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他说,“我们都挺好的,你就别哭了!”
二丫哭出两个高亢的下滑音,然后转入了平缓低沉的慢板。这个过渡朴实自然,不含矫饰,显示出二丫良好的音乐天赋。其实,开这种蝇头小利的食杂店实在是屈材料。在勘探队,李辉一摆弄吉它就会想起二丫,想起二丫就心里酸溜溜的。这时那个吃完了烤鱼片的小猫咪又从屋里溜出来,看妈妈在哭,便以为是挨了欺负,操起电镀开听刀就是一家伙,很磁实地砸着了他的髀骨。李辉咧咧嘴苦笑一下,觉得这小女孩一点儿也不像二丫,倘若他与二丫合作,生出的女孩肯定会像二丫的。二丫于是也就声息泪止,扯过那孩子来,照屁股上狠狠撩了一巴掌,那女孩发出一阵消防车似的尖叫,又抓起一包烤鱼片,跑回屋里自疗自慰去了。
“没出息,像她爸!”二丫说。二丫为李辉而打了自己的孩子,这使他很感动,想了想,又没什么话可说,看见旁边有一堆饮料箱子,便展展胳膊上的肌肉,说:“我帮你干点儿活吧!”动手就捣腾起来。二丫格格地笑了,说:“哎呀,那些都是刚弄好的,你就别犯傻了!”李辉觉得就这么来了走了不太够意思,还是坚持着把几只箱子摆摆正。临走时他说:“你爱看电视么?”二丫说,她比较爱看爱情和武打的。“有个‘当代风流’节目……”二丫说那个节目贼没劲,太玄乎了,她是从来不看的。李辉就说:“二丫,你怎么能不看那个节目呢?那个节目很真实,还是挺有看头的!”
从二丫那儿走出来,李辉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想找个地方猛吃一顿,然后往死里睡睡。三转两转,转到一个小集市来,看见有摆摊打汽球的,就凑上去寻寻开心。按说李辉的枪法是挺不错的,也受过基干民兵的正规训练,可那枪就是打不中;越是打不中就越不甘心,那钱夹里的票子就源源不断飞进摊主的口袋里了。李辉说:“这枪准星有问题,好像是用钳子掰过了!”摊主说:“爱玩不玩,又不是我请你来的!”李辉刚想发作,旁边几个看热闹的马上围上来,挤开李辉,接过汽枪打了几下,竟枪枪不空。便用凶凶的目光逼定他说:“哪儿来的山炮?想搅和是不是?走吧,找个没人的地方遛遛!”其实李辉还是比较喜欢打打架的,只是由于天气太热,他又肚里缺食,就没能响应这一动议。便装出真正山炮的样子,把一切归咎到自己眼睛上去。离开那个摊儿,一位卖耳挖勺的老头偷偷对他说:“他们是一伙的,那几个是托儿!”李辉龇着一口很白的牙齿对老头笑笑:“我知道。今儿个就算撞上小偷了!”为了表示感谢,他买了一只耳挖勺。
再往里走,见一大群人将两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团团围住,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也许刚刚换了奶牙,一口蛮音,听起来就知道是远道来的。只见那大孩子把手里的铜锣敲了几响,从地上拾起一根满是黑锈的钢筋,架到小孩子的脖子上。小孩子运运气,“嗨”了一声,把那细瘦伶仃的脖子一扭,那钢筋就一圈一圈地绕下去,转眼之间,竟看不到脖子上的肉了。这与其说是气功,不如说是苦肉计。忽然那大孩子将铜锣一翻,恰好就是个盘子,双手举过头顶,那意思已经相当明确了。人群忽地一下就散了,单单把李辉闪在那儿,仿佛退潮之后的大礁石。这时太阳已经西斜,把他的影子抻得很长,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灼烫的水泥地上痉挛,好像煎在平底锅上一样。那大孩子跪下来,坚韧不动,样子十分古老,小孩子面色苍白,马上就要窒息了。李辉于是掏出钱夹,从中钳出一张票子,竟是一张印有四个人头像的大钞,知道是过重了,又不好意思收回来,便用指头弹进那个铜盘里。大孩子立刻磕出一串很响的头。撤出很远的观众里突然有人说:“嗨,他们是一伙的!”李辉本来已经走开了,听到这话,马上又站住,怒目而视,也只是怒目而视而已。
