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六,裴迪文天刚亮就开车过来了,舒畅算好时间,提前走到巷子口等他。她怕爸妈看到裴迪文,一惊一乍的问这问那。
裴迪文穿着深咖色的丝绒西装,烟灰的长裤,站在车边,一身的精明干练气质。舒畅从欧陆飞驰的后视镜悄悄看了下自已,眼睛发青,皮肤苍白,棉布的风衣,发白的牛仔裤,往裴迪文旁边一站,很像是个打杂的小妹。
两人到了机场,先去售票处取机票,离安检还有半个小时,他带她去吃早点。
“这里的东西很贵,我包包里有点心的。”舒畅从不在机场吃东西、买东西,最多是候机时,四处逛逛。
裴迪文皱了下眉头,直接拉着她进了一家广式茶楼,要了花茶,一笼水晶包,一笼虾饺。
“辛苦工作,辛苦赚钱,不是变成银行里的一个数字,而是让自已过得好点、舒心点。什么叫自已的钱?经自已的手用出去的钱,才是自已的。一个人,对自已都这么斤斤计较,还怎么去爱别人?”裴迪文给她倒上茶,把筷子递给她,微微抬了抬眉。
舒畅撇了下嘴:“听你说钱,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你看上去是那种永远不要担心钱的人。就像你去商场买东西,只要喜欢就行,从来不会去看吊牌。而我们却是悄悄看下吊牌,掂量下自已的钱包,才知道能不能试穿。”大口咬了下水晶包,嗯,口味比袋子里的面包好多了。
裴迪文看了看她:“于是,当你遇到一个男人,你心里面也会先去悄悄地比较下,两个人的学历、年岁、家境、工作,是否相配。如果相配,你才会去尝试了解他、接受他。如果不相配,哪怕你心里面很在意,你也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已,你没必要在这个人身上浪费情感,因为你们不可能有结果。舒畅,知道吗,你很现实。我和你不同,如果我在商场里看中一件我特别喜欢的衣服,我会理直气壮地让店员取来让我试穿。即便是我现在没有能力买得起,但我不会放弃,我会去努力,去争取,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把它买回去的。”
舒畅嘴巴里的水晶包突地味同嚼蜡,她喝了一大杯花茶,才冲淡些心口的油腻感。她没有对裴迪文这一通评论发表评价,也没反驳。
她不得不承认,裴迪文有一双慧眼。自已一点细微的心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昨天,她有一点和裴迪文生气。说好的,在报社不要公开两个人的关系。他拉着她一同玩游戏,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他的那份司马昭之心。他是一个一板一眼的人,和女职员讲话,都疏离有礼,就差在中间隔个屏风,写上男女授受不亲。这个人,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笑得那么温柔,别人怎么能不往歪处想,何况之前他对她就特别照顾。
她百口莫辩,索性不解释,主要是解释不清。舒畅心里面猜测,裴迪文并非是忍耐不住相思,他是故意那样做的。其实,她真正气的人是自已。被他那样抱着,她不仅没有一丝不自然,反而有一丝偷偷的幸福感。她真的喜欢上他了吗?
这份感情快得不可思议。
她之所以提出不公开两人的关系,是因为她不敢确定她能和他走多久。她甚至都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她真的撑得太累,有人可依赖的感觉很好。
会议室里,他压着她的身子。她感到了他身体的反应,她控制不住的呼吸急促,看着他细薄的唇瓣,她闭上了眼,心怦怦直跳,她竟然很想跃身吻过去。她知道如果昨晚回到憩园,将会发生什么。身体会先于心渴望亲密。
她被这一切有点惊住了,她找了个理由逃了。也可以说,她退缩了。她输不起第二次的。
吃完早点出来,他帮她拿行李,买保险,换登机牌,陪着她排队直到安检口,态度一如关怀备至的男朋友。她把证件交给安检人员,停步回头,他含笑看着她。
“一下飞机,就给我电话。”
她微笑点头。
他突然记起了什么,转过身,急匆匆地走向一个柜台,不一会,手里拿着把折叠伞,笑道:“太搞笑了,这还是杭州产的天堂伞。我查过天气预报,杭州今天有雨。”
他把伞递给她。
她看着他,越过后面排队的人,走到他面前,接过伞,欠身抱了抱他,“迪文,别对我太好。”她也会情不自禁的,会迷恋上他的。
“傻孩子。”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走吧!”
