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黄埔军校-清党脱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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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远湘

    欢送三期毕业

    一九二六年一月中旬,我们入伍生第一团由惠州开回,暂驻黄埔岛西边一个岛上的官山圩,分别进行升学考试。听说第三期的同学已经毕业了,正在校本部听候分往各部队。我们也援二、三期的旧例,发起欢送大会。我被七连同学推选为代表,到校本部大饭厅会商办法,又被推为向党代表、蒋校长呈请报告的起草人,及递送书面报告的四个代表之一。听说汪党代表和蒋校长都在广州筹开国民党二全大会,接待各省出席代表,忙于应酬,不易找到。教育长王柏龄已调往第一师当师长去了。我们就去找校长办公厅主任姚综,他说校内现在是训练部主任严重看家。我们又往训练部向严主任的副官说明求见的来意,副官进去片刻就出来引我们进去,严主任正在批阅一大堆文件,见我们走入办公室即起身叫坐,我们立正报告,他也站着接过报告边听边看,微笑说:“你们这种亲爱精诚的意见很好,可以举行,三期同学就要离校了,快点筹办。需要多少钱?预算好了么?”我们回答:“等批准后再开会商议预算。”严主任摇头说:“那太晚了,现在批给你们三千元,将来不够再写报告来追加。”我们听了意外地高兴,严主任坐下来写了批语,左手指头在写字台面轻轻点敲,低头沉思片刻说:“你们办事的地点就在三期十队宿舍吧,我立即通知总务处、交通处、经理处和驻省办事处尽量给你们方便。”稍停一下说:“你们可以在官长饭厅吃饭,还可以请血花剧社的同学帮助嘛。不办则已,要办一定要办好,遇到什么困难来报告我好了。”严主任像慈母一样和颜悦色,把事情看成他自己的事,比我想的还周到得多,这样热忱负责的崇高品格,使我们喜不自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轻声说:“是!”赶忙敬礼,欢跃而出。严主任看见我们这天真幼稚的孩子气,愉快地笑着点头目送。我马上回到大饭厅通知各连队代表往十队营舍开会,该队同学正忙着腾让一个大寝室的床铺,我们围坐在地上开会,议定筹备会的组织及工作规划,推选总务、剧务、交际、文书、布置等组负责人,限期三天完成。我被推选为剧务组长。学校规定无论入伍生或学生外出,一律斜背雨衣及水壶瓷碗,按需要可以加背两床军毯,这天,我们预期必能批准,所以全部背着,只消分组按床位铺好就可开始在床沿办公。我们剧务组八个人,分别办理有关舞台、导演、排练、化装、服装等工作。我亲往校本部与血花剧社负责人余洒度、吴树勋、郑俊生、卢一□接洽,他们慨然同意,一切由他们自理,届时出场演五个大节目。我利用四川同乡关系,委托吴、郑二人代为邀请广州著名歌舞明星紫罗兰姑娘来表演,并派交际股同学去协助,他们满口答应。然后,我发信给入伍生第一、二两团爱好戏剧音乐,演出有素的同学所在各连党部,请代动员前来参加。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第三天晚上就在大操场露天舞台举行欢送大会献演,主要来宾是第三期毕业同学,其次是全校官兵、少数家属以及岛上居民共三千多人。严重主任亲临致词,余洒度介绍本校血花剧社成立意义与史略,他说本社是第二期爱好音乐戏剧的同学,响应周恩来主任的倡议,在廖仲恺党代表的支持下创立的。廖党代表亲笔书写“先烈之血,主义之花”锦旗一面,现已成为历史纪念珍品。周主任对剧社极为关怀,也很内行,经常亲临指导我们自编自导自演革命戏剧,成立一年多,剧社曾在校内各纪念节日及为校外各友军、学校、民众团体演出五十多场次,后来又增加了第四期同学雷清尘、郑君里、喻焕华、马湘等新社员,实力更雄厚,演出剧目更多更好了。血花剧社在十年之后发展为中国电影制片厂,郑俊生(用之)当了厂长兼“唯一”电影院经理,此是后话。我们演出过《血泪湖》、《那知酒后就》、《醉打蒋门神》,还有紫罗兰姑娘的舞蹈等二十多个节目,受到观众热烈欢迎。

