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含情脉脉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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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船过渡,是前生五百年修下的福。

    ——题记

    1

    小姐说,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坐的一条船。

    小姐又说,这条船毛主席他老人家后来没有亲自来坐,再后来就退役了。

    小姐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们的情绪一下子就被调度到高潮,颤颤巍巍,明明晃晃,仿佛有什么事情立即发生、已经发生了似的;小姐的第二句话紧接着出口,他们的情绪又“突”地从高潮上摔了下来,顷刻之间掉到地上摔成了八瓣,心里边早搏似的“忽悠”悬了一下子:

    难道就让一条退役的老船,载着这一干精英的我们,去游览千流湍急、万壑壁立的三峡吗?!

    小姐不急不躁,明眸皓齿,兀自笑出一脸的自豪和生动,旗袍外的一只柔荑小手软软平摊着,指尖朝向船舱的内部,笑意盈盈地鞠身恭请。

    他们就都抹搭下一张张放成长条的脸,一个跟着一个,踩着已经翻毛卷边的老旧红地毯,脚步迟缓,沿小姐柔荑小手所指方向,鱼贯般往舱里行进。每走几步,都有一个同样身姿的旗袍小姐小手指路笑意盈盈鞠身恭请。他们的心中就恍然已是身处日本东瀛,总是感觉有些平白无故地受宠若惊,浑身总有点不得劲兮兮的。他们就这样很有些消受不起地数着身旁一个个如花似玉的美丽小姐,不知不觉地往前倒腾着步伐,不知不觉地,咦,怎么就走出去了?!

    就在他们的脚底下猛一磕绊、差点一脚悬空跌入水中的当口,一旁竖立的穿白制服的门卫小生急忙搀扶了他们一把,唬得他们赶紧头冒虚汗地收回惊艳的眼光来朝脚底下打望,就见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横穿过了一整条大船,即将迈上这条船和旁边另外一条大船相接的一条窄窄的甲板。他们就这样怀着好生的纳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一抬腿,噌,就过渡到另外一条船上去了!

    原来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坐成的这条退役的大船并没有让他们坐,这条退役大船现在成了从岸上到水里边过渡的甲板,每一个来三峡坐船游玩的人,都要从此甲板上穿过,然后才能奔赴他们各自的游船。

    这时他们就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既白白激动又白白沮丧。他们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调整自己是好。于是他们就慢下脚来,下意识地有些恋恋不舍地扭头回望。只见被他们横穿而过的那只大船,此时正深沉地停泊在幽深迂阔的水面上,通红的窗棂、紫红的桅杆、鲜红色的旗帜随风招展,它那阔大雄浑的船体在吃水线以上派头十足地微微摇晃,满目红彤彤的色彩往四下里铺排延展,好一派雄伟傲岸的帝王之相!

    他们就禁不住张着大嘴惊叹:啊!啊!

    啊!啊!啊!

    然后那嘴老半天都难以合拢得上。

    2

    他们的嘴合拢上之后,就开始乱哄哄地找会务组,找自己的船舱号,找房间的钥匙,找旧相识,找新朋友,找自己对于长江的确认和想象。

    此刻,在他们纷纷忙乱登船的这会儿,正是黑夜。黑夜里的长江躺在无数只船板的身子底下,波澜起伏,妖娆暗昧。长江里的黑夜又缠在无数朵峰峦的正当腰上,迂回蠕动,顾盼生辉。她暗香盈盈,酣卧丛林,仿佛是在七手八脚的欢喜中,有一些恣肆,有一些轻狂,有一些浑浊,有一些荡漾,有一些压抑的期盼,又分明是夹杂着无限的喜气洋洋。谁也触摸不到她的形状,但她分明就在夜的雾瘴中优柔盘桓,他们也分明就给包裹在她夜的雾霭中曲折酥痒。

    长江就在他们夜的想象中袅袅上升,酥酥痒痒。但那想象又完全是对夜的曲意逢迎,盲人摸象。夜的长江给了他们想象以纵深的湿度和质感,也给了他们以横向的繁茂和芜杂。他们的身体里湿热湿热的,他们的脑子里水淋淋水淋淋的。他们的神志和意念无法集中,憋闷和黏稠让他们无所适从。他们把颠簸喧闹了一天的身体刚在床板上放平下来,深不可测的大江就把他们轻轻托浮在某种液体之上,悠来荡去,轻轻摇晃。他们的身体再也矜持不住了,他们的双手勉强支撑着自己爬起来,怕冷似的,哆哆嗦嗦地拉开舱门,逃也般的,一步一喘朝四楼顶端宽阔的观景甲板上艰难奋力攀将而去!

    夜的甲板此时正悬浮在千壑万流之上,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甲板之夜又仿佛吊在廓远的天幕底下低垂,首鼠两端,惶惶惴惴。它们总是在昭示着一种不很确切的动态,或者是预示着一种动感的不明不白。船在黑夜里还迟迟没有开,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迟迟没有开。他们都已习惯了这样一种还没出发就已晚点的状态。他们总是处在不曾出发就已晚点的状态。没人向他们解释晚点的原因,他们也就只有耐心等待。他们都已习惯了耐心等待,他们的人生就是充满了晃晃悠悠迟疑动感的无尽等待。“余生也晚……”这是挂在他们嘴上的口头禅。这样一句托词就把一切的爽约和迟到、把一切的龃龉和纠扯都解释和打发了。

    他们就在楼顶的甲板上汇齐了,不约而同地聚拢、汇齐,互相利用手里的烟卷对火、借光,并趁机彼此偷觑和打量。风正从四面八方灌来。其实没有什么风正从四面八方灌来。从四面八方灌来的风,只是他们眼下对顶楼甲板的良好感觉和美好期待。他们仍被长江五月溽热的暖湿气流包缚困围着。他们满头都是发散不出来的热汗,他们的衣衫都紧紧贴在了肋骨上,黏糊糊、沉闷闷的。他们全都不约而同从狭窄憋闷的船舱里逃离出来,逃到某种临时的高处,某种与闹哄哄群体的隔离点。微微明灭的火光映着了他们彼此一张张年轻少壮的脸,那真是一派年富力强的精英少壮景象。他们夹烟的手指都十分细腻、滑爽,指尖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熏黄。他们很客气很亲热地彼此微笑、寒暄,尽量装作在上甲板之前就已经彼此相熟、相互认识了,就已经彼此是老熟人一般。当然他们可能没见过面,也可能真就彼此熟得跟什么似的。他们的名字一提起来就如雷贯耳,如雷贯他们那个范畴里的彼此之人耳。相逢何必曾相识呢?他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为了共同的一个最后再看一眼三峡的痛切目标,不远千里万里走到了一起来,终于走到了一起来。

    五月真是个忧郁的季节。

    他说。赵日说。

    他们当中终于有人说出了一句像样点的、有点学问的话。他们本都想打一些比喻,用来概括他们当下发不出来汗的、游走漂浮并偶然遭逢的境遇,并以此作为他们相互之间对接对火的暗号和口令。但是他们的想象力匮乏了,全被五月的长江之水打得泛潮濡湿,潮乎乎,黏腻腻,不怎么能撞击出火花。他们当中就有聪明睿智如批评家赵日者,便沿着艾略特“四月是个残酷的季节”往下模拟,顺口便悲发出了“五月是个忧郁的季节”的警句。不错,五月是个忧郁的季节。错了,五月应该是个明媚的季节,是无比明媚的农历阳春三月。但是,当下,当他们这些少壮精英同聚在一条船上,要对九十年代文学的今天和明天进行追思和遥望的时候,他们却发现阳春三月不那么好怀春,三月的阳春也不那么好游江。他们同乘在一艘颇为豪华的长江游轮上,将要沿即将湮灭的三峡逆流而上并紧接着顺流而下,对它进行第一次的观望却也是最后一次的告别。这会儿他们极想发一些感慨却发现有嘴却难以把话说出来。他们外表的溽热无处排泄,他们内里的潮湿无计烘干。他们不太好确认这股子症状叫什么,但是批评家赵日的一句话一嘴就把它戳穿了。

    五月真是个忧郁的季节。

    他说。赵日说。

    赵日说这话的时候烟头在胡子里忧郁地闪亮,犹如隐现于两岸岩崖之上的航标灯一样烧出半死不活的红光。赵日批评家最引以为骄傲自豪的就是自己那一脸生动灿烂的络腮胡子。那脸稠密的胡须曾跟他的批评家身份一起,共同经历了一场过去年代里的经久辉煌。当一场跨年代的文化危机猝不及防来临之后,赵日胡子的辉煌顷刻之间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他那被无数女崇拜者播弄接吻过的嘴唇,如今正怀才不遇地深深隐没在乱蓬蓬的毛丛深处,极其焦渴地等待着某种舌尖的驾幸垂怜。目前安抚嘴唇的只有细长细长的烟卷,还有他自己妙语连珠的夸夸其谈。

    五月真是个忧郁的季节。

    他说。赵日说。

    赵日把这话又重复一遍说完时,他听见了一转圈稀稀拉拉的掌声作为对他的应答和喝彩。口令对上了。他感觉出他们都在没有风的风里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在没有风的风里暗暗地松下了一口气。偶然遭逢相互指认时的惶然紧张终于过去,他们原来并非像三八线和麦克马洪线两端对峙的什么什么队伍和什么什么人。他们不过是在一个忧郁的季节里同船过渡的一个个平凡简陋的普通文人。只要载着他们的大船一刻不开,他们就谁也无法靠自身力量移动半点。明白了当下同船过渡的处境后他们便把自己松弛下来,十分松弛地在忧郁的季节里彼此互相对火和借光。青年批评家钱酷毕和孙帅呆对火和借光,文学博士李含苞和周欲放对火和借光,本地作协主席卓顾得和尤拜德对火和借光,批评家赵日和大学实习生小战士对火和借光。也许他们平时根本就不抽烟,根本就不需要如此这般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集体对火和借光,但在此时此刻,大幕刚刚揭开,演员刚刚上场,烟这个道具就起了大作用,派上了大用场。火光荧荧,像是在表示他们彼此相逢的其乐也融融。烟雾缈缈,像是化解了彼此的陌生紧张和隔阂,还有莫名的等待和焦灼。

    一个未名的时代真是痛苦。

    赵日说。赵日用他细长的手指夹着烟说。忧郁过后当然就要痛苦。赵日的这种情绪衔接的确没有什么错误。烟在他细长的手指间翻卷播弄着,颇有一点无聊和不耐烦的模样。他那摩挲来摩挲去的手指又无形之中加剧了烟卷的某种细长。赵日的一双读书人嫩手打理得十分精心和秀色,手掌容积很小,掌心纹路清晰,指甲尖修剪整齐,每一个指甲肚都挺括饱满,甲盖圆润,略呈粉红色。他的柔媚秀手跟他脸上胡须所呈现的猎人般的粗犷剽悍很不协调。他那一米八二的北方身材及其一脸壮硕的胡须,看上去极具丛林之中突然启动的爆发力,仿佛给他一杆枪就可以去打兔子。

    未名的时代就像一条未名的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行程有多远?什么时候开船?都说不清楚。

    赵日说。赵日用他隐藏在胡须里的含而不露的嘴说。谁也不能看得清楚他嘴唇的轮廓,也许只有在他嘴边吊大的过去年代里的文学女青年才能描绘得清晰。

    老兄你有没有搞错?谁说这船是未名的呢?

    提醒他的是与他同样著名的青年批评家钱酷毕。酷毕面如重枣声若铜钟,一派中国古代关公关云长的酷死人靓死人的帅样子,而不是当代香港四大天王歌星的奶油嗲兮兮的面瓜相。酷毕就是特别愿意时时给别人提个醒,尤其是嘴不得闲,老半天都是一个人在那儿叨叨咕咕的赵日批评家,更是惹得酷毕批评家记起了自己不失时机给人提个醒的职责。酷毕瘦削坚实的身体此刻正玉树临风,呆立船舷,一双曾倾倒过无数文学女青年的美目凤眼,此时正在烟头的映照下躲在镜片后面烁烁炯炯。

    老兄你眼大漏神了吧?酷毕说。酷毕说话的时候还总爱向上抬起一只胳臂,带上一点伟大领袖居高临下检阅红卫兵游行时的那种形体动作。我们这条船可叫“长江168号”,老兄你可要看清楚。

    命名的不当比未名本身还要痛苦。

    赵日并没有顺着酷毕手指的方向去确认,他的嘴唇固执的隐在大胡子里嘟哝,听起来沉稳、倔强,有为捍卫真理一斗到底的气度和决心。什么叫“168”一路发?真真是俗不可耐!我们若都在“一路发”上研讨九十年代文学,那么九十年代就算是真正没有文学了。正所谓相见争如不见,有名还似无名。

    赵日说完,转头兀自凝视着一团黝黑的江水,远处渔船的灯火故意被他的脸正面避开,深入不进他的眸子里去。他胡子里的嘴唇也就此不再开启,故意造成讳莫如深外加高深莫测。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毕竟这船有过一回名了,存在就是现实。你难道想故意不承认现实主义的存在吗?

