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嘘了一口气,表情放松了些,又说,“我表达得很准确。我接触的人不少,越来越觉得,足够淡定的人才足够强大,你不管怎么变化,他都像一个参照物——像一把尺,量你。”
“呃,你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主持人用这一惯口掩饰自己听不明白的尴尬。
王宝琴比主持人听得明白,此时斜了眼睛看着我。她说:“符哥说的人好像是你。”
“呃,是吗?为什么是我?”我提醒她,派出所里有几十号兄弟。其实我知道他是说我,心里一热,但只是刹那间。我不知他用意何在。他是对我好,但要说他尊敬我,那就显得太过夸张。我哪有他说的那份淡定,生活让我伤透了脑筋,但我知道他说的就是我。我及时提醒自己,淡定!
王宝琴也拿不准:“是啊,为什么会是你?你淡定吗?”
这时,符启明和主持人身后的大屏幕又切出一帧照片,我一看,正是在云南边境的那晚,他说服了我,让我脱光衣服拍下来的。符启明扭头看了看屏幕,我担心他跟别人说,这就是他那个朋友。他什么也没说,又扭过头来,继续回答主持人无聊的问题。王宝琴看得很仔细,却根本没看出来,照片上那个裸背男人正是我。
两天后符启明就请客喝酒,场面搞得比较大,在一家新开的黔菜馆里搞了一个大包间,十六人大桌计有六桌。当天来的人不少,我带着一家子坐在角落里,看着符启明一桌桌地推杯换盏。喝得一阵,座上客渐渐地稀了,他走过来跟我打个招呼,说我不要急着走,散席后他要找我好好聊聊。他说这话时王宝琴眼睛就很亮,一直盯着我。符启明一转身走到另一桌,他总是忙。王宝琴凑近我嘀咕说:“前天他说的那朋友,肯定是你。”
“有意思吗?我是你偶像最尊敬的人。”
“他拿你当宝耍,别太当回事。”她撇撇嘴。
王宝琴带着小花先走。我以为他会叫几个人留下来陪他聊,进了卡座只有他和我。他喝咖啡,我喝茶,有一搭无一搭地聊。我以为他把我留下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扯,其实他自己也没想好,只不过需要一个人陪着。我俩说了一大堆废话,他呷一口咖啡,眼睛看着窗外夜色,若不经意问起安志勇的案子,问我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盯着他脸上每一个细节,嘴上无奈地说:“能怎么搞?尽量保住这家伙的命吧。”
“命保得住?”
“应该保得住。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没结婚,得不到老婆探亲救火的机会。他蹲进去以后,也不能随便打电话叫妹子了。看样子,只能回到二十年前,想那个了就去挠墙。但愿他不要在里面憋死。”
“要是他活着出来,他家神龛上供你的一张标准照。”
就在那一刹那,我头脑里对案情的那一套设想,突然变得清晰具体。但我不让他看出我的想法。夏新漪的那件命案,我和他搭档,私设专案二组。我知道他脑袋有多么管用。也正因为对他智商有着大概了解,我的设想才敢于天马行空,将诸多细节串联在一起。
3.命案脉络
“……我是说,9.26命案你们破得太神勇,从报案到锁定嫌疑人,只用了两天时间,对不对?锁得也太准了,没有排查范围,直接就冲着安志勇去。”
“有什么不对路?”
“要是有个人买股票,只只都赚,这说明什么?股神?肯定不是,我们这种比澳门赌场还捉摸不定的股市,怎么分析也出不了股神。可能性只有一个,这人出老千,搞到了内部消息。”
“你到底要讲什么?”陈二纳闷地看着我,用牙签撬着梭螺肉吃。是我请他来吃梭螺肉的,就像前几天请夜宝吃炒粉,不来就狗眼看人低。当他发现我有心分析案情,嘴角就挂出一丝浅笑,倒要看看我如何班门弄斧。
“十月十一号,烧焦的尸块在四十里外的抓篓湖被农民发现。从城南到抓篓湖都是土路,一路没有任何摄像头。难道那些农民当场看见安志勇往抓篓湖抛尸?”
“当然不是。”
“那天马应当从竹山打来电话,报了案。但按正常程序走,要把尸块和马桑画上等号,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不行吧?确认了死者身份,再去顺藤摸瓜,调取美容厅的电话记录,这才可能找到安志勇。这在两天内绝对办不到,何况,尸块严重烧焦,根本确定不了死者身份……就算你们刑侦队全是福尔摩斯,也要开几天小会吧?”
