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精短小说选-报 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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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来黑下大旗家又遭抢了!”

    今儿个一大早,村子里就传扬开了。而且很多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是自民国三十一年(1942)到现在,不到二百户的辛家坡村被抢的第十二户人家。这十二户大都是小有财产、家无壮汉的中农之类。像本村大户财主章、孟两家那样,高墙大屋兼有看家护院的雇工的势派人家,几个蟊贼的团伙是不敢问津的,这个团伙的作案方式和手段也如出一辙:一般都是经过踩点后,子夜时分翻墙而入,敲窗震醒住户,迫其打开窗门,匪徒中的一二人在外面监视动静。另二三人进屋疯狂翻腾,一般只消个把钟头,即将衣被(更不消说细软之物)等稍为有用的东西洗劫一罄,迅速遁然撤走……

    我家因是中农小户,也是被抢的一家,按被劫的次序,排行第九。

    大旗家姓严,现年一十七岁,家中只有母子二人相依,单从房产看并不多,但大旗妈齐氏当日出嫁时娘家陪送的妆奁甚是丰厚,在村里早有所闻,故为盗贼垂涎。大旗的生父早年在青岛上学,毕业完婚后投军。至于当的是哪个军头的兵,村里的乡亲们众说不一,有的说是在张宗昌部下当参谋,有的说是小军阀刘珍年的左右手,还有的说投的是中央军,更有的说在日本军里当翻译。我七八岁时见他回乡一次,戴“黑眼镜”,穿呢子军装,脚上是一双高靿皮靴。身材不高,但挺精干,来如风,去如电,好像没在家待多大工夫,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母亲随后曾问过大旗妈:“大旗他爹啥时候回来?”回答是绝对的没好气儿:“死啦!”她说的多半是气话,据消息灵通的我的叔伯舅舅说:“跟着南边的走了。”“南边的”,在我们家乡指的是老蒋的“国府军”。但从那时一直到我县解放,大旗爹就再也没影儿了。

    至于大旗可和他爹不一样,乡亲们说是他妈“理正”得好,就是说教育引导的路子正。小伙子长相也不错,个头适中,五官很匀称,照旧小说中的话说是“面如敷粉”,细皮嫩肉,如红似白的。一出家门见了街坊邻居的长辈们,叔叔大伯,三姑四婶的,礼貌非常周到,因此很受到乡亲尤其是年长妇女们的夸奖:“啧啧,你看人家严家的大旗,多尊贵。”在我的印象中,比我大好些岁的大旗平时多半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大褂,绾着白袖头,干净利落,听邻居的大娘大婶说,是他妈手巧,而且是浆洗过的,也许正因为他太文静,尽管是个小伙子,劫匪们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至于他家遭抢时他是如何表现的,这谁又好问?

    就在大旗家遭事儿的两三天后,村里出了名的混混李都有又在大街上出现了。此人自小游手好闲成性,稍长后又小偷小摸、小赌小闹不断。有时又狗仗人势,给村里辛二爷当密探,被二爷安排在村公所敲锣:“大伙儿都听着,打明儿起,田亩税开征啰!”但他生性所致,啥都干不踏实,辛二爷一恼,就把他“裁”了。这以后李都有就跟劫匪团伙搭上了钩,因他熟悉村里的情况,担当了踩点打前站的差事。因为被抢户事后回忆起:在被抢的前一两天,这个李都有都借故到这家里来,贼眉鼠眼地往墙上地下乱出溜,后来大伙儿一凑情况,断定是这小子勾进了盗贼,只不过在匪徒“做活”时,他从不露面,担任外围望风。所以,尽管谁都料到有他的事儿,却又没直接攥住他的贼手,以致风头一过,他又像游魂似的飘到这儿飘到那儿,例行的动作是拎着一空面袋,专拣还没抢过的中小户硬把面袋扔给人家:“装满二十斤玉米,赶明儿我来拿!”这小子挺会打心理战,这些小户人家抱着侥幸心理,为了破财免灾,十有八九都很听话,这个脸皮比脚后跟的老茧还厚的小子才屡试不爽……