    酷毕的声音严酷冷峻,谁都知道他是这方面的研究专家,他的研究课题,目前正在逐步地从单人现实主义向双人现实主义过渡发展。只不过是在最后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他的这个选题暂时还秘而不宣。

    难道你还试图否认它,还想亲自再给它命上一回名是吧?酷毕批评家说。酷毕在说这话的时候,漂亮的男子眼睛里一点都不含情脉脉,相反却分明带出了一见面就想跟对方过招的抬杠色彩。

    殊不知那批评家赵日也想当然的是杠头出身,而且是批评界里头最善博弈的一个。他那被层层胡须圈围起来的外形壮观的大脑袋瓜子,里面也说不清共装置存放了多少棋谱和程序,某一次在跟电脑比赛对弈时竟然把电脑都折磨疯了,气得电脑浑身乱颤,满脸满屏幕都疯狂打出了黑体三号字他的名字“日赵!”“日赵!”“日你爹个赵!”把赵日骂得哈哈大笑。批评家赵日连电脑都不惧,还能在乎真人吗?赵日他一面对人脑的挑战,精神气儿立即就来了,本来已不打算开口的嘴,现在还是忍不住衔住杠子的那一头,使劲一用力,将其一端奋力翘起来说:是的,兄弟,你算说对了。哪一次命名是人对自己本身命的名?还不都是他人所强加赋予的?我们自己的名字得源于父母,船的名字受之于它的主人。命名从来都不征得被命名者的同意,每一次命名都是据授名者自己所需。既如此,我们就是强加给这船一回名又有何妨呢?

    哇——噻!好耶!好耶!

    还不等酷毕回答,一旁才刚毕业出炉不久的博士含苞和欲放竞相跳将起来,蹦脚欢呼。两个初出茅庐的白脸小伙儿唯恐天下不乱,仿佛盛世太平就会泯灭了他们少年英才似的,听了这话立刻就围拢上来,一人抱住赵日一只胳臂摇晃着,使劲儿撺掇说:日兄,日兄,光荣啊日兄!依你说来命名不就跟强奸一个什么差不多嘛!那还不赶紧快命,快命!我们久闻日兄你特会命名,从“伤痕文学”开始一直到“后后现代”,哪一次给文学起名没有你老人家介入呢?给一条船起名就更不在话下了。快点,快点,我们不愿坐什么破“一路发”,快给我们的船起个好名吧。

    受到年轻博士的拥戴,赵日明显感到高兴。跟酷毕唇枪舌剑的火药味儿一下子没有了,换成了导师带学生的诲人不倦的谆谆与哼哼。他用眼角简单扫了扫酷毕,然后手捻下巴根儿最底部一绺儿胡须,发声部位极其靠后、音箱共振极其沉郁地嗡嗡嗡嗡嗡说:

    当然了,命名也不是随便就能命的。这里面有玄机。偶然的和必然的,诸多因素杂糅在一起,才能构成一个名。

    都需要什么因素,快说,你尽管说,我们全力给你提供。含苞和欲放急不可耐,又使劲殷勤地摇着他的胳臂。

    比方说,这要因人因时而定。

    人是怎么个人?时又是怎么个时?

    赵日瞻仰着旁边那艘牵挂着他们的、同时也是作为缆桩和铁锚固定着他们的那条通红大船,略有所思地沉吟着开口:比方说,现在,同船共渡的,来为九十年代文学操心的,你我等,有红卫兵、红小兵,有右派、左派,还有中不溜派……

    你们好!都躲到这儿来啦?

    随着一声清凉的问候,一阵栀子花的香气柔软地从舷梯下浮动上来,跟着上来的,就是一个穿小背心和沙滩裤、脚丫在皮凉鞋细带子里自由伸缩扭动的清新靓丽的小女人。赵日把刚说了一半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嘴大张着保持原状却没有发出声儿来,其他人也都眼神呆呆的,惊得半天缓不过来劲儿。酷毕这时却抢先上前,迎过去跟这个靓丽小女人打招呼:倩倩,你也上来了?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倩倩?她就是倩倩?!一甲板人的眼光唰地汇成探照灯的光柱聚焦到倩倩身上。倩倩谁不认识?一代名记嘛!某大报专门负责文学副刊的年轻女主事,全国那些能如雷贯上耳的名家没有谁不被她一网打尽,不被她采过访和编发过稿的。他们在座诸位也几乎全是她的版上客,可就是从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下可好,得以就近一睹芳颜啦!我的天!果然名不虚传啊!

    他们的嘴角顿时全都翘上去,眼角随之全都弯下来,既想目不转睛,又想笑逐颜开地瞅着、瞧着,很幸福,很傻,很幸福也很傻的样子,等着酷毕将他们一一给方倩倩做引见。倩倩黑黑的大眼睛,大眼睛黑黑的,含笑而礼貌地一个个致意回答。酷毕最后一个才介绍到赵日批评家,倩倩伸出一只小手来优雅地让赵日握着,刚刚说了一句:久仰……突然一个脆嫩的女声从背后直接把她打断:

    哎——呀,您就是赵日老师啊!赵日老师请您给我们赐稿!

    随着话音,一个瓷娃娃似的连衣裙小人儿爬了上来。不等人引见,圆脸儿小人儿往甲板当中亭亭玉立一站,小碎花连衣裙下摆飘飘的,落落大方自报家门道:我叫宋乙乙,是在《大众文萃报》实习的,我们报社派我来跟各位老师约稿,希望各位老师能支持我……

    我的天!这可真是上帝他老人家派来的清凉解暑的可口良茶啊!甲板上人们的眼神简直不够用了,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登时觉得溽热全消,精神陡涨,仿佛凉爽的风真的吹过来,从夜的水面上吹过来,从尤物可人儿们的连衣裙和小背心上翩翩吹来。他们忙不迭地起身恭迎,有人去拉椅子让座,有人张罗去买啤酒和吃食。赵日老师的眼神亮晶晶、亮晶晶的,温润潮暖,乱蓬蓬的胡子里立时祛除了忧郁色彩,每一根胡须都差不多要立起来,“嗖嗖嗖”往外滋着意气风发和激情澎湃。他看着方倩倩雍容华贵地落座,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一只脚丫攀着另一只脚丫,又看着宋乙乙蹦蹦跳跳地忙着给各位老师分发名片,瓷娃娃一样雪白的圆胳臂圆腿在连衣裙里跃动着。赵日老师的激情立时把他自己的周身鼓满了,胀满了,鼓胀胀,满满当当的,恨不能一头扎进长江之水中,化作冲进上游孵卵产仔的中华鲟、扬子鳄。在栀子花香阵阵袭来的沁脾清幽中,在夜雾和水汽迎面打来的青春玉体绵软甜香里,赵日的嘴唇终于从毛丛的深藏之内凸现出来,那样性感地浮凸出来,焦渴、干燥、灵动、深邃。原来竟是两片那样流畅完美、生动薄脆的男性嘴唇!甲板上的人都听见他嘴唇上的想象力被激活了,先是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声,然后又是双唇浑圆向中心啜起,用柔和的气声(气管内部最底处发出的声儿),轻声慢语跟方才判若两人地发话道:我提议,我们这条船就叫“东方红猎艳号”吧……

    哇——噻!

    没等他说完,甲板上的人就差不多集体跳跃着欢呼起来,仿佛他们早已彼此心领神会,就等着一个人脱口秀出似的。

    方倩倩和宋乙乙则瞪大眼神,十分警惕地挨个打量起他们。

    3

    船还没有开。船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开。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九十年代的文学会议拿到船上来开。也许那本身就是一条船,一艘艰难普度的船,载着越来越为数不多的他们,向着即将湮灭的风景,趋近,流连,看一眼少一眼,看一眼少一眼。

    “东方红猎艳号”就挂靠在那条红彤彤的大船上,就滞留在子夜时分长江幽深浮泛的水面上,像一只寄生蟹一般,攀附着,等待着,以茫然的攀附和等待,来消耗和熬煎一个灯明水暗的不平静夜晚。

    那女记者倩倩是何等经验丰富、冰雪聪明,她黑黑的大眼睛,大眼睛黑黑的,眼神往上一撩,一撩,立即就把甲板上的事态打探明白了,然后就笑意盈盈不失时机地开始打击“猎艳号”成员们的积极性:“东方红猎艳号”?这有什么新鲜?早已被人玩过了。早几年间此类组织就在北大和复旦盛行过。这会儿你们还在玩,还有什么意思吗?

    噢,噢,意思可大不一样,大不一样。赵日批评家接嘴说,赵日批评家此时薄薄的嘴唇神采飞扬,嘴皮子带电一般叭叭叭反应得飞快。我们要进行大面积文学重组重构,找回九十年代的文化新热点。

    噢?这么说,老调子还没有唱完?

    哪有个完啊!

    赵日批评家耸耸肩。批评家赵日说这话的时候,很像《追捕》里的那个杜丘冬人高仓健,他两手一摊,做了个洋气烘烘的无奈动作,就差伸手将美丽小姐抚恤包揽入怀了。

    哦,那好哇!

    倩倩的声音非常女性又充满磁性,就仿佛有一只小手儿正从嗓子眼里探出来,毛茸茸的、毛茸茸的一只小手撩拨着听话者身上的痒处,把他们搔得乖乖的、痒痒的,乖乖痒痒兴奋度极高却又无处得以解脱。那只磁性小手就乐滋滋招摇在她的嗓子眼里仿佛无限喜悦地说:请问,诸位是否需要一个女政委跟你们一起合唱呢?

    好啊,好啊!欢迎女政委方倩倩来指导工作!

    一旁敲边鼓起哄的又是含苞和欲放两个小家伙。含苞的博士大脑壳得意地在细脖子上摇摇晃晃,欲放龇着一嘴纯洁的苞米小牙满脸坏笑。方倩倩轻轻巧巧地就为自己在一群猎艳者中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将自己置于比较安全有利的地形之中。而大学实习生宋乙乙小丫头则显得涉世尚浅,经验缺乏,她还是有点被名人情结惧缚着,一时还不知道怎样恰当地说话,手脚无措地拘谨坐着,无形之中就有些像陷入被猎泥坑的小宠物。赵日老师一旁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怜香惜玉之情越发被撩动了,恨不能立即将小瓷人拉过来抱坐在腿上。想当年,他有多少一泻千里的文章,就是一手抚摸着腿上坐的文学女青年,另一手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的啊!那是除了理想和宏业以外,能将他的情绪调动起来、将他的创造性思维活跃起来的又一股向上走的力量。

    但显然,眼下,周围环境跟八十年代他辉煌的时候不一样了。九十年代的女崇拜者可不是说抱就抱的,抱错了可是要付出天大代价,谁知道是会出血、出泪、流汗还是流钱?一个充满光荣与梦想的时代业已结束。赵日老师带着一股侥幸的残余激情,小心翼翼摸摸索索伺机以待,乖乖地、殷勤地,一会递茶一会儿端水地对女士悉心伺候。

    “东方红猎艳号”这样一个诗意命名和猎艳队人员的基本组成就这样落实了下来。落实下来以后,等待就不再显得那么枯燥、那么坐卧不宁、那么烦闷焦躁、那么漫不经心而又那么万般无奈。现在它简直变得香气馥郁、诗意盎然。天上的一颗北斗星开始在他们的头顶美好地照耀,四周的景致全都怀揣上了一点点跃跃欲试的不安,全都罩上了一层甜蜜动人的危险。他们方才那公羊打斗式的刚硬身体线条现在全都柔和下来,眼神也都变得软耷耷的,四肢就如向日葵朝日般初绽在女士们明媚的视界以内。

    猎艳队男队员们嗓子眼儿里的话立刻就多了起来,他们的忧郁立刻就被欢乐所取代。喧嚣浮泛极尽欢乐的时代,忧郁该是一种多么难得的情怀!感伤落寞的时代,欢乐又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存在!而它们的转换就在一刹那,就在两个女人出现的当口得以实现完成了,这样就使原本庄严的情感变得多么滑稽、多么矫情、多么做作可又多么有意思啊!

    远处葛洲坝的灯光直泻到水中,映得水汽馥郁。灯火如花瓣一样一朵一朵在水里盛开。偶尔会有过路的江船拉响汽笛,“呜——呜”,忧郁而又抒情,那仿佛是船在夜里的呓语。一盏、两盏、三盏、四盏的灯光平静地在夜的水面上滑翔,优柔寡断,显得心事重重。呜呜呜的船在时断时续地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谁对话。那果真就是船在对自己说话,船在跟船说话,船在跟葛洲坝说话。那就是葛洲坝吗?夜的葛洲坝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魁伟雄奇的地方,只像是由一带灯光组成的长堰,孤独、寂寞地在远方湿湿地闪亮。那该不会是古时候的都江堰吧?后人的葛洲坝看上去跟古人的都江堰相比并没有什么显著的进步和区别。后人的智慧,全都让前人那强有力的大脑给遮蔽覆盖了,什么也没剩下,什么空隙也没留下。每一次的行动,都不过是重蹈覆辙;每一次的发声,都不过是鹦鹉学舌。

    船没有开,船始终都没有开。他们同坐在这一条船上,挨着这一段陆地不是陆地、江不是江的困难转型时光。长江仍隐在夜的背面,在陆地与船的夹缝中徘徊,迟迟不肯把真面目向他们打开来。船也还没有开,久久不开的船几乎要破坏了他们对三峡的期待盼望色彩。船上的酒吧开了,船上的卡拉OK也开了,船上的多功能厅和录像厅也开了,船上的卫生间和洗澡的热水都开了,只剩下船还没有开。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

    夜的衬景单调不变,缺乏动感。单调不变的夜景逐渐地在他们的瞳仁里变得无趣腻烦。逗趣打镲的话说了一圈又一圈,甲板慢慢地也跟着变得絮烦而腻歪起来。他们都在拼命寻找相亲相恤的一时温暖,同时他们又小心翼翼避免误会和伤害。这样他们就不能不投入又不能太投入,他们本来想要彼此抒情,但话从嘴里出来时却只剩下了调门统一的调情。只调情而不抒情让他们彼此感到些许安全,但因这安全永远盘带在禁区以外又失去了惊心动魄的进球射门色彩。

