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诈师与空气男-宇宙神秘教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那以后过了四年,战争结束都三年了。

    战争末期,我在东京待不下去,到乡下的母亲家避难,在那里应召入伍,被派往中国北部。虽然才三个月左右我就因病被遣返,但我经历了外地的战争。空气男在军队中的遭遇是多么悲惨,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战争果然可以改变一个人,加上母亲的房子及微薄的积蓄也在战争中化为乌有,为了糊口,我不得不开始工作。战败后一年多,我带着母亲来到满目疮痍的东京求职,被聘为三流报社的记者。不是一流报社反而特别有意思,我十分享受我的记者生活。

    战后,新兴宗教突然在社会上大行其道。一天,社会部部长命我采访其中一个被称为宇宙神秘教的总部。我带着摄影小组,前往宇宙神秘教位于涩谷稳田42的总部。

    总部之宏伟叫我讶异。主建筑有一个弯曲夸张的大屋顶,融合了寺院与神殿的风格,本殿达五十张榻榻米大,纯白木头的芳香和崭新榻榻米的气味令人神清气爽。

    我们向柜台人员模样的白衣男子告知了来意,先被带到本殿。前方有一个高出一段的台子,两侧垂挂着青绿色的帘子。

    大厅中坐着上百名信徒,都等着帘子卷起的那一刻,以拜见教主的尊容。信徒中老人占了多数,但也有像是上班族的年轻男子,或打扮华美的妇人。老年人里甚至还有留着八字白胡、一副旧式将军打扮的人。我和摄影师并排坐在最前列。

    不一会儿,传来“嘘——”的警告声,帘子静静地卷了起来。

    帘子里并排端坐着一男一女,男子头戴冠帽、身着神官一样的奇服,女子留着长长的头发,两人好似女儿节宫廷人偶般并坐在一起。信徒都低垂着头,向两人礼拜。

    一见到台上的人,我差点儿没站起身来。男的是伊东链太郎,女的是美耶子。这场奇遇,竟能让我重遇原已经变成一具“腐尸”的美耶子,这样的不可思议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但这并非白日梦。眼前的美耶子并非替身。我和她仅有咫尺之遥,清楚地从她眼神中看到无比的惊讶,我知道她是如假包换的美耶子本人。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意味。

    伊东眼角的余光也瞥见了我,不过他却一副面不改色的镇静模样。他不是那种为了这点事就将情绪表露于外的人。

    由于事先安排好稍后采访教主的计划,到时候盘问他也来得及。但我却忍不住,立刻思索起美耶子还活着的不可思议,努力想找出自己推理中的错误。

    教主语气沉稳地讲起道来。伊东是个雄辩家,讲起道来纯熟老练。信徒们偶尔深深颔首,凝神倾听着。

    宇宙神秘教这故弄玄虚的新宗教,教义是宇宙、万物、人类乃至个体都是神秘的,人能透过这些无法意识到的神秘力量来解决困难,获得幸福,治愈百病。人们必须设法开发固有的神秘力量,齐心协力,创建人人皆幸福的理想国。宇宙神秘教团的主旨就在于研究出发挥神秘力量的方法,并把研究成果传授给教徒,并训练至随心所欲地使用,以使万人齐心前进。大致上就是如此。

    教义带有共产主义的色彩,另一方面似乎又与催眠术、降灵术有关,颇为可疑。能从中感觉得出伊东链太郎的特色。

    讲道结束后,旁边的纸门打开了,里头的人搬出来三张琴,放在大厅里,三名打扮成宫女模样的白衣红裤裙的少女坐在琴前。接着在琴音的伴奏下合唱教团之歌。教主和教主夫人也张大了嘴巴一起唱。信徒们还不熟悉教团的歌曲,因此教主的男中音和教主夫人的女高音庄重地响彻整座大厅。

    合唱结束以后,信徒们陆续回去了,我被带到里面的教主起居室。照片在这之前大致都拍好了,因此我让摄影小组先回去,独自留下。虽说是起居室,一边仍设着祭坛,是一个十叠大的房间,伊东换上白绫布便服,装模作样地坐在两张绉绸大坐垫叠起来的垫子上。夫人的房间不知是否在别处,没看见美耶子的身影。

    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徒弟送来茶点。伊东说:

    “我有些话要私下和这位先生谈,你先去别处。纸门就这么开着吧。”

    待弟子离开后,伊东掀开白绫衣物的衣摆,盘起腿坐在垫子上。

    “报社记者——你选了个奇怪的职业呢。不过咱们都变了。”

    他的口气很亲切,这着实令我摸不着头脑。

    “采访前,我并不知道教主是你,如果知道的话情况就不同了。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我忘了四年前的羞耻,坦率地表示。

    “那时,你认定我犯了杀人罪,对吧?”伊东开门见山。

    他的语气让我如梦初醒,瞬间悟出了一切。

    “原来,那是你编出来的谎话吗?”