    但唯有大形势,使这个吃惯了嘴儿跑断了腿儿的李都有胳膊拧不过大腿。民国三十四年(1945)春天一来,城里的日伪军像缩头乌龟不敢出城,八路军武工队和人民政府的工作干部基本上已能在城外公开活动,村子里的正气上升了,惯在阴暗角落“干活”的匪徒团伙也只好夹起了尾巴,辛家坡村也开始平静了。

    又过了几个月,日本鬼子宣告投降,本县得以光复,人民政权也在辛家坡建立起来。按说大旗家应该开心才是,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啊。然而却相反,大旗他妈的一颗心又拧巴起来。因为她耳闻:解放区为了以自卫战争粉碎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的阴谋,即将进行扩军,号召解放区的有志青年踊跃参加人民解放军。南山那边的先进区乡已开始行动了。大旗是独子独苗,妈的心头肉。她琢磨着:既然丈夫不靠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可不能再搭上宝贝儿子,一旦被动员参了军,子弹不长眼睛,万一在战场上被打死了,妈的心里就失去了顶梁柱。大旗妈反复思量之后作出了一个决定:通过在济南经商的娘家叔伯兄弟的关系,在省会那边给大旗找了个在酱园里当伙计的事由。大旗素来“事母至孝”,基本上是言听计从,再加上他本人虽喜欢读书求进,但对革命的道儿很不适应,政治上“很不开展”,也想离开解放区这个环境。于是便在一个初雪的凌晨,由母亲打点坐上专做载客生意的“二等”(自行车),悄然离开了他生长了十八年的故土,母子的泪水飞洒,恐也难以融化漫天雪花之万一。按当时“二等”的脚钱,跑一趟青岛是一个“小宝”,跑一趟济南是两个“小宝”(一个“小宝”是一两足金)。好在大旗妈仍有一些隐匿而未被抢走的金珠首饰之类。

    在当时的解放区,政府对正常来往于解放区之间的客商未作严格控制。何况大旗家既非地富也非反革命家属,所以他走得很顺利。

    辛家坡走了一个俊俏而自尊的青年,短时间内也引起一些街坊邻里的感叹惋惜;日后,也并没有造成什么轩然大波。只是在不久之后,村里又来了一个似乎有点儿来头的陌生人。此人大号叫裴艾心,来了几天之后,村里的许多人也不知其大号为何,只称他为“小老裴”。说来也怪,引着他来村的竟是口碑极差的小混混李都有,说是他的妹夫,本是离此三十华里西南乡人,所以本村人以前从没有见过他。之所以辛家坡从村干部到一些群众都接纳了他,关键是此人头上有一个耀眼的光环,这就是“荣誉军人”。荣誉军人者,即残废军人,而且又带来部队机关的证明信,上面写的是:裴同志二十九岁,1943年参加八路军,参加大小战斗数十次,多次挂彩。此次复员回乡,自愿到亲戚所在村安家落户,以便有更好些的照顾。并说裴同志是中共党员,请村支部适当安排他担任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当然,因当时党组织即使在解放区也处于秘密状态,介绍信是交给村支书老良的。信的最后堂皇地盖着部队领导机关的公章。也许正是因为此点,村领导没有因为来人是李都有的亲戚就拒绝接纳,反而认为更加强了本村党员尤其是具有军事经验成员的力量。不久就命他担任了民兵队长,随后由于原自卫团长、老党员于老沫身体有病卸任,小老裴又兼任了村自卫团长。

    村里的年轻后生很喜欢请裴队长讲战斗故事。他每每讲得滔滔不绝,口吐飞沫。也有的小青年好奇地看这位“荣誉功臣”负伤的部位,小老裴便伸出右手,果然缺了无名指和小拇指。不过他说:“这一点儿不影响扣动扳机,我左手照样能够打匣子(驳壳枪)。”还有,当别人注意他的时候,他的左脚明显有点儿“跛”。但也有人说,小老裴有时走得也挺“溜”,好像脚伤对他走路没啥影响。