    夜的甲板、甲板上的景致,景致中的调情话语渐渐都不再有趣。个别人想要抱小姐到腿上的想法又因集体的腿数太多而实施不起来。看样子是没有哪一个说主动让贤自动退到甲板下面去的。酷毕不说帅呆也不说,含苞不说欲放也不说,卓拜德不说尤顾得也不说,赵日不说小战士也不说。谁也不愿意有点眼力见儿主动离开,把两位小姐剩下给别人分享。于是他们只好原班人马行动,决定换一个地方去寻找新的有意义的活动和刺激。

    一大堆衣服刚刚被风吹干一点的猎艳队成员就又鱼贯而下,拥戴着两位公主、两位女皇、两位能惹得他们恋恋不舍坚决聚拢在一起不肯自动离去半步的女士,下楼去寻找更有意思的玩法。船内到处都已灯火通明,联欢早已经开始了。不管船是移动或者是停滞,狂欢总是可以随时随地随处开始,不需要酝酿,无须彩排,灯光由明到暗的转送之间,人人就都成了角儿,踮起脚尖就上了场。这是一个极尽欢乐和喧嚣的时代,孤独和忧郁都极有可能是故作姿态。这也是一个忧伤和孤独的时代,欢乐和喧嚣也极有可能是假模假式。无法分辨,没有人能够辨别得出来。

    他们拥戴着他们的女王走进那个灯火闪亮的多功能厅卡拉OK酒吧。刚一跨进门槛,刚一脚踏入欢乐沸腾之中,他们立即就后悔了,他们中间的两位女士立即就被裹挟而去,不由分说地裹挟而走,像遭强暴抢劫了似的席卷而走,幽暗之中又看不清是被谁具体给架走给拎跑的。他们简直来不及反抗和阻挡,实际上他们也没有什么权利阻挡和反抗,谁也没授予他们权利反抗和阻挡。他们十分地沮丧,十分十分地沮丧,简直无法形容那种沮丧像什么。仿佛不经意之间丢了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似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最最珍贵东西似的,好像自己一瞬间就一贫如洗,变成了穷鬼穷小子一个。他们勉强定睛下来,努力眨着他们批评家的锐利双眼向舞池里打量。但是他们却忘了人家别人的眼神之锐利也是同样是批评家式的,他们都是半斤对八两,针尖对麦芒。所以人家一眼就瞄上他们进来,一眼就挑中他们群体中的方倩倩和宋乙乙两枝花,冲进他们的领地呼啸着将女人裹挟起来就走,一点都不讲究面子和道德。其实也没有什么面子和道德。这种场合,狂欢的场合,一切全都是公用的,哪还剩一点点私人性好讲呢?

    这下他们是真的傻眼了。赵日眯缝起他的批评眼,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隙处,拼命寻找着宋乙乙和方倩倩。他寻见方倩倩正跟一个年纪不老小的人勾肩搭背,勉强撑出几寸绅士距离,在不紧不慢地倒脚挪着步伐。再转头寻找宋乙乙,透过满池的人影憧憧,香臂艳腮,赵日的心里边“咯噔”一下子:宋乙乙正被一个大内高手贴身搂着,腻腻歪歪的,眼见大内高手把宋乙乙贴身搂着,抱着搂着,一来二去,手就没了!手就进入裙子里没了!太快了!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虽为过去年代的猎艳老手,赵日这时也要由衷感叹:太快了!太无遮拦无彩排无酝酿,太露骨无含蓄无调情无撩拨了,真是见面就动手。赵日听见自己心里抽搐了一下子,“咯噔”抽搐早搏了一下,从牙缝里冒出一股凉气,暗暗的冷飕飕的。他心里只说太快了!只会说“太快了,太快了”,倒仿佛这个过程若慢一点就合情合理了似的。他的胡子只抽动了一下就全塌下去了,全都那样痛苦地歇斯底里地软塌塌地往回倒伏。

    猎艳队的别人也都看见了,也都跟赵日一样地看见了。满舞池的人形形色色,舞伴儿之间勾肩搭背的状态形形色色,仿佛人们都是有准备而来,就是为了一场放肆的耸动和狂欢,为了一场陌生的刺激和贴近,为了一场毫无责任感又无危险可言的猎艳和追逐而来。这才是九十年代的新热点,是股票市场上永远的炒作和投机的题材。自封为猎艳者们的这些人都蒙了,酷毕和帅呆有些发傻,含苞和欲放有点发呆,卓拜德和尤顾得暗自摇头喟叹,小战士光洁的奔儿头一下子就冒出汗来了。他们都有些急了,既不肯轻易加入进去,又没有办法把他们的姑娘抢救下来。两首曲子过去,大内高手却一直搂住宋乙乙没有换人,他紧缠着她裹着她不肯撒手。赵日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他们身上,没离开他们这一对儿身上。在一阵阵心绞痛之中他还在想,有些想不明白地极力地想,现在的大学生小姑娘怎么都这样?怎么可以一见面二话不说,就让手进到裙子里去?连一点节律节拍和过渡都不要了?他就这样忧伤地想,几乎是无望地想,几乎是无望地、目不转睛地黯然神伤。

    就在他这样目不转睛地黯然神伤之时,他却突然之中捕捉到了一个动作,一个救了他命的动作,宋乙乙的一个幅度很小的用双手相撑的动作。她的双手并没有搂到大内高手的脖子上,而是简单地、似是而非地搭在对方的肩上,并且,在一个滑步的空当,她还伸出手来撑了一把,好像要把两人身体的距离撑开。赵日的心里忽地涌来一股灼热,那股子灼热撞击着他,好像他从这一微小动作中得救了,真的得救了。他放下手中浇愁的啤酒易拉罐,拉了拉衣领,凛然地从高脚椅上站了起来,站起来得十分凛然。他站出他一米八二的满脸大胡须的凛然身姿,屹立在舞池旁,屹立着,充满信心地等待,准备在这支曲子终了时迎住宋乙乙。他一定要把她迎下来,一定要把她救下来。那几乎成了他的职责。他已经准备好了。

    一曲终了,大内高手根本没放宋乙乙到舞池边上来,他牵着她在原地磨蹭,似乎还想在原地接上下一支曲子。赵日想也没想就迈步走了过去,大踏步地在红红绿绿的灯火萦绕中走了过去,走近了大内和宋乙乙身边。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目眦尽裂的嘎巴嘎巴响声,他已经听到地火在地下运行,火山的熔岩马上就要从他的舌头里喷发出来。他的嘴唇刚一在胡子里爆突露面,不料方倩倩却从背后抢上一步,赶在他的前边柔声发话道:大内先生,您好啊!可还认得我吗?

    方倩倩那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一双大眼睛黑黑的,调皮而又狡黠地眨动,调皮快活而又妩媚横生。她已经跟赵日同时听到了他目眦尽裂的嘎巴嘎巴声。她为这种声音稍微感到宽慰。她知道接下来的就该是什么。她是他们的槛内之人,她就是从这种情形中,从一条接一条的男腿上磨砺过去,从一段一段、一截一截毫不新鲜的老调子的弹唱中给锤打成长起来的。于是她就赶在赵日的前边把引爆线接了过去,掐熄了一场肯定是很没趣很无聊又很缺乏体面的战火。大内高手的手果然就从宋乙乙的背上滑下来,略一吃惊,然后马上换成笑脸,伸出手去极其热情地与方倩倩相握说:倩倩!方大记者,我哪里敢不认识你?

    一旁的赵日先是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接着马上趁他们寒暄的工夫一把扯住宋乙乙:乙乙,咱们走。说完,也不等人同意,几乎是连拉带拽地扯起她来头也不回地就走。他将宋乙乙领回他们那群人围坐的桌子边,安顿她坐下,又叫来了一杯甜水递给她。宋乙乙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地仰起脖子就喝,喝得很有一些惊魂未定、惊慌失措,也有一些心旌摇荡和莫衷一是。赵日的心里又颤颤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知是安慰还是别的什么。其他几个人也忙碌着往宋乙乙眼前放这放那,水果和小吃瞬间堆她眼前一满碟。赵日在这边忙活宋乙乙,酷毕那头望舞池里寻着方倩倩,就见曲声灯影之中,倩倩又被那个大内高手扭住了,扯着她漫不经心地踱着步伐。虽然他们中间隔着一指宽的礼貌距离,倩倩脸上好像还挂着笑,似乎在轻松地寒暄着什么,可是酷毕怎么看怎么感觉倩倩那纤细的胳膊在吃力地用劲,强抵住大内的身子不让他贴上。酷毕的右拳狠狠地砸在左掌心里,说了声:操!转身就离开他们一伙,焦灼而又痛苦万状地去绕着舞池转起了磨磨。三转两转,仍旧无计可施,他找不到借口和勇气冲进舞池去把倩倩拽出来。酷毕无奈,焦急之中面部的肌肉都僵了,他青白着脸,嘴唇铁灰着走近舞曲放送的调音台,声音僵硬地对调音师说:请给我们放迪。我们许多人都准备蹦迪,我们已经等得好久了。

    调音师说:好。先生请稍等。

    果然,交际舞曲一停,迪斯科乐曲就响了起来,铺天盖地地轰了起来。这是能保持人与人之间间隔和距离、能给人以最大幅度的摆动自由和人身安全感的最好曲子。在它的强烈声响的庇护之下,一切的舞姿和扭动都变成是绝对私人的、个人化的,不会有什么贴身骚扰和肉体侵犯的事情发生。

    仿佛为了报刚才的一箭之仇,报他们丢了女人、丢了面子之仇,猎艳队成员他们集体不约而同地全都上场,他们把倩倩和乙乙两个姑娘围在中央,圈在中央,炫耀示威似的,围着她们俩蹦啊跳啊,任谁也抢不去,任谁也夺不走。他们是生怕再失手把她们丢失了。尤其是他们之中的酷毕和赵日,都几乎委屈得有点想哭了,鼻子孔酸酸的。他们真好像是失而复得,真像是他们的羔羊迷途而又重返了一般。他们圈在一起,围在一起,仿佛多少年前他们就曾经在一起,多少年前他们就应该是一个整体一样。他们是再也不愿意分开了。他们不理会场上的别人,不理会任何人,他们只顾跳着他们自己,只顾安慰体恤着他们自己。他们都有点为自己感动和赞叹。他们是多么的脆弱、敏感、多情、多疑、奋不顾身而又不堪一击啊!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一场失败和挫折的打击之中恢复过来似的,他们极力扭腰耸胯,他们拼命劈腿甩足,以甩掉刚才的愤懑和惊悸。他们在重金属的狂轰滥炸之中浑身抽筋、哆嗦,他们在灯影变幻莫测之中迷茫、失措。他们把地板踹得山响,他们把灯光给晃得青面獠牙。他们想找回一局他们曾经丢失的,但他们又实在不清楚他们丢失的是什么。他们带着激情的谵妄蹦啊跳啊,他们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谵妄的激情。周围的人、景致一律在变幻、倾斜,水平线不知道在哪儿倾塌了。没有高度,没有基准,没有海拔,没有稳定,一切都在变幻莫测中旋转着倾覆着上升。他们就要在倾覆和旋转中悬浮倒将下去了,马上就要悬浮着倒将下去了,这时他们却听见一阵锐利的震耳的铃声。

    船开了。

    船开了。

    4

    船开了。船终于开了。船在狂歌劲曲中奋力将缆绳挣开。船从那艘大红船的庇护捆缚下挣脱开来,在夜色的掩护下徐徐离开了潮湿的江岸。

    船在逆流而上,船在逆流而上。逆流而上的江水无情拨击着船帮。江水给了他们水蛇似的哗哗的声响,他们却无法拓清她暗昧优柔的意味深长。一切悠长的本相都包藏在夜的深处,而夜的眼就埋伏在灯的光里头。灯的线就躲在船里头,船的桨就隐在水里头,水的箭就射在人心里头,人的心就存在本相里头。

    船终于开了,船终于开了,终于沿着寻访凭吊之路上溯开了。逆流而上的公理,就是只顾拨水前行,而一路上的风景全被深深地忽略和遮蔽。寻访既成凭吊,他们内心无限感慨。他们在黑夜里睁大了黑色的眼睛,却丝毫寻找不出他们所企盼的光明。两岸岩崖上明明灭灭的航标灯火,提示着他们是在窄窄的水道里运行。左边的岩崖亮着红灯,右边的岩崖亮着绿灯。红灯和绿灯将他们引向神女峰、白帝城、巫山、夔门、巫峡、巴峡、瞿塘峡……那么些数不清的峡与峰。那些流传千古的名字,那些流传千古的诗呵!就要有千里江陵一日还了,就要有漫卷诗书喜若狂了,就要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了,就要有巴东三峡巫峡长了,就要有猿啼三声泪沾裳了,就要有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了。

    哪里还有千里江陵一日还了?哪里还有漫卷诗书喜若狂了?哪里还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了?哪里还有巴东三峡巫峡长了?哪里还有猿啼三声泪沾裳了?哪里还有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了?你在此伫立千年,真就是为等我与你擦肩而过吗?