李辉没戴表,由于气温的原因,他把表放在大挎包里了。李辉是通过一座尖顶钟楼那个巨大的石英钟校正时间的。钟楼的这面是下午一点四十,再转到另一面,已经快两点了。这使他对钟楼上的四块钟是否步调一致产生了怀疑。在勘探队,他常常靠太阳和地平线确定时间,现在不行了,现在是在城里,看不到地平线,太阳也和野外的不一样。这个钟点刺激了他的胃肠,李辉听到了自己体内汹涌而来的咕噜声。很巧,就有四个火红的幌子在不远处招展,一只挂在门外的大音箱里奏出动听的音乐声。李辉踅进屋里,找了个靠近电扇的位子坐下,把还很厚实的钱夹拍在桌上。李辉大约点了四个菜,也许是五个,他有些恍惚,在等菜的时候才发现,虽然是饭店的空档时间,吃饭的人也并不见得怎么少,一个个揎拳攘臂,面色和熟虾差不多。
李辉要的是冰镇啤酒,美国蓝带牌。他忘记了自己喝了一瓶还是两瓶。开头他是随着那音乐的节奏喝的,后来就有些听不清那节奏了。他醉得很快,也很蹊跷,大约训练无素,他的中国胃肠抵挡不住那种来势凶猛的美国货。他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就哭了——不是那种和风细雨的饮泣,而是一种收敛不住的号啕。当一只高脚杯在他头上清脆地炸响之后,他才意识到处境极为不妙。李辉没有武器,李辉的手头上只有一把耳挖勺。紧急之中,他抡起一只电镀折叠椅,这只椅子很称手,使他所向披靡,并有效地挡住了好几只飞过来的盘子。后来他又从一位肥胖的厨师手里夺过一把更为称手更具威慑力的菜刀,这才有可能突破重围,一路呼啸着跑了出去。
追赶他的人很多,其中有几顶令他难以分辨的大盖帽,也都呐喊着,好像争着看慰问演出或世界杯赛。李辉拐了几条街道,最后跑进一个大院里,院里有一片绿地,几畦鲜花,一柱喷泉,相当旖旎,可惜,李辉来不及观赏。他试图翻过院墙,然而院墙很高,他没能成功。这样,李辉背靠石墙,手提菜刀,被一个规则的半圆包围了。石墙辐射着灼人的热量。他身边是一溜漆成天蓝色的宣传画廊,宽大的玻璃橱窗折射出一轮残破的太阳,很红。
“醉鬼,他竟然要女服务员陪他说话!”有人向警察或不是警察却酷似警察的大盖帽报告说,“他还把开会议餐的那些人叫孙子!”
“他平白无故跑到饭店哭丧,还摔碎了一个啤酒瓶子!”
围观的人很多,不远不近地相持着。这期间李辉干呕了几下,却没什么实际内容。那把菜刀造型别致,看上去锋利无比,他往石墙上碰碰,听到了一种类似蛙鸣的声音。他不明白,这菜刀与他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他和这一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伙子,你没伤着人,现在放下凶器还不算晚!”大盖帽很耐心地启发他。
“我热!”他喊道,“我要水!”
人群里发出几声嬉笑。接着,有人扯过来一根浇花用的胶皮管,那黑色的管子蠕动了几下,便喷射出一股强大的水流。水覆盖了他的身体,激荡起他凛洌的快感,白亮的扇面上跳动着一个个精巧的小彩虹。李辉感到自己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变小:在闪动着铅色光亮的水泡子里,他正在捕捉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青蛙,那时的阳光穿透萧瑟的苇叶,映出一片美丽的变幻不定的花纹。
他哭了,扔下菜刀,蹲在那儿畅快淋漓地哭了。那些见义勇为的人飞快地冲上去将他按住,并选择了他肌肉丰厚的部位捶打起来。这时一位中年人走上来,拉开众人说:“都住手!你们知道他是谁么?”他敲敲画廊上的玻璃,“他不是个一般的醉鬼,他是个很响的劳模呀!”
人们都往橱窗里看。那儿有一个庄严的光荣榜,上面有李辉披红挂花的大彩照。那是他穿着工服在大草原上照的。李辉想起,他新买的西服装在大挎包里,而大挎包还扔在那个饭店里。他已经记不清那个饭店的名字和位置,只记得那身西服是准备拍电视穿的。
“叔叔,帮帮我!”李辉水淋淋的打着冷战,紧紧抱住那个中年人说:“我要回,回勘探队去!”
说完他晕倒在那人的怀里。朦胧之中,他看到那个光着屁股逮蛤蟆的小男孩一头扎进水里,再没上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