    不管怎么说,辛家坡添的这个成员很快走红。他工作很积极,也挺有能力,民兵练兵他抓得很紧。裴队长还编了一个歌谣:“民兵练兵干劲大,吓得蒋军愣叫妈。自卫团员练打枪,匪兵个个钻裤裆。”由于小老裴又立新功,村里特地给他安排了三间瓦房一所院落,旁边还有半亩菜园。他和老婆还有四岁的孩子过得挺美满。

    毕竟是解放区,蒋介石虽然悍然发动了内战,但由于我军民节节阻击,1946年全年也还没有攻至我县,老百姓的生活总的来说相当安定,生活虽然艰苦些,但节俭度日还是可以的。这一年中也经过了初步的土改,方式还比较平和,没有发生打杀等过激情况。很有代表性的是大旗妈,她经常出现在街头,原来紧皱着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她还有一个重要特点:一般这一时期的中年妇女,基本上都曾经缠过足,至少是缠过不长时间较早些时候放了的“解放脚”,她却不是,一双不大的脚片走起来风快,而且轻得几乎听不见声息。还有一点,就是她大多时间都穿的是白色衣裤。究竟是给逝去的老人戴孝还是她个人的特殊爱好?谁也不便问她,不过她的话语的确是比先前多了起来,显然是比较舒心。我母亲和她在街上碰面时问她:“大旗在外面好吗?”她回答时总是习惯地撑大了鼻孔:“好着呢,掌柜们挺喜欢他,还想把闺女许配给俺大旗。嘿,大旗那孩子到啥时候都正姿正派,斜的歪的没有;到啥地方都会有出息的。”话里话外流露出对独苗宝贝儿子深深的自豪。

    其实,大旗妈也是识文断字的,常给儿子写信。只不过那时候解放区和蒋管区不通邮,信都是由“便人”往这边捎。据说大旗妈写信最爱写的话就是“再过几年就把婚事儿办了吧。妈等着抱又白又胖的孙子娃呢”。这也不是乡亲们的臆测,有时她也对来她家串门的乡亲说这番话。

    活得“心盛”的喜悦感已经冲淡了由于孤独无援尤其是遭劫而造成的心灵上的阴影,这也许是大旗妈生命中一段最松心的时光。

    1947年春,自卫团长兼民兵队长裴艾心在工作上又想出新招。

    他向村领导提出:“现在讲的是男女平等,男同志能够做到的,女同志也一定能够做到。别的走在前面的村子都组织了青妇队,也可以说是女民兵。我们村也决不能落后,相信妇女同志们谁也不甘心落后!”

    小老裴的这番话说得有板有眼。他在村政府的大屋子里是讲给老良他们听的,但故意把嗓门提得倍儿高,正在窗外的青年妇女们也都听到了。其中的积极分子是老党员于老沫的女儿于春嫚。她马上就响应说:“裴队长说得太好了,我们女同志哪点儿也不比男同志含糊。我现在就自告奋勇参加青妇队。”

    看来条件已经成熟。三天后辛家坡青妇队就正式成立了,第一批共有队员十八名,而青妇队长自然就落到了于春嫚的肩上。当然,只有小老裴心里最清楚,这里面也有他极力推助的力量在。青妇队成立之后,即开始了紧张的操练活动,特聘的“教练”自然是有“军事经验”的裴艾心。于春嫚这一时期也显得格外兴奋,从家里到村西头的训练场地总是哼着歌儿:“青妇队,青妇队,解政区的好姐妹。练好本领保家乡,配合主力打蒋匪……”

    春嫚当年(1947)整二十岁,个头适中,身条很好,虽是微黑皮肤,却五官匀称,笑起来有一种神秘感。正当青春年华,浑身上下都显得丰满、柔韧与封裹不住的活力。她没有正式上过学,前年下半年刚在冬学识字班结业,文化增进得还挺快。