    他们都无法睡觉,他们依旧睡不着觉。忧郁和悲怆一道随水声袭来,把他们刚刚蹦得干腾腾的身体又打湿了。他们的忧郁和悲怆无以附着,他们来来回回地从这个梯子上去,又从那个梯子下来,他们不知道他们要看什么,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寻找什么,他们却总要不停地看,他们却总要顽强地毛愣张皇地寻找。结果他们看见的总是他们自己,他们总跟自己的一伙人相遇。他们上来下去,他们蹿来跳去,最后却又重新地聚拢在了一起,干脆聚拢在了酒吧里,围着一桌红红的烛光,彻夜不停地集体闲聊。他们发现他们是那样害怕独处,一旦独处就像是离开了母亲的孩子,就像会被时光抛弃、被这条船抛弃了似的,他们用集体相聚的虚假浮泛的欢乐来把自身的孤独和恐惧抵消。

    当然他们如此睡不着觉、不肯去睡觉的一味聚在一起、闹腾在一起的原因,也是因为有了倩倩和乙乙的加盟在场。两位女士成了他们这个猎艳团体聚拢不散的强力黏合剂。他们竞相端茶倒水,竞相献着言语的殷勤,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嘴我一嘴。倩倩心无旁骛,谈笑开心,富有魅力的磁性声音总像一个痒痒挠般挑拨撩人。而乙乙小姑娘总显得那么心神不定,摇摇欲坠。也许是探进她裙子里的那只手给她打下了深刻的触觉残留,她的身体显然已经自持不住了,没坐一会儿,她就借故站起身来出去,悄悄地从酒吧间溜走,不知所终。这下可就害苦了她的赵日老师。现在轮到赵日老师摇摇晃晃,心神不定,惶惶不可终日。赵日老师一会一趟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屁股上像长了钉子,坐不稳,站不下。含苞和欲放两个小家伙一看,高兴了,一齐叫嚷说赵日老师您怎么啦?才喝这么一点啤酒不至于就频繁走肾吧?

    赵日说:没有,没有,活动活动,活动活动。

    赵日一这么说“活动”,大家一下子就找到了题材。本来他们的谈话一直是散漫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无主题无目的的,这下好了,可以大家爆炒同一上升股,就以赵日老师的“活动”作为现场题材。众人争相帮他出主意,想办法,献计献策,拿他打镲,赵日老师同时也拿自己打镲,奉献自身为大家增添欢乐。当然,另一方面他们也是觉得太气不过,那个大内高手忒黑,忒没情调和格调,忒不讲究游戏规则了,是需要有人出面跟他斗斗法。倩倩说那个大内也是她的版上客,从小苦大仇深,自学成才的,十分地不容易。她第一次给他发稿的时候,大内还专程乘火车不远万里看望过倩倩老师,给她捎过上好的明前毛尖茶。当然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大内已经成长为高手,早不念怀什么倩倩老师不老师,大内高手现在忙着给别人当老师,忙着往女孩的裙子里探他的高手进去。

    倩倩劝解、宽慰赵日说:你不必介意,他需要在勾引女孩子方面确证他自己。

    赵日说:怎的,光他确证,我就不需要确证了吗?

    倩倩气得笑说:什么话!你已经著名,他还是未名,你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但是其他人不这么想。其他人不忿,他们听了大内的来历和出处,更觉得自己应该高出大内一等,更觉得赵日老师出出进进的活动应该,太应该。这种活动往大里说,是一个维护九十年代文学纯洁性的举动,代表着他们学院派集体的心愿和光荣;往小里说,是重振批评雄风,显示他赵日批评家横跨两个年龄段、已经能将追逐对象的年龄成功地下降到二十来岁以下的经久魅力。这又是他们集体的心愿和光荣。

    他们说:要么你给乙乙写封信吧,倾诉衷肠吧。

    他们说:要么你去查查她房间号,去敲她舱门吧。

    含苞说:日兄,我再帮你去大内的房间看看,看乙乙在里头没有。

    欲放丁零当啷掏出房间钥匙,说:日兄,给你,从今天开始房间钥匙归你,由着你方便使用。我到酷毕他们屋里打地铺去。

    女政委倩倩又乐,极其好玩地看着这小世界里的又一场追逐,一边还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着说:追逐爱情可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务望同志们要德智体全面发展。

    赵日见有这么多朋友给他助阵,满脸幸福傻呵呵地答曰:那一定,那一定。说完了,又忽地脸红,觉得不对劲似的,嘴唇又陷回到胡子里,挺不好意思挺羞涩地说:瞧瞧,瞧瞧,让你们煽乎的,仿佛跟真事儿似的。我做什么了我?我做了什么了吗?

    众人也乐了,嘻嘻哈哈地说:谁让你积极命名来着?谁让你命名“东方红猎艳号”来着?自作自受了吧?自作自受了吧?

    赵日起身,一个大甩臂动作,振奋精神,给自己打气说:诸位,我就牺牲自己,给大家伙儿取一回乐,共度一回快乐美妙的船上时光。兄弟我一定不负虚名,一定创造一些业绩出来。诸位,等着瞧吧!

    5

    夜还在灯的眸子里倦意未退,白昼却已经在江面上水汽氤氲。等到吧台上的烛火熄了,蜡泪流了一地,等到广播喇叭里传出小姐的问候“各位游客,早上好”时,他们已经睡眼迷蒙、倦眼迷蒙,东倒西歪伏在桌子上,嘴里却还在顽强地对女士幽默着,宁可困死了也相聚着不肯分离。一声“呜呜呜”的笛鸣,告诉他们又一个著名的峡口到了,笛鸣召唤着他们前去观赏。他们这才鱼贯般地出了舱,踉踉跄跄迈着瞌睡不稳的步子出了舱,鱼贯般地又拥到了甲板上。

    熹微的晨光中,长江终于露出了它的真相,三峡也终于露出了它的真相。在漫长的等待和疲乏拖沓的揭幕以后,这才真相大白。

    真相终于大白。

    真相终于大白。

    真相终于大白之前的这个铺垫太长,这个序幕也太长,以至于等到要触到题目中心时,等到要面对三峡长江时,他们却已筋疲力尽了,兴奋度已经提不起来了。他们的精气神儿全在暗夜里的追逐和相互指认的狂欢中消耗尽了。他们全都睡眼蒙眬,眼珠儿通红,脚底板发轻。他们在与自己和他人遭遇相逢、斗智斗法的过程中几乎将心智耗尽,几乎把长江和三峡都已经忘了,几乎已经把行走的最终目的给忘了。但是,紧接着到来的白昼提醒他们,呜呜呜的笛声提醒他们,他们的目的地到了。三峡就在眼前,长江就在脚下。夜的神秘褪去,江水赤裸裸地展现。他们先是打着哈欠,手捂着嘴的半边,眼睛半眯半睁着,哈欠还没打完,他们就捂着嘴惊呆了,眼睛一下子就瞪到了半圆:

    原来这就是三峡?!这一沟破黄泥汤子就叫长江?!这破败乱糟的沟峡,这滚滚泛黄的黄泥汤子?!

    让他们费尽了神思和想象,费尽了等待和期盼,这样跨越千山万水,不顾一切地奔赴而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趋近的,无比灿烂,无比瑰丽,无比魁伟,无比雄奇,无比遥远溟濛的,一遍一遍无形地诱惑和甜蜜的,却原来就是这样一沟破黄泥!长江呈现给他们一锅破黄泥!三峡留给他们一沟破泥汤子!他们想象的神秘之幕一下子就被撕破揭开了。他们一下子就给从天上云端砸到地底十八层地狱里。

    我来晚了。他们嗓音喑哑地在心里说。我们来晚了。我们总是晚啊晚的。我们总听说绝美的景致就竖立在高处,竖立在那里,可是,等到我们有朝一日来朝拜它时,却几乎什么也没了,几乎什么也没剩下了,就连你也开始颓败了。你啊你啊!你从雪山而来,怎不见你雪水的清冽?你向大海奔去,怎不见你赴海的壮烈?想当年,太初远古之际,混沌初开之时,你是怎样水矢箭镞,以你年轻的冲力,热血澎湃,劈沟开山,冲岭钻岩,杀出一条血道,狂奔东海而去!大海就是你的宿命,是你的劫,是你不可更改的前缘。你呵你呵!你难道就不能以你的清亮、你的健壮,再等等我吗?再等等我们吗?

    兄弟呵,我来晚了,我生晚了。为什么总要叫我说,总要逼着我说,总是需要我说“余生也晚”呵?!我要生在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你,赶上你的潮头?你的精壮?你的英姿?你的秀丽?如今你怎会落魄到这样……浑浊、阻塞,你怎会这样不断浑浊且层层阻塞?你啊,长江啊,你飞流直下、你猿啼沾裳、你巫山云雨、你神女无恙、你那千般愁肠万般壮丽的江,你啊你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我来晚了,我们来晚了,三峡!他们嗓音喑哑地又一遍在心里说。第一次靠近你,竟也是最后一次靠近你。第一次游遍你,竟也是最后一次游遍你。第一次用视觉触摸你,竟也是最后一次触摸你。第一次用皮肤感受你,竟也是最后一次感受你。第一次用干渴的毛孔吸附你,竟也是最后一次吸附你。待再来时,你又在哪里?

    在哪里呵?在哪里?

    他们没脾气了,彻底地没脾气了。他们带着想象被撕毁后的怏怏缩回船舱,缩到空间直不起身来的狭小房间里呆坐。他们披着隔凉的大被单儿蜷缩在那儿,目光呆呆的。他们自诩是本世纪最后一批人文思想家,但他们却没能印证他们的人文理想。他们无处去印证他们的人文理想。他们眼睁睁看着自然景致到了他们这一代就这样变成了一泡泡黄泥汤,眼看着一切一切都将变得认不出了模样。

    直到开会的铃声响了,会务组的人来挨个敲舱门,他们这才恹恹地、不情愿地起身奔赴会场。会场就设在那个多功能厅。昨晚他们还刚刚在此狂欢追逐着,还看见大内高手将手探进小姐的裙子里没了,今天他们就要在这里一本正经发言,发出许多一本正经的言,将话语的泡沫汇入滚滚流淌的泛黄的长江。他们说不出有多么的无奈,说不出有多么的沮丧。无奈和沮丧之间,他们不得不加入喧嚣的合唱,把追逐和凭吊的过程走完,把总结和展望的话语说完。

    他们知道不管三峡有多么破,长江有多么黄,他们都是要逆流而上然后再顺流而下,要把全程走完,要把一个时间的和空间的历程走完。时间紧迫,机会难得。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每一个第一次对他们来说都是最后一次,每一次相逢都是告别。

    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处处是告别。

    6

    江水在船板之下汩汩地流淌。逆流的路已经在黑夜之中走完了,现在他们已经是顺流而返,沿途慢慢悠悠地赏析一路即将覆灭的风光。作为母亲之河的长江水已经黄得不像个样子,就不知还会有什么可值得可惜的。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伸张。该漫的总会要往上漫,该黄的总归要黄。

    一切都已不用着急。一切都已不用着急。随波逐流该是多么惬意!随波逐流该是多么惬意!

    猎艳队的成员们眼下他们就规规矩矩地坐在会场里,耷拉着脑袋,假装专心致志地听着台上那些没意思的老生常谈,那些单调乏味毫无新意的重复话语。无数的景致就在那些废话连篇当中在船舷一闪而过,随着一波一波的流水泛过,他们却被困锁在那些话语当中完全动弹不得。他们多么期望能够逃避,能够躲开那些喷溅的吐沫,但是他们显然无处逃离。通向楼顶观景甲板的两道楼梯在开会的时间段内都上了锁,直到会议开完了才能解禁。假如他们不加入多功能厅里的喧嚣大合唱、不成为众音合鸣中的一声的话,那么他们就必须退回到各自憋闷、狭窄的舱铺里去,在那一个个站不开身、直不起腰来的,有如囚牢般的暗舱密室里费力地调整呼吸。空调也已经对他们那些个体的船舱关闭了,只剩多功能厅大会议室的还在开着。所以他们就必须集中在这里,也只能集中在这里,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要跟众人一道制造声音,都要跟众人一道制造话语。

    景致与人物暂时隔离开来。现在,他们唯一能使自己厕身于喧嚣之外的手段就是保持沉默。他们努力保持缄默不语。

    大内高手被安排成了主讲,这是他们事先所没有想到的。他们还以为照老规矩,先上去寒暄主讲的应该是他们之中的卓拜德或尤顾得这些德高望重忒爱讲话、忒爱将心事成虚话的老同志。但是像卓拜德和尤顾得这样的主席现在都已是只爱做不爱讲了,接茬上去的就是大内高手这样的只会讲不会做,也可能是又会讲又会做、一边讲一边做的新生力量。

    二十分钟过后,主持人拨响闹钟,示意讲演人超时,提醒他要节制。大内像没听见一样,还在嘴皮子飞动着嘎嘎嘎地讲。三十分钟过去,主持人又拨响闹钟,提醒他时间已到,可大内还在喋喋不休叽叽呱呱地讲。批评家赵日阴沉着个脸听着,越听脸越阴沉得厉害,满脸大胡子上几乎都要滴出水来。他倒不是觉出大内的发言本身有什么新奇刺激的地方,而是觉得这小子搂着话筒不放松的样子实在是太张狂。那副神态,就跟昨晚上搂着乙乙跳舞时那样,涎兮兮、媚滴滴的。赵日用眼角再顺带着扫了一眼台下,见坐在他斜侧面的乙乙小姐此时正专注地望着台上,满脸潮红地一心一意地听着,眼皮儿好像连眨都舍不得眨,生怕错过了大内那奶油面庞。赵日老师那一颗多情善感的心,又“咯噔”地抽筋了一下。他听见自己的胡子“忽”地就立起来,根根儿都指向台上的大内,怂恿着他的嘴去向大内发难、决斗和挑战。

    时候到了,报仇的机会到了,赵日想。赵日以他八十年代老资格批评家的身份想。赵日想以他赵日老批评家的学识和口才,扳倒一个小小的高手大内,简直易如反掌,也就是三言两语几句话的事。赵日的屁股几次欲从板凳上拔起来,意气用事地要向大内高手小先生商榷和责难。然而,赵日老师还毕竟是文人气书生气的老师赵日,赵日批评家在行动之前,还免不了有一些哈姆雷特式的延宕和忧郁。赵日老师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坐椅上问他自己:“To be,or not to be?”赵日老师左思量右寻思,还偷偷摸摸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硬币“当”地扔地上,认定国徽的一面是“to be”,麦穗的一面为“not to be”。扔了几次,钢镚儿在地上乱滚,滚得完全乱了套,正反面的概率已经无法统计了,赵日老师于是心安理得地决定放弃。他在心里头还在一个劲儿跟自己说:天意啊,天意!这是老天劝诫我,不让我以自己八十年代辛勤缔造起来的批评家英名,去提携一位九十年代出道的未名小男生。

