “这是实话,咱娘才活了六十岁,你说冤不冤?受了一辈子惊吓,受了一辈子劳累。老的在台上挨斗,小的在学校受气,担心老的,操心小的。我在外边无论吃了多大的屈辱,回家看到母亲的眼睛,把脸扎在她的怀里靠一会儿,就什么都过去了。决不会向母亲诉苦,回家撒气。是母亲培养我成为一个男人,心里存得住事,肩上担得起责任。我却没有把她照顾好。手术本来做得不错,如果我不是经常外出,让她在我们那个小屋里多住些日子,拣好东西给她做着吃,她是不会这么快就走的!”

    “别跟自己过不去了,这种病的结果你还不知道吗?何况咱娘的病一发现就是晚期!”

    “她又不吸烟,为什么会得肺癌?”

    “大概跟在粮店里工作有关系,卖米卖面粉尘大。”

    林永宁摇摇头,眼睛始终盯着母亲那张罩着白布的脸,额头、鼻尖把白布顶起,塑出了脸的轮廓。他总感到母亲还在呼吸,等一会儿也许会把布罩吹起来。他真想拿掉这块惨白的布单,是这块布把他和母亲隔成了两个世界。死就是这么简单,而且无公平可言!母亲就在自己家门口的粮店里干了一辈子,这说明她的领导和附近的群众多么信任她。粮店里来了好米好面,自己家的人总是最后从邻居的嘴里知道消息。有了发霉的米面,她的家里倒是非买不可。即便是在惜粮如命的度荒年代,自己家里人去买粮,她也没有多给过一粒米,多找回过一两粮票。她太普通了,普通得别人不注意她,连她自己也常常忽视自己,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很少说话,总是默默地听着别人讲,陪着别人笑或是忧。她活得普普通通,又一丝不苟,她给儿女们的影响和教育则决不普通。林永宁曾多次立过志,等母亲老了以后让她好好享几天福。六十岁算老吗?中国女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多岁!然而,当林永宁知道母亲得了绝症,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命运吗?我没有资格抱怨命运对母亲不公,只应该憎恶自己!”

    林永宁握紧双拳突然向自己的两个太阳穴猛击。

    会访抓住了他的手:“你又怎么了?”

    “会访,你说实话,恨不恨我?”

    “别神经病,我要恨你干吗还嫁给你!”

    “我成功心切,光顾事业不顾家……”

    “家里人都喜欢这一点,连咱娘也恨不得你快点干成自己的大事。”

    “也许我的事业和我的亲人相克……”

    会访真的生气了:“别胡思乱想,你守着咱刚死去的娘不能胡说八道。守灵发丧有一套老规矩,你既然迷信你那套相生相克的命运,就该遵守这些守灵的老规矩,如果惹出什么麻烦可真的对不起死去的娘了!”

    林永宁突然感到妻子比自己强大得多。

    壮行

    会议室里挤满了人,烟雾腾腾。

    每个人都感到热,每个人都想说话,都正在说话。但每个人都知道无论自己和别人说出来的全是废话,是一些轻松的、不着边际的嘻嘻哈哈,正如大战前军人不谈战争,大赛前运动员不谈赛事一样。

    他们用表面的轻松来掩饰一种庄重,一种兴奋,或者是一种冲动,一种虽无把握但想试一试的急迫。此时最好的动作和表情就是让烟、接烟、点烟、抽烟。

    林永宁好像要发动一场战争!

    他托着一堆花花绿绿的材料走进来,被浓烟噎了一口,只好先闭住气,慢慢适应屋子里的火辣。这帮烟鬼,我们的工作是创造健康,他们却一有时间就制造污染!总有一天我要在厂区内禁烟。他忽然觉得“创造健康”这句话不错,让自己记了下来,将来会有用的。

    “打开窗户透透气吧,这屋里的火药味儿太浓了。”

    浓烟像云一样向窗外流去,冷空气吹进来,大家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林永宁开始了,现在的他已经相当的自信了:

    “市场就是战场,这句话说得真好。哪里没有我们的市场,我们就在哪里打一场销售大战,不拿下市场决不罢休。今天,我们的天磁军团就要大举出征,先拿下十个省市,然后逐渐扩大战果。你们就是这十个方面军的军长,天津、北京、山东、河北,在我们的家门口,条件好,用最快的速度拿下这些市场,建成我们的根据地。西北已有基础,问题也不大。东北要从头开始。我押着货去广东,南方市场很广阔,大有前途,南方人喜欢进补,注重保健。我每个月至少到你们每个点上去一次,有问题还可随时跟我联系,我也随时都可以去。销售奖励办法你们都讨论过了,也都同意了,我总觉得你们的好运来了,‘天磁’的好运也来了。跟去年不一样,经过这几个月的临床试验和试销,我的心里有底了。陆军总医院、北京军区总医院、天津医学院附属医院、天津中医医院的临床报告都来了,天磁杯对有的病有显著疗效,对有些病有辅助疗效。办公室已接到了一大箱子用户来信,四川、广东、天津的有些用户说治好了他们的偏头疼。至于对结石、动脉硬化、高血压、大便干燥等有明显疗效的例子就数不过来了。这证明,我们的设计、我们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和实际效果是一致的。天磁军团兵是精兵,将是强将,怎么会打不出一片我们的天下!”

    此后不久,天磁军团果然捷报频传。小小的磁化杯对市场进行了地毯式的轰炸。

    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节目之前,荧屏上像炮弹一样推出两个大字:“天磁”。然后是一个男人清朗的声音:“天磁杯,创造健康!”

    请看各种报纸上的题目:

    “中国魔杯风靡市场”

    “天磁成功揭秘”

    “磁王——林永宁”

    “天磁性格”

    “林永宁效应”

    “……”

    各大商场的天磁杯经常脱销,柜台前立着大牌子:“天磁杯售完”——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制造这种气氛。天磁厂等着拉货的卡车排队,车间里生产出一箱立刻就被拉走。天磁杯成了一种时髦的玩意儿,解决了重情面的中国人的一大难题:朋友间送礼送天磁杯,又大方又便宜又好拿出手,对男女老幼都适用,如同给人家送去健康。

    中国到处都在发奖,各种各样的发奖会上奖励天磁杯。

    “五一”国际劳动节各机关企业发天磁杯。

    亲戚、朋友、邻居找张会访要磁化杯,而且声明花钱买也行。张会访不敢找厂里,又抓不着林永宁,只好自己到商店排队买了十几个杯子送出去了。但找她要杯子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私人钱包可经不住这样的开销。丈夫的工厂发了大财,自己的钱包却被掏空了,这到哪里去说理?

    奶奶却非常高兴,塞给她五十块钱:

    “这磁化杯是宁子造的,人家找咱要是看得起咱!”

    会访也笑了,这五十块钱只能买三个,送给谁呀?