    四月逆流

    北伐前线传来的种种内幕消息,与报纸刊登的新闻不一致,令人扑朔迷离,从而使第五期学生中左右派的矛盾斗争时起时伏。闹得官长们难以管理,要求调派政治工作人员到各兵科团队去会同处理。方鼎英教育长商得熊雄主任同意,勉强抽调副股长何若虚任第一学生总队政治指导员,杨若涛为中尉助理政治指导员,教官张秋人任第二学生总队政治指导员,陈远湘为中尉助理政治指导员。张秋人教官因为兼任第六期入伍生团政治教官,又在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教课,奔忙于黄埔与广州之间,因此要我搬到蝴蝶岗第二学生总队住宿,临行时熊雄主任指示,以亲爱团结、安定学习、避免意气争闹为主。我到差时受到肖总队长热忱欢迎,在学生寝室与教室之间腾出一个房间给我,以便于和学生接触,并安排我与他同桌吃饭,向我介绍一些学生争闹的情况。张教官对我说,这位肖总队长挺精明,如此措施,表面上显示关心工作,实则要你作挡箭牌,每天三餐饭时向他报告情况,你千万留心。当时我初出茅庐,没有经验,又摸不清肖总队长是哪一派,感到压力不轻。搬去之后,立即分别走访各中队长、区队长,忙了两天,初步了解中队级多系第二、三期同学,区队长级全是第四期同学。他们随即来室回访,有的寒暄片刻而去,有的赞羡我桌上陈列的《向导》汇编、《中国青年》合订本、《独秀文存》、《创造》合订本、蒋光赤的《赤恋》、《纪念碑》、《鸭绿江上》、《帝国主义铁蹄下的中国》、安体诚的《社会科学十讲》、张秋人的《将来之妇女》、陈晓凤(望道)译的《共产党宣言》、《胡适文存》等大堆书籍,要求借阅。随后一些学生来畅叙各人的见闻,我向他们转达了熊雄主任的指示,他们的情绪较为安定。一天上午我正在室内分配当天报纸,突闻一声震天巨响,房屋为之动摇。急忙跑出去察看,遇见不少学生从楼上教室往下奔跑,周身鲜血直流,据告因为兵器教官讲解手榴弹性能时,携去实物,不慎错拉保险盖,见到冒烟,才张惶失措,急喊:“大家快卧下!”教官将手榴弹掷在讲桌上,自己躲在桌下,轰隆一声,坐在前面的学生死伤甚多。肖总队长亦闻声前来,一同上楼检查,教官及学生三人死亡,十多个学生受伤,门窗桌椅损毁不少,立命全队勤务兵将伤亡教官学生抬送平岗医院抢救。群众悲愤怒骂:“学校用人不当,滥竽充数,不重视学生安全。”由于兵器教官本人死亡,我也向学生说明目前聘请优秀教官困难,不幸事件得以了之。

    四月初,听说蒋介石到上海之后,行踪诡秘,一面派其总司令部侍卫长陈希曾代表他敲锣打鼓向上海总工会赠送锦旗,表示亲善;一面又与国民党右派西山会议头目张继、邹鲁之流暗中往来。还听说蒋介石秘密派“孙文主义学会”头目杨引之、曾扩情往重庆指使军阀刘湘制造三三一惨案后,又潜至武汉活动拥蒋反共,被革命黄埔同学会查获将杨逮捕,押交武昌阅马厂,交由蒋先云、李之龙等主持的群众大会公审后,就地正法,大快人心。小道消息说蒋介石密电李济深、黄绍竑去上海与李宗仁、白崇禧、何应钦、吴稚晖、李煜瀛(石曾)、陈果夫、张静江、蔡元培、古应芬、宋子文、柏文蔚等举行秘密会议。四月九日报纸上登载李石曾、张继、吴稚晖、陈果夫等以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名义通电,提出所谓“护党反共,清党救国”等反动叫嚣,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学生中的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纷纷询问:蒋介石委派陈群任上海市长,派杨虎任警备司令,这两个是什么角色?要我向上面打听。我到政治部请示饶乃杰,饶答蒋介石的确在上海召开秘密会议,鬼鬼祟祟。方教育长说,李济深临走曾说不知道开什么会,现在还未来信,要等李回广州才晓得。至于杨虎、陈群二人,听说是青红帮的家伙,是蒋介石的师兄弟,看来也不是好东西。该怎么办?要等中央的指示。

