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卓绍华突然张开双臂抱了抱她,“不会有任何事,有我呢!”
诸航站在十字路口。绿灯亮了,她继续向前,没有目的地,就这么不停地走,脑中一片空白。
前面聚集了许多人。商家为了搞促销,在露天里搞活动,还有表演。天寒地冻的,演出的艺人只着单衣,个个冻得脸青嘴紫。
有个穿蒙古袍子的女子在拉二胡,是那首《赛马》。很专业,也很投入,在表现骏马纵横驰骋时,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围观的人掌声如潮。
女子欠身致谢,换主持人上来继续宣传产品。
围观的人不依,嚷嚷着要女子再来一曲。女子回眸一笑,朝众人摆摆手。
那笑意可人、温婉,不似蒙古女子的豪情,而似江南女子的风韵。
诸航无由地多看了那女子几眼,看着,看着,她觉得那女子有几份面熟。
突地,血液直冲头顶。
她拂开人流向后挤去。
商家租了辆面包车做休息间,有几个身穿军大衣的堵在车门边。女子呵着手过来,直说冻死了。有个男子拿了件军大衣上前包住她,她仰起脸,亲亲男人的脸,笑道:“谢谢!”
“快进去暖和暖和!”男子拉开车门,推女子上车。
女子的手臂被追过来的诸航抓住。
“干吗?”女子皱起眉头。
“你不认识我吗?”诸航盯着她的眼睛。
女子眨了眨眼,“你认错人了。”
诸航笑了笑,“你不仅没礼貌,而且记性很差,一年前,你不辞而别——”
女子一怔,随即捂住诸航的嘴,对身后的男子笑道,“以前的校友,一时没认出来,我们去喝点热饮。”
她将诸航拖到一个阴暗的角落,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到底想怎样,告诉你,那件事和我们无关,都是你朋友一手安排的。”
诸航朝面包车方向看了看,“你朋友呀,怕他知道你为别人代孕过?”
女子跺脚,“美女,我真没骗你。我根本不是那公司的,他们请我来演个戏而已,只要让你信以为真就行。”
诸航攥住她的手臂,太过用力,女子痛得直叫唤,“你给我从头说起,少一个字,我现在就去你男友面前揭穿你。”
女子哭丧着脸,“我在大学就是学的表演,二胡是我副修的。有天我同学说有个活,问我接不接,耗时有点长,但人家给钱多。我大四了,课业不重,有的是时间,于是就接了。那家公司确实是代孕公司,我同学卖过卵子,才和他们熟悉的。我到那的时候,你朋友已经到了。那应该是你和她来过之后的第二天。我以为要我代孕,当时就拒绝了。你朋友说只要我装个代理孕母,越逼真越好,具体情节按照她写的做就行。她走后,我问那个公司的经理,她为啥要走这个弯路,直接找那女孩不就行了。经理说,那女孩是她朋友,智商高、体质好、模样端正,她不好开口。只有顺着那女孩的性子,对诊下药。不久,你和她一起来了,签订合同,什么订金、手术呀,都是假的,你朋友真正付的钱只有十万,我得二万,公司得八万。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女子怯怯地看向诸航。
大概是站的位置朝着风向,诸航感到从里到外都像站在冰河中,牙齿打着颤,嘴巴张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替她代孕了?”女子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该生了吧,男孩还是女孩?”
嘴巴终于正常了,“生了一对龙凤胎。”
“哇,她付你多少钱?”
“一百万!”六十多万的存款加三十二万的手表,这个账没算错吧?
“真的?”女子露出羡慕之色。
诸航耸肩,转身而去。她特别想笑,但肌肉冻僵了,不听她使唤。
下午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结晶。
此刻,她知道自己还是一件质量上等的工具。
父母是假的,姐姐是假的,朋友也是假的。
为佳汐代孕,她真的满怀道义,不然也不会在成功面前那么理直气壮。
她当佳汐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作为朋友,她舍不得佳汐流泪,舍不得佳汐消瘦,舍不得佳汐失落。得知佳汐过世,她心痛如割。和首长结婚,为小帆帆尽职,她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佳汐。
只是后来——
她也是假的,是首长的假妻子,是帆帆的假妈妈。
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她在街上疯狂地奔跑,仿佛后面有恶魔在追赶。
她想摆脱这一切,她要忘记这一切,她还做从前那只快乐的猪。
当她再也跑不动时,她发现她站在了北航的校门前,保安室里透出灯光。
“找谁?”保安探出一个头。
她居然还能想出导师的名字。
“都放假了,不知在不在里面?”保安看看她,嘀咕道。
“可以借个电话打一下吗?”
保安点头,把座机推给她,扭过头又看电视去了。
拨号的手指有点颤抖。
“喂?”接电话的是个女声。
诸航闭上眼,屏住呼吸。
“为什么不说话?”