“你是不是辩护不下去了,想从我们操作程序上找漏洞?”陈二发现我步步紧逼,马上倒打一耙。
我说:“操作上没有问题。我只是怀疑,这案子破下来,并不是你们对外面说的,从掌握的大量信息中排查出重要线索……”
“那你当自己是福尔摩斯是吧?那你说说,这案子是怎么破的?”
“有人打电话提供线索,甚至,直接举报就是安志勇干的。”
陈二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自己又猜个正着。一切正有条不紊地走入我的设想。陈二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叫你给我卧底,你阳奉阴违,回过头又老想从我嘴里掏东西。”
“难道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举报的人怎么知道安志勇抛尸?他应该不是跟你们描述样貌特征,这会耽误时间。他是一口就说出安志勇的名字吧?”
陈二把梭螺放嘴里啪啪地吸汁。他以前明明不吃这东西,来之前也在电话里重申,但这一霎他自己忘掉了。
我趁热打铁:“你们有纪律帮举报人保密,但我并不问他是谁,只问是不是有人举报。”
“你是破案还是辩护?”
“破案也好,辩护也好,目的一样,都是要追查事实真相。我知道你和安志勇也没仇,难道不想把事实彻底弄清楚?”
“你觉得还会有别人?这案子案情一目了然的嘛,妹子死在安志勇的床上毫无疑问,就看她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最重要。”我说,“告诉我,举报那人是怎么说的?”
“……是个人才。你和符启明离开的时候,他们都为符启明感到惋惜,以为放走了人才。但我知道,真正可惜的是你也走掉了。”
“举报那人是怎么说的?”
“……匿名举报,我们也不知道是谁。他说那天在城南,骑着摩托车和安志勇发生剐蹭,责任在他,他应该赔钱,但安志勇神色慌张,不用他赔钱,骑着摩托往抓篓湖方向去。他闻见摩托车后备箱里有焦臭味……”
“就这些?哪天举报的?”
“就是报案后的第二天,十月十二。”
“不符合逻辑。”我说,“这案子还没对外公布,举报人怎么知道你们在查,急需破案线索?太雪中送炭了吧。他们两人在哪里撞上的?城南对吧?安志勇骑着摩托往那个方向去,抓篓湖离得有四十里,中间好几个村寨和山塘水库,举报人怎么知道安志勇一定是去抓篓湖?再说,两人发生了剐蹭,闻见一股焦臭味,凭什么确定就是尸臭?”
“但是……靠这线索抓到了人。”
“所以,你们事后也没有问安志勇那天抛尸是否和人撞上,对吧?只要举报人提供的线索有效,他说的什么细节无关紧要,你们感谢人家还来不及。”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情况?听你的意思,这倒像个圈套一样。”陈二当然是不肯信。办案时间越长,越不相信戏剧性的东西。
“现在我也不好多说,只是有疑点的地方,必须找出来多想几个为什么,对吧?”
“你怀疑别的谁了?”
“没有。要不要再来一瓶啤酒?”
从陈二嘴里问来的消息,只是印证了我那一套设想。在我的设想当中,已经推断出某个举报人的存在,此时一问,果然不出所料。这几天,“不出所料”已经频频在我脑中出现。我几乎说得出举报人是谁,但警察并不知道,他们也不打算弄清楚。
回到家中,我关上电脑房的门,独自在里面想事情。电脑开至百度主页面,搜索栏里的关键词设置为“致命毒药”,回车以后,相关网页成千上万,但找不到我想要的内容。但我知道,这只是因为关键词设置得不够正确,有待进一步优化。
我在纸上面写了几行字迹,都是我最近留意到的细节。把它们罗列在纸上,慢慢就看出彼此之间存在某种关联。纸上面写着这些内容:
安志勇:过气歌星、宅男、电话召妓、大众情人兼最佳嫖客
马桑:出身贫苦、家族遗传疾病、病情开始发作、绝望、有过自杀经历
马父:乞讨成性、隐瞒死因、十月十一号不可思议地报案
举报人:匿名、十月十二号举报、编造事实
老詹:管理总台、让马桑插队出台
小芙:马桑最好的姊妹、消失
苦瓜:消失
林俊芬:敷衍
夜宝:不在服务区
举报人说当天与安志勇的摩托发生剐蹭,再见到安志勇时我会问他,但现在我就确定那是编造事实。看着上面的字迹,我一再地犹豫,抽了几支烟。但是,往下我仍然写出了那个名字:符启明。我不愿意写他的名字,但事已至此,他跃然纸上,不容我回避。其实我早就可以写出他,或在“老詹”后面写上“符启明亲信”。当时我忍住了。
我相信手中已经备齐了所有的拼板,就等着把它们拼成整图。我脑袋里对案情的一套设想,是在符启明那天邀我聊天,无意中提到这案子的一刹那,突然具体、清晰、完整。现在,零零碎碎的细节已经串联成流畅的影像,在我脑中播放。
……马桑得了绝症,按说要经历怀疑、愤怒、无奈、接受的过程,生命在这过程中一点点消耗。但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已经经历过两次,母亲与姐姐死亡的过程在她脑海里刻有深深的印痕。她想痛快一点,心一横吞服一把安眠药。吞药自杀一般都死不了,她也被救活了,忽然发现自己已进入残生,变得有些勇敢。这当口,有人适时提醒她,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死得值价一点。父母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不如利用死亡赚一笔钱给老人家,也算报答养育之恩啊。
她问,那我应该怎么死?
