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是整座城市的心脏。思想者便正襟危坐在左心室或右心房的位置上,亮出一身健康壮硕的筋肉,饱含着智慧的偌大头颅微微上扬,怡然欣悦地打量脚下这座沸声连天的城市。那时候,整个广场上空,都翻卷涌动着遮天蔽日的滚滚黄尘,人类行走或驻足的风景全都被掩盖不见了,只剩下成千上万只鸟儿在弥漫的浮尘中翩翩惊飞。它们对这个闪现着亘古青铜之光的思想者的存在表示出应有的警觉和愤慨,以啁啾鸣叫之音把内心的隐隐不安彼此间相互传递着。它们的心里还在纳闷:广场上有这么多鸟儿占据着就已经足够了,何须又弄出这样一个巨人思想者来掺杂其中呢?思想者那和美恬淡的呼吸成了众鸟浮躁啼鸣之中的一个不和谐音。留他在此究竟何用?
褐色鸟群扑喇喇、扑喇喇地从地上蹿起,环绕在思想者上空,盘旋着,思忖着,惶惶然不知该以什么面目面对思想者这非我族类,不知这个庞然大物会不会给鸟族造成伤害,也不知他能否给它们带来些新鲜的黍子和谷物。
思想者不由得暗自笑了,他知道鸟儿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作为广场上最后一个思想着的人,他所能做的事情也不过是思想,孤独地思想。而思想,并不会对鸟儿们世代相袭、四平八稳的啄食生活造成任何妨碍,它们大可不必这样仓皇地起伏翻飞。于是他把目光收回,凝神阖目、专心致志地继续思索起关于人类生存与永恒等哲学命题。
鸟儿们的不安却由此加剧。它们搞不明白,一个人竟可以什么都不干,而单凭着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便可以存在下去。他那种坐定不动的姿势是否是出击以前的一种蓄积力量的准备活动呢?褐色鸟群叽叽喳喳,一次又一次大规模地俯冲,围绕着思想者打量、试探,用翅膀扑扇着他的肢体,用尖嘴啄一下他的头发,或衔起几枚小石子往他身上掼着,再不就将一小粒谷米放到他厚厚的嘴唇上,试探着看他会有什么反应,看看他这凝神不动的样子究竟是一种什么狩猎新招法。
思想者此时正沉浸于自己的思想之中,思索得那么投入,那么忘形。智慧正如闪电一样屡屡划破黑沉沉的意识之层,挟着他那滞重的身体,跨越重重障碍,明亮而飞速地朝灵境驶去,身后传来难题破解之后的轰隆隆的雷鸣和无比酣畅的雨声。他那脑部的皱褶因着思想的丰富而更加密集地层层堆起,身上的肌腱因着智慧的折射而闪动着耀眼的金属光泽。思想的光辉,逐渐透过遮蔽的凡尘,温暖而蓬勃地显现出来,使他这人类,而不是鸟群,又一次成为广场上最惹人注目的中心。
思想者是完全地被这灵与智的游戏擒住了,早已忘记了现世的存在,听不见了尘世的喧嚣,兀自以自己的方式执着地思想着、思想着。
奇怪的是鸟儿们的欢乐也并没有亚于思想者。它们发现自己的试探、挑衅行动并没有遭到应有的还击之后,不禁叽叽喳喳地乐了。天空中到处布满了喑哑、嘈杂的讥诮之音。原来这貌似庞大的家伙也如麦地里的稻草人一样是不会动的,原来这也不过是一个一无所用的思想者。那么我们还担心他什么呢?
褐色鸟群霎时间便前呼后拥着纷纷降落下来,落到思想者的头上、肩上,欢呼着,歌唱着,庆祝一场虚惊的过去。雄鸟儿骑在他的肩上,也学着他的样子,叉开两爪,张开翅膀,凝神闭目,做出一副能与之相匹的思想状。雌鸟儿则一步三摇,投怀送抱,钻进思想者的腋窝下,跨坐在他的腿上,用尖嘴淫邪地在他浑身上下四处触摸亲啄着。雏鸟儿则蹦蹦跳跳地踩踏在思想者的头上,一副登高望远、遗世独立的模样。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欢乐的鸟语一阵一阵爆发出来。
鸟儿的吵闹声终于分散了思想者的注意力,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着前后左右欢腾雀跃、不可一世的鸟群,思想者感到有些迷惑和不解。他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被放置在鸟类群集的广场上,整日为这些不能与之对话的鸟儿们所环绕。偌大的广场上为什么没有人声而只有鸟语?那些会说话的人类都失散到哪里去了呢?他感到了一种思想不能自由表达的郁悒痛苦。
有什么能比失语症更令思想者痛苦的呢?难道他不该置身于人群中与人类交流向大众宣言吗?难道他就该整日枯坐着与鸟群为伴吗?难道他不是一个人,不是由人类艺术家创造产生的一个血肉丰满、情感充沛的人吗?
