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迪醒得迟了,秋桐已经送贝贝上幼儿园了。他走进厨房找应该为他准备好了的保温着的热牛奶和面包或者鸡蛋,可今天没有。他在厨房里怔了一回儿,开始明白一些事情了,但他还不是十分的确定。这七年的早饭都是在家里吃的,他习惯秋桐的照顾,也习惯了秋桐的口味,今天早饭怎么吃呢?他像个被母亲责罚的孩子更想把事情做坏一些,而且这也是应该的,他应该给小茹打个电话。
小茹接电话的声音还有点迷糊,“才睡着呢,被你吵醒了。”她懒懒的声调在他的耳窝子里痒痒地盘旋,他放低了声调轻轻地说:“我现在过来,我要吃早饭。”小茹在那边吃吃地笑了起来。
秋桐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热情,这热情就在昨夜文迪居然看也没有来看她们一眼就毫无声响地去睡了客房里流溢出来,文迪进门的时候,她是醒着的,文迪睡着的时候,她也是醒着的。
她托着有点发沉的脑袋,把事务所料理内勤的小刘叫了进来,“我今天去杭州出差,麻烦你打电话和文迪说一声,我早上出来的早。现在我想再看一下这堆资料。”
小刘还愣在那里,犹豫了半天说:“我把你的车票退了。”
秋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这样的,林先生说他今天也要去的,可以带你去,叫我把车票退了。”
“林先生?”
“林涛,他住的地方和我挺近的,所以经常有搭他便车的机会,他,他总问起你的,我也习惯一见他就先汇报你的情况了。林先生他——”
秋桐截住了她的话头,“啊,原来他借着我的幌子在向我们的小美人套近乎呀。”她看着小刘渐渐转红的脸庞,突然觉得自己的可恶,这分明是用“老女人”的油滑欺负小姑娘的天真。
“他也该来了,”小刘看了看秋桐身后的挂钟,那是上个月旧的坏了以后新换上的,其实是林涛买了和她一起来挂好的,秋桐并不知道,只是说,啊,小刘你很有品味嘛。
林涛说笑着和小蔡走进来了,小刘也亲热地迎了上去,看起来大家很熟的样子。秋桐一边低头收拾着公文包一边暗暗发笑,为林涛出色的公关功夫以及功夫以外的深层含义。她把资料装进这只有好几层夹层的四四方方的公文包,那个用红丝线穿着垂在包带上的小玉猪儿憨态可掬地也随着她笑。大家簇拥着他们上了车。车载音响放的是朱哲琴的歌,时而悠远时而尖锐犹如梦幻,倒也暗和此时的情景,一别经月,这一月里,秋桐没有和林涛联系,今日重见,恍若隔世。
岛城和大陆有一海之隔,风驰电掣的车子也奈何不得,只得屈尊在船上凌波微步地渡江而过。按规定,车上的人都得到甲板上去,可他们俩没有打开车门的意思。林涛看看秋桐发黑的眼圈,说:“不如你在后座上小睡一会。”秋桐躺下了,接过林涛递过来的旅行毯,军绿色的,柔软的,好莱坞旧电影里男士常带的那种。她闻着毯子上淡淡的烟味昏昏然想睡过去,她累了,结婚七年,即使有累也是兴兴头头有名堂的累,而今天的累铺天盖地,她强撑着,憋得全身骨头都有点麻木了,现在这毯子的味道又给她加了点麻醉的意味进去,在林涛面前放倒了一身的疲惫。迷糊中,她感觉到林涛温情的眼睛正逐行扫描她的身体,那么深而长久的注视。秋桐希望自己重新变回十九岁的模样,青春的,无忧的,快乐地承受充满爱意的眼光的抚摩,而过了三十岁的女人已经是迟暮了,再怎么样,青春已经飞过去了,生命的天空里初秋正在来临,爱人的注视只能使带露的秋叶冒出几丝轻烟,燃烧,恐怕是不能的了!
过了一会儿,林涛轻轻地推她,“船到了,起来吧,我们要开车了。”秋桐坐起,头比方才还要晕了一些。她突然想起,要是小刘忘了通知文迪,那么贝贝可怎么办呢?还是打过去吧,手机响了很长时间,那边才接通,背景一点杂声也没有,静。文迪的声音有点异样,响亮是响亮却是强打起精神来的响亮,声音的底子是轻飘飘地叹息,她顿时明白了这声音的真实意味,泪水开闸似地流了出来,她憋着用全身的力气交代了贝贝的事,可这气力不顶用,终于哭出声来。文迪的声音很慌乱,一个劲地喊着秋桐的名字,手机从她手里滑落,林涛接住了,不出声地放在耳边,那边文迪在解释,语无伦次,有一句话没说完就断了,那么,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林涛脑子里小茹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看着秋桐泪雨滂沱的一张脸,想说什么,可后边的车子已经在拼命地按喇叭,他踩下油门,车子忽地窜了出去,差点撞到前面的车子。前进不行,后退不得,停着更不能,只好随着车流前进了。
车快上高速公路了,秋桐已平静下来,从后座爬到副驾驶座,拿过自己的手机,索性关了它。林涛帮她扣安全带,仓促中他的手接触到她的乳房又火烫似地离开,在那一刹那,秋桐捉住了它,低声问:“我该怎么办?”林涛无语,泪眼相望。上了高速公路,车速平稳,林涛的右臂支在两个位子中间的支架上,他希望秋桐能够把身体靠过来,让他感觉到一点她的体温。可秋桐只是呆呆坐着,直到进入杭州市区,她才如梦初醒,掏出镜子修饰,脸上用湿巾搽了泪痕,淡淡地化了层妆,脸上方才渐渐泛出活色来,她笑着说:“对不起,出丑了”,可眉眼之间却还是一片萧索。林涛伸手拍拍她的肩,一些安慰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又滑了下去,他只是咕哝了一声。