    伊东露出了过去那梅菲斯特式的笑容:

    “咦,难道你一直深信不疑吗?”

    “喂,伊东,不只是双重底,竟然是三重底吗?你实在是太高深莫测了。”

    “这就是恶作剧大师最拿手的把戏,没办法呀。”

    “那全都是演的吗?”

    “只有一点除外。那一点,我和美耶子都做错了。你们的关系没有必要进展到那地步,到前面一些的阶段就行了。就算只到那个阶段,我还是很有可能因为误会你们而进行复仇。但是在那之后,美耶子完全重回我的怀抱了。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但她现在依然对你心怀好感——在不会重蹈覆辙的范围内。”

    我深受打击,不过伊东绝不可能是在撒谎或虚张声势。如果美耶子对伊东心怀抗拒,她应该不会配合演出自己看起来是替身的模样来。

    “那么,假装是替身,在二楼的窗户挥手,也是美耶子在演戏?”

    “嗯,那家伙的演技竟意外高超呢。她还特地化了妆,让人怀疑她可能是别人。”

    这中间经过了时局激烈动荡的四年。即使如今听闻了真相,事到如今,我也无法恨美耶子。但此时我脑海中涌出了一个疑问:

    “那么,你打一开始就设计了这场一波三折的恶作剧吗?美耶子亲近我、对我暧昧的态度,也都是你们夫妻联手计划的吗?”想到这里,我的语气禁不住激动起来。

    “这是我一生一次的大恶作剧啊。你是这场恶作剧中最合适的主角空气男。无意间,你主动接近我。我给你上了一课,然后一步步计划,一点点训练你,那场恶作剧几乎是圆满的。

    “为了这场大恶作剧,就算与俱乐部的同伴绝交、廉价抛售我喜爱的房子,都算不了什么。真正的恶作剧大师就像藏书狂一样,愿意为了恶作剧付出任何代价。

    “只有一件事我觉得很遗憾,也就是这场大恶作剧没有更大地扩散开来,没有让社会震惊。战争中的混乱使得警方和报刊都没有余力关注这宗杀人命案。这也难怪,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推断,找不到一个实际的物证。

    “我也曾想过是否该留下证据。比如从医院或大学解剖教室偷出年纪、体格与美耶子相仿的女性尸体,套上美耶子的衣物后埋起来。只要等到尸体的外貌和皮肤特征看不出来以后,再安排你们把它挖掘出来就行了。但我没那么做,因为我不想被冠上偷盗尸体的罪嫌。我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真正的犯罪活动。因为一旦牵扯到犯罪,那苦苦思索出来的恶作剧也会失色不少。

    “若在平时,我一定会遭到警方通缉,最后落网。但就算遭到逮捕,我也无须害怕。因为我除了恶作剧以外,什么都没做。你们认为的被害人美耶子就在我身边,一直与我恩爱地生活在一起。”

    我彻底不记得自己被耍了一番,对眼前这个恶作剧疯子的话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那只是一个打一开始就精心策划的复杂恶作剧罢了。

    此时,隔壁房间传来摩擦榻榻米的声音,美耶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名穿着绯红和式裤裙打扮成宫女的女子,她们各捧着一个带腿的小餐几。

    美耶子随意地束起头发,脸上化了淡妆,换上件普通些但依旧十分华丽的和服。她端正地跪坐到我面前,双手扶地,一语不发,恭敬地行礼。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里写满了羞耻与谢罪。她还是和过去一样美,一样迷人。

    “平常她总穿着教主夫人的特殊便服,今天你来了,她特地盛装打扮了一番呢。”

    伊东故意打趣道,还毫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恶意。

    我面前的餐桌上摆着酒瓶。美耶子拿起酒瓶替我们两人斟酒。她虽然笑容可掬,却不发一语。

    “我的教义里并不禁食酒肉。有一名信徒竟赠给我满满四大桶酒,这可是好酒呢。”

    想不到时隔多年后,今天能重新和他交杯换盏。以前喝的都是洋酒,但日本酒更让人觉得亲切。

    “所以你现在成了教祖大人啊。宇宙神秘教,真走运呢。”几杯酒下肚,我的心情平和多了。

    “要普度众生,名号当然要夸张些才能吸引教徒。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这个教团的发展是一日千里,现在信徒虽然才五千多人,但很快就会扩增到十万人了。从横滨到伊豆半岛都有分部,总共设了五处。接下来我打算在全国各地设立分部。

    “我从不强迫信徒捐献,但捐款总是络绎不绝。我并没有使用催眠术,但信徒只要和我说上几句话,就能解除烦闷,甚至能治愈疾病。并不是我对他们施了什么魔法,而是信徒在心理作用下自己痊愈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所谓微妙的关系。病愈的人会送上一大笔谢礼,还会主动劝解其他人入教。治好一个病人,大概平均可以增加一百个信徒吧。