    四月十三日下午,学生赵冠生等来问我,听说上海发生了事变,蒋介石指挥刘峙与薛岳一、二两师及周凤岐部官兵以及青红帮流氓,突然袭击上海总工会及各业工会,全部收缴枪支文件,工人纠察队坚决抵抗,伤亡很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不知道。他们责怪我消息太不灵通,催我赶快到政治部去打听。我去问饶乃杰书记,据说上海方面损失很大,因为蒋介石派特务利用黄埔同学的关系,混进工人纠察队,突令缴枪,工人纠察队方知受骗。李副校长闻已返回广州,熊雄主任和方教育长找他去了,还未回校,需要等候。我返队告诉赵等,大家很感失望。又听说李济深回广州正暗中布置清党,对左派也要一网打尽。大家异常焦急,老催我上政治部去请示。十四日下午赵冠生等来告诉我,说蒋介石要在南京另外成立国民党中央政府,要调派第一、七军西征打倒武汉政府,学生们十分激愤,认为与其束手就缚无辜被杀,不如起而自卫。建议黄埔学生及入伍生会同工人纠察队、农民自卫军先下手消灭李济深的部队,打不赢就撤退到东江海陆丰去持久对抗,催我再向上面报告请示。晚饭后我到政治部向饶乃杰书记报告请示,饶答同学们的意见是好的,但熊雄主任尚未返校,轻举妄动,影响大局,责任重大,要我耐心等候。我只好留在政治部同邹若军、毛泽潭、王展他们讨论,都估计形势有恶化可能,主张先下手为强,但又顾虑违反纪律,犯自由主义的错误,一筹莫展。王展说:“没有什么了不起,死了还痛快些!”毛泽潭说:“老子不干这笔杆玩意儿了,出去领导农民一刀一枪地和他们杀更痛快!”谈到夜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怒发冲冠别母校