她羞涩地一笑,对他挥了下手,越过安检口,大步走向自动扶梯去登机口。
杭州真的在下雨,西湖上烟雾蒙蒙。阴暗的天气下,湿冷卷土而来,那种湿不是骨子里的,是魂魄里的,空气中似乎能拧出水来。深深地吸一口气,肺里就湿漉漉的。
舒畅撑着伞,从出租车小跑下来,走进酒店,冷得小脸都麻木了。
这个季节,实在不合适来杭州。春天来杭州是最好的,柳浪闻莺、苏堤春晓、花港观雨……一团美景在春色的缭绕之下,使得游玩的人像是行走在一个遥远而又美丽的传说之中。在那样的美景里,才会发生各式各样的爱情故事。如许仙与白娘子的邂逅,如杨帆与谈小可的一见钟情。
上天的安排真是讽刺,在杨帆与谈小可传出喜讯之时,却让她这个旧人来到他们的情感萌芽之地。
这一天的雨,是不是也感应了她的心?舒畅摇落头发上的雨珠,淡淡地笑了笑。
采访并不顺利。
网络上的贴子在一夜间,已是铺天盖地。网友拍摄到车祸发生的场景,现场惨不忍睹。目击者说才子当时正在过十字路口,富二代飞车过来,车速超过一百一十码,当场把才子撞出二十米远、五米之高,而就在这惨状前,富二代还和同伴在车中有说有笑,毫不紧张。事后,更是逍遥离开。
舒畅去了交警部门,发现已经有许多同行也在这里。一个个脸上义愤难平。到现在为止,肇事者还没归案接受调查。警方对外宣称事故正在处理之中,目前还没结论。
舒畅最怕听这公事化的口吻,急得心中也上了火。她又跑了杭州市政府、交通局,想找相关人士了解,结果人家都以对情况不算了解而拒绝了。
跑了一天,又累又乏回到酒店,什么收获也没有。
洗了澡,把电脑打开上网看贴。网络的力量很大,网友们已经搜索到肇事者的姓名,但其家庭背景却打探不来。可以猜测这户人家有多深不可测。肇事者原来不是新手,早犯有前科,不过家人出面,一一为他摆平。难怪他在风雨之中,一团坦然。
那位死去的才子,刚从浙大硕士班毕业,找了一份新工作。照片上的他笑得阳光灿烂,对明天充满了自信。
舒畅看着这张笑脸,不知怎么想起了舒晨。舒晨在离开人世之前,在公园和一帮孩子们游玩时,也曾是这么开心过。谁能料到,转身之后,便是死亡。
“舒畅,能上网吗?”隔了几百里,裴迪文温柔的嗓音,清晰地响在耳端,在这个深秋的雨夜,让舒畅感到特别的温暖。
“嗯。”
两人上了MSN,语音讲话。
舒畅先开了话头,说了采访的事,裴迪文说那就不要在这块纠结,其他媒体都挤在一块,写不出什么好新闻,那另辟路径。
舒畅说明天去浙大,想采访下才子的同学,想办法接触到他的家人,听说他已经有了女友。
“采访时,要尊重别人,不要问过激的话题,免得引起人家反感。”裴迪文又提醒道。
舒畅说道:“好!”
她又问起他的工作顺利不顺利,裴迪文叹息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在我面前,想起我不仅是你的主编,还是你的男朋友。”
舒畅一愣,歉疚地眨了眨眼:“对不起,迪文,今天一天挺不顺的。接到你的电话,我很开心。”
“哦!”裴迪文语音上扬,像是不太相信。
舒畅坦白道:“这边一天都在下雨,很湿冷,真想念你的怀抱,很温暖,很安全。我想你。
秋夜冷雨中,有男人在外面拥着别的女人,彻夜狂欢,也有男人满心牵挂一个独自在外的女友。她想,她真的是被爱着。心,在一瞬间,阳光灿烂。
浙大的校园里已如一锅煮沸的开水,处处可见聚集的学生、才子大幅照片。学生们膨胀的情绪,已经引起了政府的注意。肇事者投案自首了,可是传说投案者非本人,而是个替代品。
事情的发展有如一出扑朔迷离的戏剧。
舒畅年芳二十有六,平时爱穿毛衣、牛仔裤,顶着一头俏丽的头发,走在校园里,就和个大学生差不多。这幅清新的长相,这次真让她赚到了。
她不仅打听到了才子在读书时书读得是如何的好,为人是多么的温和,各方面的才能是多么杰出。这让她想起一个词叫天妒英才。往往太过完美的男子,似乎极难长寿。天堂也需要招贤纳士的。
她还顺利地见到了才子的女友,一个很纤细的女生,在读大四。事发之时,她在上海实习,刚刚赶过来不久。同学们怕她接受不了,一直没让她去看才子的遗体。
舒畅见到她时,她一个人住在宿舍的床上,双手抱膝,两眼发直地看着窗外。舒畅走进去,默默地坐在对面的床上。
她没有动,这两天,宿舍里来来往往看望她的太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她想舒畅有可能也是其中一个!