    “现在教团已经赚了不少钱,我要把这些作为扩大规模的基金。我要去乡下购置廉价的土地,在那里建神殿,聚集信徒,吸引其他商家入驻,推动周围地价上涨,用这样的方法是能赚到大钱的。有的家伙看透了这计划中的玄机,甚至主动要求捐土地给教团盖神殿。宇宙神秘教的前途不可限量呢。

    “噢,你是报社记者,可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蠢话写出来,还得请你多替我们说好话呢。怎么样,你也别干什么记者了,要不要加入我的教团?我让你担任干部,绝不会亏待你的。”

    “我当然不会把内幕写出来,毕竟我还怀念过去的恶作剧情谊。可是加入教团的事,请容我再考虑一下,或许我会动心。再怎么说,我都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你真不愧是个恶作剧之神、骗子大王。还记得以前你曾说过恶作剧与犯罪有关,而你却在现实中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展现给我们了。这次你又将恶作剧与神明结合在一起。任何一门技艺,若到达巅峰,不是与神明就是与恶魔相联结呢。”

    我们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不知不觉竟聊了两个多小时。美耶子起初一直沉默着,但等到我们两人喝醉了后,也开口说话了。不过她对我使用的一直都是敬语,没有了从前那调皮的语气。

    黄昏时刻,我向两人辞行,临去之际,伊东往我怀里塞了一个用高级白色和纸包裹好的厚重物品。后来我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万圆。那相当于现今的百万圆呢。

    颠簸在回程的电车上,我禁不住再三叹息。啊,一介恶作剧大师,竟也能飞黄腾达呢!他的三次大逆转诡计中,竟还埋下了这第四次大逆转的伏笔。那就是神之道,他是恶作剧的天才。不,他甚至可以成为超人。相形之下,尽管我受到他那么过分的捉弄,却仍对他心怀尊敬,真是个可悲至极的空气男啊!

    (发表于一九五九年)

    病患从手术麻醉中醒来,望着我。

    他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压根儿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被截肢了。

    他是个知名的钢琴演奏家,右手形同他的生命。下手的大概是嫉妒他才能的同行。

    他晚归,走在夜路上,陌生的路人冷不防拔刀相向,利刃挥向他的手腕,导致其手腕关节以下的部位被生生斩断,钢琴师立时晕了过去。

    幸运的是,这事就在我医院附近发生,他在昏迷中被送到这家医院,我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治疗。

    “啊,原来是你为我治疗,谢谢你……我喝醉了,路上太黑了,不知道谁突然冲出来对我挥刀子……伤到右手了呢。我的手指没问题吧?”

    “不要紧的,手腕受了点儿伤,不用担心,很快就会痊愈的。”

    我不忍过早地让挚友失望,于是决定在他的伤势好转之前,暂时瞒着他的钢琴生涯已经结束43的事实。

    “手指也没事吗?我的手指可以像以前那样活动吗?”

    “没问题的。”

    我逃也似的离开床边,走出病房。

    我一再叮嘱照料的护士暂时不要告诉他失去右手的事。

    两小时后,我再次前往他的病房探视。

    伤者略微恢复了些精神,但还没有力气检查自己的右手。他仍旧被瞒着已经失去右手的事实。

    “还痛吗?”我凑到他跟前问道。

    “嗯,好多了。”他说着直盯住我的脸。接下来,露在毛毯外头的左手手指摆出弹奏钢琴的架势,敲动了几下。

    “我可以稍微活动一下右手手指吗?我作了一首新曲子,每天都得弹上一遍,否则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我吃了一惊,灵机一动,装作不让他活动受伤的部位,用手指按住了他上臂的尺骨神经44。只要压迫这处神经,即使失去手指,大脑中枢也会发出错误的信号,让主人误以为手指完好。

    他在毛毯上的左手手指,轻快、灵活地上下翻飞着。

    “啊,我的右指不要紧,它动得好着呢。”

    他喃喃低语,沉迷在虚拟的乐曲世界中。

    我实在不忍心往下看。用眼神示意护士继续按着钢琴家右臂上的尺骨神经,蹑手蹑脚地离开病房。

    经过手术室的时候,我看见一名护士僵硬的背影,她站在门口出神地盯着墙上的架子。

    她的模样极不寻常,苍白的脸上双眼瞪得像铜铃,凝视着架上的什么东西。

    我忍不住走进手术房,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前方的架子。上面摆着一个大玻璃瓶,钢琴家的手掌浸泡在酒精里。

    眼前的情景令我动弹不得。

    瓶中的酒精里,他的手掌——不,他的五根指头,就像白色的蟹脚般抽动个不停。

    手指就像在敲击琴键,但比实际动作要更轻些,像幼儿的手指般颤巍巍地、不住地抽动着。

    (发表于一九六○年)

    春日,从K温泉出发沿着山路走上一英里左右,有一处断崖。从这里遥遥往下望去,可以看到下方流淌着一条小溪。断崖上有一块天然石凳,上面并肩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两人正在谈话。男的约莫二十七八岁,女的要比男的大两三岁。两人都穿着温泉旅馆的浴衣,外罩一件和式外套。

    女:“脑子里不断冒出过往记忆的片段,却说不出口,真叫人窒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时候的事我们却从未再说起过。今天,我突然想慢慢回忆,回顾一遍后理出个头绪,你愿意吗?”