    不速之客

    林永宁回到家是晚上十点多钟,女儿已经睡觉。他站在床边看不够,爱不够,用手摸摸女儿的脸,低下头又去亲一亲。

    妻子在旁边偷笑,女儿如果不是睡着了,他就会板着一张脸问这问那:作业写完了没有?考试了没有?女儿一句答得令他不满意,就会劈头盖脸地说半天,搞得大人孩子都不高兴。回家来倘是见到一个熟睡中的女儿,他就什么也不问,只是亲,只是爱。男人真是怪……

    然而要让女儿在她父亲回来之前睡觉也很不容易,她见到父亲的时候太少了,想父亲。打也好,骂也好,毕竟亲父女。如果不是因为白天有体育课,实在太累了,熬不住,她一定要见到父亲回来才会睡。

    会访到厨房给丈夫热饭,雷打不动的西红柿鸡蛋面汤,两碟小菜一个馒头。

    林永宁刚想脱掉上衣,洗洗脸擦擦身子,有人敲门,这么晚回来还有人来找……没有办法,他吃过求人的苦,知道吃闭门羹的滋味,多晚来了人也得开门。

    来人精明外露,见面熟,一嘴东北口音:

    “哎呀,林厂长,见你太不容易了,我在你门口蹲了三个晚上啦,前两个晚上你都是十一点钟以后回来的,我若再进来打搅一定惹你讨厌,会影响咱们的合作……”

    林永宁见他一进门就自顾自地说个没完,便打断他:

    “您有什么事?”

    “你现在是大名人,找你自然是好事啦。”来人打量着他的屋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哎呀,你这么大名气的一个厂长,以前又当过好几年副厂长,就住这样的地方?有十平方米吗?真是一间屋子半间炕。”

    林永宁有点不耐烦:“同志,您到底有什么事?”

    “好吧,咱们谈正事,”他见屋里只有一把折叠椅,这间小屋里也只能放下一把椅一张桌,“林厂长,你坐下咱们谈。”

    “您坐吧,我坐在床上。”他希望快点结束这次谈话,更不希望来人的高嗓门吵醒女儿。

    “咱长话短说,真人面前不讲俗话,你们卖的这个磁化杯我们早就搞出来了,而且取得了国家专利。我来的目的就是请你们厂买我们的专利,名为买,但这笔钱我们不要,你花一百万我返给你私人一百万,你花五十万我返给你五十万,你可以先买套好房子,让夫人孩子过得舒服点。”

    他从皮包里拿出专利证书和准备卖技术的协议书草稿,请林永宁签字。

    林永宁只草草地看了一眼对方的专利证书,记住了他是哪个单位的,对其他都不感兴趣,甚至懒得打问来者姓甚名谁。他只想尽快地结束这场愚蠢的谈话:

    “你们想用我的钱,买走我的市场、我的产品商标,还有我本人,不觉得这个主意太便宜、太荒唐了吗?如果我是你们估计的那种人,又怎么可能搞出现在的天磁杯?我们有自己的专利技术,而且我对自己的专利技术充满信心,不客气地说它是这个行业最好的,不想再买别人的技术。对不起,我没有上当,请吧。”

    来人只好收起皮包往外走,但不甘心:

    “等等,林厂长,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在天津再等你三天。”

    “没有必要,如果我想买技术也会到市场上去谈判,不会在家里进行交易,更不会借助别人的手把国家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

    他关上了房门。

    会访问他:“现在吃,还是等一会儿?”

    “现在吃。”

    “有气没气?带着气可不能吃饭,容易做下病。”

    “要想生气早就气死了,这种事串皮不入内。”

    会访摆上饭菜,他先朝那一大碗糨糊糊的面汤下筷子。会访看看他,一股柔柔的暖暖的感觉在身上扩散,对她来说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他外出太多,在家的时候太少,她常常在等待中感到孤单,七想八想为他担着一份心:行车是否安全,吃的是否舒服,胃病有没有发作……人家说小别胜新婚,他们经常小别,在一起的时候可比新婚强多了。新婚的时候懂得太少,想得太少。他什么时候睡,她就陪他到什么时候,她想跟他说话,也想听他说话。

    她说:“我还真有点紧张,那个人竟敢出那么大的价钱收买你。”

    “放心吧,我在这方面是科班出身,不会上当的。父亲当了一辈子会计,从未在钱上出过差错。母亲一辈子管钱管粮,更是板上钉钉。我从小就接受清正廉洁的教育,上中学的时候当过全校的文体委员,一买电影票几百张,要经手百八十块钱,只有一次不知怎么少了五块钱,从家里拿钱给垫上。于大事不能贪小便宜。”

    “我知道你从小就野心勃勃,想干大事。”

    “成功了就叫有雄心大志,只有失败了,比如贪污受贿跌了跟头,才叫贼子野心。”

    “我看穷有穷的难处,富了也有富的危险。”

    “有好几家外地的乡镇企业向我暗示,只要我向他们透露一点天磁杯的关键技术,就立刻让我成为一个富翁。开发区一家合资企业愿意以月薪一万元聘我去当总经理。他们也太小瞧我了。我要重新创造一个‘天磁’,整个事业是自己的,我又何必把大我的钱装进小我的口袋?有些人就是认为工厂的钱不装进自己的腰包就不叫钱,工厂多富也跟自己没关系。这一点还不如国外的一些大企业家,他们认为企业家就不应该拿国家的钱,只能给国家缴钱。有些超级富翁追求的主要并不是钱,是一种事业成功的满足,是证明自己,创造自己的满足,是有足够的智慧接受大挑战的快感……”

    在老婆面前欣赏自己是很愉快的。

    会访却不想让他沿着这个思路再继续谈下去了。他谈起工作,谈起他的理论可以到十二点也不困,而且兴奋起来躺到床上会睡不着。会访更希望两个人到床上谈点别的。她端来一盆热水,林永宁脱掉衣服,只穿着短裤,妻子用热毛巾,亲手为他擦背……

    林永宁却想给外地的几个销售点儿打电话问问情况。天磁杯已经站住脚跟,但他不能只靠这个杯子,必须有新的举动。想得远,才能做得远;看得远,才能走得远。

    妻子正好在他腋窝里捅了一下:

    “又愣神儿,想什么哪?”

    他转过脸,一把抱住妻子,悄悄地说:

    “想你。”

    从北京到韩国

    中午的休息时间,林永宁端着自己的茶杯来到销售科的大房子里。这里最热闹,是全厂的“信息发布中心”。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各科室的活跃人物,一到休息时间就愿意到这里来打扑克、下棋、聊天,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闻。现在不能下棋、打扑克了,聊大天还是可以的。

    林永宁一来聊天自然就以他为中心了,别人说话就得稍微谨慎一点。虽然有点拘谨,但谁也不愿意离开,想从林头儿嘴里得到点消息,有人猜测厂部的机构可能要调整,不会再养这么多干部了,到底谁走谁留,人人都很关心。传说工厂的名称也要改,老名字已经不适应现在经营范围,哪里还是单纯地只生产磁性材料?

    工厂的日子好过了,大家都很高兴。这些精明的干部们却摸不透林永宁的心思。

    “厂长,按现在的势头,到年底我们可以销售一千五百万只杯子。”

    不等林永宁开口,别人抢过了话头:

    “你别太乐观,市场上已出现了假天磁杯,是人不是人的都在生产磁化杯,以假乱真。”

    “在天津、北京、河北、山东、陕西、广东,我们销量绝对第一!”

    林永宁突然把话题扯到即将开幕的亚洲运动会上:

    “你们说,在亚运会赛场,哪个地方最引人注目?做广告效果最好?”

    “人们第一关心的当然是比赛的输赢,看谁得了多少金牌……”

    “你甭说了,金牌上不做广告。”

    “得了金牌要升国旗,旗杆上最醒目。”

    “国旗和旗杆上也不做广告。”

    大家七嘴八舌,还有人说最醒目的是点火台,也有人说最保险的是赛场四周……

    林永宁出乎意料地又问:

    “话筒上怎么样?”