    在青妇队训练期间,她和教练小老裴接触频繁,也招致一些敏感男女的闲言碎语。春嫚爹、前任自卫团老团长于老沫虽然也有耳闻,却并不太介意。他最相信“荣誉军人”觉悟高,“有质量”。但到初夏时节,随着南坡的春玉米棒子鼓得太饱露出了黄牙,红缨穗却随之干巴,这时老沫发现女儿的情绪仿佛变化很大,做事爱走神儿,往常那种习惯性的笑也显得很勉强;又过了些日子,细心的春嫚妈注意到闺女的肚子鼓了起来,还无来由地恶心,自己偷偷到茅厕里去呕吐。她问春嫚咋回事,闺女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肯吐露半个字。后来精神压力太大的春嫚终于绷不住,忽一日精神突然失常,不仅大哭大闹,嘴里还喊着:“小老裴,你这害人精!你叫我没脸见人哪,你,你……”

    看来,纸已包不住火,真相已然大白。乡亲们的议论由背后转为公开,有的说是小老裴强奸,也有的说是“顺茬的”,多经世事的曰润舅舅则叹着气说:“男女这路事儿,不好说呀不好说……”而最堵心窝子伤肝肠的要数春嫚爹老沫,一个年过半百的大男人整天蹲在丁家磨坊门口,大泪珠子愣往下吧吧地掉,嘴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节骨眼上出头的还是村支书,公开的职衔是农会长老良。他前前后后一思虑,这一年多被这个“残废军人”蒙得够呛,一封盖大红章的介绍信就轻信了他,再细想,小老裴除了右手缺指是真的以外,说腿脚也有伤却很可疑;有人注意时就跛,一不注意就看不出有半点儿瘸,那时候咋就没有多留些心呢?

    还有一节也不对头;复员军人犯错误也有可能,可为啥事一出来小老裴就一溜烟儿不见了呢?……这一系列疑点,引发老良向区政府和县公安局同时报告了情况。很快上级就进行了专门调查,事情的真相显露出来:原来这个裴艾心本名叫裴云昶,自小不务正业,本县抗战初期沦陷后,该裴曾当过伪军,在一次扫荡根据地时被我军俘虏,当过几天“八路”,在部队中恶习难改,被部队开除;此后网罗抢劫团伙,在本县和邻县连续疯狂作案。一年前他又想出歪点子,伪造部队机关信件,以残废军人的名义落户于他大舅子李都有的村子,此次终于原形毕露,潜逃至三十里外西南乡本村,但被我县公安局侦缉队在夹壁墙内抓获,现拘押在县局看守所。

    七月的一天,县公安局罗科长和区政府傅助理员专程来到辛家坡村,通报小老裴的案情,包括抓捕他的经过。罗科长告诉乡亲们,前几年本村发生的十二起抢劫案,都是以裴艾心为首的团伙干的。所抢的财物,已被他们挥霍一空,遗憾的是已无法发还给受害的乡亲们。但人民政府一定要审判裴匪,并且给予严惩。傅助理员也代表区政府讲了话,他希望乡亲们特别是受害的人家解除顾虑,大胆揭发裴匪的罪行,人民政府一定给大伙儿做主的。受害人之一的于老沫起先觉得“不好看”,迟迟不肯发言,随后在农会长老良的敦促下,终于当着上级同志和众乡亲们声泪俱下地发言了。

    “小老裴不是人,他……”

    这时我妈也捯着小脚赶往本村的“大屋子”,大旗妈十分激动地追上了她:“三姑姑,我这回是要声讨小老裴的,你们家不是也遭抢了吗?不要放过这个坏蛋,一定要狠狠地揭发他。”我妈答应了。正往会场走的时候,大旗妈还不闲地唠叨着:“到这时我才想起来,当日抢我家时,那个拿砍刀吓唬我的坏家伙,就是个三愣子头,小老裴的头型就是这个德行。三姑姑,你说是不是?”我妈说:“抢俺家的时候是冬天,戴着毡帽头,看不见头顶,但听那公鸭嗓像小老裴,不过这以前没往那儿联系。”我们家是搬迁到我姥姥村里居住,所以大旗妈按街坊辈称我妈“三姑姑”。