    男:“当然可以,你忘掉的部分就由我来补充吧。”

    女:“那就开始吧……我最初发现那件事,是一个晚上。那天,我与斋藤在床上紧紧相拥,脸颊贴着脸颊,他像平常一样哭着。泪水淌过我们紧贴着的脸颊,咸咸的液体不停流进我嘴里。”

    男:“真讨厌,我可不想听这细节。我可不奉陪你的暴露嗜好,而且还是你和前任老公的闺房秘事。”

    女:“可是这很重要呀,说起来这还能算是第一个线索。你不想听的话,我就省略吧……斋藤抱着我,贴着我的脸哭泣时,我忽然感到奇怪。他怎么哭得比平常更伤心,好像有什么不同的含义。我吃了一惊,忍不住挪开脸,盯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

    男:“真刺激。闺房的甜言蜜语瞬间变得恐怖。那时,你在他眼中看见了深深的怜悯,对吧?”

    女:“是啊。真可怜,真是太可怜了——他打心底这么怜悯着我,为我哭泣。人的眼睛里写着自己一辈子的事情呢。尤其当下的心情,更是用最大号的铅字45写在上头。我很擅长读懂别人眼中的情绪,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

    男:“看出他想杀你?”

    女:“嗯,不过这当然是一种更为刺激的游戏。即使身处这样的社会中,我们依然时常觉得百无聊赖。儿童就算因受处罚被关进衣柜里,也能在黑暗中自得其乐,大人也是如此。不管在多么痛苦的境遇中挣扎,也能找到乐子,因为必须找到一些乐子。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本能冲动呀。”

    男:“你要是继续说这些废话,天就要黑了,下面要说的还长得很呢。”

    女:“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的残忍,对吧?我则相反。而我们彼此都厌倦了夫妻生活。当然,我们彼此相爱。但即使相爱,还是会觉得倦怠。这你明白吧?”

    男:“我再明白不过了。请别再卖弄你们的爱情了。”

    女:“所以我们想找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刺激。我总是追求刺激,而斋藤也非常明白我的想法。我隐约察觉到他似乎在计划着什么,但直到那天晚上看进他眼睛里的东西,我都还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而他竟设想周全了。我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他竟会煞费周章地设计出那般阴谋。可是我也感到一股兴奋无比的期待。”

    男:“你在那家伙眼中看到的深切怜悯,也许是他伪装出来的呢。这个伪装给了你第一条线索。那第二条线索呢?”

    女:“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

    男:“那个戴着同色软呢帽、戴墨镜的大胡子男人。”

    女:“那个男人是你先发现的。”

    男:“嗯,因为我寄住在你们家,是你们夫妻的御用小丑,还是个籍籍无名的画家。我时间很多,经常在街上闲逛。第一个发现穿着深蓝色大衣的男子在你们家附近转悠的是我,从街角的咖啡厅老板娘那儿听到深蓝色大衣男子刨根究底地探问你们的家庭成员和房子布局的事并告诉你的,也是我。”

    女:“我也碰到那个人了。一次在厨房的小门外,一次在大门旁。他双手插在深蓝色的宽松大衣口袋里,像一个影子,还是一个不祥的影子,木头似的呆立在那头。”

    男:“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小偷呢。附近人家的女佣也看到那家伙了,还提醒过我们。”

    女:“然而他比小偷要更恐怖。看见斋藤怜悯的泪水时,我脑中瞬间浮现出那个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这就是第二条线索。”

    男:“第三条线索是侦探小说,对吧?”

    女:“是啊,是你让我们俩对侦探小说产生浓厚兴趣的。斋藤和我对那些原本也是有些兴趣的,但会像那样绞尽脑汁地去想什么诡计,都是受了你的影响。那时候虽说已经没那么疯狂了,但在此之前的半年可是到了巅峰呢,我们每天晚上聊的都是犯罪诡计,尤其是斋藤,更疯狂。”

    男:“那个时候,他所想出来最完美的诡计……”

    女:“对,是一人两角。根据我们当时的研究,一人两角的诡计还能分成很多种不同的类型呢。你还整理成一张表了,现在也还带着吧?”