    “话筒?”

    “主席台上的话筒,使用频率最高,当重要人物讲话时必然要给特写镜头,实际上就是给话筒以特写镜头。我们花钱在话筒下面挂上两个大字:天磁,你们认为怎么样?”

    “这等于买断话筒,广告做在亚运会的喉舌上,得要多少钱?”

    “十万元,这价格是我定的,因为他们没想到话筒上可以做广告,不知该要多少钱。在点火台上做一个广告要五百万元,在赛场上立一个广告牌要三百万元……”

    大家觉得花十万元在话筒上做广告很合算。

    亚洲运动会在中国举行也算是一件盛事,天磁厂不应该放弃这个宣传自己的机会。

    林永宁叫广告科的负责人立刻去办这件事。

    几天后亚运会开幕,在电视机上看到实况转播的天磁人,笑逐颜开,他们感到整个开幕式,主席台上的达官贵人们就是抱着“天磁”在说“天磁”,吹“天磁”。

    “天磁”设在北京的销售站,借亚运会的风水搞了个销售大赛,请林永宁进京和各商场卖天磁杯的售货员见个面。林永宁借机请一个记者帮忙来到亚运村,想看看各国运动员的训练和生活情况,不知能不能给天磁杯派上用场。

    他发现一件怪事:韩国运动员对旁边摆着的各种各样的饮料,哪怕是免费提供的高级饮品,也不屑一顾,他们只喝自己带来的矿泉壶里的水。

    他站在那儿不动了,双脚仿佛被钉住了一般,脑子里则如电闪雷鸣,劈开了以前堵塞着的一种什么东西,照亮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

    矿泉壶就是韩国人裴庆锡发明的,也是解决水的问题。“水”加“磁”——前途无限,市场无限……

    当记者把他喊醒的时候,他哪里也不想看了,连夜赶回天津。

    几天后他不声不响地飞往韩国,考察了矿泉壶及其市场。回国后成立了以高级工程师邢凤翘为首的矿泉壶研制小组。

    当人们纷纷仿效天磁杯的时候,天磁矿泉壶又问世了,并很快获得了国家专利。

    1991年春 北京西单商场

    林永宁西装笔挺,系着红格领带,显得容光焕发,风度从容。

    柜台上方悬挂着一条黄色横标,上贴红色大字:天磁矿泉壶——开创饮水新时代。

    柜台前拥挤着一大群人。

    林永宁侃侃而谈:“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其实男人和女人都是水做的,每个人的身体百分之七十是水。人可以一个月不吃食物,不能一周不喝水。但是,自茶叶问世以后,中国人喜欢开水沏茶,以致形成了喝开水的习惯。可是专家测定出:自然水在常温下营养最充分;冰点以下,水中矿物质常常沉淀;烧至沸点,水中的营养成分消失殆尽,而且并不能杀死所有细菌,且水锈、水垢、水中悬浮物依然存在。可见喝开水只是一种习惯,不能补给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

    他讲了亲眼所见的韩国运动员的饮水习惯,讲了西方人喝净化生水的习惯,不能说他们的体质好完全依赖喝生水,也不能说他们的体质之所以好跟饮水习惯没有关系。

    林永宁讲得口渴了,就用杯子在柜台上的矿泉壶里接水喝。他不渴也喝,就是要喝给顾客看,肚子已经喝得胀鼓鼓的了。柜台上放着一摽一次性水杯,许多顾客也挤过来接水品尝。

    有人问:“喝了生水肚子不舒服怎么办?”

    林永宁说:“这完全是个习惯问题,我食道出过血,有慢性胃炎,胃酸过多,自去年研制矿泉壶以来,只喝矿泉水,没有任何不舒服。每天晚上很少能在十二点半以前睡觉,早晨必须六点多钟起床,经常在外边东跑西颠,去年一年光在外边就有二百多天,你们觉得我的气色如何?返璞归真,回归自然,对中国人来说是一场饮水革命。现代人有权喝更好的水,提倡一种新的饮水时尚,这就是接受矿泉磁化水,既干净又富于营养、富于活性。”

    他又喝下一杯。然后举起一个飞碟形的东西:

    “如果有人怕胃寒,我们还提供另一种新产品:热宝。放在腹部就能温暖你的胃。人体确实需要一定的温度,人在饭后为什么会困呢?因为大脑缺血,全身的血液大量集中到胃里,让胃热起来产生一种酶,才能分解食物。胃太凉了则不能产生酶,就会感到胀疼,消化不良。热宝就是从外部给胃加温,让其大量产生酶,人会感到很舒服。”

    一周后。

    林永宁又来到广东茂名市。此城是南方重要的石油化工基地,污染严重,水中含铅和氯,时间长了会使人的脸色发青。正因为如此,当地人格外重视自身的保健,天磁杯在这儿卖得非常好。

    林永宁接受了本地水质专家的建议,仅仅把水磁化是不够的,还要能过滤。这次他就是带着大批加有过滤系统的天磁矿泉壶三下茂名。他觉得不单是来推销自己的产品,还对当地人负有一种责任。这么好的城市,是全国润滑油出口基地,给国家做出重大贡献,从外表看很漂亮,许多人对水质情况却并不很清楚。然而他们有权利喝上质量更高的水。

    林永宁说服本地的电视台,花了做一分钟广告的钱做了个五分钟的专题,不要任何花里胡哨的自吹自擂,先由本地的一位水质专家讲水质检测结果,再由他亲自讲解天磁矿泉壶的构造、功效。冷静,客观,不说一句推销产品的话,不带商人习气,也像个学者,只讲水和人的关系。他同时在当地报纸上做广告,那广告也朴素得更像一篇文章,重复了他在电视上讲的话:“现代人为什么患病多?跟水的污染有极大的关系。优良的水质是人体细胞新陈代谢中绝不可缺少的物质,它是人体排除毒素与废物的最佳清洁剂。同时水中也含有人体需要的许多元素,如人体中主要元素钙及其他微量元素的主要来源就是水,因为只有在水中,这些元素才呈离子状态,只有离子状态的微量元素才能透过细胞膜的离子通道,被吸收和利用。水中钙离子的含量愈高,则表示水质愈佳。如今水质污染日趋严重,使自来水的加氯量增加,再加上人们又喜欢喝煮开的水,这就使水中的钙离子和其他微量元素遭受破坏。而这些钙离子和其他微量元素正是人体的生命之源。自来水煮开以后还将产生致癌物质,诱发膀胱癌、尿道癌等。现代人实在到了重新认识水的时候,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净化水源,培养更科学的饮水习惯,获得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又是一年到头

    林永宁两头忙:外边忙,家里也忙。

    外边变了里边也得变,外边不断变化,里边要适应外边的变化;人们之所以一天到晚地忙,不就是图个变嘛,当然是希望往好里变。

    天磁人的工资不知不觉地就涨上来了,直追合资企业员工的收入。

    “天磁”装修一新的大餐厅,早晨免费为全体职工提供牛奶、豆浆;中午免费提供一顿像模像样的午餐。林永宁只要没外出,早晨七点半准时到餐厅和职工共进早餐,许多工人希望在餐厅里能见到他,跟他打个招呼,只要看见他来吃早饭,就知道他在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磁”的厂区也变了,厂房变新了,厂内的几条大道干干净净,两旁有了树,有了花。上班时间显得空空荡荡,极为安静,难得看见大道上有行人。