    赵日于是耐着性子安稳坐下去。

    比他有出息的是新出炉的博士含苞和欲放两个小家伙。他们本来也没想说话,但是他们现在说话的情绪都被会议上的各种胡说给调动起来了,他们决定要上台去亲自一辩一驳。两个新出炉博士都对批评富含着无限的激情,一见面就要跟人谈文学,不谈文学他们就没话说,不用书面语谈论文学他们就没有日常的口语寒暄话说。每逢谈起文学他们的眼神就晶晶发亮,亮晶晶、光闪闪的荧光四射,谁妄图想将那眸子里纯洁生动的纯文学的光辉泯灭都泯不灭。他们的谈话都是纯粹的专业谈话,他们的写作都是纯粹的专业写作,毫不掺杂私欲和功利目的。若说有点什么些微的个人愿望的话,就只是年轻人对朝升大师九段的纯洁渴求和激烈向往。所以他们就一直刻苦磨砺修炼着,刻苦修炼着磨砺,从小到大,两个人都是从小学六年、中学六年熬起,再加上大学四年、研究生六年层层加码,摞到一起一共二十来年不间断一顺水的寒窗苦读,总算把内功修成了。

    含苞顶着一个聪明的大脑袋瓜子,欲放龇着一嘴纯洁的苞米小牙,两人摩拳擦掌,已经将底气准备得足足的,准备赤膊上阵。总算是有一个比武试刀的机会了,总算是有一个快要熬出头、快要走上社会、快要将攒在脑袋瓜子里面的书本知识应用到实际当中去的机会了,他们俩的感觉都十分兴奋,含苞的脸蛋儿越发红扑扑地含苞欲放,欲放的嘴唇也越发嫩生生地鲜翠欲滴。开会、坐船、放炮、命名、打架……一切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新鲜的体验,新鲜极了,好玩极了。他们乐不可支,他们准备充足。他们决定要奔擂台赛上比武放炮。每一次会议都是一次比武擂台赛,每一次擂台上都有打得好的赛手脱颖而出。他们不仅能得到刀和剑、快马和银两,而且还能得到名望和绣球的奖赏。这是他们从他们父兄的过往经历中得出的看法。如今他们不仅要极力仿效,还要将这种辉煌光大和发扬。

    含苞的大脑壳一晃一晃的,欲放的小嘴一噘一噘的,上得台去都很激动很兴奋、很谦虚很狂傲、很富有条理很语无伦次,狠狠地都说了不少的话。凭良心说,那实在是很精彩很独到很有见地的话,是他们毕生二十几年寒窗苦读把牢底坐穿、毕生二十几年独倚斜栏把栏杆拍遍后的心血之作、肺腑之言。可惜,没人回应。没有人回应。没有什么人搭茬。听众都像白痴似的,傻呵呵地听着,呆呆的,傻傻的,不提问,不反诘,也不质疑,也不商榷,呆呆的,傻傻的,愣呵呵的,听着,什么反应也没有。含苞也只好脑壳一晃一晃,欲放只好小嘴一噘一噘的,干巴巴地下去了,回到原座位席上很无趣地当听众去了。身后面还伴着稀稀拉拉的客气掌声。

    接着又上来一个比武打擂者,也用了一些狂傲新词,也发明了一些强硬观点,也带了几个比较恶毒字眼,处心积虑,惊世骇俗,也想激怒大家,也想放炮,结果也放的是哑炮,没人响应,没人搭茬。人人都忙着自说自话,人人都忙得没时间给别人搭茬。

    这是一个既自说自话,又仿佛是众声合鸣的时代。它能将一切人、一切事都陷于尴尬。像大内高手那样能惹起别人前去与他商榷、想要灭他冲动的,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就已经算是有反响了,反响就已经算是很不老小了。“多元化”的到来,使得打架对话等等都已变得没有兴致和目标啦!

    一拳头就打在了玻璃镜子上。

    一拳头就砸在了软棉花堆里。

    7

    夜幕又一次沉沉地降临。

    夜幕薄弱了瞳孔里的深景,他们立体以后的眸子转眼又变成了一个个平面。平面下来的神经很是有些疲惫和衰弱。其实这一整天里他们都牢牢地给钉在会议室的椅子上,整个肢体都没有机会得到什么屈伸。但是那种乏力和疲惫还是牢牢地贯穿了他们整个身心。失眠、失望、失重、失恋、失意……一连串的缺失搞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也打不开心情。

    他们算是领教沉浮于液体之上的厉害了。水可真是熬人,液体可真是熬人,长江可真是熬人,三峡可真是熬人。才刚刚在船上待了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他们却觉得已在此沉浮千年了似的,就要给熬得面黄肌瘦,就要给熬得经受不起了。

    夜幕掩盖下的液体让他们白天的失望情绪多少有了一点平息。液体在夜幕之中矫情地呻吟、喘息,一波接一波,一波连一波,将冥想痴想的余地留给他们,将诱惑和得逞的期望留给他们。他们觉得夜里总是可以做点事情的,夜里比较容易做成点事情。而在白天却不行。白天一切的谵妄都在阳光下化成了实在,化成了大白光下的实实在在。白光给了他们一个又一个泛着黄色泥沙的实实在在的打击,将他们的一切心怀鬼胎都给打掉流产。白天将一切朦胧的东西变得乏味真实,黑夜又将那层朦胧重组重聚。

    可爱可亲可尊可敬的夜幕终于降临。他们这时倒像盼来了光明使者一般群情激奋。他们欢天喜地,喜地欢天,借着夜幕的掩护凑到一起,聚到一起,相互安慰,互相体恤,互相把白天里的所作所为表扬一番,互相叙着白天里没有说得过瘾的话题。尤其是他们要对白天里竞相上台发言表演的含苞和欲放两个小家伙使劲给予表扬,夸他们这句炮点得好,那句炮放得也不赖。他们又说各位猎艳队老师们本想给他们俩当一回“托”,托一托他们,在下面给他们提一提问题,给他们烘托出一个“二博士舌战群儒”的小高潮出来,但考虑到年轻人初出茅庐,多遇一点挫折、多遭受一点无人喝彩的空镜头也好,以便让老师们过去的历史告诉现实的他们,出人头地的道路上出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有激流,有险滩,有暗礁,有泥沙……什么什么都有,当然,像他们俩这样遭遇虚无的例子的确是还不常见。谁让他们生得晚,出道在九十年代呢?那么也就只好回去悄悄地说“余生也晚”吧,他们!不过,也别泄气,文坛无非几圈麻,哪有坚持坐“庄”总不开“和”的呢?只要有耐心,有毅力,别放弃,坐得住,中途不打退堂鼓,咬紧牙关坚持搓下去,那么早晚有一天会有开“和”赢牌的时候。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是钱。这个道理他们年轻人应该记住。

    一席话就把含苞、欲放的伤心减轻了许多,也把大家彼此众人在白日里无名的失意和失望都减轻了许多。他们的心情都在夜色中、在谁也无法仔细望清他人之面的模糊中好了许多。倩倩和乙乙这会儿重归他们的群体之中,叽叽喳喳,嬉嬉闹闹的,成了让他们心情好转的调和因素。乙乙的回归很不容易,看那样子是被赵日老师一直跟踪缠绕着给押解哄骗来的。赵日老师现在寸步不离她的左右前后,生怕一不小心再次失手,让个什么大内小内的拐跑了去。乙乙小丫头则一直是态度暧昧不明,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更多的欢喜或厌烦情绪来。

    长江又隐到夜的身后,又将这个季节千篇一律的潮湿和溽热送给他们。该讲的那些文人书面语都已讲得差不多,那些话语干巴巴,缺少旋律曲调变化。他们都有点不愿意再讲,再讲也觉得重复,挺没意思的。于是他们就在嗓子眼儿里胡乱哼哼,不知不觉,竟咿咿呀呀哼出一些无主题变奏来。仔细聆听分辨一下,才知那竟是童年的曲子。谁知他们这些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在一起,竟不由自主哼起了童年曲调。于是不知是谁在幽暗之中先起了个头,他们就随着一起集体地轻唱起来,声音越唱越大,声音越唱越响。有那么一两首老歌是能够将众人的过往记忆接合起来的,比方说“大海航行靠舵手”,比方说“天上布满星啊,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啊,诉苦把冤伸……”,等等等等,暗号又对接上了,这时他们就又有了在过去年代里就早已彼此相识的快乐。

    但是因为这个群体的年龄段实在是参差不齐,高低起伏相距实在太大,在过去时间里的某一点相接的可选择性实在太小,于是他们就又采取了另一种方式,开始讲起民间的语文,不断地抖起笑料和包袱,希望能在民间的立场上获得彼此的相通。当然那些段子多少都要带上一点点色彩,不多,也就是一点点、一丁丁点、一丁丁点的黄。因为他们还要顾及自己文化人的身份和面子,还要考虑有两位女士在场的因素,所以民间的黄色素就不能播撒得太多,要适当点滴得像味子素一样。当然也正因为有两位年轻女士在场,包袱抖落起来就更要讲究些技巧和手腕,更要雅俗共赏,更要大俗大雅,更要大雅之中达到大俗,更要让人起兴和起性,看谁能真正博得美人一笑。

    段子一个接一个,色彩皆涂染自民间,立场也出自民间,没有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的基础的话,就不好妄断那都是什么和什么。反正,唱童年歌曲和讲彩色笑话是他们这一伙人互相指认的又一个途径。这也是一种暗号和口令。暗号和口令不是说跟谁都可以乱对,也不是说跟谁都可以接得上对得上的。

    赵日老师的口才真是不能让人不佩服,尤其是有女士在场的时候,就越发妙语连珠,口舌生辉,就是长江大坝决堤了也挡他不住。单他一个人就快要讲到十段了,却还在那里口舌生疮地不断地讲,仍旧还没有枯竭见底的意思。众人不住地为他鼓掌喝彩。讲到过分得意之处,赵日老师便犯了只顾自己的嘴高兴而淡忘其他的毛病,光顾着讲,就把他守护宋乙乙小姑娘的职责给忽视淡忘了,一不留神,小姑娘又在他的话语缝隙中借机溜走跑掉。等到他们口干舌燥,集体从甲板顶上下来兴冲冲往酒吧走去润喉时,赵日老师这才发现集体队伍中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他最要在其面前献媚献身献殷勤的人。赵日老师立即沉不住气,酒还没开始喝呢腿脚就开始打晃,他对鱼贯而下的众人说:你们先去吧,我再到那边转一转。含苞、欲放两人一听,摇晃着大脑壳龇着小苞米牙嫩生生地齐说:日兄,别着急,别急,你慢慢转,慢慢转吧。

    下得舱来,酒吧里早已是烛火荧荧。同样是互相指认的人们早已聚成一桌一桌的。他们这伙人拣了一张较大的桌子坐下,又将一圈的椅子凑齐围拢。坐定了以后,他们开始等着小姐上酒。在等待的过程里,他们始终无所事事。他们于是就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四处打量,望望眼前的烛火,看看彼此通红通红的面影,摆弄摆弄眼前自己的一双无所事事的小手,他们不禁都有些心照不宣,都有些忍俊不禁,仿佛他们都不是为采风观景而来,而是为了这一群一群、一拨一拨、一伙一伙的聚会而来的,千里迢迢万里迢迢,跋山涉水,走到此,停滞到此,就是为了同船聚会,黏黏糊糊聚到一起而来。他们仿佛都不为赏景,而只为玩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庸者乐人。”他们说。他们自我解嘲打趣地说。再放眼观周围,一桌桌也是跟他们同样的庸者,都在找与自己相投的一伙,死黏在一起取乐乐人。

    有什么办法呢?在这样一个山水无法怡情、山水不再怡人的时代,也就只好人以怡人、人怡山水吧!

    他们都举起眼前那巨大的玻璃杯装的、叫作“扎啤”的大家伙,互相举杯碰着说:旅途快乐!旅途快乐!旅途快乐!

    他们干掉了一扎又叫了一扎。赵日这时也面相难看地回来了,一看就知道他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众人谁也不敢多问,谁也不敢多说,赶紧安慰他坐下,喊小姐叫酒。赵日自己也是啥也不说,咕嘟咕嘟先是一大扎啤酒一口灌下,接着又吆喝小姐端上来第二扎。

    一大扎啤酒下肚,大家伙儿情绪稍微被刺激起来了些,众人脸上都有些微醺,红扑扑的。酷毕这时站起来主动给大家敬酒。酷毕的敬酒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目的,只不过是因为群体里头酷毕和赵日作为比较著名的少壮批评家,很自然地时时爱充当召集人的角色。众人也把他们的这种不自觉的身份集体认可。有人爱出面召集并爱抢着付账买单,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好的吗?所以他敬到谁的酒,谁就都嬉皮笑脸,然后再推三搡四、吆五喝六地喝。他们敬酒说了归齐也就是敬的一个“闹”字,敬的就是推三搡四、嬉皮笑脸、吆五喝六那一派酒后胡言。若是一敬酒就喝,一敬酒就喝干那还了得?那不是反倒没意思、失去趣味、要把主人的买酒钱心疼死不可吗?