    男:“我留那东西做什么?不过我还记得,一人两角的种类共有三十三种46,有三十三种不同的形式。”

    女:“斋藤说那三十三种当中,制造一个虚构人物的诡计最高明了。”

    男:“假设有个人企图谋杀另一个人。可能的话,凶手最好在下手的一年以前就创造出另一个自己。利用假胡子、眼镜、服装,进行非常简单但巧妙的乔装,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住在遥远地点的人物,让虚构人物在这个地方不断露面,被人们熟知,也就是让他过双重生活。在真正的自己谎称工作外出的时间里,虚构人物待在家里;虚构人物假装上晚班的时间里,真正的自己就待在家里。只要偶尔让某一方外出旅行,伪装起来就能更轻松。找到最佳时机,让虚构人物杀人,而在下手之前与之后,让两三个人目击到虚构人物的身影,以便让人认定凶手必是虚构人物。目的达成之后,虚构人物就这样凭空消失。乔装的物品或就地烧毁,或绑上重物沉入河底。而虚构人物住的住宅,永远等不到主人回来,主人从此下落不明。而真正的自己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原来的生活。这本来就是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所犯的罪,找不出凶手,这就是所谓的完美犯罪。”

    女:“他说这是各种犯罪诡计中最完美的一种,喋喋不休地说着,对它狂热得近乎可怕,连我们都被他说服了,所以我一直没忘记那个虚构凶手的诡计。再说,还有日记这东西呢。他预期我会去找,把自己的日记都给藏起来。藏在非常隐秘的地方。可是那日记原本就要让我看的,里头并没有写下多少心底的秘密。就连后来的那个女人,也一个字都没提及。”

    男:“他就想要那欲盖弥彰的效果呢。校正中有一种订正方法,像是古时候的文书,为了看到原本的字句,只在上头画上一条线。只要想看,就能看到删除线下的字句。我们写信的时候也常这样,明明是要删除一个句子,却故意删得不彻底,让人看得出来,因为删掉的部分其实才是最想让对方看到的内容。他的日记用的就是这种手法,他料准了那种欲盖弥彰的效果。”

    女:“我读了他的日记,上头写了好长的论文,是虚构凶手诡计的论文。他写得很棒。内容提到制造虚构人物的乐趣。他的文笔很好呢。”

    男:“我知道了,就别缅怀过去了,快接着往下说吧。”

    女:“呵呵,这样三条线索都齐了。怜悯的泪水、深蓝色大衣的怪人、对虚构杀人诡计的赞美。可是如果缺少第四条线索的话,还是无法完成。也就是动机。动机是那个女人。这一点他甚至连日记里都没提起过。因为要是把这件事也写上去,就成了一场戏,就没那么刺激了。他真是慎重得叫人气愤……女人的事,是你告诉我的。但我也隐约察觉到了。他的眼底时不时闪过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还有我们在床上相拥时,他身上会飘来一股不属于我的淡淡的女人香……”

    男:“到此为止……也就是说,把这四条线索放在一起,便是他创作的这出戏剧脚本的概要了:透过假意隐瞒,让你察觉那个女人的存在;流下怜悯的泪水,表现出虽然同情你,但为了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你会是一块绊脚石,若与你分手,生活又立刻陷入困顿中,所以斋藤离不开你——那家伙说他给朋友的公司帮忙,每天上班,但拿回来的薪水却没多少,只能算打发时间罢了。你虽然与斋藤结了婚,但没有放弃你的财产。你过世的父亲战后发了一笔横财,你一直把他留给你的遗产牢牢抓在手里,没有让它成为夫妇共有的财产。那家伙虽然从你手里获得大笔零用钱,但那财产的本金他却一个手指头都碰不到。因此如果他想违背你的意志,将这笔财产花在和别的女人享乐上,就只有杀掉你这一个办法了。他与你有婚约,而你又没有亲人,你的财产将全部落到那家伙的口袋里。这就是杀人动机。”

    女:“当然,是刺激游戏的动机。”

    男:“是啊。但即使是真正的犯罪,这个动机也无可挑剔。而杀人手段就是他所赞美的制造虚构凶手……首先让周围很多人都目击到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再以那身打扮潜入你的卧房,杀害你之后让虚构凶手永远从世上消失。深蓝色大衣男子消失后,斋藤回到家里,发现你陈尸家中,放声惊呼——计划便是如此。”

    女:“嗯,他就是这么误导我,让我心生恐惧,好让彼此享受紧张刺激,并乐在其中。这只是孩子才会玩的侦探游戏。不过如果我不相信这是他玩心大起,觉得他真的对我怀有杀意,那就是再恐怖不过的惊险刺激了。这就是他的目的。他的目标是略胜于儿童侦探游戏的可怕惊悚效果。

    男:“就算是孩子的侦探游戏,也不能小看啊。我十二三岁时曾玩过侦探游戏,和比我大的女孩一起躲在漆黑的仓库里,那个女孩挑逗了我。那个女生挺可爱的,却摆出一个我说不出口的奇怪姿势,再也没有比那更恐怖的事了,吓坏我了。”