一想到自己的诞生过程,思想者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他的思绪一下子就拉回到了那个悠远的年代,又看到了罗丹老爹和他的小情人克劳黛尔在那间巨大的画室里狂风暴雨般地制造爱情。他认定了自己一定是罗丹跟小情人克劳黛尔所生的,而不是跟那个糟糠拙荆的黄脸婆。伟大艺术家的生命历程里,总是需要有一个兔子般鲜活可爱的小情人来激活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来启迪他的灵感。制造爱情的罗丹老爹爬起来在镜中一眼看到了自己怒然勃起的尚称雄健的肌体,看到了自己眉头紧锁、高潮将至的痛苦与欢乐合一的临界表情。灵感霎时如闪电般不期而至,将他的大脑皮层划出几道刺目的惨白。他迅速抓起案几上一块陶土粗坯,手指痉挛着急切揉捏起来,身体也不可遏止地急遽摆动,伴着小情人克劳黛尔那激情的呻吟,在肉体即将崩溃灵魂,即将飞升的至极幸福里,一尊思想者的雕像雏形便在一双大手的揉搓之下变得轮廓清晰了。
人类一造爱,思想便产生。
思想者心绪难平,眼中闪动着对往昔的无限深情。鸟儿的叫声又将他唤回现时的处境。人与思想真的是相与共生的吗?人究竟是什么?思想又到底有什么用?思想者难道就是整日枯坐,赤裸着供芸芸众生用目光把玩和欣赏的吗?思想难道仅仅是一个名词吗?徒具虚名、百无一用的思想对人生何益?思想难道不是一个动词吗?难道不应该在行动中体认和显现自己的价值吗?思想者自身不就是在一系列激情的动作之中显露胚胎并最终定型的吗?
动吧!动吧!动起来吧!
思想者凝神屏气,在夜色的掩护下,试着启动他那枯坐太久业已僵硬的肢体。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身来,离开那个厚重的底座,转动着脖颈、大腿、脚腕、手腕各处关节,在一阵“咯吱咯吱”艰涩欲裂的爆响过去之后,韧带终于润滑起来,可以抬腿向前、迈步前行了。置身于鸟群之中,他感到了与人群疏离的难言的痛苦。人与思想是一刻都不能分离的。他必须到有人的地方去,到需要思想的地方去,到那里去与人合一。鸟儿不需要思想,鸟儿只需要觅食就足够了。
最初的步伐,迈得古朴而稚拙,像一个孩童似的走得不稳,摇摇晃晃,趔趔趄趄,深一脚浅一脚,样子十分可笑。但思想者的内心仍旧十分喜悦,他毕竟是行动起来了,马上就要找到自己真正的位置了。他沿着广场中轴线的方向坚定地走着,小心翼翼不去惊扰沉睡着的鸟群。满天的繁星为他的行动作着明证,夜风里浮动着处于上升时期的城市那芜杂繁茂的歌声。每一束霓虹都是一簇饱蘸欲望的花朵,在腥膻俗艳的人气里“噼噼啪啪”爆绽着。发酵的欲望正从每一瓶刚刚开启的“二锅头”“人头马”浓郁的酒香中飘散出来,思想者有了微醺的感觉,步子也有些轻飘飘的。他停下脚来,定了定神,循着卡拉OK歌声的指引,朝着觥筹交错、酒楼密集的夜生活区走去。那里的人们永不疲倦,那里的消费永不打烊。那里是否会有人需要他呢?思想者信心十足,努力坚定脚跟,避开酒气的侵扰,大踏步地走向前方。
远远看见酒店的漂亮玻璃门无休歇地旋转着,穿着白色制服的门卫恭敬地肃立,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讨好地迎来送往每一位顾客。思想者刚刚走到门前的停车坪上,忽见一群珠光宝气的女人与油头粉面的男人勾肩搭背地迎面出来,嘻嘻哈哈彼此用轻佻的语言调笑着。思想者想上前去打招呼,可马上又犹豫起来,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也不晓得自己的话语是否能与他们的相互对接。他一时竟变得语噎,想要回避又来不及,只好很仓皇很羞涩地站立,匆忙之中以一副行走的姿态原地定格,将自己尴尬地置身于明亮的灯光之下。
一个嘴唇如血的女人最先发现了他,一脸惊诧地大声嚷嚷:“哟,你们瞧啊,从哪儿冒出个光屁股的大老爷们儿?”