“你干吗接我电话?”男声出现了。
“响了很多遍,我顺手接听了,是个座机号。”
“以后请尊重我的隐私,不管是什么号,不管响多少遍,和你没关系!喂?”
诸航默默挂上电话。
她忘了,周师兄已是过去式。
黑暗像一只巨大的血盆大口,把整个世界一点点吞没进去,再抿上,所有痛楚只留下无助。
诸航在校园中走走停停,徘徊不已。每一处熟悉的景物都使许多往事扑面而来,然后当她看着路灯拖长的孤影,情绪又黯然了下来。
走了一圈,诸航累了,她倚着一棵树,疲倦地闭上眼睛。
诸航睁开眼,球场方向飘过来一点声音。
她穿过小树林,看见有几个男生正在脱衣,显然刚到。大概是职工子女,球场四周的灯亮了几盏,足够进行一场比赛了。
“算我一个。”诸航哗地拉下外套的拉链。
几个男生被冒出来的诸航吓了一跳,再看是个女的,都笑开了。
“姐姐,一边看着,这不是你玩的东东。”一个男生笑道。
诸航默不作声地看看她,扯下外套,抢过他手中的球,运到球筐下,突地手臂一扳,球从背后投进了筐中,诸航再稳稳接住,“带不带?”
几个小男生你看我我看你,姐姐很有范儿呀!
“行,算你一个。”
才跑了几个来回,诸航已汗湿衣衫。她很久没有这种痛快流汗的感觉,虽然体力有点吃不消,但她不想放弃。比赛中的她,一切烦恼全跑了,她所有的人生就是那只球,把它抢到手,放进筐中,就是圆满。
“姐姐,你是不是校队的?”和诸航分在一组的男生问道。
“专心打球。”诸航抹去脸上的汗。
不知哪个男生的手机响了,非常执著。男生骂骂咧咧跑去接,是女友找人。
“妈的,打个球都不放心,都快赶上我姥姥了。”男生不太情愿地捡起衣服,“下次再约吧,我要是不去,她会没完没了。”
时间也不早了,其他几个男生打趣着也纷纷捡起衣服,不想再继续。
诸航运着球,从这个球筐下跑到那个球筐下,没有停下的意思。
“姐姐,你把球扔保安那里,早点回去哦!”
终于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诸航抱着球,整个人湿得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她慢慢走向场边的观众席。
一道黑色的身影向她靠近。
她眨眨眼,抬头。
“来啦!”她气喘吁吁。
“这次要罚什么?”周文瑾掏出手帕递给她。从前,两人约好见面,谁迟到谁主动受罚,一场电影或一碗牛肉拉面。
诸航摇头,寒风吹过来,汗收得很快。她胡乱用衣袖擦了擦,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是我早到了。”
周文瑾低头看了看,也在她身边坐下。从她手中接过球,拍了玩。
“在这里,你可没少输给我。”他用下巴朝球场挪了挪。
“我也有赢的时候。”诸航骄傲地抬抬眉。
“嗯,赢一次就把尾巴翘上天,嚷得满校都知。”
“因为不容易呀!”不管怎样,男女体力是有差别的。
“猪,”周文瑾扭过头看她,“为什么今天约我来这?”
她沉吟了下,“周师兄,你后悔过吗?”
“男人的世界里没有后悔这个词。即使是错的,也要承担错的后果。”他捡起地上的外套,替她披上。”你呢?”
“我也不后悔,药店里没有后悔药卖。”
“猪,”周文瑾的声音突地放低,低得风一吹,很快就散了。”回到我身边来。”
诸航眼睛刺痛,她低头把鞋带解开又重新系好,“怎么回?”让时光倒流,回到大二的时候,然后重新理牌?
“你——离婚,我和姚远分手。我可以辞掉现在的工作,我们两个出国或者去上海、广州,找一份工作很容易。”
诸航按住胸口,心跳已经恢复平静,“周师兄,我不做小六的。”
“小六?”周文瑾蹙起眉。
“两次小三,不就是个小六。”诸航自嘲地笑。而且部队不比地方,大概不是想辞就能辞的,周师兄昏头了。
“你在意?”
“我在意的。”
“你嫁他是因为你爱他吗?”
诸航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周师兄,陪我打场球吧,最后一次,让我们师兄妹在这里划个句号。”
“猪,你找我来其实还是为蓝色鸢尾那件事?”周文瑾有点动怒了,“你在害怕?”
“打不打?”诸航抢过球。
周文瑾突地双手扳过她的肩,“猪,你不明白我那样做的意思吗?我不在意你是不是黑客,我都会张开双臂等你。但别人做不到。我就是要证明给你看,谁更爱你!”
“姚远呢?”
“我从没爱过她。”
“不爱她却和她在一起?”