    对中国人来说还有一项极为关心的大事:房子。凡是老牌国营企业在房子问题上几乎都欠着职工的账。“天磁”有钱了,欠职工的老账新账一块还,买了一批宿舍。按惯例分房子是抢破头的事,林永宁没有成立专门的“分房委员会”,也不搞“三榜定案”,行政科的电脑里储存着每个员工的详细住房情况,很容易就搞出了分配方案。真的就没有人争,没有人闹。人们知道争没有用,闹也无效。想得开的人认为,只要“天磁”这样干下去,不愁没房子住,很可能越到后面房子越好。

    林永宁一家也搬进了一个低档住宅区的偏单元,而且是朝向西北的“铁角”,冬天冷,夏天热,一年四季见不着阳光,当然更不会有暖气。厂里本来想给他买一套好房子,“一步到位”。按理说,给他买一套别墅也是应该的,别人也不该有意见。他拒绝了。有人劝他,既然不要好房子就不如仍旧住在九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对上级领导和下面的群众构成一种压力,过一段时间顺理成章地搬到好一点的房子里去。林永宁也不同意,认为那样太做作了,让外国人不理解,让竞争对手瞧不起,让自己的职工心里不安,厂长连好房子都住不上,他们还有希望吗?目前天磁人还是住普通单元房的水准,他也不想例外。按规定他已为“天磁”服务二十多年,即便是一名普通工人也该分到一套房子了。由于开始没有考虑他,好的单元房子都分配出去了,算他运气不好,住进了“铁角”。

    生活总会有缺憾的。

    天磁人第一次拿到意想不到的奖金和第一次免费享受午餐的时候是很高兴的、很激动的。渐渐地就失去了幸运感和满足感,他们一年创造利税一千多万元,成了天津市的利税大户。和周围的企业相比,给国家上缴的太多了。相当多的人怀疑这个年代还有多少人实打实地向国家多交钱呢?

    这种心理不平衡最终都变成压力转嫁到林永宁的身上。

    磁性材料总厂正式改名为天磁公司,汤也换了,药也换了。在国营公司的下面出现了二十八个不同所有制的实体,有独资、合资、合作、股金合作制、集体所有制等等。林永宁真的搞出了一个“天磁军团”,这个军团里有火箭部队、工程部队、装甲师、步兵师、独立师、航空兵、小分队、尖刀连、民兵营……国营企业最难动的就是人事用工制度,林永宁把原来三十个科室变为市场、技术制造、计划财务、质量检查、条例法制、人事保卫、综合等六部和标准化室、秘书室。原有的五十多名中层干部只留下八个,其余的都下去当工人,打破了几十年来壁垒森严的工人和干部的界限。一个刚从社会上招进厂两年的年轻人,因为干得出色当上了广告部副部长。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的薪金,可能比一个在企业干了二十年的员工的薪金高几倍。还有一些人严重地损害了企业的利益,被解雇了。解雇也就解雇了,有想闹的也没闹出什么名堂。

    对一个老牌国营企业来说,动这么大的手术,无异于闹一场八级地震。最终却没有震起来。天磁公司强大了,林永宁强大了,占天时、地利、人和,有足够的抗震力。他还是那个一米六九的个头,不过稍微胖了一点,显得强健自信;仪容还是那么温恭;作风还是那么勤奋深思;人还是经常外出调查市场;可天磁公司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仍然稳稳当当,从从容容。

    到了一年的最后几天,林永宁显得轻松了。先请销售人员的家属来公司参观,然后请销售人员及其家属们吃饭,向他们表示感谢。天磁公司靠他们连接市场、占领市场。他们是天磁军团的尖刀连。

    到了全年的最后一天的下午,公司的全体员工聚餐联欢。窗外大雪飘飘,大厅内热气腾腾。这一刻是林永宁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候,长期紧张之后的放松,享受成功的快感和亲近员工的欢乐,接受大家的敬意,同时又有机会直接向群众表达自己的尊敬和感谢。

    在宴会开始他自然要讲几句,简洁地总结一下公司一年的工作,还要公布明年的决策方针:“今年我们在全国设立了二十六个销售部,有一千多家商场卖我们的产品,明年我们将陆续推出生命工程、太空水、绿色食品、无公害电池、高能磁体等一批为人类创造健康的新产品。我们已经做到了生产一种、研制一种、储备一种、构思一种。我认为那种市场需要什么产品就开发什么产品、消费者有什么需求就去满足消费者需求的观念已经过时了,我们要创造市场,引导消费,让市场跟着我们走……”

    林永宁讲话富于说服力,没有人再认为他是吹大话。事实证明他是个外表淳厚、内藏机锋的冒险英雄,让群众感到神秘而富有魅力。群众喜欢自己的头头是个能创造奇迹、起死回生的人。林永宁满足了员工的这种愿望,且能让他们不断地感到惊讶,甚至不可思议:林永宁治理企业经常有新招法出台。

    员工们都想跟他喝一杯酒,他就一桌桌地敬酒。

    对张会访来说,如果过年和平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忙更累更冷清更难受。她顶着风雪,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后面坐着女儿。雪花打得她睁不开眼,自行车摇摇晃晃,就在她要倒未倒之际,女儿还算机灵跳下来,她一个人摔倒了。

    女儿拉起她,她又扶起自行车。

    却不敢再骑上去了,骑上去跟步行的速度也差不了多少。她推着车,低着头,女儿躲在她身后。她们还有很远一段路才能到家,大街上行人很少。

    这样的天气,谁不躲在家里享受温暖?何况又是过年,一家人欢欢乐乐地聚在一起,吃瓜子,看电视。只因为她嫁了个厂长,噢,现在叫总经理了,所以才受这份罪!侍候奶奶、公公吃完了,收拾利索了,沏上茶,又到娘家劝慰了半天因亲儿子被抓哭得死去活来的继母,才回到自己的家。今天晚上全世界的人都放假了,唯独林永宁还在公司里干所谓的专业。

    女儿问她:“妈,我爸会不会来接咱们?”

    “不会的,他怎么知道咱们在哪儿?”

    会访真正想说的是,他应该来接,但是他不会来接。以前他不得志的时候非常懂得人情事理,知道疼人。现在春风得意了哪儿还顾得了老婆孩子。他现在不同三年前了,自己有汽车,碰着天气不好,接趟孩子难道不应该吗?我张会访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他的家,只管自己的女儿,什么事也用不着他。他把自己卖给了公司,把两个家都扔给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也算是帮了他们公司的忙。他却不管我们娘儿俩的死活,过年过节心里也没有家……

    张会访母女终于到了家,将自行车扛上楼,打开屋门,屋里阴冷,似乎比外面还要冷。她用手摸摸炉子的烟筒,冰凉,挑开炉盖,炉火早就熄灭了。

    这么晚她真不想再生炉子了,也让林永宁回来后尝尝清锅冷灶的滋味。看看女儿冻得那个样子,又跺脚,又哈手,她还是掏空了炉膛,拿来劈柴。一会儿,满屋子都是烟,只好又打开窗户。

    张会访用厨房的煤气灶烧了一壶热水,灌了一个热水袋,让女儿抱在怀里看电视。

    炉子点着了,烟也消退了,她没有心思再干什么事情,也坐在女儿身边看电视。电视的节目又实在没意思,她催女儿睡觉,躺到被窝里暖和。女儿摇动脑袋看得津津有味:

    “明天放假,干吗还不让我看电视?”