    十五日早晨,天刚黎明,我被院里嘈杂的吆喝声、叫骂声惊醒,跃身从窗口外望,看见几路队伍背挂“第四军”的斗笠持枪押送一长串穿衬衫短裤光头赤脚的青年进入大俱乐部。宋兴炎匆匆进来小声说:“坏了,我在下面看得清楚,被押的是第一、二两个学生总队的同学,看来已实行清党了,怎么办?”我问:“熊主任回来没有?”宋答:“方才我经过主任办公室外,看见主任坐在桌边写字哩。”王展气愤道:“我早就料到有这样的事发生。有什么办法?多穿点衣服,等候逮捕呗。”正在计议间,有人伸头向室内张望,我认出是第四期同学录办事处的勤务兵孙学臣,他对我点头示意。我走过去,不等开口,他拉我到勤务兵室小声说:“总算找着你了,快换这套军服。”我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急道:“第四军半夜开来一团人,天亮就抓共产党。回头再谈,你快换吧。”我一面换衣服一面问:“换了怎么办?能出得去吗?到哪里去?”孙急催道:“现在政治部还是我们特务营的弟兄站岗,快,莫耽搁时间,跟我走就是了。”我毫不迟疑地跟在他身后,通过门卫时,孙回头逗趣地对我说:“伙计,咱们把衣服送给刘伯爷婆家去洗,就到洪福寺老潘店里吃鱼生粥好吧?”我点头一笑表示同意,卫兵和孙学臣是老同事很熟识,微笑着目送我们过去,我跳动的心才安定一些。经过校本部后面时,看见每距二十米即有一个哨兵,也是特务营的。有的打招呼:“孙班长,这么早上哪去?”“送衣服去洗。”孙一直领我走进大操场东的居民区小巷,在一家关着的小门上敲了几下,门半开,一位少妇见是孙学臣,笑着让我们进去。孙对她介绍说:“阿金嫂,这是我的好兄弟,他不舒服,在你家休息一下。”又对我说:“这是金科员的新嫂子,老金是我的把弟,自己人,莫见气,上床睡一会儿,我去找老金请医生,莫出外面去呀。”一面说一面放下蚊帐。金嫂含羞点头说:“得格。”孙刚开门走出去又回头叮咛:“金嫂,要是有人来,切莫开门,有事叫他到管理处去找老金。”金嫂答:“知道,你放心。”孙走后,我躺在帐内,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心想,看情况非常严重,孙学臣救了我的命,但政治部和第二学生总队的共产党员及国民党左派学生,现在不知怎样了。我在急忙中只顾自己走脱,丢下他们,内疚得很。朦胧中听到金嫂叫我吃饭,我说心里不好过,吃不下,你先吃去。她不好意思劝我这个陌生客人,思忖一下便往厨房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被盖铺单枕头蚊帐全是新的,主人新婚不久。下午孙学臣同一位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的军人走来,进门就问吃过饭没有?听出是南京口音。少妇摇头,我也说明不想吃,他叹了一口气,经孙学臣介绍这位就是金科员,从他们口中才知道,昨夜十二点钟方教育长同熊主任回校,一点钟“中山”、“飞鹰”两艘兵舰运来第四军一个团,登岸后报告方教育长要实行清党逮捕学生,方坚持不许,争执许久。因有李济深副校长命令,最后决定政治部由方负责处理,各兵科团队的共产党籍官长学生,可以按名逮捕软禁在兵舰上,听候方教育长与李副校长面商解决,所以政治部仍由本校特务营守卫。接着便听到各团队有人嚎叫:“共产党员站出来。”无人理睬,又喝令:“孙文主义学会同志来指认。”赵范生等二十多位共产党员知不能免,遂挺身而出。有许多国民党左派官长学生,平日言论进步激烈,竟被误认为共产党人,孙文主义学会的人一面推拉他们,一面挖苦说:“别个共产党英勇无畏,你这个共产党员怎么是个胆小鬼呀?你平日那么厉害,今天就不敢承认了?”等等,激起左派学生愤怒抵抗,互相扭打,第四军的团长令持枪士兵动手行凶,致使部分左派学生受伤衣服被撕烂,押送途中,尤痛骂不已。金科员说:“抓了四五百人,太不像话,学生嘛,这么糟蹋多可惜哟!”我问:“政治部和四期同学录办事处怎样?”金科员说:“没有事。听说名册上的人没抓齐,今晚还要实行全岛大搜查,你得避一下才好。”孙学臣说:“你这里不会来查吧?”金科员微微摇头说:“很难说,躲一下保险些。”他俩研究了几处,最后决定鱼塘中的高架厕所可能不会去搜,金科员说:“到时候我来对付,那些下级官兵,不会认真的,关他们啥事嘛,对不对?”孙点头同意。临走他们劝我:“不要难过,明天就好办了,晚饭多吃点,身体要紧。”他俩的义气,感动得我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黄昏后金科员来引我离屋,通过二十来步长的小桥到了塘中厕所,只见四面竹篱笆围着,楼板很干净,毫无臭味。金科员携来一只矮凳,一个水壶,轻声说:“你坐会儿,不会太久,回头我来接你。”危难中能得到如此关怀照顾,心头一酸,流下泪来。金科员也表现难过,转身迈步回家。我在万籁无声的黑暗中,浮想联翩,想到革命道路曲折艰险,我在这生死关头怎么办呢?如果敌人要到厕所来搜捕,与其被抓去受罪而死,不如痛快搏斗而亡。正想间,忽见手电闪光,又听到狗叫,猜定是敌人来搜捕了,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小木桥那边,听到三四个人的说话声和敲门声。约莫一个钟头,什么响动也没有了。不久又电光一闪,听到脚步声向鱼塘走来,我急提矮凳作战斗的准备,脚步走近木桥那头,忽听咳嗽两声,马上又听到“伙计!回来罢,没事了”。我才嘘了一口气。跟着孙学臣走回屋内,金科员欣慰地说:“时间很晚了,指导员您辛苦一天,上床睡,我们睡凉床。”我执意不肯,孙学臣严肃地说:“这是什么时候哟,还讲啥客气,快睡,我明天来。”推我上床,便出门去了。