林涛再见到秋桐,是黄昏了。秋桐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等他,神情是怔怔的,那树光秃秃的枝桠向上天张开,无声地询问着什么却得不到结果。她故作轻快地上车,敏捷地关好车门,用力把沉重的公文包往后座上一仍,朝林涛绽放了一个媚媚的笑颜,眼睛细细地弯成一条曲线,弯得太用力了,眼波里闪亮着要滴下什么来。林涛很想对她吼一声:“喂,在我面前你不用装模做样!”可他失语了,他的声带在她面前总有点嘶哑,他爱上这个女人,沉迷难返,连看到她的同事也同见了亲人一般,只因为他们生活在她周围,沾染了她的气味,在他已经绝望的时候,这种虚拟的链接也是一种安慰。
他没有送她去旅馆,在杭州,他有自己的一套公寓,来去奔波在岛城和杭州两地,他已经习惯有两个家了(有两个家的意思就是没有家吧)。说实话,他其实更爱杭州春夏秋冬里沉淀着风花雪月的四季,但自从遇到秋桐以后,他渐渐地又把家挪到岛城了。家是什么,家是安放心的寓所,你的心在哪里,你的家也在哪里。
秋桐诧异地跟他走进屋子。茶几上放着一张照片,是林涛那天帮他们拍的合照,没有林涛,却有她自己,眼睛亮亮地对着林涛的镜头。在放大了的照片里头,眼神中流荡的爱意满得要流出来,染红了秋桐的脸。
“你照得不错,”她说。
“你笑得也不错”他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眼睛。”
“是那天太阳太大了,我只有拼命睁着眼。”她笑了,这样说着,用着她认为很俏皮的口吻。
他们对坐着吃晚饭,是林涛自己准备的,原想喝点酒,但他想想又作罢了,两个人各自吃着一碗白米饭,菜也就清爽的青菜香菇、清蒸梅鱼、韭芽炒蛋和番茄土豆汤,极家常的味道。连谈话也是极家常的内容。林涛问,事儿办得怎样了?秋桐答,凑合,就是那家伙摆明了要提成,我思忖着该给他多少。林涛又说,那肯定有行业惯例的,人家给多少你就给多少呗。秋桐说,你当人家是黑哨呀。林涛说,那你说不是黑哨是什么呀,本来就是嘛。
吃好饭,两人去洗碗,林涛冲干净了,秋桐把它们放到沥水的碗架上。从厨房的窗子看出去是夜色里的车水马龙,两个人望着玻璃里映出来的影子,都有点恍恍惚惚前世今生的感觉。
“你晚上睡这里的客房吧,”林涛又加了一句:“我连被子都晒过了。”
秋桐不由得轻轻吸了吸鼻子,太阳的温暖的香味飘过来了,她想拒绝,可她只是沉默着。林涛觉得自己在布置一个阴谋,秋桐这个女主角也配合得不错。他曾多少次地梦想这一时刻的到来,可在场景与梦境渐渐相象起来的现在,他的心却起了很大的恐慌。
他开始拖地。从这间到那间,拖,拖,拖,他垂着头,仿佛这样可以一直拖到天亮。秋桐在客房里,打开粉红色的小旅行包,拿着换洗的衣服,绕过拖地的林涛一声不响地进了浴室。热水的声音开始传出来,林涛觉得拖地的动作令他十分的燥热,他提着拖把到阳台上去冲洗,放着的水也哗哗地流着,对抗着里面的水声。他抽起一颗烟来,烟头红红的一点忽明忽暗地闪着。一支烟的功夫,他看到她从浴室出来了,穿着他宽大的浴袍。她站在灯光下,头发湿漉漉,无助地站在那里。看不见他的身影,她开始找他,从这间房到那间房,就要找到阳台上来了,林涛怕冷风吹着她,急忙扔了烟头自己走出去,随手带上了阳台门。浴后的秋桐脸色粉红映得眼睛分外地亮。
“你躲起来了。”秋桐说。
“我没有。”
“不,你就是躲起来了!”
“好吧,我躲起来了。”他虚虚地笼住她的双肩,听凭她赌气地把身子贴住他,用双手紧紧地搂住他,怕他丢了似的,用力,用力,抱紧了他。待他回应时,她却松手了。林涛用双臂截住了她的逃亡,用他梦想一千遍的姿势吻住了秋桐。她的唇是温热的,热水的温度还残留着,隔着薄薄的浴袍,她的身体也是火热的。似乎这热量是积压在地心深处的岩浆,他们已经听到了它汹涌起来的声响,他的心跳和着她的心跳在这片寂静中特别地响亮。他的求索是贪婪的,她的给予是热烈的,这一刻,他们的身体和心是在一起的,思念混合眼泪齐齐流着,只有更紧的拥抱才能驱除渐渐弥漫起来的空虚。
林涛的手机响了,他腾出一只手去关了它,这个短暂的中断打乱了沸腾的秩序,秋桐从他的胸前滑落坐倒在地,双手捧头无声低泣。林涛紧紧地把秋桐抱在怀里,而他们之间的裂缝却在慢慢加大。这道所谓道德的裂缝对有的人来说可能只是地板变形后裂开的那道口子,而于他们自己,却是如东非大裂谷般的不可逾越。升腾在他们中间的绝望正在筑起一道墙,他们沦陷在古井深处,亲近而遥远,在这个时候,人们遗忘了他们,他们却忘不了自己。热情渐渐退去,在火山喷发后的灰烬里,他们只是互相依偎着,温暖的感觉从他的身上流淌到她的身上。
手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在时间的旷野里,越过明年才会盛开的桃花,空洞地回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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