    孩子问得有理,会访不再坚持。

    只要电视屏幕上有图像,孩子就会看得入神儿。会访却坐不住——电视节目无聊对人是一种折磨。她想不看电视又无心干别的,她真愿有件什么事占住自己的心,这时候心里就像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却又无处抓无处挠。

    她小的时候经常盼着父亲歇班,父亲一在家就会打开电匣子,人多话多,屋里就特别像个家。由于母亲死得早,她孤单怕了。父亲娶了继母没过几年也去世了。现在则是盼丈夫在家,林永宁说话逗趣,他一在家引得她和女儿的话也多了,屋里有了生机,像一家人在过日子,满屋子都是亲情。逢年过节盼他早点回来的心情就更迫切……今天还不错,刚到十点钟,林永宁就回来了。女儿也不看电视了,迎上去又接包,又搂胳膊,还有说不完的话——吃饭了没有啊?你们公司会餐都吃的什么呀?给我带好东西来没有?

    还是他们父女亲,女儿成天跟母亲在一起,倒没有这么多话。

    会访坐在沙发上绷着脸,不吭声。

    林永宁问女儿:“楠楠,今天屋里怎么这么冷?”

    楠楠说:“炉子灭了,还能不冷。”

    “不是炉子的事,你妈妈开空调了,看她那张脸就往外冒冷气。”

    女儿捂嘴偷笑。会访不能不搭腔了,临时抓了个别的茬儿:

    “我问你,年终你们公司请销售人员的家属吃饭了?”

    “不错,搞销售的太辛苦了,由于他们经常在外边,顾不了家,没有家属的支持是不行的。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人员?一年有二百多天在外边跑,你顾得了家吗?我在家里就不辛苦?”

    “所以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军功章在哪里?我那一半在哪儿呢?”

    “楠楠,快点给你妈妈发奖,亲她一下。女儿的吻,甜蜜的吻,是世界最高的奖赏。”

    林楠要去亲母亲,会访心里已没有气,脸上仍未晴天:

    “去,你们爷儿俩合伙气我。”

    林永宁只好亲自上阵:

    “你看你,脸上又白又细,一生气脑门儿上的宽条格本就出来了,多么损害你的形象。”

    会访的额头果然出现了几条细细的皱纹,与她年轻俊秀的容貌很不谐调。但是“宽条格本”四个字让她和女儿都笑了,再想矜持也绷不住了。

    她笑着笑着却哭了,连自己也没想到,哭起来再想控制就难了。

    林永宁感到事情不简单,他叫女儿去拿一条热毛巾来给会访擦泪,然后坐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肩: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会访哭得更凶了:

    “小二子今天上午被公安局抓走了。”

    “为什么?”

    “他杀了人。”

    “杀了人?”

    “前天在舞场为了争一个舞伴他们这一伙和另一伙流氓打起来了,小二子他们占了便宜,人家约了他今天上午在海河边儿见高低,一碰面对方就掏出电机枪,可以打砂弹。小二子手快掏出刀子把对方一个人捅死了,听说要判死刑。你可不能不管,今天晚上如果不是下大雪我妈就来了,他想亲自求你,说你现在不是一般的人,烦烦人,说句话,花点钱,一定能救小二子。”

    “你别哭,咱们想办法看。”

    林永宁很清楚这件事可麻烦了,决不像他岳母说得那么简单。岳母以为他经常登报纸、上电视,就是名人,就能通天、通神。他如果说办不成,不认为是他的能力有限,而是骂他不想给办,架子大,难求。叫他烦烦人,说得轻巧,他去烦谁呢?还说花点钱,花多少?怎么花法?闹不好会惹出新的麻烦……然而若见死不救,在情理上又说不过去。小二子毕竟是会访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虽是流氓却很重义气,他们姐弟关系处得挺好。他闹到今天这个结果跟家里也有关系,上初中的时候母亲生病住院,他在医院守了两个月,就被退学了,成天游手好闲,跟流氓混在了一起。岳母曾托林永宁在他的公司给小二子找个工作,林永宁感到为难一直拖着未办,也算欠了一份情。他总是欠别人的。欠家的、欠公司员工的、欠家人的……却没有一个欠他的!

    家里的气氛又变了,林永宁不想说话,会访赔着小心想哄他高兴。

    刺客

    晚上十一时四十分林永宁下了汽车,楼群里黑乎乎,十分安静。他经过两个单元,最后才是自己的楼洞口,楼洞里更暗,再暗他也影影绰绰看到楼梯前站着一个人,右手端着一把枪,至少是一副端着枪的姿势。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是谁,更没有想到人家是来找他的,对方已低喝一声:“别动!”

    他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停住了脚:“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

    林永宁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见对方手里确实拿着一把枪。是真枪假枪就难以看清了,但要以真枪来对待。他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心里紧张,强作镇定,想尽量拖延时间:

    “你是谁?是不是开玩笑?”

    “少废话,谁跟你开玩笑!”

    “那你是要财,还是想害命?”

    “我两样都要。”

    对方口气凶狠,却又不动手,林永宁稳住了自己,声音反倒比对方自然了:

    “我看你是新手,老手没有两样都要的,更不会选国营企业的经理下手。我的皮箱里除去材料就是合同书,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你拿去有什么用?我不相信你想要我的命,因为我们不认识,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人的命不是那么好要的,都得拿命换。你愿意跟我换命吗?”

    “你再不住嘴我就不客气啦!”

    他是在等下手的机会,还是在等同伙?嘴里说着不客气却仍然没有行动。

    林永宁突然提高了声音:

    “请你让开路,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他举起箱子护住自己的胸部和头,准备逃出楼洞。对方骂了一句“你他妈的”,就扑了过来,林永宁往旁边一闪,那人竟跑出楼洞,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林永宁也快步跑上楼,打开自己的房门后定了定神儿。正准备轻手轻脚地进屋,会访从屋里迎出来了:

    “这么晚才回来?”

    “把日本人送回宾馆就十点多了,我和市场部的两个人又合计了一下明天的安排。”

    “你自己是夜猫子也要想到别的人是不是受得了,就说司机吧,你不休息人家也休息不了。”

    “好啦,你快睡吧。”

    “还喝点稀的吗?”

    “不用啦。”他走到矿泉壶跟前,接了一大杯冷水喝下去,又接了一杯放到小屋的写字台上,然后来到大屋,摸摸熟睡中的女儿的脸。会访发现他的脸色不好,叫他早点睡。他不能讲出刚才在楼洞里发生的一幕,便搪塞说:“今天和日本人的谈判比较艰苦,他们太精了。一会儿我还要等个瑞士的电话,你先睡吧。”

    他关了灯,关上小屋的房门,坐在写字台前,想把刚才那件事理出个头绪。那个人太奇怪了,既不要财又不害命,好像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如果是冲着他的“老板箱”来的,就该叫他把箱子交出去,不要他的箱子就证明此人对他知根知底,知道箱子里没有好东西。如果想杀他为什么不搂扳机?或者想杀他临时又缺少胆量,怕杀不了他反给自己惹祸?或者那是支假枪,真动起手来还不如他抡着箱子有威力,只有逃跑?看来这个人了解他、恨他,或者跟恨他的人有关系则是无疑的。那这个人就不是外人……

    他得罪了谁?活着有多么难?身上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只有自己才清楚。别人看到的是他的从容不迫,他的笑容,他的一举一动。他只能这样,心中的苦涩酸辣无处可诉,无人可诉,更不能像会访那样趴在他身上哭一场。他已经没有一个可以把脸靠上去大哭一场的胸膛了……他心里突然一激灵,此人第一次没有得手,也许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明天要给老婆孩子规定几条,既不要吓着她们,又叫她们提高警惕。

    他拿起电子笔顺手列出老婆孩子注意事项:

    一、立刻装安全门、安全链;

    二、每天晚上必须在八点钟以前回到自己的家,如果有事在老人家里耽搁了,就等林永宁去接;

    三、任何时候,只要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敲门,不许请其入屋。

    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夜深人静格外刺耳,林永宁赶紧拿起听筒。

    “林总,我是邢凤翘,听得清楚吗?”