旁边一个涂着深蓝眼圈的女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瞧,也夸张地大声叫着:“我的妈呀!那是谁呀?可要把我吓死啦!”
思想者一怔,心说难道我这么快就退出人类记忆了吗?人们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呢?
一个手持“大哥大”的男人看了以行走姿势站立的思想者一眼,以一副见多识广的腔调说:“咳!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一个雕像啊。现在城里头时兴砌这个,马路沿儿上到处都能见着。”
嘴唇如血的女人说:“是雕像吗?我怎么看着像真人似的?别是谁在那儿耍流氓吧?”
深蓝眼圈说:“等着,我上去摸一把,看是不是真的。”
说着,深蓝眼圈款款姗姗扭腰上前,先对思想者抛送了一个勾魂荡魄的媚眼儿,随后便抽出手来,将黏热温湿的手掌很猥亵地贴在思想者颇具力度的后臀上,又顺势向前合拢包抄过来……
思想者惊惧得心都快要不跳了,脸涨得通红,嘴巴张得老大,却半天都叫不出声音来。他简直没有想到,人,人,人……人怎么都变成这个模样?从前的德、德……德行都跑到哪里去了?世界上怎么永远都有婊子存在?那些正人君子们如今又在何方?
思想者鼓足勇气正待反抗,那边那个拿“大哥大”的男人喊了起来:“嗳,我说,还没摸够是怎么着?待会儿咱换家KTV包房继续摸……”
“讨厌……”深蓝眼圈嗔怒地回了一声,手指在思想者的尘根上使劲拨弄了几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撤了回去。红色皇冠载着他们急驰而走,深蓝眼圈装腔作势地摇下车窗向思想者抛着飞吻,引得红男绿女又是一阵淫荡地哄笑。
思想者呆呆地站着,一颗孤傲自尊的心遭到了无比严重的挫伤,简直要经受不住这言语的奸污和亵渎。难道他已经没有可能和人类沟通了吗?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对话和平等了吗?要知道他正是由人类创造出来并曾受到无限崇尚的啊,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遭到人类的拒斥和侮辱?难道他真的不再被看重不被需要了吗?他的位置到底应该在哪里呢?
思想者忍受着忧伤和痛苦,缓缓退出了灯光耀眼处,离开了那条中轴线,默默沿着城市边缘的黑暗处行进着,希冀在一个不经意的时间和地点,找到一处可以容他歇脚和驻足的港湾。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渐次退到了身后,喧闹声渐渐低了,树荫一片片多了起来。四下里都看不见人,只有几辆出租车亮着黄灯在空跑。城市的边缘显得平静而又阒寂。思想者孤独地走着,不停地张望,十分希望能与善良的人们相遇并相知。终于,他看见两个扛着大麻袋包的民工向他走来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渴望和惊喜,张开双臂想用最热情的礼节将他们迎接。不料,他们根本对他视而不见,只顾鬼鬼祟祟地抬头注视高压线,低头盯紧井箅子。
思想者搞不清楚他们的用意何在,仍旧把手臂高高扬起,满怀希望地将走在前头的那个民工拦截拥抱了一下。正在低头寻找下水道井箅子的民工被碰得猛一哆嗦,抬头张皇地看了思想者一眼,本能地退身挣扎着,“当”的一声,脚掌踢到了坚硬的青铜上,疼得他挤鼻扭脸嗷嗷大叫起来,转瞬之间又忽地喜形于色地喊:“二狗子,快过来,这儿还有个大铁块子呢!”
思想者一听,话音不对,赶紧收敛起脸上友好的笑容,以拥抱的姿势定格不动,不知民工打的是什么主意。
走在后面的二狗子小跑上来,握着鹰嘴钳,“咣咣咣”敲了几下:“哎哟,俺的娘哎,这哪里是铁,这可是铜哎!值老了钱了!”