    大半圈酒敬下来,酷毕的脸泛起了玫瑰红,说话的嗓门也越来越亢奋,越来越高,而他自己却一点也不察觉。他们也都不跟着察觉,因为他们的情绪都跟着高亢起来了,叽叽喳喳,煽煽乎乎,也不大清晰自己嘴里煽乎的是什么。酷毕在圆桌上按顺时针方向敬酒,他最后一个敬到的就是女政委方倩倩。其实按通行的酒令或规矩,他应该第一个敬这桌唯一的一名女士,应该先向政委方倩倩女士敬酒,然后再从老到少敬其他人。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把这个顺序倒过来,把倩倩留在了最后一个,留在了他心底的他眼底的最后一个,留成了他这个仪式上珍存的最后一个。

    酷毕拿起旁边预留的那种女士小杯,将酒斟满,双手递到倩倩面前。然后他又举起自己的酒杯,意味深长地说:来,倩倩,我敬你一杯,庆贺我们的相识。

    然后他目光如酒,醇厚绵长地盯住方倩倩。

    倩倩端起酒杯,目光尽量不跟他的眼神直视对接,她左手轻掠了一下额角的长发,右手将酒杯缓缓地举高,举至齐眉,还不等说出一句礼貌的话,说出一句表示应答的话,旁边的赵日却“忽”地一下子站起来,很奇怪很突如其来地站了出来,高举着他手中的扎啤酒杯,大着嗓门说道:来,倩倩,我来敬倩倩女政委一杯。

    酷毕的脸本来是对着倩倩含情微笑着的,这会子一下子就僵了,突地就僵住,僵得趔趄歪斜,横七竖八,那么难看,那么难看地从牙缝里吼出一个声音说:你给我坐下!你!我给小姐敬酒,有你什么事?

    他这一吼,众人全愣了,赵日也是脸红脖子粗地愣愣地分辩:你敬,我怎么就不能敬?倩倩,你喝了这一杯。

    说着,也从旁边拿起一个女士杯,斟满,递到倩倩面前。这时就只听得酷毕大喝一声:你敢!说着话人随声到,人就随着声音扑过来了,一旁的欲放手疾眼快,一把给死死地揪住。

    这一下众人全蒙了,眼瞅着酷毕和赵日俩一个脸红,一个脸白,一个嘴硬,一个嘴青,怒目而视,兀自僵立原地不动。旁边的人都跟着泛傻,泛呆,傻傻呆呆。喝酒喝出这么个场景来,谁也没想到,谁也没有意料到。本来他们也就是在一起聚着玩,喝着玩,敬着玩的,只图个消磨时间,解解晦气,解解潮气。谁也没有当真,谁也没有想怎么样,谁先谁后,没有个次序,谁敬谁不敬谁,敬到了谁没敬到谁,都没在意。偏偏酷毕猛不丁在这上头较真,较真得连一点先兆预兆都没让他们知晓。

    他们大家这时候才有点醉醺醺地明白,他是喜欢倩倩的!酷毕是喜欢倩倩的!他是一直将倩倩视为己有的!这些时辰他们光顾着起赵日和乙乙的哄,却忘了酷毕是怎样随时辛勤侍奉倩倩的。他那样勤勤恳恳,一直任劳任怨默默奉献着,众人却一时都把他的柔情忽略,还当他是在奉献大家,在效劳弟兄们呢。倩倩呢?倩倩对他是个什么态度呢?他们记不得了,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倩倩的一切一切都是那样得体、和爽、如意,该她一个女人做的她都做了,不该她做的她半点也不曾僭越。有了她在场,他们就感到舒适惬意多了,心里踏实多了,他们谈话的兴致也就高昂多了。他们一直都当倩倩是大家的,大家共有的分享的财产,他们私下里已经认定她是大众情人的角色,没谁想到还要把她独占包揽。

    但是酷毕,酷毕喝了酒以后一下子把心思暴露无遗。酷毕他是来借酒吐真情的,赵日却不合时宜地瞎站起来,瞎出风头,一下子就把酷毕的情绪给搅扰折断掉了。酷毕由此而失态,搞得他们大家伙儿的情绪一时也都拐不过弯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怎样调解是好。就连赵日和酷毕,俩人在吼完了以后自己也僵立在那里发呆,觉着这情绪来得真是突然和意外,这冲突真是暴起得莫名其妙的突然,冲突骤起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各自的面子该怎样挽回、他们该怎样收场呢?

    还得是倩倩,久经沙场的倩倩,满怀忧戚一腔豪情的倩倩,倩倩她牺牲她自己出面来给他们台阶下,来给他们打圆场了。倩倩左右各看了看他们两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将两杯酒都拿到眼前,将那酒杯的顺序来回调换了几换,分不出谁是谁的了,这才端起酒来,左手一杯,右手一杯,稍一停顿,接着左右开弓,一仰脖儿,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然后双手把空杯一墩,脸一绷,说:不理你们了。

    说完站起身,扬长而去。

    在座的人又惊傻了,谁也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会成这个样子。他们眼见得倩倩喝酒时含而不露,滴水不漏,他们也眼见得倩倩离去时的长发飘拂,长发飘拂的摇摇欲坠消失在他们眼前的空气里。空气里出现了死鱼一般的静寂。虽只是那么一两秒钟的静寂,但仍能窒息出几条死鱼。他们的嘴也像死鱼一样惊愕的大张着,半天也说不上来个什么。他们可真是没承想是这样。含苞醉迷迷地将下巴颏抵在桌子上,喃喃自语说:你们闹吧,你们闹吧,这下好,把人给气跑了,这可怎么办?

    欲放也龇出他带缝儿的纯洁玉米小牙,“嘶嘶嘶”的嘴里吸着凉气说:怎么办啊?怎么办?要么我去请倩倩小姐回来?

    含苞说:你去请?你去请?有你什么事儿呀?你请得回来吗?谁给气跑的谁去请吧。

    说完,就把大脑壳上一双纯情怨怼的眼神投向酷毕和赵日。

    酷毕和赵日他们两个这时也有些后悔,手足无措。酷毕仿佛这时才猛醒过来,感觉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似的,急忙改换态度,力图表现出他的大度和能屈能伸。他略一沉吟,便很含蓄、很委婉地欠欠身子,拿过瓶子来,伸手斟满赵日和自己酒杯里的酒,端起来,真诚地说:日兄,对不住你,老弟我先干为敬了。

    说完,一仰脖,“咕嘟”干下去。

    赵日也就坡下驴,也十分不好意思地说:老弟,我也不对。

    说完,一仰脖,“咕嘟”也干了。

    含苞替他们把酒杯继续斟满,说:唔,这还差不多。这还像点样。

    欲放一旁着急地说:你们谁去把倩倩请回来?

    酷毕和赵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好意思先开口。

    还是含苞聪明,说:要么我们买束花,一道去吧。

    大家一听,觉得这主意好。于是酒也不喝了,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一道奔服务台去买花。买完了花,一行人又迷迷瞪瞪、头重脚轻地簇拥着手捧满天星和红玫瑰的酷毕,拥拥搡搡、浩浩荡荡朝前行进。到了倩倩房间门口,又你推我,我挤你,谁也不好意思上前敲门。最后他们一致把酷毕架在了前头,身后是含苞用大脑壳顶着他的腰眼儿,欲放一个手指架着他举花的胳臂。

    酷毕无奈,一手举花,一手“笃笃”地敲门。响了几下,门开了,倩倩从里面出来。酷毕把花一递,脸红得跟紫茄子一样,说:给你……倩倩的脸也正是一派不胜酒力的桃红,她软软地伸手接过花来,说:这……你……

    话还没说完,后面一下子蹿出含苞的大脑壳,然后是欲放得意的小牙齿,接着是赵日的大胡须,小战士的亮奔头,帅呆的一米八六大高个,紧后边还有以过来人身份洞幽烛微正捂着嘴窃笑的卓拜德和尤顾得老同志。倩倩忍不住“扑哧”乐了,什么也不再说。他们一见倩倩高兴,立时也是满心欢笑,全都如释重负,一脸灿烂起来。

    只有赵日老师,笑容刚到一半时,一眼发现了女舱尽头的墙角一隅,大内正拥着宋乙乙在那儿喁喁私语。赵日的笑容“哗”地一下又死在脸上,但他勉强含悲忍痛没有出声。

    8

    夜半时分,江上下起了小雨。

    接下来的这晚,真是江风夜雨对愁眠。在这个舒适的、清凉的、可以借机补补觉缓缓神的夜晚,同处一条船上的他们却纷纷失眠。批评家赵日失眠,批评家酷毕失眠,批评家大内高手失眠(也许他会怀着勾引成功的得意睡个好觉也说不定)。大学实习生小姑娘宋乙乙兴奋得失眠。女记者方倩倩也怀着万般的感慨失眠。

    倩倩枕在船上,船枕在水上,水枕在江上。它们合成一股洪波的力量,在黑夜里一路幽幽地涌动向前。她倚着自己的手臂,听得见船底发动机的声响,还有船帮被水打湿,被雨淋湿的哭泣。“哭泣”?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此时想到这个词。那水声果真有点像流泪,簌簌的、汩汩的,一滴一滴往下滴落,一波一波在船艄滑过。水声吹着哨子,吹着悠长的催眠号子,把他们一个个送入自己的梦乡。也不知有几人会进入梦乡。但是终于平息了,一切都平息了,他们这个群体终于抵不住睡眠的诱惑,暂时分离,暂时的分离让她的思绪变得清晰。

    这一晚上的事件真是让倩倩感慨万端。她非常知道酷毕和赵日的打架为什么。她怎么能不知道呢?她太了解熟悉这些文人了。她就是坐在这类文人腿上长大的文学女青年,就如此时的宋乙乙一般。那是1985年,文学闹得最欢的时候,她二十岁,大学三年级。她怀着满腔新时期的喜悦和兴奋,满怀着对世界的新生的好奇,一首朦胧诗接一首朦胧诗的背诵抄录着,一个诗人的腿上接一个诗人的腿上辗转磨砺着,诗意盎然,乐此不疲。对诗人的崇拜让她将性骚扰和被喜爱的界限模糊不清,只要听到某人朗诵了一首好诗,就激动得捂着胸口大喘着粗气,一抱就给抱到腿上去了,疼痛或者是抚摸,她连一点拒绝的抵抗性都没有。那时候她羞涩、迷乱,容易接受暗示,脸蛋儿嫩得一根手指都能掐出水来。青春期女孩子的一切优点和缺点她都具备,具备得好像专门为给这些张狂的文人艺术家们准备、专门留给这些风流倜傥的诗人们受用似的。

    初次坐在诗人腿上的失贞,她也没觉得怎样受伤害。狂热的崇拜加上羞涩的迷乱,将刹那间的身体疼痛刚好抵消,仿佛只是打了麻药以后的拔牙,神经刚一感到麻痹,牙早已经被拔掉了。那还只是针锥了一下式的疼痛,只留下一点点的后怕和惊吓,还远远够不成痛楚。那种疼痛,远没有她后来看见诗人当着她的面,又抱着另一个女孩坐在腿上那样痛创、那样哀伤、那样不可理喻的绝望。那时候是她的心疼了,锥子刺了一下的深痛,留下了永久永久的痛创,也留下了她对人的失望和不信任。

    有谁在陷入往事追忆时,不是为寻找甜蜜,而只是为回忆痛楚的滋味的吗?倩倩在床板上翻了一个身,不由自主苦笑了一下。同舱的另一个晚报副刊部主任老大姐,此时正一点心事没有的甜蜜酣睡,还时不时随江水的起伏发出轻微的、五十多岁的鼾声。没有心事即是福,倩倩羡慕地想。也许她的心事早已成过去,到了她那把年纪的女人都会心如止水。心如止水,又该是经历怎样的煎熬和打磨?

    倩倩的自暴自弃,她对自己的施虐,也就是从那次在诗人那儿受骗失贞后开始的。有一段时间,她就好像要用虐待自己来报复谁似的,疯狂地从一条腿摩擦打坐到另外一条腿,疯狂地想以腿中之腿来填充她受伤以后的空虚。结果不知怎的,从无爱之爱的填充中抽离出来以后,她发现却比没有填充之前还要空虚。而且,转过的腿数多了,她也发现原来腿和腿之间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是汗毛根数的多少不同而已。

    她渐渐变得有些麻木,对腿失去了兴趣。

    这样报复的结果是让她窥破了一切男女的真谛。一切皆是虚无、空虚。虚无的空虚。填充的空虚。

    最后一次,她被一条腿狠狠地硌了一下。她被硌得千疮百孔的那次经历,真谛就越发显出了它颠扑不破的影子。那条腿,让她投注最后一腔柔情蜜意的孔武强悍的腿,在她讲到婚嫁的时候,它却出逃了,不愿承担任何连带责任地猖狂出逃,给她留下了破灭流产以后的绝望的窟窿。

    她那时是在怎样的缝补休整自己啊!她简直就没有眼泪,而是噙着血,那样缝啊缝啊,拼命用最后一点点力气把千疮百孔的破身体连缀。

    献过血以后的倩倩心境平复了,彻底平复了。让方倩倩引以为自豪的是,多年以后,当她供职的报社号召义务献血时,全社文人三千,庸人三千,检测结果,唯有她方倩倩还有一腔纯正的好血,一腔年轻的、成熟女人多年来洁身自好修正而来的纯洁鲜血,其他人不是澳抗阳性就是胆固醇或者血脂有点毛病。

    倩倩为自己自豪,为自己能活过来,能艰难地度过劫波,能提前勘破世相而得意。她想她在付出了血的代价、在将一腔浊血更新的过程中早已超度了自己,超度了过去,超度了一切人,超度了一切所谓男女。过去的那些羞涩、善良、单纯、希冀、企盼、憧憬、迷乱、诱惑、屈辱、疼痛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循环往复的生命自身,生命按照它自身的逻辑和法则生存运作着。她只是按照生命的一般法则做着和活着,屏除了肉体欢娱、屏除了蓄意索取。屏除了肉体欢娱、屏除了蓄意索取的爱意和温暖让人们彼此善待,真心贴近,并一步步趋近于地久天长。度过了这一劫,心智才可以不遭受蒙蔽,才能够有真正的自由和自在。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一辈子都在这个劫里苦苦跋涉。她却侥幸得以涉渡过去,在她还不算很老的时候,提前进入自由。这卑微的福,该是前生修下的吧?

