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把行程压短,初三晚上到京。”
“我已知道。”
“航航——和帆帆几时回来?”
“初四。”卓绍华稍微沉吟了下。”你要和我一同去医院吗?
晏南飞苦涩地摇头,“卓阳不愿看到我。人的命运是上天早就写好的剧本,发生什么样的事,遇到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不知道。如果预先得知一生和谁度过,那么何必东张西望,直接走过去就行。那样,没有遗憾,也没有伤害。从前我的种种,实在是无颜以对。但是作为她的丈夫,我问心无愧,不管她是否相信。她不能接受我的从前,我不强求。她硬要用一种绝然的方式来惩罚我所谓的对她的背叛,这次我能救得了她,下一次呢?她想怎样就怎样,不过是以命抵命而已。你和航航是真心相爱,什么都不是阻挡,我也不害怕。而我和她,彼此心照不宣,缘份已经到头。我再留下,每个人都会处境难堪,所以,我准备和卓阳离婚。
“小姑夫,这样的事请慎重考虑。”卓绍华心情沉重了,但他向来尊重长辈,并不多说。卓阳自幼被家人娇宠,几乎是随心所欲,许多东西都是抬手可得,唯独爱情是她努力的。
晏南飞突然有了一个女儿,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了。
“我已人到中年,知道失去什么就不会再有机会重头来起。这可能是最好的方法。”晏南飞悲凉地叹了口气。
“那你休息,我去医院了。”
“绍华,对不住了。”晏南飞拍拍卓绍华。
推开病房门前,卓绍华用力闭了下眼睛,有如在大战前,习惯地深吸一口气。
“她们赢了。”卓阳扫过卓绍华,便眼珠定定的,一动不动,眼角处还有未干的泪痕。
“那天,也在这个病房里,诸航过来看他,我去办住院手续,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我怀疑过,真的,但他讲我是神经病。绍华,我们都被骗了。姑姑已经失去尊严、婚姻、幸福,你千万不要再沉沦下去。那两个女人太可怕。”
卓阳摆摆手,阻止卓绍华出声,“我知道现在的你还不一定相信我的话,没有关系,事实会把真相呈现出来的。”
直到卓阳说不动,让他离开,卓绍华都没有插上一句话。
他去找了下主治医生,医生说病人从生死边缘转了一圈,情绪不太稳定,横冲直撞进了一条死胡同,除非她自己转身出来,别人强拉是没用的。实在不行,建议找心理医生看看。
下午的阳光懒懒散散,洒过来也没一丝暖意,风扬起尘屑,空气中夹着重重的火药味,那是昨晚没有散尽的烟火气息。
红色的院门半掩着,勤务兵手里提着保温盒,侧到一边,让卓绍华先进来。
“去医院?”卓绍华颔首。
“阿姨给卓女士煲了点汤。夫人在家呢!”
欧灿穿着宽松的家居装,抱了只雪白的猫,坐在摇椅中看碟。
看到卓绍华进来,她示意他坐下,把果盘推过去,便又专注地转向屏幕。
欧灿收集的碟都是歌剧,现在看的是她最喜欢的《蝴蝶夫人》。小巧玲珑的巧巧桑,打着把花伞,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一群像花般的女子的簇拥下,向前走来。
阿姨泡了一壶大红袍送进来,卓绍华道谢,给自己和欧灿都倒了一杯。
他悄然打量欧灿,觉得母亲有种刻意的云淡风轻。
第二幕开始时,阿姨又进来了,说晚饭好了。
欧灿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拍拍猫,让它乖乖躺在摇椅上。
“妈妈什么时候也喜欢宠物了?”卓绍华问。
“你小姑送我的,我看着挺讨喜,便留下。”
晚饭非常丰盛,吃饭的只有两人。欧灿只是喝了几口汤,夹了筷蔬菜,其他的都没碰。她一向很注重保养。
“一会,我还得去参加个联欢。我也不想去,没办法,人家会觉得你不给面子,我就去露个脸。”欧灿优雅地用餐巾拭了拭嘴。”你今晚就在这睡,等我回来,我们聊聊。”
卓绍华恭恭敬敬地点头。
晚上,卓绍华看了会新闻,心神有点不宁。他在院中走了走,想给诸航打个电话,拨了一半,又合上手机。
屋子里座机响了,把白猫吓得喵喵叫了好几声。
他进去拿起话筒。
“是卓将?”卓明的秘书有点意外。
“我母亲暂时不在,有事需要我转达吗?”
秘书顿了下,说道:“我向夫人汇报首长的日程。首长明晚的飞机到京。”
“初三的行程取消了?”
“初三没有安排行程,首长只是取消明晚与同志们大联欢。首长感冒了。”
卓绍华倏地屏住呼吸。
“卓将不要担心,只是小感冒,首长连日劳累奔波,兰州的天气又不算太好。”
他挂上电话,陷入了沉思。
欧灿回来,他还呆坐在沙发上。
欧灿直叫累,泡了澡出来,和猫逗了一会,又把电视开了,继续看《蝴蝶夫人》的后面几幕。
卓绍华一直陪着她到大幕拉上,她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绍华,睡吧,晚安!”