    “听得很清楚,你辛苦啦,评比情况怎么样?”

    “相当艰苦,还处在宣传阶段,这次发明展览会,由国际知识产权组织资助,层次很高,是一次权威性的展评,评委都是各国著名的科学家。竞争激烈,目前对我们很不利,瑞士发明协会的主席朗贝尔公开说,他们根本不相信水能磁化。经过两天的测试,日内瓦发明基金会主席基哈尔德又对我说:你们的净化、矿化技术都是很好的,但磁化是不可能的。水不是磁导体,水分子在磁场里不发生变化,怎么会像铁钉一样被磁化呢?”

    “这种疑问不难回答,你不是带去了天津大学和南开大学的理化实验报告吗?”

    “我已经散发给评委了,而且在发言的时候我没有按原来的讲稿念,节省时间针锋相对地多讲几句我们的磁化理论。我说,所谓磁化是指磁场处理,使滤制的矿泉水经强磁场处理成更富活性的矿泉磁化水。在红外光谱仪上显示,经过磁化的水的物理性能发生了变化,水分子相结合的可溶离子,如钙、镁等从H链中脱出,与水中的酸根离子化合成盐类分子,形成微小颗粒悬浮物,随人体新陈代谢排出体外,这就是矿泉磁化水能防治胆结石和某些心血管病的机理。我相信那些科学家们听进去了。”

    “外国的科学家也需要讲课,该讲的就得讲。邢工,你是受中国发明协会的委派,并不是只代表‘天磁’。不管评奖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对自己的发明有足够的信心。我们申报的发明是集矿化、净化、磁化于一体的水处理系统,并不是简单的矿泉壶。家里有事吗?”

    “没有。”

    “身体怎么样?”

    “还行,就是睡觉少。”

    “多保重。”

    又一次祸不单行

    早晨七点钟林永宁准时下楼,他的汽车已经在道边等着他哪,司机还跟会访的大弟弟说话。林永宁心里一惊,内弟这么早跑来一定有急事,莫非岳母不行了?日子过得叽里咕噜,又有好几天没有去探望了……

    内弟先跟他打招呼:“姐夫。”

    “姥姥怎么样?”

    “不行了,大夫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啦。一会儿我得去给小二子收尸,叫姐姐回家顶着点。”

    “喔,小二子今天执刑?”林永宁心里一惊。

    内弟神色凄怆:

    “我刚才正跟王师傅讲哪,按理论流氓打架判不了死刑,那个法官恨小二子,他老是歪着头,好像满不在乎。其实小二子从小头就是歪的,天生就是那个样子。再加上他太浑,别的小流氓把什么事都推到他身上,他还充大头,在法庭上谁也不牵扯,所有罪过都由自己承担下来。不枪毙他还能枪毙谁?真是叫死催的?”

    林永宁感到愧疚,不敢正视内弟的眼睛,好像小二子的死跟自己见死不救有关。他确实找法院的人打听过,人家告诉他,即使他上下活动一番,犯人无非也就是由死刑改判死缓或无期徒刑,等到他从监狱出来已经五十多岁了,人很可能发生了变态,还要找工作,安家,一系列的麻烦事,能解决吗?解决不了更会增加他的仇恨,还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林永宁便知难而退了,没有再管这件事。有人是希望他冒点风险,以自己的影响,动用“天磁”的实力,肯花一笔大钱,就能真正救出小二子。他办企业不是冒险家吗?其实那样做他个人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天磁公司仅每年花的广告费就有一千多万元,每笔都经他的手批出,他不要一分钱的回扣。“天磁”在外面有三百多家协作单位,那些单位的头头为了保住职工的饭碗,哪个不想巴结他?逢年过节想给他送礼都找不到他,他内弟的事只要他说句话,别人就会替他办了。他每天要说好多话,却没有为小二子说一句话。他为公司的事求过许多人,却不肯为救内弟一命去求人。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救人一命更重要呢?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的,都是至高无上的,并非谁比谁更强、更高贵。他有的时候是完全无私的,不顾自己、不顾家庭,忘我地投入公司的工作。有的时候又是非常自私的,连自己的一根毫毛也不愿意损伤,当初他如果同意把小二子招进天磁公司——对他来说这很容易,近几年公司招收了三百多名新员工,“天磁”已经成了人们向往的大热门,他身为总经理只要不阻拦,小二子就进来了。在“天磁”这样一个严格的环境中,小二子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好工人,至少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然而他没有那样做,怕影响不好。什么影响?影响谁?还不是怕影响公司员工的情绪,影响他个人的威信……他曾有个表弟大学毕业后被技术部当做人才招进了天磁公司,那位表弟也确实有本事,因而恃才傲物,自由散漫,迟到了几次,旷工了几次,未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就亲自炒了表弟的鱿鱼。于是他心里就干净了,可理直气壮地宣布:许多人找关系托门子想进来的天磁公司里,没有一个自己的亲属。他有时也会反问自己,这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这是以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自私和虚伪。可是,在中国当个国营企业的头头不这样干,又怎能站住脚、搞好企业?他就得视自己为法律,条条线线角角落落,都得曝光,不怕别人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动突然袭击。所以他决不会用非法的手段去营救自己的内弟……这些七弯八绕,连自己都理不清说不明的心思,又怎能跟重病中的岳母以及内弟讲?老大忠厚,不会怪他。小二子到死可能都不会谅解他这个姐夫,将带着憎恨和鄙视离开这个世界。

    林永宁伸手摸钱包,口袋里是空的,今天早晨刚换了一件外衣。说来除去他的司机没有人会相信,像他这样一个大老板,身上经常不带一分钱。家里买东西不用他,公司买东西更不用他,他很少有摸钱的机会。在换衣服的时候如果会访忘记把他的钱包从脱掉的衣服中拿出来,他就身无分文地外出,直到会访再把钱包放进他的口袋,或者他借了人家钱需要还债的时候,也会主动找钱包。他一般是向司机借,这次也一样,找司机借了五十元钱送给内弟:

    “给小二子买点纸钱吧。”

    内弟不接:“我带着钱了。”

    “你带着是你的,用这个钱买。”

    “用不了这么多,十块钱就可以买几百个亿。”

    “多烧点也没关系。带着吧,我上午有个会,下午去看姥姥。告诉你姐,如果有急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他钻进汽车,吩咐司机快一点。

    小二子活着不救他,死了给他烧多少纸钱又有什么用?实际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点。内弟是好人,如果是自己,也许会不接这五十块钱。

    整个上午林永宁常常走神儿,有时还会突然一惊,好像听到了一声枪响,想象小二子临刑前是什么样子,被击毙后又是什么样子……幸好想找他的人太多了,公司里的事情太多了,要等他拿主意,等他点头或签字,即便小二子想来纠缠他,也要等他散了会,也要排队等候。

    下午四点多钟,会访来电话,告诉他林楠的姥姥已经开始捯气了,大小便失禁,不能说话。别人看着都难受,不如快点闭眼。但老人就是不咽这口气,不让穿装裹衣服,会访猜出是等他,想在死前见上他一面。

    林永宁料理了一下手边的工作立刻往岳母家奔。

    有前房留下的大女儿,有亲生的儿子、儿媳在旁边,为什么还闭不上眼,一定要见他呢?大概是出于亲情,是牵挂着什么事情,只能托付给他,认为他能办得到。能让老太太死不瞑目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救小二子。这就是说会访和她弟弟没有把今天上午小二子已被枪决的事情告诉她。要等着他去说谎,把老太太骗死!