    同船过渡,艰难跋涉。这就是凡俗的人在现世里的庸常境遇。

    当然这也就有可能冒失去激情和活力的危险。作为一个肉体凡胎,假如总在肉体的诱惑和声色的沉醉面前不动声色,往后的日子,她要靠什么来把自己激活呢?支撑着她的想象的又是什么呢?

    但话又说回来,人世间又有哪一样事情是绝对圆满的呢?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倩倩起身,轻轻推开舱门,漫步走上甲板。不知什么时候,江上已是风停雨住。点点灯火,又在岸的深处隐现闪烁。两旁的峭壁岩崖,此刻都像经历轮回般的分外柔媚光洁,以它们轮回之后曲线蓬生的柔媚光洁飘然进入她的视界。倩倩仰起脸,深深地呼吸着空山新雨后的一泓清冽。

    迎向她的,是一枚清新皎洁的水月。

    9

    一轮水月又大又圆。

    一轮水月又大又圆。

    10

    酷毕也在这一个夜雨潇潇的时刻彻夜无眠。

    阒寂的峡谷里,夜显得多长,梦就显得有多长,水显得多长,船就显得有多长。梦就伏在江上,江就伏在水上,水就伏在船上,船就伏在峡上,仿佛不动声色,仿佛波澜不兴,不动声色、波澜不兴地划着心思缜密的浆。酷毕毫无层次、毫无逻辑地想啊想啊,汩汩的江水敲得他的头都要爆裂了。他天生就是不能多喝酒的人,天生就有点酒精过敏,多喝一点,他的脑神经就要剧痛,皮肤就要发红过敏。可是他的这层牵挂实在是太长,他的这层思念也实在是太长。如果不是借酒盖脸把它发泄出去的话,那么他就永远都没有机会表达了,他就将如任何一次以往一样,把一次可遇不可求的相逢机会举手错过。

    一场多情的负气揪斗开始复又平息之后,簌簌的水声把他脑袋里的酒精彻底浇醒。酷毕清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倩倩该会怎样想我呢?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酷毕想。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还是要被人讥笑为傻□?酷毕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颇有些自我解嘲的,惴惴的心里没底地想。他从来就不会表达,从来就不善于在示爱这方面正确表达。为此他倒很想请教一下那些猎艳高手们:你们面对着你们想要的女人,第一句话都是怎么说的?你们的第一个动作都是怎么做的?

    但是他从来也没去问,从来也没敢去问,没好意思去问。这么大个著名批评家,向同行请教这么小个问题,太跌份儿、太小儿科了吧?但是他可是真不懂嗳!他可是真的没有下手成功过嗳!说起来简直就跟天方夜谭一样。但这的确是一桩不可否认的基本事实。像酷毕这样的批评家且又少壮,欣逢八十年代文学遭受重视的好时节,哪一个不是成果显赫,爱情事业双丰收,到了九十年代以后全都发展成了有突出贡献的享受国家津贴补助身体的小专家呢?

    但是酷毕是个例外,酷毕是那种道德自律感极强的青年批评家,这与他生长在孔子的故里有极大的渊源关系。在他的家乡,孔子的牌位,虽屡遭砸碎,但是它的特点就是再拾起来供上时仍旧是囫囵原样,仿佛根本不曾受损,且这掉地一摔完全变成了对它的试金。别人在那个年代发蒙的时候读的写的是“毛主席万岁”,而酷毕发蒙的时候他爷爷给他讲的是《三字经》和《幼学琼林》。长大以后他又刻苦精通了《论语》和诸子百家。发乎情,止乎礼仪,且还要坐怀不乱,就成了酷毕处理日常男女关系的信条和格言。即使在他事业最鼎盛、他的批评家名声如日中天、文学崇拜者和美少女环绕如云的时候,批评家酷毕他也不曾失身。对于一切非分的爱的憧憬,酷毕他总是要在想象之中顽强地进行,一落实到行动上他就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嘴,送他一个美人儿他都不知如何受用。给女孩子看手相算命,曾是某一阶段文学大师们唱猎艳小调前的一个小过门,可人家小姑娘伸出的手腕子白花花的肉露得多了一点,酷毕老师就仿佛视觉无端受损、内心纯洁遭了污辱似的,吓得赶紧背过脸去,闭着眼睛开始对《易经》乱念瞎背。联谊会上请女大学生跳舞,酷毕老师的胳膊总是绷得笔直笔直的,师生男女距离保持得标准妥帖,一看就是一点跳不出感情来的普通优雅姿态。偶尔遇上沙龙聚会中那种亲密无缝的贴面舞动作,酷毕老师惊慌得手足无措,一扭身掉头就逃,一边还对追来的人解释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能那么跳。哪能那么跳?感觉都给破坏掉了。

    酷毕从来就不曾下过手,他又怎么能获得成功呢?酷毕老师越是这样纯洁自律,他在民间流传开的形象也就越发高贵、伟大。关于他的艳遇传说同时也是版本多样花式翻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都是在胡扯,根本没有一个是善本。酷毕就是这样顽强地在世俗形态中保持着对爱情的某种跃跃欲试的想象,在所担当的传统角色中四平八稳地策马奔驰向小康。当同龄批评家都敢于借改革开放之机对传统中的一切有所突破和更新(当然,被突破更新最多的就是传统的糟糠婚姻。那时候最先尝思想解放倒霉苦果的就是文人的妻子们),都纷纷趁着一个改革开放的机会翻山越洋,然后回来争当弗洛伊德、荣格、卡西尔、弗莱、福柯、德里达、罗兰·巴特以及伍尔芙、埃来娜·西克苏、陶丽·莫依等等在中国的免费批发商和义务推销员的时候,酷毕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妻贤子孝、仍旧抱着他的半部现实主义的《论语》不放。也许他真诚地以为半部《论语》就可以治天下了呢!

    这可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也无风雨也无情啊。

    执拗的、豁达的、传统的、现实的、坚贞的、隐忍的,深得男女老少、众人大家信赖和爱戴的著名青年批评家酷毕先生,谁又知道酷毕的心里究竟又有多少割舍不掉的思念和牵挂?!

    酷毕头枕江水,听着几泓浊浪悠然不断溅在船板上,“哗——哗”,打出无数朵的浪花。旁边铺位上博士含苞早已毫无心事地进入梦乡,睡梦之中小博士还不住“咯吱咯吱”地偶尔磨几下牙齿。还是少年无心事好啊,还是少年无心事好。酷毕心里无限感喟。少年心事当拿云,少年心里无牵挂。像他这样翻来覆去的眷恋、牵挂一个人,可人家是否又领受了他的这一层实在悠久的眷恋和牵挂?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跟倩倩认识的,不知道他已经认识了倩倩有多久。他知道他不应该当众将对倩倩的真心流露,可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酒精催化作用后的真情流露。其实他跟倩倩才刚刚开始认识,就在昨天,在船上。但是他们通信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他认为他们的神交也已经很久了。他应邀给她的报纸写稿,并借机同时写信,用朵云轩的水墨笺,精心用毛笔书写八行。他的私心里认为只有名记者倩倩才配欣赏他的行云流水和笔走龙蛇。因而他借工作之便,对倩倩写信问安便十分勤快、舒爽。逢年过节,寄精美的贺卡,亲手往卡上涂诗或祝福语句。

    但是他不知道他如此勤快的信已成了倩倩的一份心理负担。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回不过来,实在是没时间阅读,也没时间回复得过来。倩倩现在早已是一名成熟干练的新闻工作者,她上互联网,工作时用Windows 95和E-mail,开大宇赛手白色跑车,还要负责一个部门的工作,手里像酷毕这样的作者成堆成叠,实在没时间卡来卡去地涂诗抒情,再说她也早没了那份心思。酷毕的信实在是太频了,酷毕真让倩倩头疼。凭良心说,酷毕也是她的那些著名作者当中的、为数不多的能让人放心的一个,跟他约稿,总是如期完成,工工整整用三百字稿纸誊好,准时邮寄到达她的办公桌上,且能顺利没毛病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用改的通过审查机关签阅,见报后还能引起现实主义的良好反响。倩倩信任并从内心里感激他。而且,酷毕好就好在还从来不找她什么麻烦,约稿就给,从不提什么额外要求,也从来没说要上门来结识、来看看她之类,不像那个偏远地区的大内高手,发他一篇小稿就巴巴地拿茶叶跑来,也不像一些其他男作者,总要找借口上门来说是“看看她”,就仿佛一睹大熊猫或其他什么珍稀动物芳容似的。

    酷毕就是爱写信,执拗地、诚恳地、默默地写信,谈一些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一般问题,谈天气,谈心情,谈他手中从事的课题。那都是仅仅跟他个人有关的问题,他有什么必要强加给他人倾听和知道?倩倩想,倩倩一开始还不甚了解地想。倩倩后来想明白了他可能是太寂寞,他的无以表述的孤独和寂寞,全被他用这种书写方式宣泄到远方她这里来,他当她这里有信赖和安全,且引她以为红颜知己和同道。

    他却并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幼稚和自私的。他不知道这世界早已脱离古典时代,人人都在信息高速网中过着一份惊惴不安的疾跑生活,他这样鹅毛笔管式的单向书信抒怀,无疑是给人增加额外负担。倩倩为难至极。不回信吧,显得失礼;回信吧,说什么?除了公文尺牍,难道她还能说点别的吗?且他作为已婚男人,这样无休止地给一个单身女子写信也是对她日常生活的不负责任。世道苍凉,难道他忘了,从他们有记忆的六十年代起,书信和日记就被作为了什么,有多少人就命丧在这诸种私人生活的外泄上边。且她是一个年轻女人,女人是不能给什么男文人写信的。否则,不是明天他的老婆拿着信打上门来要求逐字逐句地解释和无理取闹,就是全世界明天都会读到他朗诵出去的她在信中的裸体真情。

    可酷毕不是女人,酷毕又怎知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内心忧惧?万般无奈之中,倩倩只好写信婉转劝诫,建议他也上网吧,也用电脑信箱吧,也用家庭传真吧,这样就少去了多少誊写和邮寄的麻烦。其实倩倩心里是说,那样的话他就会只传稿件而不写信来了,她的不回信的忧虑和自责也会减轻许多。

    然而酷毕怎样说?酷毕却就此为由头,痛说开了革命家史。他说他三岁起就开始描红,五岁时在爷爷地催逼下临颜真卿、临王羲之、临柳公权,他的书法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在少年宫获奖,一直延续到上中学读大学,二十多年的童子真功,他不想让电脑把他从前的生活一下子给毁了。他的过往的荣耀全叫电脑给毁了,顷刻之间给毁了,把他的象形思维给毁了,一手好字全都毁于一旦,用不上了。当他上机用五笔写字的时候,脑袋“轰”地一下,一下四分五裂,跟被强奸了差不多,一切建立起来的仿佛都给打碎了,仿佛都要推倒重来。他对电脑的憎恨,他的这些不适应,他不能跟别人说,不能跟任何人说,他不愿年纪轻轻就被嗤笑为时代落伍者。看见传媒上报道七八十岁老人们欢呼电脑比年轻人欢呼得欢,这样就更让他无地自容,不能将自己的痛苦暴露。只有对你,倩倩,我才敢真实展露内心这一切,酷毕说,倩倩仿佛能听见他痛哭流泪着说,只有用毛笔给你写信的时候,倩倩,我才能找回自己自爱的那种感觉。倩倩请你不要笑话我,请你不要拒绝我,只有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信赖和爱戴的人。

    读完了他的信,不知怎的,倩倩在进一步地信赖和尊敬他的同时,对他以前的那种良好感觉也全给破坏得差不多了。年轻少壮,来日方长,怎就说开了泄气的话?一句劝诫便惹回了他十页纸,作为男人,也忒黏稠些了吧?从那以后倩倩再也不敢亲笔复信惹他,每次联络,只寄打印一律的约稿信,之后稿到就发,发后就给他开她这张报纸所能允许的最高稿酬。她也只好以此来平衡一下自己的心绪。她努力让自己很世俗、很势利地想,尽管她不能没事儿总陪着他写信回信玩,但是她也算仁至义尽,一点都不欠他什么了。他不是也在她的发行量上百万份的报纸上获得了赢名和挣钱的较大利润吗?屡屡上头条上整版的文章不也是让他用来评职称和报成果了吗?

    她明明知道这样想很势利、很俗气,还很有些亵渎和对不起他所投注过来的友谊和感情(“感情”?),但不这样她就会被他的彩笺尺素给折磨死,她就会被自己的内疚和自责给折磨死。毕竟时代不同了,毕竟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毕竟已经进入完全个人化、多元化的世界了,每个人都有个人一己的生活,谁也不愿被别人强加、被别人强行介入进什么。他人是地狱她想倒还不至于,但是每个人都是对自己封闭的单独个体,每个人也都是对他人封闭的独立存在。我们过往的私人生活实在是被侵犯太多,所以我们现在才拼命固守着、保护着、呵护我们的私人领地不被侵犯,我们的个人生活不被骚扰。当我请你来时,你再来,不请时,就不要强行介入难道就不可以吗?