    当她俩进会场的时候,小老裴的大舅子李都有也在“控诉”他的妹夫。这时他晃着小脑袋,挥舞着干洋葱头般的右拳,尖声叫着:“裴艾心这家伙可把我蒙蔽得不轻,刚才首长们说他当日干的是伪军,可他一直哄弄我和我妹妹说他在外头干革命。原先我一直相信他说自己的右手指是鬼子手榴弹炸的,这会儿才知道原来是土匪之间黑吃黑搞的。他那样糟害咱村的乡里乡亲,我作为他的亲戚也觉得对不住老少爷们。这家伙真是罪该万死!我和他虽说是亲戚,也一定要彻底划清界线,有啥觉得不对劲儿的,我还要深挖细找,想起来就向上级随时揭发。对啦,我还要大义灭亲。”

    李都有的这番表演,当场虽也能蒙住一些人,却绝对瞒不过我的叔伯舅舅曰润:看起来小老裴也够“哏儿”的,他显然并没有咬出李都有就属于他那个抢劫团伙,保住了他大舅子,就埋伏下这根久后随时可用的底线,这一点上级同志也未必不明白,不过要重在证据,暂时也许不会动李都有。

    大旗妈控诉的声音很高,会场外都听得见:“小老裴这个坏蛋五毒俱全,罪恶滔天,他可把辛家坡祸害苦了。政府一定要为我们做主,为民除害。今儿个若是那个坏蛋在场,我一定要咬他几口才解恨!他犯下的罪孽,挨一千次枪崩都不够。”

    我母亲也进行了揭发。她主要是列举了被抢劫遭受损失的程度。她说:“那年冬天,全家所有的被褥和棉衣都被抢走了,一家人挨了一冬天的冻……”

    最后,县公安局罗科长表态说:“请大伙儿放心,我们一定要进一步核实裴艾心的全部罪行,依法惩处。”

    会后,大旗妈仍然很振奋,她走在全村主要的一条东西大街上,见人就说:“真是老天有眼,小老裴这个坏蛋终于遭报应了”。

    “报应啊报应!”那发自一个女人肺腑的声音直到黄昏时分还扩散在村庄的旷野上……

    然而,犹如夏天云彩的状态千变万化,世间的许多事情也会发生难以预料的突然逆转!

    由于形势的恶化,蒋军集中优势兵力向胶东半岛疯狂进攻,我县也进入了紧张备战的阶段。县公安局将一些重点罪犯转移至南山根据地。那个尚未判决的小老裴也在其中。谁知这个狡诈的家伙利用我押送人员的大意,他以去路边沟内“解手”的机会钻进青纱帐,瞬间消失了身影。据推测是跑到敌占的青岛加入了还乡团。因为当时的青岛为美蒋所盘踞,也是这大片地区顽伪游杂反动势力的麇集地与进攻解放区的大本营之一。不过,在当时,小老裴脱逃的消息还是保密的,辛家坡的乡亲们并不知情,直到两个月后本县被进犯的蒋军所侵占,还乡团跟随来大举进行反攻倒算时,乡亲们才看到小老裴更加疯狂的身影。肯定又是他大舅子李都有的撺掇,小老裴曾两度来我家“掏”我,理由是“紧跟共党的小积极分子”、“八路崽子”。但我还真算命大,第一次我跳进西邻李家菜园钻进草垛而使敌人扑空;第二次是上级组织已将我和另外几位已参加试建时期的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员转移至南山根据地而幸免于难。但当时积极参与揭发控诉小老裴的大旗妈却吃尽了苦头。小老裴抓住了她,专门打她的嘴,直打得她满口流血,还掉了两颗门牙,问她还“嘴贱不嘴贱”。这个看来并不强壮的妇女始终不求饶,“不说熊话”,充分体现了最普通的弱势者也有可贵的气节。还是因为受上级组织指派担任“支应”任务的曰润舅的排解,大旗妈才捡回了一条命。