    女:“别岔开话题。那天晚上,我一看见斋藤哭得红肿的双眼,那短短的一秒间就想到了我们刚才说的那些。我将这一切通过逻辑分析出来,一秒钟就完成了推理。人脑真是不可思议,它究竟是怎样的构造呢?用说的要花上三十分钟,用想的却只要一秒。”

    男:“可是这又代表什么?如果他真想杀你,就有个结果,但如果这全是一场玩笑,就永远没个了结不是吗?只会让人觉得他只不过想让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吓唬吓唬你罢了。”

    女:“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我的猜想,但还是会有结果的。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会从窗户等通道潜进来,溜进我的卧室。我一定会被吓得尖叫不已,站在一旁看着的他一定备感刺激,我也会觉得非常刺激。然后他继续把自己当成那个男人爬上我的床——变成另一个人,爬上自己妻子的床……”

    男:“这兴趣真是下流。”

    女:“是啊,他的兴趣本来就很低俗,不然才想不出这古怪的刺激游戏呢。”

    男:“……然而结果截然不同。”

    女:“对……后来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可怕。”

    男:“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让我的心情不好过。可是我们还是说开了吧。在这无人的断崖上,把它明明白白回顾一次吧。这么一来,或许你也能觉得轻松一些。”

    女:“嗯,我也这么认为。那天晚上之后的一段日子,相似的事情总共发生了三次。他贴着我的脸颊一次比一次哭得伤心……好几次我都觉得十分诧异,但每次他都急着别开脸,即使我偷偷地看进了他的眼睛深处,也看不出端倪。虽然只是胡猜一通,不过我想到一番更可怕的猜测。”

    男:“你以为他是真心要杀你。”

    女:“有时候,他的眼神像是在这样说:我制造了一个虚构的人物,企图让你饱尝惊吓刺激——起初我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连我也无法判断是否要让它以一场游戏结束,就算我真的杀了你,我也绝对安全,而你的财产将全部属于我。或许我会抗拒不了金钱的魅力。老实说,比起你,我更爱那个女人。我甚至能感觉出他扯着喉咙哭喊的嘶哑嗓音‘可怜啊,你真是太可怜了’。他眼里的泪水流个不停。泪水不停地淌进我的喉咙里。我们妄想在漆黑的空间中相互缠绕着融为一体,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男:“就在那个时候,你来找我商量。”

    女:“是啊,我向你坦白了我刚才说到的不安。结果你笑话我想太多了,不会有那样的荒唐事。但你的笑眼中掠过一丝怀疑的阴影,我很清楚,你心里也有一丝不安,怀疑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

    男:“但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也已经生出那样的不安。你的洞察力叫我甘拜下风。你甚至能看穿对方潜意识的想法呢。”

    女:“我害怕看他的眼睛,也担心被他看出我心里的恐惧。然后,我终于想到手枪……一天黄昏,我又在门外碰见了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他总在黄昏或夜里出没,大概是害怕他的乔装被人识破。那时四下也一片昏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觉得他看着我,露出邪恶的笑容。即便知道那是斋藤乔装的,还是禁不住毛骨悚然。而那一刹那,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手枪,就是他藏在书房桌子抽屉里的手枪。”

    男:“我也知道那把枪。他违反禁令,偷偷弄了把枪,枪里还总填着实弹。他把枪收在抽屉深处,也不说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弄到手,就这么放着。”

    女:“我想到那个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可能随身携带着那把枪,内心惊恐极了。所以急忙冲进书房,打开抽屉一看,手枪还在原来的地方。我只松了一口气,很快就发现斋藤不可能那么傻,会让虚构的凶手持有这把属于斋藤的枪。深蓝色大衣男子或许弄到了其他的枪,也可能准备了其他凶器。就算手枪还在原来的地方,也绝不能大意。一想到这里,我更加不安了。”

    男:“于是你决定要自己收着那把枪。”

    女:“对,我认为这样可以让自己安心些。所以我把手枪拿回自己的房间,晚上就带着它上床。”

    男:“手枪真是万恶之源,要是没有它的话……”

    女:“当时我问你,万一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潜入我的卧房,而我开枪射杀那个人,我会被定什么罪?”

    男:“是啊,当时我回答,陌生男子以暴力侵入屋子里,甚至闯进卧室的话,即使对方没有加害于你的意志,你开枪也算正当防卫。就算射杀对方,你也没有罪。事实就是如此,但现在回想,我真不该这么回答的。”

    女:“然后,那个人终于来了。斋藤不在的夜晚,我甚至都下意识地等着他出现。十二点过后,那个人翻过围墙,从走廊的窗户潜进来,没发出半点儿脚步声,就推开了卧室的门。他穿着深蓝色大衣,戴着软呢帽,加上那墨镜和大胡子,无疑就是我三番两次撞见的那个人。我闭着眼睛装睡,透过睫毛之间直盯着那名男子。而在被子底下,我握紧了手枪,随时准备开枪。”

    男:“……”