“你看过雪吗?”她轻轻问道。
舒畅点点头,“看过,不过都是几场地上还没发白就已经融化的小雪。听说北京已经下了一场大雪了。”
“嗯,北方十月份就差不多入冬了,我是漠河人,那儿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他也没什么见过雪,他说今年把工作定下来,就陪我回家看雪,看冰雕,向我爸妈求亲,想让我留在南方工作,买一套小公寓,暂时不要孩子,等经济宽裕些,我们再生。我们同学都说地理位置离得越远,两个人生的孩子越聪明。”她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我有个哥哥,大我十二岁,和我同一天生日,他很爱看球。我对他说等我有一天赚了很多很多的钱,就带他去美国,看NBA,看海报上的篮球明星,让他们给他签名。”
“然后呢?”她缓缓转过头,一张脸瘦得像果壳一般。
“我想天堂里也会有NBA的。”
她眼神一黯,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睫毛下滚落了下来。
后来,在她的帮忙下,舒畅见到了从乡下赶过来的才子父母。他们并没有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对肇者事痛心疾首的漫骂,他们对舒畅说得很朴实:谁家没有孩子,谁能保证孩子长大后是龙还是虫?孩子都会犯错的,不能总纠着个错不放,改了就好。就是我们把他剁成肉泥,我家儿子也不能成活?
这番话,让愤愤不平的大众有点失望,可是却又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
在网络的巨大压力下,案情一天天有了进展。当天值勤的交警承认肇事者当时确实车速超过了规定的速度,受害人没有违反交通规则,肇事者负全部责任。双方律师开始接洽。
庭审那天,媒体云集,舒畅也去了。看着站在被告席上的肇事者,一个一脸稚气的孩子。而就是这个孩子,却让一个风华正茂的英年男子魂归西土,丢下年迈的双亲,丢下对末来充满憧憬的女友。
舒畅不知道他心里面此刻在想什么,他很少讲话,一直低着头,法官问他什么,他回答“是、不是”,声音细细的,透着惶恐。
舒畅四处张望了下,不知道他爸妈在不在这里。当他们看到儿子这样,他们有没为以前的宠溺而后悔的。
富二代,这个名词,在中国代表的是一群纨绔、不学无术的子弟,几乎是这个时代的贬义词,这可能也是这个时代的一种悲哀吧!不过,在这件事上,有可能富二代的父母们都会得到警示。
庭审结果,肇事者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赔偿受害人一百二十万。肇事者的律师当庭表示不再上诉。
其实,这个结果对于肇事者已经是最好的。如果上诉,只怕更难服众。
舒畅等法官一宣判完,就出了法庭。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迷人秋日,好像是她来杭州后最好的一天了。
舒畅细细一算,她都来杭州一月有余。她住的酒店离西湖很近,每次坐车时都会从西湖边上经过,可是她却没空去看一下。
在这一个多年月里,她每天都要稿件发回报社,关于案件,她写新闻稿。涉及到才子的父母和女友,她写的是报告文学。部长和她通电话时,告诉她,市里面的报亭这一阵都在要求增加发行量,《华东晚报》卖得可好了,他们整天谈的都是本报记者舒畅从杭州发回的报道。
现在刚到正午,舒畅决定明天回滨江,今天下午好好地给自已放个假,也去美丽的苏堤走走,看能不能也发生一段艳遇。
她把电脑送回酒店,请前台订了明早的航班。她就在酒店的餐厅随便吃了点午饭,然后就准备坐车去西湖。
公车还没到,她看到旁边有家便利店。中午没点汤,饭有些干,她感到有点渴。她跑过去想买一瓶水带在路上喝。
“这矿泉水多少钱?”她打开皮包拿钱夹。
“二元。”
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把一张红色的老人头递到摊主手里,拿起了那瓶水。
她惊讶地转身,看到裴迪文站在她身后。他穿着米色的风衣和牛仔裤,斜背了一个包,意态悠闲地看着她。
“迪文!”她像个孩子兴奋得跳起来,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优雅地耸了耸肩,“我是你男朋友,总该有点特殊性吧!我要比别人提前二十四小时看到你。”
“你是来接我的?”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他轻轻点头。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笑着。杭州,真的是容易发生爱情的城市。
他从身后圈住她的腰,唇瓣擦过她的耳际,“这样,真的温暖吗?”
她的脸红了。
“一瓶水,把我的零钱都找光了。”店主嘟哝着,把一大把零钱递给裴迪文。
两个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我们去西湖玩?”她挽住他的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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