    由于敌军兵力分散,后方补给线被我军掐断,侵占我县的蒋军和还乡团作践了七十二天之后就狼狈地窜回青岛。小老裴当然也随之滚蛋,但他并没有带走他的老婆和小女儿。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想带走她们。

    第二年是公元1948年,解放区由于连年战争,生产受到严重破坏,正投入生产度荒运动。只有一个人很特别,尽管一年前在土改复查中,由于他家特穷,“分果实”时给了他“一等二级”的优惠待遇,分得了不少浮财,不止有衣服用具之类,还分得了三亩上好的水浇地。但再优厚也架不住坐吃山空,不到一年时间,不但卖光了分得的浮财,三亩水浇地也杂草丛生,随便撒上种子不去打理,最后基本上是颗粒无收。

    这个特别的人物就是全村头号“懒鬼”和混混李都有。

    挨到1948年暮春,他家已经揭不开锅,还想故伎重演,拎着面袋去到人家讹诈,但时代不同,没有谁会理睬。对他来说,也是雪上加霜,老婆带着儿子一猛子跑回娘家,不久又改嫁他人。这个李都有,如今是啥也没有了。走投无路之际,再“哏儿”的黄鼠狼也熬不下去了,最后弄些砒霜,服毒自尽了。

    那天,我随着一些乡亲去他家看过。在东厢房里,李都有平躺在一条木板上,浑身蜡黄,口吐白沫,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怪味儿,无数苍蝇围着他不离不弃。

    李都有的母亲是一个面目并不太恶的矮小的老妇,她当着众人数落着死去的儿子哭嚎:“都有呀都有,你是自作自受呀……”后来听说,由于买不起棺材,便用一领芦席卷起埋在上好的水浇地里了。不知大旗妈去看过尸身没有,但就在那几天里,大街上经常看到她的身影。此时李都有作为小老裴团伙成员的面目已昭然若揭,自然是死有余辜。大旗妈见人便说此事:“报应呀报应,老天有眼,谁干了坏事,就要报,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一个略带沙哑的中国乡村妇女的声音三日不绝。

    就在这年的深秋,济南战役过后不久,辛家坡又出了一桩惊人新闻—— 一辆来自济南的胶轮骡车在辛家坡村政府门前停下,接待来人的是农会长老良和村长曰润。曰润之妻玉琼搀扶着步履蹒跚的大旗妈奔村政府门口而来。

    “大旗,我的儿呀,你的命忒苦了哇!你咋就舍得妈就自个儿走了哇!”

    原来,前一天老良和曰润就得知这个情况:济南战役前,大旗的掌柜为了店员的安全,给大伙放了假,各奔安全地带。他带着心爱的大旗,也是他未来的姑爷提前回到东南乡的村庄里,觉得那里比市中心商号安全。谁知,东南乡正是我军往市区突进的阵地之一,敌机对我军狂轰滥炸,往往偏离目标,将炸弹扔在村庄平民区。战事最激烈的那天,一颗炸弹正巧落在大旗掌柜家的小院,藏身桌子下面的大旗因厢房震塌被埋葬;而在正房里的王掌柜也受了轻伤。当大旗被扒出来,早已没有气息,而且被炸得面目全非,浑身血肉模糊。出于责任也是对准女婿的一片真情,王掌柜派自己的侄儿护送大旗并不完整的遗体回乡,以便入土为安。

    为了减轻死者的生身母亲因突然剧烈打击难以承受之痛,王掌柜的侄子提前一天来到辛家坡,与村里的领导见面,以便他们尽量做好大旗妈的工作。次日才由县城赶车来到村里。尽管老良、曰润和曰润妻玉琼头天晚上做了整夜的工作,大旗妈闻讯还是昏死了过去……幸而多少懂点儿医道的玉琼做了力所能及的抢救,才悠悠缓转过来。玉琼陪大旗妈到天亮,以防意外。

    大旗妈抢在儿子的棺材头前,撕心裂肺哭嚎:“大旗,你睁开眼看看妈,带着妈一块走吧!”她的头猛烈地撞击棺材,两只手拼命地抠着棺材角,脑门上、手指上,都是血。平素她比较信任的玉琼舅妈和我妈两个人使劲拽她,劝她,也无济于事。一时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拧劲,仿佛十头牛也拉她不住。

    哭声是那样的无助与绝望,是那样的惊天动地,而天地似乎也只能面面相觑。谁又能赔她一个自小备受疼爱的有出息的独生儿子!