    女:“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很想赶紧开枪,但还是硬被我忍下来了,透过睫毛偷看……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戳在那儿不动。似乎早就识破我在装睡了。我觉得我们的对峙似乎延续了一个小时之久。我咬紧牙关,按捺着想突然跳下床,尖叫一声逃走的冲动。”

    男:“……”

    女:“终于,他大步走向床前。他的脸虽然笼在立灯灯光的阴影下,却显得又大又清楚。尽管乔装得非常巧妙,我还是知道那就是斋藤……我看见他在墨镜底下笑着的眼睛。然后他突然俯下上半身,突袭了我。当时棉被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我还是瞥见了那把短刀,但我已经浑然忘我了。我悄悄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枪,冷不防朝男子的胸膛扣下扳机……我实在没办法一边拿着手枪瞄准,一边盘问。我满脑子只想着开枪,想得快疯了。当你和女佣听见枪声赶来时,他已经被子弹击中胸口断了气,而我则昏倒在床上了。”

    男:“一开始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很快就察觉果然是那一回事。他的尸体旁边掉着一把出鞘的短刀。”

    女:“警察来了。我被叫到检察厅,你也被叫去了。我毫不隐瞒地全盘托出。检察官责备我们放荡的生活,教训了许久。然后我得了个不起诉的处分——因为有短刀,无法否定斋藤的杀意……后来我也没有因此忧伤成疾。他的葬礼顺利结束,我在家里关了一个月左右。你每天安慰我。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好友,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斋藤外头的女人,也是你帮我解决掉的。”

    男:“之后过了快一年了,我与你结婚也已经五个多月了……我们慢慢往回走吧。”

    女:“还没说完呀。”

    男:“还没说完?不是已经全部回顾完了吗?”

    女:“可先前说的,都只是表象而已。”

    男:“咦?表象?不是都已经分析到心理层面了吗?”

    女:“真正的事实总埋藏在最深处。我们还没有说到最深处。”

    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神经衰弱了?”

    女:“你在害怕?”

    男人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但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甚至连身体也不动。女方说到激动处,双颊微微泛红,眼睛闪闪发光,嘴角高高扬起,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女:“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别人犯下重罪,对指使的人来说,他心里一定非常痛快吧。而被教唆的人完全没察觉自己成了傀儡,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犯罪了。这才是不折不扣的完美犯罪吧?”

    男:“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我是在指控,你就是操纵傀儡的魔术师,但我并不是要揭发你。两个恶魔头挨着头得意地窃笑,相互吹捧对方的奸计之精巧——我希望我们能够那样,更敞开彼此的心胸。也就是你说的暴露的嗜好。”

    男:“喂,别这样,我可没有暴露的嗜好。”

    女:“你果然在害怕。可是话只说到一半就这么放下了,以后会觉得不舒服的吧。我要说……向已经死去的斋藤灌输侦探兴趣的就是你。斋藤原本就有这方面的潜质,所以对你来说,他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傀儡。你让他沉迷于犯罪手法的研究,让他醉心于虚构的凶手诡计。当然,是斋藤自己一头栽进去的,但其实是你非常巧妙地将他引导到那个方向的。那是一种说话的技巧吗?不,比说话技巧要更深奥。你靠着这个技巧,随心所欲地控制斋藤……斋藤的外遇与你无关。女人是斋藤自己找的,不过斋藤原本就是个浪荡子弟,这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而你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男:“……”

    女:“斋藤想将虚构凶手的诡计与外遇对象关联在一起,让我们夫妇进行一场惊险刺激的游戏,其中当然也是你在推动。斋藤的个性,原本就会乐于实现那种荒谬的点子,你只要不露痕迹地给他一点暗示就行了——用那种斋藤察觉不到,但绝对能暗示他的话语。”

    男:“这可以随你自己的意愿进行天马行空的想象。不过你会这么想只证明你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坏蛋罢了。”

    女:“是啊,因为我是坏人,才了解坏人的心思。当斋藤掉进你的圈套,摇身一变成了深蓝色大衣的男子,时常在我们家附近转悠时,不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吗?而你通知了我。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但事后回想,突然想起来那时你双眼闪烁着藏不住的喜悦。那眼神不光是因为发现了可疑的男子而已。如今回想,当时你的眼神中赤裸裸地写着‘成功了!太顺利了’的欢喜。我必须分析斋藤的泪水,回想起虚构凶手的诡计才能够推理出来的事,你这个计划者打一开始就一清二楚了。”

    男:“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好吗?别谈了。”