“真是假的?俺可是捞着金元宝啦!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动手装!”
两人一起动手,连拉带拽,要把雕像扛起来往麻袋里塞。无奈雕像的体积太沉太大,累得他们呼哧带喘的也没能扛得起来。二狗子合计了一下,便把麻袋里偷来的那些下水道井盖和高压金属电线统统倒出来,扯着麻袋从雕像头上往下套。雕像那庞大的身躯将麻袋撑得鼓鼓囊囊的,上半身进去了,下半身却还裸露在外边。累得红头涨脸的二狗子急得围着雕像直打转:
“他奶奶的!快到嘴的肥肉也不能就这么让它飞了。干脆,咱先锯下几块来卖卖再说。值钱的话,明儿咱回村开个手扶拖拉机来把这玩意连窝端走。”
二人拿出鹰嘴钳、木工锯、开山锤、电凿子,在思想者浑身上下比量着找地方下手。思想者胆寒了,看到两个利欲熏心的狰狞面孔和他们手中尖利暴戾的作案工具,顿时唬得手脚冰凉、嘴唇青紫,哆哆嗦嗦说不出完整话来,连为自己辩护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脚几乎就要瘫软,只是在心里默默哀告着说:
“人啊!请不要如此戕害我吧!我只不过是没有一点抵抗能力的思想者啊!”
民工却根本理会不到他的内心独白,只是胡乱拣他身上丰厚的地方左一锯右一锯地割着,左一锤右一锤地凿着。“叮叮——当当”,“咯吱——咯吱”,金属的敲打撞击声在静夜里格外的响。没出一会儿,思想者的头上、脸上、身上、腿上便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锯齿形凹纹,以及坑坑点点的深沟。
思想者忍受着锯割斧凿的痛楚,用力在心里喊着:
“兄弟啊,你弄错了,我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废铜烂铁,而是在于我的思想!思想的价值要高出千倍万倍,思想可是无价的啊!”
可是他的呼声却是那么微弱,细小得难以察觉。无端的折磨,已经让他的声带完全嘶哑了。
斧锯凿子仍旧顽强地在他身上四处割斫着。但思想者的体魄那样的完善壮硕,粗犷豪放,如此坚硬深厚,浑然一体,令人难以一块一块地将它们分割。累得筋疲力尽的两个民工灰心丧气,想放弃又舍不得,气急败坏地瞪着发红的眼睛,圪蹴在地上冲着高大威武的思想者喘着粗气。
“这可太憋气了,眼看着肥肉就是吃不到嘴,你说咱可咋整呢?”
“肉厚的地方割不动,咱莫如先拣细的地方割,能卖多少是多少。”
二狗子说着,通红的眼睛又向思想者身上打量,寻找着柔弱纤细的地方。在将手脚、耳朵、毛发等等部位一一瞟过之后,二狗子的目光落在思想者的尘根部位上不动了,流里流气、阴阳怪气地道:
“我说栓子,咱就先把他这根屌割下来吧,泡成三鞭酒,说不定还能大补呢!”
二人“嘿嘿嘿”地狞笑着,起身上前开始动手,扯起木工锯架在思想者的尘根上,然后一边一个来回用力抽拉起来。
“吱——嘎,吱——嘎——”
锯齿走处,筋脉一根一根被割断。貌似坚硬孔武、粗大有力的尘根实际上是多么的柔弱无力,不堪一割!思想者的心哆嗦着,神经抽搐着,浑身冷汗直冒,眼看着就要虚脱,只在心里无望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只为一时的蝇头小利,就要将我活活阉割吗?天哪!天哪!天哪!”
割锯声却不管不顾地兀自响着。远处响起了摩托车的轰鸣声。二狗子一惊:
“不好!栓子,巡警来了,快跑!”
二人丢下铁锯,扭头就跑。跑了两步,二狗子又转身回来,捡起地上的榔头,照准思想者那仅剩一根筋脉相连的尘根狠命就是一凿!“当啷——”一声,尘根掉在地上。
思想者再也支持不住了,訇然倒地,一头昏死过去。二狗子慌忙捡起尘根掖在怀里,扭身拔腿就跑。
“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警察在后边高声喊着,随即向天空“叭——叭”鸣枪示警。摩托车紧追不放,一会儿就把两个罪犯擒住,塞在车斗里,带回作案现场来取获赃物。
“是这儿吗?”老警察厉声喝问。
“嗯哪……”二狗子低头看一眼倒卧的思想者和扔得满地的锯子、凿子,惶恐地点头。
老警察将麻袋、高压线、井箅子等赃物拾起来,一并扔到车上。小警察查看浑身布满锯齿斧凿痕迹的倒地的思想者,纳闷地问老警察:
“老张,你说这塑像能是铁的吗?这两个无赖怎么跟它摽上了?”