“那只是——”
“你们同学三年,总有一点情义的,你也清楚她对你的感情,所以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姚远。姚远是特别的。”
“你从来就不相信我对你的心,三年前是,三年后还是。猪,我做得有你过分吗?”
诸航把球朝空中抛去,夜色很浓,看不太清楚,球没回到手中,滚远了,她跑过去追。
拿着球回来时,周文瑾把解下的钮扣又一粒粒扣上。
诸航的心重重地一紧,像绞住的绳,疼得不能呼吸。
“如果你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就不要随便给我打电话。我在这里再讲一句,蓝色鸢尾的事,我不会罢休,绝不。”
“周师兄,你已经输了,再下去,你会输得体无完肤。”
周文瑾冷笑,“是吗?那就走着瞧。”
他转身而去。
诸航运着球,脚步加快,然后跳起,投篮,非常漂亮的三分球。
当下一个来回时,她再跳起,不知是力度没掌控得好,还是双膝发软,一个前倾,整个人啪地一声摔了下去。
嘴巴最先感觉到一股甜腥溢了出来,接着是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鼻子里有液体在往外流,身体好像脱壳而去,在太空中漫无边际地飘荡,一会儿急促,一会儿舒缓。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双颊抽搐。
她艰难地翻了个身,对着遥远的星空,笑声不停。
匆忙而又凌乱的脚步声在球场外响起,是谁呢?保安还是周师兄?
“诸航?”小心翼翼的声音,像抑制了太多的情绪。
她的眼前多了一张脸,是首长。怎么回事,他也打球了吗?一头的汗,嘴唇在哆嗦,胸口起伏不平,一丝不苟的发型凌乱像蓬乱草,军装上的风纪扣也解开了。
“自己爬起来。”他用手背拭了下她的嘴角和鼻梁,没有扶她。
“我想再歇一会。”她拂开他的手。
“如果你爬不起来,那么我来抱你。”他拽住她的手臂。
她笑了,指着卓绍华,“首长,你真是个好老师,这样激励的方式很有效。”
她曲起腿,双肘撑地。疼,每一处都似针刺,都似锉刀在锉。
她咧咧嘴,但还是爬起来了,球球和树林、远处的体育馆都在摇晃,她闭上眼睛。
“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要么是抬下去,要么是背下去,你选哪一种?”他克制地咬了咬唇,不去看她被血污脏的小脸。
她是识时务者的俊杰,双臂一举,卓绍华转过身,让她搁在肩上。
当他背起她时,才悄悄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感到有一滴滴温热的液体滑进了他的脖颈,和着他的汗水无声的一起滚落。
他托着她的双腿往上抬了抬,没有吱声,让她哭个畅快。
车就停在保安室外,她进去时,哽咽地让他去告诉保安,球忘在球扬了,要去捡过来。
她对任何人都不食言。
他叹口气,把她的双腿搬起搁在座位上,又在后面垫了个垫子,关上车门,跑去向保安打了声招呼。
路上,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来北航,她也没有问他是怎么找来的。他专心开车,她尽情哭泣。
大院里宁静如昔。
他把她抱进客房,没有打开顶灯,只拧了盏光线微弱的台灯。
书房里就有医药箱,他拿过来,让她躺下。鼻子和嘴角的血已经止住了,但红肿得厉害,手掌也慑人。
他摸摸她的头,从浴室里打来盆热水,先替她洗净了脸,又细心地替她擦了擦手。
她非常安静,也非常配合。当他上药时,听到她在咝咝地抽气。
“很疼?”他抬眼。
她把头偏开,“首长,我们——现在算什么辈份?”
他对着掌心的伤口轻轻吹了口气,“应该还是平辈。”
“曹雪芹地下有知,一定要告咱们抄袭。”虽然是强扭的表兄妹,呵——
“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他端详血迹斑斑的长裤,不知膝盖伤成什么样。
他把药瓶放在床头柜上,托起她的腰,解开裤扣。
掌心刚涂好药,她只得用手背来制止。
俊眸幽深,“乖,不会太痛。”
她缓缓摇头,“首长,随它去。”
他沉默。
她苦涩地咬了咬唇,尔后莞尔轻笑,“首长,我们没办法再继续了。”
卓绍华缓缓看她一眼,眉心微拧,像是在琢磨她这句话的深意。
在这样的目光下,诸航做不到坦荡回视,眸光一缩,偏向了别处。
“我做错了什么吗?”她听到卓绍华在问。
她艰难地摇头。
“当长辈们认识的时候,我还年幼,你还未出世。他们之间的纠结由他们处理,你不可以用这些来怪罪于我。我何故失去妻子?帆帆何故失去妈妈?”他用前所未有的严峻语气咄咄逼问。
“我们婚姻的起源并不是因为相爱,帆帆也不是我的——”眼泪止不住,她拼命地用手背拭,“你希望他有一天也像我吗,突然发现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妈妈是假的——这很残忍,你懂不懂?”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