    四月十六日早晨,金科员吩咐:“指导员,你吃了饭别出门去,我这就到校本部去看看情况。”十二点过,江上传来小火轮的汽笛声,我估计水上交通恢复了,极盼得到广州动乱的情况。可是金、孙二位未来。下午三时,突然看见孙学臣引王昌楚穿了西装提着包袱推门进来,我惊喜得跃过去互相紧紧拥抱,王昌楚噙着泪珠,喘气说:“哎呀,这一下放心了!老弟!从前天半夜起,昨天一天,到今早晨,我没合过眼,以为你是免不了的了。咳!你那个黄毛丫头(我的未婚妻黄惠英)坐在屋里哭得像个泪人儿,逼着要我想办法打听你,救你,缠得我们都吃不下饭。今天听说可以恢复老百姓的交通商船,我老早便往码头上等,十二点交通船才来,拼命挤上船,人太多几乎压翻了。一路提心吊胆,直等到老孙把你的情况告诉我,心才踏实下来。”昌楚一面抽烟一面喝茶,嘿嘿地笑道:“没来得及休息就赶来,咳!老孙真是忠肝义胆、神通广大的好兄弟!”我说:“不但不能忘恩还要报恩的。”孙学臣说:“哪里,算不得啥。”我问:“省办事处没有来搜查吗?别的机关怎样?”王摇头说:“我们那里大概敌人还未发觉,只是前天晚上欧阳继修秘书跑来躲避,为了安全可靠,我把他塞到你的黄毛丫头房里,把房门锁着,要她在外面放风。幸好无事,昨天有外国船开上海,我一早送他上船走了。昨晚鲁平阶来找我打听你和廖朴的下落。廖朴躲到他岳母家去了,鲁平阶催我赶快通知你去他那里办转移手续,早些离开广州。老鲁说:“上海四一二政变发生后,广州各机关都迅速隐蔽了,这次损失不大。最痛心的是萧楚女老师,病重住在东山医院,前天早晨被‘孙文主义学会’分子率一班武装兵去,把萧老师从床上抓走,连打带骂。萧老师也大声痛斥反抗,被拖到财政厅前马路上时,被打得呕血不止,倒地死去。”王昌楚声泪俱下,哽咽得说不下去,我也泪如泉涌,金科员也含泪说:“前天半夜第四军开来一团人,方教育长找那个团长说,李副校长当面交代我说黄埔军校没有问题,你们不许乱动。那个团长凶神恶煞地说:‘我也是奉李司令的命令来的,不执行叫我回去如何交差?’说完便取出预先标好各兵科驻地的图纸,发给各营连分头抓人。方教育长气得脸发青,打电话到广州接不通,气得躺在沙发上难过。谁晓得我们这里有内应,那帮坏蛋出面引路指认,幸好政治部还是我们特务营守卫,没让那些坏蛋进去。现在被抓到大俱乐部的学生,已移到‘中山’、‘飞鹰’兵舰上去了。第四军的队伍正在开走,十二点钟本校的交通船还未恢复交通。”王昌楚问:“熊雄主任有没有被抓走呢?”金科员答:“听说人家要抓,方教育长硬不答应,还在纠缠哩。”大家心情沉重,默坐不语。我对王昌楚说:“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太感激了。”王正色道:“老弟,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呀?再说,我们非离开广州不可,我也得把同学录的事向方教育长交代清楚,做个来清去白,免得将来对不起全体同学。”吃过晚饭,王昌楚对我说:“我计划明天搭早班商船去广州,这里给你带来一套便衣,现在我去见方教育长,明天我一早来同行。同学录办事处的事交托老孙照管,好么?”我表示同意。王偕孙走后,我和金科员闲谈一会儿,他说他名金正华,在南京孝陵卫乡下住家,小学毕业,被军阀抓去当兵,因为他能写字,便提升为司书,后来跟部队到江西作战,打败了退到湘南,被程潜收编来到广东。孙大元帅委程潜当陆军总长,程派胡谦师长帮助廖仲恺创办黄埔,调他来当司书,后升中尉科员,过了几年好日子,现在变化了,再混下去没有意思,打算天暖了接家眷回南京。我再三感谢他的恩义,请他留下通信处,他谦虚道:“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和老孙是异姓兄弟,早听他谈过你们几位待他不错,我们都不是外人嘛,帮这点忙算不得啥。”