“妈?我有事想和你聊聊。”卓绍华凝视着她。
“急事?”欧灿拧起眉。
“还好!”
“那就明天说,妈妈老了,可经不起熬夜。”欧灿关上了卧室的门。
卓绍华默然立着,是否,他把对事态有点乐观了?
很久没在这院过夜了,虽然房间仍然保留着他读书里的样子,却觉得陌生。一夜辗转反侧,睡得非常浅。
早晨起床,阿姨说夫人早早去医院看望卓阳。卓阳拒绝进食,医院打电话来的。欧灿特地让阿姨告诉他,让他等她。
欧灿的车两个小时后进了院子,面寒似冰。
“小姑姑还好么?”卓绍华问。
“准备送她去海南住一阵。”欧灿放下包,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卓绍华。”等她平静了,再回京办手续。”
卓绍华心“咯”地一震。
“离婚手续。”欧灿又加了一句。
他抬起眼。
欧灿端起茶,“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卓绍华看着欧灿,她似乎突然变深沉了,有点捉摸不透。作为部长夫人,表情不可以太过外露,但在家人面前,她算不上是慈母,但总是明朗的。
“哦,我想问什么时候吃团圆饭,放初五?”
“看你父亲的日程安排。”欧灿的眼帘一直垂着。
“好的。那妈妈你休息吧,我去接诸航和帆帆回家。”
欧灿睫毛颤了颤,微微一扬,“绍华,你是来试探妈妈的吗?”
卓绍华沉默。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兵临城下似的。爸妈是那种包办子女婚姻的老朽么?当年,我和你爸都挺喜欢成玮,成伯伯和你爸爸是老朋友,你和成功又玩得来,成玮自小就喜欢你,能结成亲家,多好啊!你拒绝了。那时,你还没现在羽翼丰满,我们都没强迫你。现在你担心什么?我们会尊重你对爱情的景仰。”
“妈妈,人是无法选择父母的。”
“说得不错。因为没有选择,所以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自私?为了一时的欢悦,完全置父母的感受于不顾?你的偶像是温莎公爵吧,为了美人弃江山,爱情是你的全部。”
“妈妈——”
欧灿打断他,“如果你执意坚持,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你小姑姑的事,你父亲和我将会受到什么舆论影响,你都不需要过问。”
卓绍华自嘲地一笑,“帆帆怎么办?”
“你的病已治好,以后还可以有孩子。帆帆,是卓家的孙子,让他得到最好的教育就行。”
卓绍华以前只觉得妈妈为了爸爸的事业投注了太多精力,所以无法给予他一些温情,现在,他才知原来她骨子里是冷漠的。
悲凉像水泡一般冒出,先是一个,然后越来越多,渐渐的,成了一片汪洋,将他淹没。
“谢谢妈妈对我的尊重。”他微微一笑。
“你要去山庄?”
“嗯!”
欧灿意味深长一笑,“不需要你特意跑一趟,我已请成伯伯找人帮你把他们接回来了。”
卓绍华转身出了大院,在胡同口,被成功堵上了。
“你给我说实话,那只猪到底闯了什么祸?我家老头子的秘书居然亲自出马,脸板得像张拍克牌,嘴巴像上了锁,还严令我们不允许使用通讯工具。他妈的,太好笑了,就是少了张逮捕令,全程和抓个潜逃的犯人有什么区别,我就是那帮凶。”
卓绍华黑眸中飞速闪过一丝愤怒,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了,“对不起,是我妈妈小题大作。”
“哈,我有那么好敷衍吗?好,那你说说那道题小成什么样?”成功冷笑。
“你清楚的,我姑姑她——”
“难道是猪逼她的?”
“成功!”卓绍华低声厉吼,“不要随便乱开玩笑。”
成功松开他,耸耸肩,“我不是个幽默的人,我只想知道事实。”
“我今天心情很糟,以后再说给你听。诸航和帆帆现在哪?”
成功双手交插,斜视过去,嘴巴撇了撇,“是那只蠢猪——代孕的事暴露了?”
卓绍华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成功慵懒地一笑,“我说中了?”
卓绍华拽着成功的胳膊,咚地塞进了车内,拉上车门,“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成功真有点想乐,难得看到这人紧张的样子。他拍拍卓绍华,“放松,放松,这事除了你知她知天知地知之外,我是那唯一知的。是猪说漏了一句,而我呢,偏偏是个妇产科医生,顺藤摸瓜就问出来了。目前,我是守口如瓶。但是,如果你仍瞒着我什么,我就不能保证什么了。”
“成功,我从不知你是个好奇的人。”
“那是我没遇到令我感兴趣的目标。”
“你的目标偏向了。”卓绍华语气并不和善。
“较正不难。”成功咧嘴。
“为什么?”