    倩倩这样在心里幽怨着,同时她又很矛盾地严厉批判谴责着她自己。要找到人与人相通、相接的桥梁是多么不容易呵!一个人要想深入到另一个人的生活、思想当中去是多么不容易呵!

    有意思的是,酷毕对她的不回亲笔信也并不以为意,仍在不断地来信写啊写。由此看来,“写”只是他自己的事,而“不回”也只是她自己的事。两件事情仿佛并不互为因果,并不互相关涉。认识到这样一个基本事实,理顺了这样一层关系之后,一切就都好办了,一切就都按自然规律,向前平稳滑行顺利延展。及至回头看时,倩倩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事情的实质是这样啊!看来谁都不必紧张,不必过分紧张啊!

    及至这次船上见到酷毕,倩倩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一动。见酷毕并非如信中八行纸一样的泛黄老朽、要靠人参养颜液和川贝枇杷露止咳的喘态,反而颀长健壮,关云长似的美目凤眼,一起玩耍起来跟个孩子似的。倩倩心里赞叹:很好啊!很出类拔萃,很能与人融合一体啊!那些执拗古怪的信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呢?倩倩感喟。她的心里想这个世界真奇怪呵。这个世界上的人可真奇怪啊!人可能都是自我分裂的。不是这儿分裂就是那儿断开。人的社会化过程就是不断自我分裂又逐渐重新缝合的过程。

    人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都不容易啊!

    人活着真不容易。

    酷毕在船上第一眼见到倩倩,终于见到倩倩,他简直就要遏制不住自己内心怦怦乱跳的狂喜!多少个夜里梦里,他都无时无刻无处不在与她相逢,与他命里支撑、梦里支撑的那个红颜知己美倩倩相逢。但是他不敢去看她,他不敢去见她,他怕见了以后,他的命就虚了,他的梦就空了。所以他就隐忍着,隐忍着,怀揣着他的梦,怀揣着他的命,小心翼翼,极力加长他们相逢之前的过程,加长他的独自想象冥思的过程。其实他们的城市跟城市离得相当近,但是他就是不敢前去,害怕前往。他只是殷勤地读报,读倩倩的那份报纸,每逢一见到倩倩的名字,他的眼睛就要润湿了。他想他怎么能这样啊,他怎么能变成这样啊!

    他们终于还是在长江三峡上邂逅相逢,终于还是在一条大船上邂逅相逢,偶然遭逢。相逢该是怎样一份狂喜与拘谨!酷毕他不知道能够为她做什么,能够向她表达点什么。他只觉得已经认识她许久,已经见过她许久。他悄悄地对她看不够,悄悄地对她印证、打量个不够,悄悄地对她献殷勤个不够。

    但是他却不知他们的相逢这已经是河两岸的相逢,是江两岸的相逢,是峡谷两岸的偶然相逢。她也不曾料到这已是河两岸的相逢,是江两岸的相逢,是峡谷两岸的偶然相逢。他们不是来自同一处岸边,他们不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倩倩她已经是百折千锤,已经是裂变以后的轮回,已经是获得通脱和自由了。而酷毕他还是原生态,还在拘束着,还有许多男女俗常的情结没有完成,还有许多俗世的使命没有尽够。酷毕他是一个男人,他在他这个男人世界中注定是要带有使命的。而她则是女人,女人一撒手,便有了女人进退伸缩的自由。

    他们恰巧就在这一时刻相逢了,他们恰巧就在这一点上契合了。他们在一条共渡的船上相逢,彼此相亲相恤、相依相赖,彼此提供安全感,提供礼貌分寸感得当的爱意和温暖。他们所怀有的这种爱意和温暖是不一样的。短暂的相逢却让他们将一切差异都忽略不计。

    酷毕的眼睛又温暖地潮湿了。他抬手轻轻擦了一下眼角,然后悄悄起身,打开舱门,慢慢地踱到甲板上。一轮皎洁的水月下,倩倩藕荷色的影子正在船头亭亭玉立。倩倩手扶船栏,脸庞微微上扬,一头长发在夜风里轻拂,仿佛在凝神冥思着什么。酷毕犹疑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将身体躲在船舱的阴影里,没有上去惊扰她。他并不知道,此时倩倩正对一轮明月,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为俗世里的这一个难得的好人祝福,为这一个难得的朋友祝福。

    我来晚了,兄弟。而你也来晚了。倩倩说。倩倩在心里说。设若我们是从前相遇,设若我们是从前相逢,那么结局将会大不相同,肯定会大不相同。结局也许会皆大欢喜,也许会皆大欢喜。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一切的虚像都不存在了,一切的真实都如此的裸现,都万分残酷而又平静地裸现。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挣吧,兄弟。她在心里说,倩倩在心里说。挣吧,兄弟。我知道你注定还要在红尘里挣。挣得怎样,就要靠你自己的命了。倩倩说,倩倩由衷地说。无论你挣到怎样,我都会为你祝福。我都会真心真意地为你祝福。

    11

    起雾了。

    是三峡上常见的雾。水汽氤氲,雾珠儿从天堂的顶端下泻,帘子一般的湿润着垂挂下来。那最高处的雾是云,最高处的云是天。云和天和雾它们缠绕在一处,聚成一团一团、一簇一簇挂在峰尖上,白绵羊般笼罩出一群群不太真实的毛茸茸祥霭。

    例行的开会研讨等等日程结束,非例行的猎艳追逐等等游戏也以各有所终而告结束。在烟里、在雾里、在云里、在梦里,他们才开始了真正的寻访凭吊历程。新的一天,也是他们的最后一天。新的太阳还远远没有出来,旧的迷雾却久久飘拂不散。他们就在雾霭的笼罩下过夔门,爬白帝城,游小三峡,瞻仰悬棺,浏览女儿树,观仰神女峰。眼下的这一切景致都将在不远的将来,确切点说也就是几个月之后将不复存在。再出现时它们将是换了另一番面目,或变了另一番神采。比方说兀立千年的神女之峰,到那时就无须如此仰望,三峡大坝封峡,江水倒灌回流漫上山去之后,水平面大概正落在她的脚下,或者她的腰间,人们对她简直就是唾手可得,可算得上真正是擦肩而过了。

    他们一伙人一道爬山、游峡,还是形影不离地腻在一起,黏在一起。扭头望时,见小姑娘宋乙乙和大内高手也形影不离地黏在一起。他们的心里酸溜溜的,赵日的脸色灰蒙蒙,胡子塌秃秃,嘴唇都快要酸歪了。倩倩女政委劝慰他们说:

    没事,你们不用担心。让乙乙自己慢慢来,乙乙自己会慢慢长大的。

    他们都听不懂,望着乙乙与大内成双成对的背影,还在惋惜和愤愤不平。他们当然不会懂。他们不是女人,他们无法和女人沟通。他们都是猎艳者,当然无法体会被猎者的心境。

    可是倩倩心里明白。只有倩倩心里才懂。她从乙乙身上又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恍惚之间又回望见了自己的昨天。她为她自己自由的今天而感喟、而长叹。如果乙乙遭遇了什么麻烦,需要她帮忙的话,她当然是会挺身而出的。她想。她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但前提是乙乙自己来求她帮忙。如果乙乙不需要别人去帮忙的话,那么就谁也帮不了她的忙。乙乙,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悟性、承受力、忍耐力,看你自己的福气,看你最先遇上的是什么人,是高尚的人还是卑劣的人,是低级趣味的人还是温文尔雅的人。

    乙乙,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

    他们爬山爬累了,他们游峡游累了。他们读万卷书,行零里路,长时期的寒窗苦读,让他们的脑袋都有点异常地在脖子上显大,腿脚都有点瘦骨伶仃的废置难用,真正行动起来时都有点不太好使。他们大包小裹,带上土特产和拍完无数卷的相机趔趔趄趄赶将回来,又归回重聚到这一条大船上,一屁股蹾到船板上就再也不想起来。

    他们的终点站遥遥在望,他们此行的终点站就要到了。他们都有一股莫名的惆怅和伤感。仿佛他们在一起刚刚渐入佳境,却又不得不马上就要离开。他们聚拢到船板上,团团围坐着,不知道干点什么,不知道做点什么,也不知道说点什么,仿佛在言不由衷地等待着出口处的水天一色,就等着出口处的水天一色。他们就在雾霭和阴霾的峡谷里干巴巴地坐着,东一句西一句的,不知是说好还是不说好,不知是说告别的话好还是说祝福的话好。酷毕的歌声这时却无意间哼了起来,谁也没想到他还会主动在这个时候哼出点什么。他唱的是李谷一的《乡恋》或《相恋》。多么难忘,多么遥远!那个最早的用气声唱出的歌曲,一下子就把他们带回到了十年前或者更远的昨天。“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唱得他们猎艳队的人都触景生情,鼻子一酸,几乎都要哭了。

    那个大学实习生小战士这时也站出来,要给老师们献上一首歌曲。小战士穿着一件桃红的衫子,脑门儿被智慧顶得鼓鼓的,奔儿头显得挺大,眼睛也深深陷进眉毛里去。小战士这一路上由始至终都不太爱讲话,都没怎么插话。他一直跟着他们,跟着他们这些前辈老师们,睁着他黑白分明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大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亮晶晶地看着他的老师们,盯着他们,学着他们,充满着新生的好奇,打量着这一片他即将进入的文学世界。与老师们同船共渡的这三天,比他在学校里的三年学到的还多、懂得的还多、顿悟的还多。

    小战士站在船头,清了清嗓子,然后轻声唱起了《乌苏里船歌》,“啊啊哦嗬嗬呢哪……啊啊哦嗬嗬呢哪……”歌声悠远、绵长、忧郁。那是北方的河水决堤轰鸣的声音,是解冻的冰河撞击船帮的声音,是森林落叶飒飒萧萧的声音,是家园故国不堪回首的忆旧伤心的声音。那时节的阳光就从森林歌声的缝隙中洒落下来,神秘俏丽地附注在水面上,映出一道道金的线和银的线。那时节有许多鱼儿船儿在穿织如梭。如今这一切已决然不见。小战士瞪大忧郁而清丽的小牛犊一般的眼睛,唱着,忆着,他的歌声忧郁极了,他的眼神清澈极了。

    众人都被他的歌声带进往事的忧郁里。当他们回过神儿来,他们便热情的鼓掌,鼓励他们的小兄弟。接下来众人一致提议,让倩倩也给他们来一首。倩倩也没有扭捏推脱,从坐着的船栏上跳下来,将搭在肩头的衫子松松往腰上一系,然后大步走向船艄,昂起头,掐起腰,对着山峦,对着雾气缭绕的水面,就开始放声唱了起来:

    哦嗬嗬嗬嗬太阳啊蓝天

    哦嗬嗬嗬嗬大地啊草原

    那剽悍的雄鹰和骏马

    带给我们幻想和思恋

    哦嗬嗬嗬……

    跟我勇敢的爱人

    骑马驾鹰的英雄

    去飞翔到白云和星空的上边……

    她不是在唱,而是在喊歌,用她本真的人嗓,阔亮的,悠扬的,纯情的,豪放的,那样闭着眼睛,对着峡谷,对着高山,对着江河,在喊。她那毛茸茸的磁性的嗓音,只符合这样在旷野里喊,任凭怎样喊都不会破。她唱的也完全不是这长江上的、阴霾笼罩的、细长峡谷的、抑郁忧伤的曲子,而是草原高山的、干燥的、爽洁明朗的曲调。

    太阳这时“蓦”地透过云层,一下子就被她喊了出来,明朗朗地奔了出来,一下子就把这峡谷照亮了。风把她的秀发吹开,拂动铺散在她的脑后,浪从船板上打了上来,溅湿她的裙裾,她却浑然不觉,浑然忘我,那样忘情地、投入地,那样专注地,喊。

    他们全呆了,全都被她喊呆了,全都看她看呆了。

    她不管他们,只管喊,尽情地喊,用她的禁锢已久的心,做一次肆意的嘹亮奔放的歌唱。一只驳船开过来,船“呜呜”地向她鸣笛致意,向这个站在船艄上忘情喊歌的漂亮女子致意。又一条客船开过来,船上的游客一齐注目回首,向站在太阳下大声喊歌的年轻女子挥手欢呼。坐在甲板上的猎艳队的成员们也都跟着她一起喊,他们对着太阳唱,对着峡谷喊,一时间竟都忘了自己身置于何处,忘了今夕是何年。

    可是倩倩她怎么能够将时间忘却?怎么能够将一切战事忘却?世界杯小组外围赛马上就要开始,不知国家队那些人都备战得怎么样了?唉,算了,她已经对他们不抱希望,不对父兄们抱以希望了。但是她不能舍弃那些孩子们,那些健力宝队的孩子们,那些如朝日初升、朝露初发的孩子们,那些寄托着她对未来无限希望无限憧憬的孩子们。马上就要世青赛比赛了,不知健力宝队他们小组能否出线?跑吧,大羽小宝贝儿;跑吧,小大人李铁;跑吧,帅哥张效瑞;跑吧,铁脚隋东亮。跑吧,孩子们,跑吧,跑吧!下个世纪,下个世纪就靠你们了,就全靠你们了。跑吧,跑吧!

    她在这样想着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就打湿了她的眼眶,她的双手也不知不觉抬起,向上抬起,向着太阳抬起,成了一种祈祷姿势,站在太阳下,峡谷底,虔诚地向着上苍,向着冥冥之中的主宰虔诚祈祷!

    汽笛这时“呜呜呜”的悠久长鸣,忧郁的、憔悴的、苍远的、幽咽的长鸣。那是船在说话。那是江的祈语。那是上苍在流水山谷间在对她应答。

    含情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1997年7月20日于北京双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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