    十七日天不亮王昌楚、孙学臣便到来,金科员也送我们到洪福寺小街码头,不久商船经过,王悄悄对我说:“你用手巾包着头,上轮便下舱,头朝里躺着,表示病重,莫说话,军警检查时,由我对付。”临别我紧握孙学臣的手,感激与惜别交织,热泪夺眶而出,好容易才说出一句:“我忘不了你。”孙也抽泣说:“一路小心保重。”我向金科员握手,他也难过地只说出“平安”二字,推我上船。这是我前半生拜别爹娘之后再一次尝到与患难之交的朋友诀别的痛苦。船经大沙头,军警上来检查,问王昌楚是干什么的,王巧妙地用熟练的广东话不答什么职业,简单说:“送病人进医院。”又问患什么病?王焦急地答:“传染性瘟病。”检查员一听,二话不说,急忙走了。我虽未看见他们的表情,却听得清楚,暗暗好笑。船到东堤,我们雇了小艇从僻静处登岸,坐上黄包车,放下帘子,直奔财政厅后街一家洗澡堂,占用一个小房间。王出去片刻,同一位茶房进来,原来是鲁平阶,我惊喜得跳起来。鲁急摇手,叫我们先洗澡,他等会儿再来。过了一小时,鲁平阶进来低声说:“过两天有英国太古公司海船来,你们乘船到武汉,向分校政治部党务科长叶镛报到。”鲁交给我四十块银元,又对王说:“你们左社也找叶镛,你的路费有没有困难?”王答:“那就好了,路费我有。”鲁一一握手叮咛:“沿途言行要小心谨慎,谨防坏蛋盯梢偷听。”我们告别后,雇黄包车往维新路,离同学录办事处二百米下车,看清没有异样,急步登楼,王妻陈惠贤高兴得流泪说:“哎呀,这下放心了!”飞跑下二楼把黄惠英(我的未婚妻)叫来,她痴呆地盯视我,张口垂泪。王昌楚笑道:“傻丫头,还不快去弄饭来吃。”王一德闻声走来,问长问短。饭后,黄惠英不同意我住在办事处,要安排我去她外婆家。两王认为敌人还未发现办事处,没有问题。黄坚持她的安排,天黑时我随她过江到河南,到她外婆家暂住。吃饭时外婆对外公讲了我两次脱险经过,外公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蒋介石前两年叫得多正派呀,原来是一个讲假话的坏蛋,老百姓饶不了他。”

    十八日十二时许,惠英从外面归来告诉我,王昌楚对她讲,明天有外国海船来,决定今天去公司买票,她也走,后天黎明上船。我听了不禁愕然问道:“你是一个独生女,爸妈能让你远离么?再说你这学期毕业……”她坚定地答道:“你能放弃革命事业招赘上门吗?不上大学就不能革命吗?这是什么时候?你不必替我操心,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多说也没有用。”我一时想不出别的理由。下午她又过江去探听情况,到晚方归,坐在床边一言不发,脸色灰暗。我问她:“出了什么事了?”她叹口气说:“听惠贤姐说,熊雄主任被第四军那个鬼团长硬要走了。”她呜咽抽泣得说不下去。我忙问:“抓到哪里去了?”她道:“听说抓上电船,开往虎门海面,在熊主任背上绑一块大石头,沉到海底去了。又听说抓往南石头监牢里去了。”她淌泪又说:“昌楚哥还说,关押在中山和飞鹰两条兵舰上的几百同学,不少跳水逃走时,被鬼兵开枪打死在江里,水性好的游上对岸了,却被人追捕!新军阀比旧军阀还狠毒还可恶呀!”我说不尽心头的恨,在桌上重击一拳头:“报仇!”十九日一大早,外婆做好饭同桌吃着,她脸上滚着泪珠,反复地念道:“英呀!你们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再见面哟,你千万记着多写信来,让你外婆放心,湘姑爷,你要好好保重呀!好好看待我这个独孙女呀。”外公瞅她一眼说:“快吃饭,莫尽唠叨了。”外婆泣道:“我舍不得他们呀,哪还咽得下饭哟。”我只能反复说:“老人家,您放心,我一定听您的话,决不辜负两位老人家的好意。”饭后,勉强劝住了外婆看家,外公硬要挑着我们的行李,雇了小艇划往约定的会合地点。老远就看见廖朴从一艘小电船窗口伸出半个身子向我们招手,跳上电船一看,王昌楚夫妇、廖朴夫妇和王一德都坐在舱内。船向白鹅潭疾驶,王昌楚兴奋地说:“我们同学录办事处四个人都安全过了两关,这是鲁平阶租借税务局的缉私艇,上了洋船就脱险了。”登上海轮,我爬上船顶,举目四望,黄埔往事起伏。三年哺育,依依难舍,不禁说了一声:“别了,母校!”

    摘自陈远湘《黄埔军校回忆录》第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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