    然而这是他最不愿意说的谎话,让他再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不得不从一个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角度审视自己,让自己感到极不舒服。他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负担?大家都愿意信任他、依靠他,岂知人们越是信任他,他的压力就越大,负担也就越重。当个被信任的人很苦、很累,其实不一定比别人更强大。

    林永宁赶到岳母家,看见老人痛苦的样子,看见妻子和内弟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不知他们是哭已经死去的弟弟,还是哭正在死去的母亲。林永宁立刻忘记了自己的种种苦恼和疑虑,又充满了责任感,变得强大了。觉得自己有责任有能力帮助他们解除痛苦,办理好两起丧事。

    他凑到岳母脸前,大声喊:“您还认识我吗?我是永宁,如果我说得对,您就点点头,或者闭一下眼,听明白了吧?”

    老人眼睛瞪着他,下巴颏似乎动了一下。

    “您担心小二子是吧?没问题,他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老人似乎不信。林永宁拉过内弟:

    “他刚去看了小二子。”

    内弟赶紧帮腔:“没问题,姐夫出的钱。”

    老人的眼睛渐渐合了起来。林永宁赶紧托起她的头,继续大声叫喊:“您再坚持一会儿,我们给您擦擦身子穿上衣服!”

    大家一拥而上,像一场战斗,没有温情,顾不得悲痛,七手八脚是管穿裤的穿裤,管穿袄的穿袄。因为有一条老规矩,如果在她咽气前不能穿好衣服,她就要赤身裸体地到地府去。那将是儿女的大罪过。给快死的人穿衣服的确是大事,时机要把握得好,穿得早了等于咒盼老人快点死,即便病人还有好转的可能,一穿上阴间的衣服也等于判了死刑,岂不是罪过!穿得晚了,赶不上趟,更不得了……为了赶时间,先给老人穿上衣服,再用湿毛巾擦身体,万一老人走得急,穿着衣服身上脏一点也不碍事。一切都装裹停当,把老人收拾得舒舒坦坦,老人的手脚已经开始变凉了。他们到这时候也才有心思有时间放声大哭。

    会访先哭的,大家立刻都跟上去,哀声动天,互相感染,越哭越悲。

    这哭声也算通报了四邻八居,大家都会按老规矩行事。死人不是小事,特别是一天之中连死一老一小两口人,且老的不算老,小的不算小……

    咳,张门不幸!

    感谢世界

    林永宁策划了一场天磁公司在北京的义卖活动:当天的收入全部捐给贫困地区的教育事业,让贫困失学的儿童重回课堂。为了加强慈善效果,义卖的队伍里最好也有小学生助阵。考虑到在街头站一天是很辛苦的,更不知道让孩子参加义卖对其心灵是有益还是无益,林永宁不便让别人的孩子上场,只能带上自己的女儿林楠。林楠打扮整齐,戴着红领巾,斜披着大红缎带,站在天磁公司的旗帜下,果然突出了这次商业活动的主题。正好又是星期天,大街上的人本来就不少,天磁公司摆出了几十个货摊,货摊前人头攒动,场面火爆,五颜六色的广告旗飘飘摆摆,“天磁强力磁化杯,一杯一杯又一杯”;“天磁矿泉壶,天赐良源”;“天磁爆烤杯,让生活再火爆一把”;“颜得福桑拿美容器,润面细无声”……林永宁在新闻界有不少朋友,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在旁边助兴,一下子把义卖活动抬起来了。

    这是林永宁的精明之处。一九九二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刚结束,一些企业家竞相出巨资重奖立功的运动员。林永宁别出心裁,花十万元奖励为报道此次奥运会立下汗马功劳的新闻记者,并为他们接风洗尘。消息传出,各新闻媒体竞相报道,其影响胜过百万元的广告效益。更重要的是使新闻界熟悉了林永宁,习惯了他,信任了他。

    一位中年妇女抱着一台刚买的天磁爆烤杯来到林楠的跟前,问了她一些有关学校和家庭的问题,然后对林永宁说:

    “您的女儿很可爱,也很聪明,但您的家庭也有一种贫困,叫时间贫困,你们没有时间管孩子,所以她的学习成绩不理想。如果您愿意,可以把她送到我们学校里来,我们的学生全部住校,毕业时保证英语能过关,能考上重点中学。”

    林永宁出于礼貌问了对方的姓名和学校的一些情况,向人家表示了谢意,心里并未把她的建议当做一回事,怎么可能把一个刚十岁的独生女儿送到北京来读书!他记住的只是“时间贫困”这句话——

    其实中国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人们有的是时间。他的时间都是叫自己折腾没了,天天不让自己松口气,如同在追赶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就是他的公司,他追影子,影子追他。他要不停地想,每天一睁开眼就燃烧,就亢奋,就紧张。下指令,布置工作,检查工作,上蹿下跳,东奔西跑地了解市场,不让市场喘息,市场也不让他喘气,他不停地给市场以铺天盖地的压力,市场也不断地增加对他的压力。前面有外国产品的阻截,后面有乡镇企业的追击,上面有种种戒令,下面有各式各样的要求,前进很难,后退无路。他只有疯狂地投入,每天都是第一天,每一步都是第一步,只有这样才能领先。下边的人觉得他对工作的狂热到了一种神经质的状态,企业扭亏为盈以后大家想歇一歇,没歇成,他连一口大气也没让职工来得及喘。销售收入突破一千万元,大家又想歇一歇,还是不行。收入突破了一个亿、三个亿,大家都是没能歇上一歇。现在干脆不想这回事了,在他的手下你甭想轻轻松松喘口气。他一年开了二十个新闻发布会,平均一个月开一个还有富余,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开始准时和全国各地的销售站通电话,谁受得了?然而这正是由他体现了工业社会的攻击性。

    作为一个企业家,林永宁进入了巅峰状态。

    有人背地却说他是处于一种“癫疯”状态。

    一九九三年四月一日,天磁矿泉壶获第二十一届日内瓦国际发明节最高奖——金质奖。样品被卖出,曾表示怀疑的提出要跟“天磁”合作。林永宁拍板奖给邢凤翘二十万巨金。把千万天津人吓了一跳,新闻界又爆炒了一番天磁公司。大报、小报、电视、广播一齐上,如果拿二十万元做广告,能有这样的效应?