    其实,大旗妈并不是一个心路狭窄的妇道人家。去年小老裴敲掉了她两颗门牙,蒋匪逃窜后,她就到县城镶牙馆补了两颗假牙。回来还对我妈说:“人活着就得活得像样。”可是心理承受力再强也是有限的。眼前的晴天霹雳,竟把这样一个并不脆弱的女人击溃了!

    老良和曰润是理解她的,没有硬性阻止她的恸哭,但当她提出要求开棺“看上儿子一眼”时,温厚的老良回绝得极其果断:“不行!”他的理由是“你看了会更难受,我们要为你负责”。其实,他心里最清楚:这是一个不能看的尸首。

    不论大旗妈怎样不情愿,两位经世万千、十分成熟的村领导当下做出决定:“出殡!抬棺!入土!”

    当大旗的棺材在他家西北坡旱地里下葬时,直往土坑里扎的大旗妈又一次昏厥了过去,当她再一次苏醒过来还不明白:母子的命咋就这样的苦?老天为啥这样的无情?

    有的人还记得:当日小老裴被逮住和李都有服毒自尽后,她曾两次觉得老天有眼,兴奋地喊过“报应呀报应”,可如今……

    这件事过后不久,我就正式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由于从事的是绝密的机要工作,回乡的机会很少,即使回来也只是看看父母便匆匆回部。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我反而回乡多住了几天。除了父母,我最想念的就是在我成长道路上影响很大的老良和曰润。这时他们都已届古稀之年,但精神矍铄,仍在村里担负着力所能及的工作。我想要问他们的问题很多,其中就有大旗妈的近况,一提起这个问题,曰润舅舅就沉沉地摇着头告诉我:

    “她……她痴了几年了。”“痴”,在我们老家就是“疯了”的意思。

    我又问起“小老裴”的结局,这一点最有资格回答的是老良,因为多年来不断有相关部门前来外调“小老裴”的历史和亲属情况。老良也自然问及该人后来的情况。综合不同方面提供的讯息,老良梳理出裴艾心自1947年冬逃窜后,他二度逃回青岛,借与在本县县城驻军时结识的蒋系第八军谍报处长之缘,由还乡团转至正规军,混上了第八军谍报队队副的职位,后被派往淮海战场(国民党方面称为徐蚌会战)。蒋军惨败后,裴趁乱逃出包围圈,不期而遇上兵团胡副司令。他俩拦住一辆落荒的坦克,威逼坦克手带着他们南逃南京。这名坦克手有些不情愿。胡副司令问裴会不会开坦克,裴答曾经开过。胡在半途上将信不过的坦克手开枪打死,由裴驾驶窜回南京。自此胡对裴信任有加。当他被任命为金门守将后,特将裴提升为团副。十分狡诈又运气不赖的裴艾心,在后来我军“万炮震金门”中居然又活了过来,只是腿上负伤。当胡司令调回台湾本岛,他也回到台北提前“养老”了,而且还从“军中乐园”带走一个“小姐”,算是他的继室。以上情况,前半段是绝对确凿,后半段是来自于外调人之口,但是基本上也是可靠的。

    至此,辛家坡历史上一个侧面中的相关人物:大旗、大旗妈、李都有与小老裴的结局大致已经廓清。我这次离乡前,除了嘱咐家母、曰润舅舅和老良叔保重身体长寿,还关注着另一个人,就是大旗妈;我曾到过她家门口,见两扇门板紧闭,问邻居,说是好些日子没见此人了。我只好怏怏离去。直到去县城乘车的路上,仿佛还听到有人在呼喊:“报应呀!报应!”酷似大旗妈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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