九月二十六日晚,安志勇电话召妓,此后,一切都走入别人的预谋。
做爱之前,马桑主动要求先洗个澡,其实,她在浴室里服用或者注射某种药物……我全知全觉的视角受到了阻碍,但我倾向于马桑给自己注射某种针剂。事后她打碎香水瓶不外乎两个目的:将注射器粉碎后,玻璃渣混进香水瓶的碎屑当中。大卫杜夫冷水香波的玻瓶是蓝色的,和皮试用玻璃针管的颜色相差无几。再者,如果药水有什么气味,香水可以将它掩盖。
当天,马桑扔进浴室垃圾桶里的东西早已被处理掉,无从查找。那针头呢?针头是钢制镀铬的,无法混进玻璃碴中。我去现场寻找了一番,安家浴室开一个窗,外面是一片草地。我想,马桑会否将针头扔出来?我细细寻找三个多小时,一无所获。
马桑给自己注射的药,也是高手配制,甚至可以控制发作时间。然后,马桑精准地死在安志勇的床上。要是安志勇及时拨打120,情况又会怎样?马桑背后那个高人的目的,我只是模糊地揣测着。安志勇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搞蒙了,这时候他拨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出的是馊主意。他俩分尸焚尸,进一步陷入那个人的阴谋当中。
这高人为什么是符启明?除了对他的智慧略有了解,我还能列出如下理由:
他痛恨安志勇远甚于我。我不知道沈颂芬与安志勇从什么时候开始,但他当年清楚是安志勇破坏了他和小末的感情。这是作案的情感动机。
他掌控佴城城南的招嫖业务,手下有老詹这种忠实奴仆,而且摸清了安志勇有召妓的习惯。他的山宅正对安家宅子,可以监视安家的动静。这是作案的必要条件。而马桑的病情,她自杀未遂的行为,以及人皆有之的报恩思想,就成了他作案的充分条件。
同时,他也掌控了佴城地区的凶宅买卖,所有凶宅必经他手。如果马桑死在安宅,这宅子就成了凶宅。我清晰地记得,符启明说过,安宅是整个佴城最佳的观星位置,稍事改造,就是一处天文台。他走火入魔的爱好,成为作案的另一动机;谋下安志勇的那处宅子,就是他的作案目的。他设置这么个圈套,既消旧恨,又能收获梦寐以求的东西。
照此推测,这一段时间他一直漂游在外,也就有了新的解释:所有有预谋的犯罪,罪犯总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制造不在场证据。符启明这一点做得很充足,案发之前,他已经离开佴城半年多,与案情保持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距离。他的整个计划具体实施,应该都是老詹所为——与马氏父女打交道、安排马桑去暮山村、观察安志勇动向、指挥马应当适时报案,以及向警方举报。
整个过程在脑中过了一遍,我的注意力集中到那种致命毒药上面。有什么毒药可以如此精准地控制人的死亡过程?我要给自己设想的各个细节找出事实依据。
我查找出的资料说明,致人死亡的药品不胜枚举。最早用于毒杀的是砒霜;随后较为常用的,是从龙葵中提取的颠茄;人类进入化学时代,新的毒药井喷般涌现出来,氢化氰、尼古丁、氯仿、乙醚、斑蝥素、天仙子碱、巴比土酸盐、蓖麻毒、琥珀酰胆碱、氰化钾……
我对药理知识一无所知,无法做出进一步推断,只好叫王宝琴询问综合医院的药剂师。“这要怎么问啊?”我说了半天,她似懂非懂,还觉得问不出口。我只好把问题写在纸上:请问,哪种毒药,或者哪些药物的配剂,可以控制人的死亡时间?可以保证人在服用或注射后,半小时左右死亡,又难以查找死亡原因?
我让王宝琴把纸条拿给药剂师看,当天晚上,王宝琴带来药剂师的答复,就写在我那问题的下面:你去公安局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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