“怎么不能?搞艺术的人最能闹妖蛾子,他们什么材料不敢用?现如今泥塑木雕已经不过瘾,非要用那个真铜真铁,这不,就把贼给招来了。”
“我看着还是不大像……老张,电棍递我,我电电他试试。”
小警察伸手接过电棍,将一端捅在思想者身上,随手揿动了电源开关。霎时间,一股强大的电流“倏”地从思想者的身体上穿过,刚刚恢复一点知觉的思想者被电击得浑身前仰后合、狂颤不已,一粒粒猩红的火花四处飞迸。那是万箭穿心、血液烧干、筋骨洞穿、皮焦肉烂永远不愿回想、永远不能言传的创痛的滋味。思想者只来得及吐出一句“无知……”,便再次昏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唔,的确是铁的。”
小警察满意地收起了电棍。
“明天通知园林管理局,不要把塑像到处乱放,应该放到有人监管的地方,免得影响社会治安。”
摩托车载着警察和罪犯渐渐走远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思想者慢慢苏醒过来。星星都隐藏在天幕后边看不见了。黑沉沉地,这是曙色即将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抹浓暗。夜风折断了几根树枝,打下几张叶子落在他的身上,带来一股彻骨的凄寒。千疮百孔的思想者静静地躺着,静静地。他真想永远地这样躺下去,永远地就此死过去。死过去,不再醒来,不再用思想折磨自己的大脑,也就不会再有暴力摧击自己的身体。
可是,这里,这城市的边缘可以容他这样平静地躺下去吗?这里是他可以安身立命之地吗?谁能保证天明之后不再有人将他污辱和贩卖,不再有人在他长眠的躯体上继续做手脚和文章呢?
思想者默默地躺着,听着冷风飒飒的足音,一边运气调息,一边艰难地思索着自己的境遇。一只无家可归的夜游老狗,一路嗅着慢悠悠地踱了过来,走到思想者身边。它仰头看了看这个巨大的雕像,然后停下脚步,在背风的一面紧挨着思想者的身体趴下来,似乎找到了舒适惬意的避风场所。老狗那快要光秃的毛皮上传来一丝暖烘烘的气息,迅速透过冰冷的金属表层传导进思想者的躯体。他不由得心里一热,无比欣慰而又惨淡地喃喃自语:
“狗啊,难道只剩下咱们俩才可以互相依偎了吗?”
狗睒了睒眼睛,像是听懂了思想者的独语,更紧地向他身边靠拢过来,然后支起后腿,“哗哗哗”地将一泡热尿浇到他的身上。
思想者淹没在尿臊气里,无从思想,也无从言语。
太阳升起的时候,思想者已经重新回到广场中心那个厚重的基座上,全身赤裸着,眉头紧蹙,以手支颐,遮盖脸上的青紫伤痕,双腿并拢,将被阉割过的裆处使劲夹紧,面对过往的众生,痛苦地思想着。
经历了大悲大恸大劫大难的思想者,已经变得大彻大悟,心如止水。一夜之间出走的遭遇,让他饱尝了行动的艰辛,同时也使他明白了一个最浅显平凡的道理:思想者是不能轻易行动的,行动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思想,思想,将肉身化为雕像,以青铜的方式,庄严地存在,永远常驻广场中央,在铺天盖地的鸟羽的遮蔽里,以金属凄艳冰冷的光泽,昭示人类灵魂的亘古不朽!
思想是永远都不能从人类头脑中连根拔除的。
褐色鸟群在艳阳高照之下振翅翱翔。鸟儿们发现这个庞然大物虽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实惠,但是站在他的肩头上却可以看得更高更远,他的卷曲的浓密的头发也是栖息繁衍的好场所。
于是,它们便沿着思想者荒凉的额,挤挤擦擦闹哄哄地攀缘,上升,快乐地鸣叫,做窝。
思想者被自由自在的鸟粪淹绿了。
1995年1月于京西浴风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