    人们尚未缓过气来,“天磁”又爆出新闻:一个工人出身的开发科主任谢伯年,领导着十几个技术人员,一年开发出十种新产品,收入一千多万元,林永宁聘其为高级工程师,重奖高级住宅一套,配备一辆专用轿车。无论是竞争对手、市场消费者,还是社会,都在议论,“天磁”真有钱!有钱就说明企业办得好,信誉可靠,实力雄厚。这个时代企业家只能用实力和这个世界对话。

    更不要说重奖在企业内部造成了怎样的冲击波……

    “天磁”选出十八名对公司有突出贡献的标兵,到香港、深圳观光旅游——林永宁创造了“天磁”的神话。天磁公司变得家喻户晓,在社会上形成了自己巨大的磁场。

    这就是文化效应,天磁公司正在树立自己的文化形象。林永宁创造了“天磁”,也重新创造了自己。富于理想,开启风气,承担起创造者的紧张和负担。紧张是他的朋友,紧紧追随着他。他喜欢全身心投入时的那种兴奋感、紧张感,在紧张中他获得了一种满足,一种对自己的调适,这时他才是正常的。真正能让他疯狂的不是紧张而是清闲,他已经不会应付清闲了,闲上来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在紧张中他则思维敏捷,才华横溢……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三日的夜晚,中国人紧张得无法入睡,等待国际奥委会在蒙特卡洛的投票结果。到第二天凌晨人们终于知道北京申办奥运的努力失败了。几乎在同时,中国一家非常重要的报纸《中华工商时报》,非同寻常地在第一版整版刊出天磁公司的广告,六个拳头般的大字:“我们感谢世界”。

    怀着各种心情的中国人,见到这幅广告,心头一震,顿时开通:这句话说得巧,境界高。

    林永宁成功了。

    1994年 奶奶

    期中考试林楠又没有考好,母女俩紧张地等待着林永宁回来,知道一场风暴是躲不过去的。而且不能瞒着他,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但林永宁回来看了女儿的成绩单,虽然脸色阴沉,却没有马上发火,他想起了北京那个女教师指责他是时间穷困户的话。沉了一会儿,他做了决定:

    “会访,再这样下去会毁了孩子,将来楠楠会埋怨我们,我们自己也会后悔。我想把楠楠送走。”

    “送走,送到哪里去?”

    “送进北京一所私立学校,毕业时保证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考上重点中学,若考不上重点中学学费全部退还。”

    “学费多少?”

    “一年八千元,我一年的工资正好够交学费的,别犯愁。”

    会访不再说话,她心里舍不得,也不放心,林永宁经常不在家,女儿再一走就剩下她一个人,会更孤单了。为了孩子她又不能阻拦,其实林永宁决定了的事,想阻拦也困难。

    林永宁又问女儿愿不愿意。林楠太小,还没有为自己决策的意识,只知道自己没有考好,父亲没发火又想出个好主意,还能不愿意吗?

    “那好,你们娘儿俩准备一下,我明天正好有事要去北京,顺便把楠楠送去。”

    “这么急?”

    “既然决定去了,当然是越快越好。”

    这一决定也许改变了林楠的命运。到新学校的第一天老师就告诉她,作为一个人从一出生竞争就开始了,到这个学校里来的人都想当竞争的胜利者,同学间也是一种竞争的关系,失败了就没有前途。至少是没有好的前途。离开了父母,她不得不自立,不得不快点成熟。半个月回家一次。或者父母来看她。儿童的可塑性极大,两个月以后她带着自己从未达到过的好成绩回天津过寒假,家里人很高兴,有好多人来串门,老太太就叫她大声朗读英语课文。真是一分钱一分效率。会访则发现女儿另一种变化,她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依恋,不再撒娇胡缠,对老太太那边的热闹和对她的娇惯,不再迷恋,更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写作业。作业留得太多了,她说自己在班里只是中等,其他同学肯定利用假期暗加劲儿,自己不能掉下来……

    天哪,她这么小就过上了跟她老子一样的日子!从现在就起早贪黑地竞争,什么时候才能竞争到老?

    让会访操心的还不止这些,奶奶又病倒了。由于年纪太大,医院不给认真检查,只说受了风寒,叫回家养着。但越养病情越重。自婆婆死后,公公的精神也不太好了。与老人们的状况正相反,林永宁越干越精神,身上的荣誉也越来越多:劳动模范、优秀党员、市党代表、市人大代表、全国杰出企业家、反腐倡廉标兵……

    好了,这些头衔儿要是在五十年代那可值钱了。现在嘛,可难说了,有些朋友劝他:“你还想干什么?见好就收吧!”他知道这都是两肋插刀的话。特别是那个反腐倡廉标兵,有的人叫他当恐怕人家都不要,这头衔如同紧箍咒,戴上它说话办事还方便吗?要个虚衔有何用,还是求实惠更好。大家都那样做,你不做反而让人觉得奇怪,说不定认为你拿得更多。你只有也做一点、拿一点,才让人觉得你有血有肉,好接触,好打交道。最好的归宿就是同流合污,对周围的污泥浊水就不感到奇怪了。林永宁并非天外来客,对这些大实情、大实话怎会不知道!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些荣誉,表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勇气。中国的国营企业目前还都是感情型的,头头贪污腐化,就会毁了职工情绪,损伤群众的积极性。头头敢拿一万,干部就敢拿一千,工人就敢毁掉一百,被激怒的员工在生产上找平,许多企业就是这样完蛋的。

    如今敢当英雄就是英雄。

    这样对企业有好处,宣传他就是宣传天磁公司,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如果不是存有私心,就不该忽视这种舆论的作用。

    市里从众多的模范人物中,又选出几名事迹尤为突出者,组成报告团,作半个月的巡回讲演。在集中前林永宁来到老院子,准备陪奶奶过半天。

    奶奶静静地躺在床上,显出一种自足的宁静。老人的身体已相当虚弱,看见孙子来了非常高兴,手抖抖瑟瑟想摸他的脸。林永宁把脸贴过去,听到老人微弱的声音:“宁子胖了。”

    “喝矿泉水喝的,越忙越长肉。”

    “别累着。”

    奶奶的眼里现出笑意、欣慰和满足。以前是爷爷,现在是他,成了奶奶宇宙的中心。他说:

    “我不会累着,小时候您不常跟我说,使劲长劲,出力长力嘛!”

    “楠楠什么时候来?”

    “这个星期日我叫会访接她回来看您。”

    奶奶为人极善,一生侍候了五辈人:老太爷、老太太、爷爷、父亲、他和他的女儿。

    “扫院子了吗?”

    林永宁一怔:“还没有,一会儿去扫。”

    奶奶点了点头,他松开握着老人的手,带着不解去扫院子,扫得很仔细。老人在屋里听着外面均匀的刷刷声,脸上笑了。邻居们都和永宁打招呼:

    “大哥现在是大人物了,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

    “嘿,大哥回来了,我经常鼓励咱院的小青年们扫院子,谁经常扫院子谁将来就有可能当总经理。可没有一个能像你扫得这么干净。”

    ……

    到第十五天的下午,林永宁作最后一场报告,电视台转播实况。会访把电视机摆到奶奶躺着也能看到的地方,同院的两位大娘也过来凑热闹,想哄着奶奶乐。

    “看大哥多神气,真能讲,一点不打奔儿。”

    “还真卖力气,脸上都流汗了,也不知道拿手绢擦一擦。”

    就在别人看着林永宁、议论林永宁的时候,奶奶欣然而逝。

    199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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