成功敛了笑,很认真地回道:“你是我的好哥们,那只猪刚好也投我缘,三个人的力量总比两个人大。”
卓绍华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他慢慢往后靠去,“我不会说谢谢。”
“别这么肉麻。”
“这场仗也许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险峻的,而我必须赢。”
“我同意。”成功掏掏耳朵,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卓绍华沉默了一会,失笑摇头,“命运是一支什么样的笔,怎会画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幅画呢?你可能无法相信,诸航的亲生母亲竟然是她的姐姐,而她的父亲是我的小姑夫——晏南飞!”
成功掏耳朵的手僵在空中,他有心理准备的,却还是控制不住惊出一脸呆滞。
卓绍华步履沉重地站在台阶上,院子里的声响从门缝中清晰地飘出来。
“夫人,帆帆差不多该把尿了?”唐嫂扬起一句。
“刚尿过。”应的声音又脆又亮。
听着这声音,卓绍华心中戛地一暖,顺手推开了院门。
“卓将,中午要不要准备点红酒?”吕姨问道,“今儿可是新年头一回在家吃饭呢!”
他点点头,听到书房里有拍球声。
唐嫂笑道:“夫人在教帆帆打篮球,两人玩得可乐呵了。”
为了保暖,冬天各个门都是关着的。他没有急于开门,在走廊上立了一会。书房比其他几个房间比,是略为宽敞些的,家俱不算多。沙发被移到了墙角,帆帆用条薄被拥在沙发中央,小手是自由的。此时,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两条小手臂激动地高高举起,仿佛要给谁帮忙似的。
“一支球队比赛是五人,其中一个是队长,候补队员通常是七人,在规定的时间内,得分高的算赢。”诸航说着话,运球绕了两圈,停下,那只球像黏在她手中,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转来转去。”每个球员在比赛中只允许犯规四次,第五次就要被罚下场,所以一定要掌握住。坏家伙,你懂了吗?”
她轻喘着凑过去,帆帆以为她要亲他,小脑袋忙伸过来,小嘴等着。
她俏皮地啄了一下,夸张地咂了下嘴巴,“哇,亲到帅哥喽!”
帆帆不知是真懂还是假懂,反正是很得意。
站在窗外的卓绍华舍不得眨一下眼。他曾经说起,帆帆是这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孩子。
“坏家伙,学会打球很容易,想打好就有点难喽,你得苦练。”诸航挤着帆帆坐,“其实呢,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条路,不管你选择走哪条,都不会很平坦。唉,不曲折哪叫人生呢!对于那些刻意找茬或中伤你的人,你直接视若空气,因为你的人生和他们无关,不需要浪费时间——首长?”
卓绍华俯下头,嗅着诸航身上有隐隐的汗味,他深深地吻下去。吻,是不够的,他吮吸着樱红的唇瓣,几乎想把她咽进去。
诸航打量他,首长从进屋,眉就锁着。
“几点到家的?”他不舍地松开她的唇。
“今天我们都起早了,八点到北京,十点到家的。”
八点到十点之间呢?卓绍华揽着她,轻叹一声,“对不起,我考虑不周祥,让你受委屈了。”
诸航咬了咬唇,“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不要这样讲自己。”他心疼得发颤,其实她才是真正受伤的人。
“要的,毕竟她是长辈,可是我没控制住,我——给她上了一课。”她心虚地从眼帘下方悄悄看他。
“给谁上课?”他纳闷了。
“帆帆奶奶——欧女士。”
卓绍华觉得他需要好好地坐下来,让诸航给他模拟下上课的情景。他把小被子往边上挪了挪,正襟端坐,低头对小帆帆说:“乖,不要出声,听猪猪老师上课。”
诸航眼睛眨巴了好一会,有点羞窘地拉了椅子面对两人坐下。
“早晨天没亮,门被敲开,外面站两穿军装的,让我啥都不要问,随他们回京。我当时都吓得有点傻,感觉像历史剧中发生兵变,要易主,家眷先转移。再看成医生啦,也是一脸严肃。我以为这边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死命地咬着唇,把小帆帆抱紧。”
卓绍华看看怀中的儿子,再看看面前杏眼圆睁的小女人,他能想像她当时的恐惧。
“一下车,我发现那地方是成医生工作的医院。成医生想陪我一块进去,那个当兵的没让,只让我和小帆帆跟上。欧女士在走廊上站着。我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帆帆到是睡着了。欧女士轻轻推开一间病房的门,让我朝里看,我就看见床上躺了个人,脸都看不清。她说,那是卓阳。前天服下一瓶安眠药,虽然抢救过来,但她依然不肯进食,生命气息非常微弱。然后,她就直勾勾地看着我,问我看到这些有什么想法?”
那个时间,他还在床上躺着,怎么也不会想到妈妈会来这么一招。卓绍华愧疚、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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