    女:“快说完了,我还有一些要说。我觉得假戏不知不觉间就要真做,斋藤可能真的想杀了我。所以我弄到一把手枪,并找你商量。但你说这太荒唐了,不可能,却又在眼睛深处显露出不安的神色来。不仅如此,你又清楚地让我明白,万一用手枪射杀了对方,也是正当防卫,不会构成犯罪……接下来你只需静观其变就行了。命案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但就算没有发生,你也没有任何损失。如果我开了枪,斋藤死亡,整个计划就完全合了你的意。多么高明的算计啊!过去我们热衷于讨论犯罪诡计时,也争论过或然率犯罪。虽然有十足的可能性,却无法确定目的是否真能达成。这是交付给命运的,最为狡猾也最为安全的方法。即使失败了,凶手也不必担心会遭到怀疑,因此可以再三挑战不同的计划。反复尝试,总有一天能达成目的。即使成功了,凶手也绝对不会被怀疑……你的或然率犯罪,比斋藤想到的虚构凶手的点子高明太多了。”

    男:“我要生气啦。你这是在胡思乱想。你精神失常了……我要先回去了。”

    女:“你怎么满头大汗?不舒服吗?那个时候,我扣下扳机的时候,并不知道斋藤拿着短刀。那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掐我的脖子,也觉得他可能只是要拥抱我。我不知道真正的实情。即使如此,我还是扣下了扳机……因为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已经移情别恋,爱上了你,而你应该也了解我的心意。我扣下扳机后,就这么昏倒了。等我恢复意识,才看到了短刀。所以那把短刀可能是斋藤装在大衣口袋里,也有可能是你事先准备好的,那时你只需把斋藤的指纹印上去,扔在那里。因为枪声响后第一个赶来的人是你,而且只要现场有斋藤的短刀,正当防卫的借口就更牢不可破了。你期望斋藤被杀,但万一我被判有罪就糟糕了。为了救我,你必须不择手段。”

    男:“真叫我吃惊。你竟然胡思乱想到这地步了,哈哈哈……”

    女:“装傻也没用,你连声音都变了,听着简直像在哭……你何必那么害怕呢?这是我俩的秘密呀。即便是毫无风险的或然率犯罪,但你为了和我在一起甚至想出这么可怕的计划,我怎么会背叛这样的你呢?我打心底爱着你。就把这件事当成我俩永远的秘密吧。我只是想与你互诉一回肺腑之言罢了。”

    男子默默无语,仿佛不愿理会这个疯子,从岩石长椅上站了起来。女子也跟着站起来,朝回程反方向的崖边慢慢走去。男子战战兢兢地跟在离女子两三步远的后面。

    女子来到距离崖边约两尺的地方,停下脚步。遥远的谷底依稀传来湍流的水声,但看不见河流。谷底遍布淡黑色的雾霭,不知深有几十丈。

    女子面对溪谷,向身后的男子发话。

    女:“我们今天说的全是实话呢。这样的心里话很难说得出口。我觉得畅快极了……可是还有一件事我没说。我就把这最后的实话给说出来吧。说的时候我不想看你的脸……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但你爱的却是我和我的钱。现在,你已经不再爱我,爱的只剩我的钱而已。我非常明白这一点。你的眼神暴露了一切,而你也知道我察觉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把我约到这无人的断崖上……就算你不爱我,你也离不开我。因为你和斋藤一样,毫无谋生能力。那么你就只剩一个选择了——就是除掉我。如此一来,我所有的财产都会成为你这个丈夫的。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在外头有人,也知道现在的你恨着我。”

    背后传来激烈的喘息声,男子的身体正悄悄逼近上来。女子知道,时候终于到了。

    男子的双手触上女子的后背。那双手一阵阵猛烈颤抖着。然后它们一个使劲,蓄积的力量瞬间爆发,他从后面推了女子一把。

    女子没有抵抗那股力量,而是柔软地蜷缩起身子,倏然向一旁闪身躲开。

    男子收势不住,往前一扑。他拼了命想止住步伐,但最后一步脚下已然悬空了。他的身体像根棒子直直往前扑去,霎时坠落深渊。

    耳际传来原本丝毫没注意到的鸟啭声,唧唧喳喳的。河川下游开阔的天边,聚着一团团被夕阳染得鲜红的云朵。那是雄伟又美得惊心动魄的夕阳。

    女子茫然伫立在崖边,不久后开始自言自语。

    “又是正当防卫。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年前,想杀我的是斋藤。尽管如此,被杀的却不是我,而是斋藤。这次也是,要把我推落悬崖的是他,掉下悬崖的却不是我,而是他……正当防卫真是奇妙。实际上两回的凶手都是我,法律却不制裁我,世人也不怀疑我。我竟然能想到这么圆滑的方法,真是个蛇蝎女。今后我还不知道要正当防卫多少次,不知道还要不犯法地杀害多少人……”

    夕阳灼烧着天空,将断崖的岩壁染得血红,映得背后郁郁苍苍的森林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孤独地伫立在岩石上的女子,身影如人偶般小巧可爱,她美丽的脸庞泛成粉红色,浑圆的双眼里头倒映出一大片天空,闪着异样的光辉。

    女子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就像大自然微妙、精巧的装饰物般,良久都没有动弹。

    (发表于一九五○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